午夜零时许。
从刚才开始,福西凉太心中就一直有一种奇妙的不安。
说不清这种不安到底是为什么,但的确是随着伊波纱世子讲述古峨家过去的悲剧而产生的。特别是当讲到十年前死去的永远姑娘时,福西凉太觉得这种不安更加强烈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忽隐忽现。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太模糊不清了,以至于福西凉太想把它告诉鹿谷都不知如何表达。他犹豫不定地与鹿谷一起跟着纱世子出了大厅。
沿着走廊拐过几道弯,穿过通向左右两个小厅的便门。与“新馆”毗连而建的钟塔入口就在它的尽头。纱世子推开笨重的两扇门,宽敞大厅即刻映入眼帘。大厅呈正方形,四周都是石砌的墙壁,地上铺着红褐色的大理石,没有摆放任何东西,空荡荡的。这种冷清的气氛令人想起荒凉的礼拜堂。
正面墙壁中央稍靠右方有一扇铁青色的门,左侧建有楼梯。楼梯似乎紧贴在暗褐色的石壁上。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微弱而有节奏的机械声。这大概是塔钟走动的齿轮声。
“这上面有书房吗?”
鹿谷站在大厅中央,抬头望着黑色扶手的楼梯说。他的声音仿佛在十公尺多高的天花板上打着旋儿回响。
纱世子默默地点头,开始上楼梯。鹿谷望着她身着深色罩衫的背影进一步问道:“此外还有些什么房间?”
“这座塔的另一部分是四层的。”纱世子看了看楼梯旁边的门回答说。
“第一层是野之宫先生使用的。第二层是已故老爷的卧室。第三层则是由季弥少爷的房间。”
“有没有钟表机械室之类的房间?”
“第四层有。这个大厅有三层楼高。机械室就在它的上面。”
三个人开始上楼梯。这里似乎没有电梯设备。对于年过六旬的古峨伦典来说,上下四层楼无疑是件苦事。
“喂,伊波女士。”鹿谷在二楼楼梯的拐弯处气喘吁吁地说,“听说这座塔的钟盘上没有指针。”
“是的。”走在前面的纱世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什么时候没有的?该不会是一开始就没有的吧?”
“去年十一月份取下来的。”
“这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吗?”
“是的。中间的金属零件坏了,就让田所嘉明把它取了下来,以免出危险。”
“噢。此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顺便问一下,取下来的指针哪里去了?”
“记得放在机械室里了。”
终于上到了第四层。这里建有狭长并带台阶的大厅。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扇门。其中一扇门的右侧靠近中心大厅。想必这就是刚才所说的通往机械室的门把。果然,纱世子说了声“就是这儿”,便逐步走到左边的门前。
“请进!”
据说,古峨伦典原想把“旧馆”里的书房搬到这里,但此事还未落实他就去世了。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房间里乱七八糟,一些瓦楞纸板堆得到处都是。
“本想收拾一下,可不知如何是好,便决定保留老爷去世时的原样。”
靠近正面的窗户旁边放着一张大书桌,还有几个引人注目的大书架。一个带有复杂天文表表盘的漂亮座钟立在右手墙边。不过,座钟的钟摆停止了摆动。座钟足有福西那么高。因此,虽然不是有摆落地大座钟,但看上去却有些相似。
“书桌上有照片,请看!”纱世子说。
鹿谷一边环视室内,一边慢慢地走到书桌前。
“是这个吗?”
鹿谷拿起房子书桌上的白木框相架。
“左边是老爷,正中间坐在椅子上的是永远小姐。”
“真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姑娘呀!”
