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动作特别迟钝,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独角仙。不仅身体,连脑筋也迟钝的要命。脑血管中流的是过浓的糖水。那糖水已被染成红色,但是太甜,黏糊糊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全身肌肉化为海绵。那海绵已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四肢已变成脆弱的铁丝工艺品……十指从第二个关节以下,已因久未上油而全部生锈。
总是感觉自己仿佛在腐朽的木屑堆中慢慢爬行。无论行、坐、立、卧,那感觉老是挥之不去——总之就是身心俱疲。正想着“不好,不好”时,时光已飞快流逝,脑血管中的糖水也愈来愈甜……唉,我怎会落此下场呢?何时何日,我才能从这油尽灯枯的状态中跳脱出来呢?像这样,在胡思乱想、昏昏沉沉之中,又过一日……
……这种状态是在“噩梦计划”的工作完成之后,仍一直维持下去——接下来的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过得一点也不快乐。那天晚上,有位奇妙的访客来到我的工作室。
“绫辻先生,晚安。”
我打开门,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他肤色雪白,身材纤细,穿着厚皮衣,面相老实温驯,看来弱不禁风,一头长发似很柔细,年纪大约比我小十多岁。咦,这小子不就是……只能忆起这些,接下去就再也想不出来。咦,这家伙不就是……唉,到底是谁呢?
“好久不见,生日快乐。”怀抱黄底绿纹安全帽,手上一双皮手套,背后一个黑背包。看来他是骑着机车,顶着刺骨寒风跑来的。
“呃,阁下是……”我说不下去了。此音此容此衣装……我应该知道才对。以前好像见过几次面,也交谈过,应是熟识的人,怎么……唉,为何想不起来呀?
“绫辻先生,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小憋子那苍白的脸上,浮出乐天的笑容。
“我是U呀!U。你怎会忘了呢?”
“啊,是你!”U……对了,他不就是以前那个U君吗?我在脑海中慢慢搜寻,速度慢得就像垂死的独角仙。日益模糊的记忆好不容易才稍微清晰了一些。
“抱歉,我一时想不……啊,不是,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边说边点头。
“对,你是U君。恩,没错。”他至少来找过我两次,每次都是在寒风彻骨的夜晚,就像今夜。每次都是骑机车骤然出现,每次都是……
我握拳轻敲太阳穴,那声音听来好像里面是空的。这是心理作用吗?我联想到一只巨大甲虫的尸骸,无数蚂蚁在那甲虫体内蠕动,到处啃食。我已起了鸡皮疙瘩。
“想起来了吧?”他——U君脱下手套,塞入安全帽内。“久未问候,但请原谅。近来可好?看你一副不好的样子,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我不理他这个问题,只顾展掌按额,说道:“上次你来,好像是在……”
“是一九九四年——狗年的元旦,算来将近五年了。”
“五年前……是吧?唔,有那么久了吗?”
我克制着想要抱头苦思的冲动,问道:“那么,你今晚来此,又是为什么?”
“想祝你生日快乐。”
“就这样而已?”
“嗯,差不多。”
“我看不是吧?你一定是食髓知味,又写了什么「问题篇」来耍我吧?今年是虎年,所以一定跟虎有关……”我又嘲讽又刺探。
他边微笑边摇头,说道:“不对,这次不一样。”
“真的吗?”
“真的。我只是来关心你……”U君一直盯着我。他的眼神和五年前同样纯真,瞳孔略带褐色。我总觉得那对眼珠很像软羊羹。
“你现在工作很忙吗?老早以前就宣称有部新的长篇作品要问世,现在进度如何……”
“我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果然还是老样子。”
“罢了,远道前来就请进吧。就招待杯咖啡好了。”就这样,这次也让他进入屋内。
“绫辻先生……”U君说道。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喝了一口我泡的热咖啡,边说话边在那背包中摸来摸去。
“什么?难道你又写了什么东西?”我问他。
他摇头道:“没有呀,只因找到这个,想请你看一下。”
他拿出来的是一卷VHS的录影带。带子背面的标签上有一些手写的文字,大概是标题。
“——「出人意表的凶手」?”我把那些字念一遍,然后歪着脖子问道:“这是什么?”
U君将目光一直我脸上,低声说道:“绫辻先生,你忘了吗?”
“什么忘不忘的……”
“这影片曾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播过呀——距今刚好是四年。”
播过……那么就是电视节目了?我抱着胳膊,噘起嘴唇。
“唔,看来你是真忘了。”U君说道,他的语气似乎很愉快。
“大阪的Y电视台有个深夜节目,叫「午夜梦回」,曾在这时段播出一个特别节目,叫「隆冬寒夜大推理」,长达一个半钟头,由住在关西的三大推理作家——绫辻行人、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等三位分别执笔构思,三段影片都是所谓的正统解谜推理剧……还记得吗?”