福西凑到鹿谷身边看着照片,不仅手扶眼睛“啊”地叫了一声。
“就是那个孩子。”
就是十年前的夏天,在森林里遇到的那位白衣少女。尽管相貌看上去比当时还小,但的确是她。垂到胸前的黑发,病态似的雪白肌肤,含情脉脉的大眼睛,颜色淡淡的小嘴唇。这的确是她……。
站在她左边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满脸皱纹,面庞消瘦,虽然嘴边挂着微笑,但眼圈黑黑的,目光异常严峻。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鹿谷问道。
“是刚搬到这儿不久。”纱世子站在门口附近回答。
当时永远十岁,伦典的妻子已经死了。伦典也预感到了女儿的死期。那种严峻的目光可以说是他当时灰暗心境的体现。
“站在右边的青年是谁?”
这是一位身着蓝格运动服的高个子青年。他站在永远的右后面,左手掐在细细的腰部,面带微笑,年纪二十岁左右。
“这是阿智,也就是马渊智。”纱世子说。
“他比永远大七岁,当时是高中生。他父亲马渊长平是老爷的好朋友。因此,他与小姐之间有婚约。”
“结婚?”鹿谷满脸惊奇,反复说着。
“这么说他是永远的未婚夫了?”
“是的。”
“后来他们结婚了吗?”
“说起来会使人觉得好笑。”纱世子悲哀地望着鹿谷手中的照片说。
“小姐一直梦想自己能与已故时代夫人一样,在十六岁的生日时成为新娘。母亲去世时她才刚刚七岁。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盼望着自己的梦想成真。”
永远小姐想和母亲一样,在十六岁的生日时穿上结婚礼服。她在照片上见过母亲身着美丽婚装的模样,并听人讲过当时的情景。随着她一天天地出落成和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的少女,她的这种憧憬也越来越强烈。据说。她未来的愿望是:十六岁结婚,然后和母亲一样,在二十八岁时的美好时期离开这个世界。她这种悲剧性的想法早已埋藏在心中了。
然而,曾预言她母亲死期的那位占卜师却发表了残酷的预言,粉碎了她小小的梦想,声称她将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
古峨伦典这次真的对这一残酷的预言产生了恐惧。他多么希望女儿的梦想成为真实啊!
不久,便接到了医生的诊断书,说永远小姐患了不治之症,不知能否活到二十岁。伦典苦恼之余,去找好友马渊长平商议。
长平的儿子阿智是永远小姐偷偷在心中描绘的“十六岁的结婚对象”。据说,纱世子也曾多次听她讲过那天真的想法——“要做阿智的新娘”。于是,伦典就把实情告诉了长平和阿智本人,请求他们满足永远小姐的愿望。长平和阿智便答应了。
就这样,少女的梦想终于有了眉目。
一九八零年八月五日,她和母亲一样,身着白色结婚礼服,成为阿智的新娘。
在闭门不出的孤独生活中,她执着地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然而,她也感到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内心似有一种预感——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强烈地期待着梦想成真的十六岁生日。
然而——。
“我记得是在十年前的夏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不幸的事故发生了。”
纱世子悲切地讲述往事,脸上布满阴霾。
“事故?”
鹿谷把照片放回原处,静静地走到纱世子身边问道:“不是病死的吗?”
纱世子沉默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那天下午添有点儿阴,也不算太热,小姐出门散步,明江象往常一样陪伴着她。她坐着轮椅去了院子里。”
“那个叫寺井明江的护士平时都干些什么?”
“明江是雇来照顾小姐的。在搬到这所房子里来时,是由长谷川先生介绍来的。”
“是吗?”
“就在明江去厕所的那会儿工夫,小姐不见了。明江回来看见轮椅上没有小姐,便大叫起来。我和丈夫闻声出来满院子寻找,但不见踪影。结果傍晚时在森林里找到了。”
“永远小姐是一个人去森林里的吗?”
“虽说使用轮椅,但也不是一点儿不能走。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突然采取这种行动……”
“嗯,那么大的女孩子却不能上学,一直待在家中,即使突然采取这种行动,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福西默默地听着纱世子和鹿谷的对话,心里这样想。
那么,十年前我们在森林里遇到永远小姐是这个时候吗?抑或是在别的什么时候?不,我更关心的是……
“在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事?”鹿谷道。
“小姐她……”
纱世子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忆往事极其痛苦。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在森林里掉到陷坑里了。”
“陷坑?”
构让级扬起,福西也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掉进陷坑?)
自从得知藤泽的堂弟死于摩托车事故之后,福西内心就时常掀起微妙的波澜。这种记忆日益加深,好像与纱世子的话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掉进陷坑。)
“有人在森林里挖了陷坑,也可能是小孩子搞的恶作剧。小姐掉到陷坑里动弹不得时才被人发现。”
(陷坑。)
福西闭上眼睛,推了推眼镜架。
难道这就是刚才产生强烈不安的真正原因吗?
但这一“真正的原因”并不清晰。福西感到似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其封死在心灵深处。
“因此她就死了?”鹿谷问道。
“没有。”纱世子把手放在右耳的助听器上摇了摇头说。
“跌落时受的伤要不了命,只是脸上伤了一大块儿。
太可怕了。小姐被救出来后长时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等醒已是夜里很晚了。她一发现脸上的伤就惊惶失措。医生安慰她说,不要紧,会彻底治好的。然而任凭医生怎么安慰,她都听不进去。第二天早上就……”
纱世子讲得有些厌烦了。鹿谷盯着她的脸悄声问:“是自杀吗?”
“是的。”纱世子点点头。
“这样的伤如果留在脸上,就难以成为她母亲那样的漂亮新娘。我想她是太悲观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她用剪刀剪坏了挂在化妆室的结婚礼服。”
“已为一年后的结婚典礼做好了礼服?”
“是模仿她母亲的礼服做的。——之后,她把坏的礼服围在身上,将剪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太惨了。福西不由自主地后腿几步,背靠在墙上。心想:那孩子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死亡方式!
此刻,福西的不安达到了最高xdx潮。
这么说来,我们遇到她是在出事的七月二十九日以前。问题不在这儿。她跌落的那个陷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或许是孩子搞的恶作剧?——这……
尘封的记忆蜂拥而至,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拼命压抑住这潜意识中的压力。
福西扶着眼镜架使劲儿摇了摇头。
“伤的不是致命处,但她有病,出血不止。”
纱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第二天,即八月一日早上小姐就寻短见了。”
“但留下的死亡记录说是病死的,这是为什么?”
“是老爷请长谷川先生开的死亡诊断书。这与其说是在乎面子问题,莫如说是担心非正常死亡会使尸体遭受摆弄,令人讨厌。”
“的确如此!”
鹿谷从胸前的衬衣口袋掏出那个戒烟拥的烟盒,然后回到放有烟灰缸的书桌旁边,嘴里嘟囔着“今天的一支”,便叼起了烟卷。他慢慢地吐着烟雾,再次拿起刚才那张照片盯着看。
“寺井明江后来自杀是因为觉得自己对小姐的死负有责任吗?”鹿谷接着问道。
“老爷狠狠地训斥了明江,问她为什么让小姐一个人呆着。她为此烦恼,最后便自杀了。”
纱世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回答。
“嗯。”
鹿谷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哼哼着,深陷的眼睛忽然变得炯炯有神。
“真是太不幸了!”纱世子继续说,“这之后不久,我们的女儿也死了。本来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却患了破伤风,就这样死了。”
据说,伊波裕作死于交通事故是在女儿死了一个月之后。为了忘却失去女儿的悲伤,他天天借酒消愁,结果出了事儿。
“和永远小姐订婚的这个青年现在在干什么呢?”鹿谷指了指手中的照片问道。
“阿智如今也已不在人世了。”纱世子静静地垂下眼帘答道。
“第二年,他在老爷去世之前死于事故。是与朋友登山时遇难的。”
“嗯。长谷川大夫死于火灾是在第二年的年底。又过了一年,服部郁夫也死于交通事故。算上马渊智,一共死了八个人吧?那么阿智的父亲马渊长平也不在了吗?”