我“唔”了一声,仍旧抱着胳膊没动。
完全没有参加过那种企画的印象。若他所说为真,那就是我已忘得一干二净。才不过四年而已,怎会忘光呢?如果是读过的书或看过的电影,还有可能忘掉内容,但这是亲身参与过的工作,怎会?那种被蚂蚁啃光内部的甲虫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即逝。
“算了,人活得太久,好像都会这样。我今晚拿这个来,是因为想到有可能是那么一回事。”他把那卷录影带置于桌上,眼珠子往上翻,窥探我的脸。
“你的表情很复杂哩!”
“……”
“不要紧。忘记事情,谁都会,不是吗?”
“可是……”
“免紧张,别挂意。”
U君微微一笑,点燃香烟后又说:“绫辻先生,现在就可以观赏了。”
“观赏……是说这录影带吗?”
“正是,看了之后,说不定会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可以让你用点脑筋,试着去回答自己设计的「猜凶手游戏」的问题——这种体验到也不错,不是吗?”
懊像言之成理,但……
“实际播出的节目时间按长达一小时半,不过这卷带子只有录下你设计的那一部分而已。”
“那是……这部片子的片名是叫「出人意表的凶手」吧?”
“不错——还是想不起来吗?”
“……嗯。”
“这部片子可说相当具有「绫辻味」,因为有加入一些「超小说」的趣味……对了,绫辻先生,你本身在里面也有出来呢!记得吗?”
“没印象!”自己编的剧,自己不记得。面对这种奇妙的事态,心中五味杂陈,那滋味实在不好受,索性就随他去吧,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了。随便他啦。暂时不要想太多,先享受一下这部影片再说。我拿起桌上的录影带,放进录影机中,开了电视,带着遥控器回到沙发椅上。U君注视着电视画面,满脸笑容。我瞥了他一眼,慢慢按下“开始”。
最先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些散落在桌上的文件,尺寸为A4,大概是电视节目的企划书之类。封面中央以横排的方式印着“出人意表的凶手”几个大字,下方则印着“原作·绫辻行人”。
有位小姐一拳打在那张封面上,嘴里说:“对了!”镜头往后拉,拍到她全身。她看来年约二十出头,身穿深蓝色衬衫,外披象牙色大衣,站在桌旁。有一张鹅蛋形的娃娃脸,秀发绑成马尾状。画面下方打出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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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导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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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冈本比吕子(乃本彩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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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本比吕子”为剧中人物之姓名,括弧内的“乃本彩夏”为饰演该人物的演员之姓名——我想应该是这样。用英文写则大概是:Ayaka Nomoto as Hiroko Okamoto
那位大姑娘——冈本比吕子对着在场的其他人说:“就安排圣诞老人是凶手好了。既然这节目要在耶诞夜播出,如此安排才是最有看头的。杀人狂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一身红衣,在雪夜出现,大开杀戒,尸横遍野。”
镜头移到比吕子右侧,有个女人坐在那里。
那女人身穿金黄色洋装,像个上班族。五官端正,姿容秀美,芳龄大约三十左右。一只皓腕搁于桌面,正面露微笑。樱唇上涂了色泽黯淡的口红。字幕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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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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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咲谷由伊(希美崎兰)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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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话嘛!那岂不是成了恐怖惊悚片?还叫什么推理剧?”咲谷由伊望着比吕子,以讶异的语气说。
“可是绫辻先生的作品里也有这一类的呀。”
镜头移到由伊右侧,一名男子坐在那边。那人年约三十左右,身材不高,发型为三七分,身穿黑色圆领毛衣,外披一件灰色运动服。字幕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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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理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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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辻行人(神由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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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就是在里面也有出来的“我自己”吗?长得跟本人判若云泥,不过因为很帅,就原谅他吧。
那绫辻“唔”了一声,徐徐开口道:“是没错,但这次的构想是要拍纯粹的正统推理剧,圣诞老人疯狂开杀虽然也很有趣,却不适合这次的企划。我想要写的是更纯正的「凶手剧」……”
镜头又移向坐在他右侧的男子。这人比绫辻更年轻,狭面长脸,五官轮廓鲜明,发长似音乐家,身穿红色衬衫,外披一件褐色皮夹克……这些人好像是围着一张大型会议桌而坐的样子。字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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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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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津信彦(甲斐幸比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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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当如此,万事拜托。”高津信彦肃然点头,说道。
“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加上绫辻行人,三位推理作家各显神通写下原始腹案,然后拍成影片在同一节目中播放,这就像比赛一样,互别苗头,看谁高明。所以我希望零食能尽展所长,写出最拿手的正统推理,来与另两位大师一决胜负……”
镜头回到绫辻身上。
“话是不错……”绫辻呼出一口烟,说道。“但正如各位所知,我至今所写的推理作品,其中的诡计都是要靠「小说」这种形式才能成立。换句话说,大部分的作品若要拍成影片,都是难上加难的。”
“说得对。”高津道。
摄影机的镜头转回到由伊那边。
“尤其是你那「馆系列」的作品,每一本都是这样,想要拍成电影,简直难如登天。这次的电视剧原作若也有此倾向,那么要写成剧本时,可能就要大费周章了……”
由伊说到这里,将目光移到桌子的另一侧。
“伊东先生,你在剧中演的是侦探角色,你的看法如何?”
镜头移到桌子一角,有个男子坐在那边,一直闷不吭声。
此人年约三十余岁,垂在前额上的头发剪得很整齐,身穿紫色衬衫,外罩一件黑色对襟毛衣,戴着无边眼睛,手持一本文库版的书,目光正落在那本书上。字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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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侦探角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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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东正功(伊东正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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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东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回答由伊的问题:“我没有意见。全看大家的意思。”
这里面尽是些无名气的演员,唯一例外的是伊东正功,他是个闻名遐迩的大作家。
说起来伊东还真是跟我有缘——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和他曾因一家小说杂志的企划,而同桌吃过火锅,也谈了很多有关火锅的事。有一只大狗——黄金猎狗——蹲坐在伊东脚边,伊东正轻抚着那只狗背上的软毛。字幕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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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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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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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狗好乖。”伊东说着,望向绫辻。“叫什么名字呢?”
“叫武丸。”绫辻答道。“它最怕落单,所以我今晚把它也带来了。”
武丸“呜”了一声,离开伊东,走到绫辻身边坐下。
镜头接着便移向比吕子。
“伊东的形象就是神机妙算的超人侦探,就像金田一耕助或者菲利浦·马楼那样。”
“慢着!”由伊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别胡说八道了,怎能把金田一耕助和马楼相提并论呢?你到底有没有读过推理小说?”
比吕子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嗯哼”一声,搔搔头。
由伊换了一副脸色道:“伊东先生最适合演侠骨柔情的神探了,对不对?所谓只恶其罪,不恨其人,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要让观众拍案叫绝,还是圣诞老人大开杀戒比较好……”比吕子又说。
由伊花容失色道:“你又来了!什么圣诞老人大开杀戒,很多B级恐怖片早就演过了呀!”
“啊,真的吗?”
“圣诞老人淘汰,不予采用。”高津以强调的口吻道。“——对了,绫辻先生已经有腹案了吗?”
绫辻把烟蒂摁熄在烟灰缸内,站起来说道:“我正在想一种凶手,是在以前所有推理剧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说任何人都没看过。”
“前所未有的凶手是吗?”高津探身向前,说道。
“那太棒了!是怎样的?愿闻其详。”
“好吧。”绫辻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话,同时徐徐转头,环顾四方。
镜头往后拉,照出整个房间。这地方看来像是电视台的会议室。
“夜已深了,我也该露一手给各位批评指教了。”绫辻说着,站起身来。
此时八拍的背景音乐响起,充满紧张悬疑的气氛。接着画面上出现斗大的文字,几乎把整个画面都盖住了,那是片名。
出人意表的凶手
原作·绫辻行人
◎会议室
绫辻环视所有围坐桌旁的人。大伙儿屏息以待,只有伊东以左手托腮,在看桌上的文库版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绫辻:“虽说露一手……其实这诡计也是昨天才想到的,可能未臻完美,敬请见谅。”
高津:“有了诡计,推理剧就等于完成了十之八九。”
绫辻:“(苦笑)也未必啦。不过,我已经以此计为中心,编好了一个故事。”
绫辻走到会议室前方的白板前面,武丸亦步亦趋。
绫辻:“无论如何,片长只限二十分钟,所以剧情不能编得太复杂。”
由伊:“二十分钟内要演完一出正宗推理剧,好像困难重重。”
绫辻:“不错,而且我在想,一定要写出独一无二的作品,拍成前所未有的片子。”
高津:“二十分钟太短了吗?”
由伊:“像市川昆执导的「恶魔的手球歌」,从知道凶手是谁,到片子结束,就足足有二十分钟呢。”
高津:“是呀,因为那部片子的原作是长篇,剧情又很复杂,为了要将凶手的动机说明清楚,采用了那么多时间。”
绫辻:“所以……”
轻咳数声。
绫辻:“这次我准备将杀人动机省略不提。”
背景音乐停了。
每人都以讶异的表情注视着绫辻,仅伊东姿态不变,神色如前。
绫辻:“这次我想把焦点集中在「出人意表的凶手之上」。因为就算动机不明,也可以指出凶手是谁。在所有和该案有关的人当中,从时空上来考虑的话,可能是凶手的只有一个。若能证明这点,则此人必为凶手。这时候,动机就无关紧要了。我要把这些多余的要素尽量删除,极力写成一片单纯而没有杂质的「who done it」。”
比吕子:“(以夸张的动作歪起脖子)who done it是什么?”