“不,马渊先生还健在。”
鹿谷略显放心,摸了摸稍显大的鹰钩鼻子。
“他住在哪儿?”
“他在极乐寺一个名叫‘绿园’的养老院里。”
“养老院?极乐寺在镰仓市内吧?”
鹿谷把烟头捺灭在烟灰缸里,小声嘟囔道,“那么最好还是去拜访他一次。”
时间快到午夜一点半了。
深红色的厚布窗帘敞开着,窗外的夜风吹到钟塔上,风声突然变得尖利,使福西身子紧缩。本不该感到冷的,但他短袖衫下的膊陡然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我想问一下由季弥少爷的情况。”鹿谷手扶书桌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对纱世子说。
“伦典先生是在九年前去世的,那时他八岁。而时代夫人去世是在十八年前。那么由季弥少爷当然不是时代的孩子。伦典先生并未提过再婚的事儿,那么他……。”
纱世子神情稍显意外地说,“我记得你们问过这件事。”
“由季弥少爷是老爷堂弟的儿子。他很早就失去了双亲,是被领到这儿来的。”
“是养子吗?”
“是的。从他不太懂事儿的时候起,就是由我照顾。”
“今年有十七岁了吧?”
“是的。九月初的生日。”
“在哪儿上学?”
纱世子轻轻摇了摇头说,“自从永远小姐死后,他就一直没去上学。”
“小学、中学都没上?为什么?”
“怎么说呢,由季弥少爷从那以后一直远离现实世界,只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中。”
鹿谷歪着脑袋“啊”了一声。纱世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一直精神失常。可能是因为表姐那样死去,使他受到了很大刺激。十年前的那个早晨,是一无所知的由季弥少爷第一个发现永远小姐在房间里自杀的。”
“这么说他是受刺激后才精神失常的?”
“脑子没有多大问题,只是感觉迟钝,心灵上的创伤太严重了。”纱世子把手放在胸前说。
“由季弥少爷最倾慕表姐了,不,与其说是倾慕,莫如说是崇拜。他坚信表姐是自己的女神,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嗯,女神?”
“由季弥少爷从小受到老爷的教育——你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姐姐的。姐姐遇到麻烦时,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她。这是你的使命。”
“的确。那个女神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年后养父伦典也死了,他被独自留在这所房子里……。”
鹿谷把消瘦的面颊弄得象青蛙一样时鼓时缩的,眉宇间刻下深深的皱纹。
“那么,由季弥少爷如今究竟是怎样生活呢?”
“刚才我说过,由季弥少爷生活在梦幻世界里,根毛没有注意到现实世界。他坚信永远小姐如今还活着,或者只是暂时看不到她,但她仍在自己身边,和她说话会听到她的回答,她还和他打招呼呢。”
“日常生活有什么障碍吗?”
“不必时刻陪着。虽然有时他也胡思乱想,说什么姐姐遇到危险了,姐姐死了闹腾一阵子,但只是偶尔几次而已。”
“有恢复的希望吗?”
“我也说不准。”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伦典先生留下遗言,让由季弥少爷永远留在这个家里。”
“很可能是这样的。”
“平时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每天睡到中午起床,然后必定到机械室给时钟上发条。这九年来从未间断过。”
“为什么?”
“说不清楚。大概是老爷吩咐他去干的吧。老爷好像说过,‘钟塔修好后,给钟上发条是你的任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去年钟针取下后他仍然这样做吗?”
“是的。这是每天必做的事儿。此外,就是从早到晚眺望远处的风景,或在院子里散步,以此来打发时间。”
“看电视吗?”
“几乎不看。”
“晚上睡得很晚吗?”
“是的。一般是在午夜一点左右给他准备晚饭,同时把药一起送给他。”
“药?”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他的情绪就极不稳定,老向我诉苦说他失眠。大概还是与过去的记忆有联系。因此,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
“嗯,那么,”鹿谷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确定一下时间。
“现在已吃药了吗?”
“可能吃了。我只把药送给他,并不管他什么时候吃。”
“由季弥少爷的房间在下面三楼吧?可能的话想去看一看,行吗?如果还没睡,还想和他聊一聊。”
纱世子现出几丝困惑,但很快表示同意了。她请鹿谷他们言行要谨慎,不要说“永远小姐已不在人世了”之类的话。因为医生曾忠告说,随便给他那种刺激是很危险的。
于是三个人离开书房,向钟塔三楼由季弥的房间走去。鹿谷希望和这所房子现在和未来的主人交谈,但未能如愿。这不是因为由季弥睡下了,而是因为他不在床上。
由季弥不在房间里。然而令福西感到吃惊的并非这个,而是纱世子看到这一情况时的反应。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去寻找少年的行踪,相反却态度异常镇静地悄悄关上了房门。
“以后有机会再来和他谈吧。”她对鹿谷说。
“会不会是去厕所了?”鹿谷满脸疑惑地问。
“不,我想不会的。”纱世子只轻轻摇了摇头回答。
她凭什么做出这么平淡的回答?
“不去找找行吗?”
离开房间,纱世子静静地返回楼梯处。鹿谷担心地向纱世子问道。
“一到夏天,由季弥少爷就经常这样突然溜出房间。起初还很担心,到处寻找,可是最近已经……。”
大概已经习惯了,所以才不着急去找。
“您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有时到院子里去,有事也到骨灰堂去。”
“他精神不正常,在附近徘徊,不危险吗?”
“他从不到远处去,也不在下雨天出去,过一会儿就会回来。难道房门还要上锁吗?我曾找医生谈过,医生说如果只在院子里活动,就不必太担心。”
“是吗?”
尽管如此,鹿谷仍然感到疑惑。他又回头看了看由季弥的房间,心里想说,如果这样的话就等他回来好了。然而他终于未能说出口。他瞟了福西一眼,耸耸肩,随即向已下楼的纱世子追去。
“今天打扰太晚了,我们该走了。”
回到最初经过的大厅前面时,鹿谷静静地向纱世子告辞。这时已是午夜两点半。
“您能把‘沉默的女神’那首诗写在纸上吗?如果方便的话,请顺便告诉我们一下这里的电话号码。”
“啊,可以。”纱世子摸了摸助听器,“那么,二位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鹿谷摇摇头说,“说实在的,那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清楚。实在惭愧。我们在这里待这么久。”
“不,哪儿的话。把你们请来也没有好好招待。”
纱世子深深地鞠了个躬。
“这就回东京吗?”
“是的。这时候路上不挤,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要不就住在这儿吧?”
“不,不必了。”
鹿谷过意不去地摆摆手。
“不过骨灰堂你们还没去看呢。刚才你们说好要去摆放马渊先生?那么……”
“您不要费心了,明天我们还会来的。我们先去极乐寺,傍晚顺便再过来。我们还想好好看看钟塔,也想见见由季弥少爷。”
“哎,当然可以。”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今晚告辞了。”
“嗯。”
纱世子去取纸和笔抄那首诗,她让鹿谷他们先到门口等着。
“鹿谷先生,”福西与鹿谷在走廊上并排走着,福西说,“那个叫由季弥的少年不在
刚才的房间里,可是……。”
“你担心吗?”
“是的。尽管伊波女士那么说,我还是有些担心。虽说没有危险,但毕竟是精神失常的少年,一个人在夜里出去。”
“说是在院子里。”
“这个院子和周围的林子间好像没有栅栏。……啊,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福西终于想起来了。昨天,不,是前天晚上,在走出这个院子的大门时看到过一个人影,在院子的一头晃晃悠悠。那不是少女的幽灵,可能就是由季弥少爷。
他把这话说给鹿谷听,脸上露出意思苦笑,仿佛想说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
“好像是这样。”
“附近的人们一到傍晚或夜里,就可以在院子里或林子中看到由季弥的身影。于是便有了‘时计馆幽灵’的传说。”
“嗯。我想幽灵传说的真相可能就是这样。由季弥这孩子是个美男子,从远处看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子。”
“可能吧。”在昏暗的门厅里等纱世子时,屋外开始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福西不由得抬头看看天花板说,“哎,下雨了。对了,广播还说要来台风呢。”
“噢,嗯。”鹿谷含糊其词地回答着,眼睛则向从大门往右眼神的走廊张望。这个走廊好像通往“旧馆”,从前天开始,采访组的一伙人就住在那儿。现在那伙人在干什么呢?福西一边猜测,一边也从鹿谷身后向那边张望。走廊很长,黑着灯,远处暗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一会儿,纱世子把抄有费解的诗的纸条拿来了。鹿谷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又看了一眼纱世子小声说道,“伊波女士,还有点事儿想麻烦您。这事似乎与刚才的事情无关,但我想证实一下。”
“什么事儿?”
“在我昨天接电话的房间隔壁住着一个女人。公寓叫‘绿庄’。”
“噢。”纱世子歪着脑袋,神色有些紧张。
“说起来也真巧,那个女人就是那位光明寺美琴小姐。她是现在住在这儿的那位招魂师。”
“啊,这个。”
纱世子无言以对,似乎相当吃惊,一个劲地眨巴眼睛。鹿谷则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
“她住在我隔壁,所以我曾帮她收过几次包裹。我记得有一个包裹上收件人姓名与门牌上的‘光明寺美琴’不一样。写的是‘光明寺转交’下面写的是收信人姓名,这个人就是——”
过了一会儿,鹿谷说出了名字。“她叫寺井光江。”
纱世子掩饰不住自身的狼狈。福西则吃惊地盯着鹿谷说:“那么,鹿谷先生,寺井光江这个名字可能是……”
“可能是自杀的护士寺井明江妹妹的名字。昨晚她还向我们提到过呢。”
光明寺美琴、寺井明江、光江——这些名字放在一起就知道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福西一边回想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的那位女招魂师的风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的确如此”。
“伊波女士。”鹿谷说。
“您一定知道光明寺美琴就是寺井光江的艺名,也一定清楚这两个名字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吧?”
“是的。”纱世子表情极不自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明江和光江是一对好姐妹。光江有段时间也曾来这儿帮过忙。以后她就改名干起了那样的工作。”
“这么说这次您之所以答应‘混沌’编辑部的计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啦?”
“是的。”纱世子坦白地说。
“杂志方面拿来了计划,让我帮忙。以前这类采访我都拒绝了,但这次不是别人,而是光江来求我,所以不能不答应。”
“果真如此!”鹿谷表情复杂地摸了摸下巴。既然这样,现在就不必再多问了。
他们出了大门,向停在雨中的汽车走去。突然鹿谷大叫一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福西问道。鹿谷摇着头说了声“真糟糕”,另一只手则指着心爱的汽车说:“车胎爆了。”靠近一看,右面前轮的车胎的确扁了,车身倾斜。
“真糟糕,虽然有备胎,可是……。”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懊丧地抬头看看阴暗的天空。雨下得更大,风声也更紧,森林中树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正向这里逼进。
“那就请住在这儿吧。”纱世子再次说道,“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回去了,不要客气,房间有的是。”
“啊,这个嘛,那么……”
的确,他们似乎不打算在雨中换车胎了。鹿谷收回了刚才说的话,向纱世子鞠了一躬。
“福西君,这样行吗?”
“哎,我没什么意见。”
于是,二人决定住在时计馆的“新馆”里。可能是突然下雨的原因吧,纱世子说了句“担心由季弥”便到钟塔去了,可不久就回来了,说少年平安无事,已经酣然入睡了。
当鹿谷和福西躺在客房的床上时,已是凌晨四点了。此时,在同一住宅的“旧馆”里,采访的那伙人遇到了什么事,他们当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