由伊:“就是「到底是谁干的呀」!”
斜着眼瞪视比吕子。
由伊:“how done it是「如何干的」,why done it则是「为何干此事」。”
高津:“其中「who done it」大概就是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基本形式吧?”
绫辻:“不错。我这次的作品,便是把重点放在「凶手是谁」这件事上。我打算安排一名前所未见的凶手,而且其答案要到最后方见分晓。如果是小说的话,就是要到最后一页,不,最后一行,真相才会大白……”
绫辻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绫辻:“前言就说到这里,现在进入正题。”
众人静听。刚才的音乐声又响起来。
绫辻:“(环视众人)打个比方,假定我们今宵之会便是这出戏,舞台就是这里,即Y电视台大楼的五楼会议室,我们自己便是剧中人。”
比吕子:“(雀跃貌)那我也算在里头啰!”
高津:“这只是比方说,假定的而已。”
绫辻:“然后再假设此时此地发生谋杀案,受害人是……对了,还是定为美女比较好。咲谷由伊小姐,你就是此案的被害者。”
镜头给由伊的娇靥一个特写。
由伊:“(吃惊貌)我?”
绫辻:“就是你。”
由伊:“为什么我一定要被人杀死?”
绫辻:“(眉开眼笑)我方才就说了,此时此刻不管犯案动机。凶手也许是个心理变态,只要杀人就爽的那种人。也可能是和你有秘密婚外情,以致引发杀机的,诸如此类。”
音乐声停顿。
比吕子:“譬如说这样。”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隔着桌子瞪视高津。
比吕子:“譬如说,起先高津和由伊情投意合,后来我横刀夺爱,高津移情别恋,钟情于我,为了要摆脱由伊的纠缠,就……”
由伊:“(带着叹息)那是不可能的。”
高津:“(状似粗鲁)果真如此,我一定杀你。”
比吕子:“一般人会这么说吗?”
高津:“你少说废话,去泡咖啡给大家喝吧!”
比吕子:“是!”
比吕子满脸不服气,应了一声便离开桌旁,从画面上消失。
绫辻:“可容我继续说下去?”
高津:“啊,请说。”
镜头给立在白板前的绫辻一个特写。
背景音乐又响起来,这次以鼓声和打击乐为主。
绫辻:“案发之时,此楼层处于密闭状态。比方说,电梯因停电而不能动;防火系统因故障而启动,楼梯口全被防火铁门封住;紧急逃生门和其他出口,皆因装了电子锁而打不开。不可能从五楼窗户下到地面。这条街都是办公大楼,又值深夜,在窗口大喊也无人发觉……我们就是置身于这种极端的状态之下。”
高津:“就是所谓的「密闭空间」吗?”
绫辻:“正是。在此孤立空间内发生了谋杀案,那凶手自然是在此空间之内部……”
由伊:“这种状况在「馆系列」作品中也常出现嘛!现在假设就发生在这里,对吗?”
绫辻:“不错。”
绫辻点头道,然後以夸张的姿势环顾室内。
绫辻:“事实上,现在这楼层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了,因此凶手必是我们中的一人。那么,哪一个才会最让人想不到呢?”
音乐停止。高津、由伊、伊东面面相觑。此时比吕子端著盘予回来,上有咖啡杯。
比吕子:“各位久等了。绫辻先生,请用。”
她端给绫辻一个杯子,然後把盘予置於桌上。镜头拍摄盘上的杯子,共有五杯,里面都是咖啡。当高津和由伊伸手要拿杯子时,武丸凑到桌旁,想用鼻头去碰其中一杯。
比吕子:“不行呀!武丸,这里没有你的份!”
武丸“呜”了一声,退下。
绫辻:“大家猜猜看……最能出人意表的凶手是谁?”
他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讲下去。
绫辻:“是副导冈本小姐吗?”
比吕子:“(目瞪口呆)啊?”
绫辻:“还是导演高津先生?”
高津:“(抱起胳膊)唔。”
绫辻:“或者是……伊东先生呢?”
伊东:“(语气平淡)也可能是你绫辻先生自己吧?”
绫辻微笑颔首,状极满意。
绫辻:“理所当然,我自己也是嫌犯之一,接下来……”
此时室内灯光突然全部消失。昼面顿时一片黑暗。全场骚动。
黑暗中响起由伊的尖叫声,声音不大。
比吕子:“停电了吗?”
高津:“喂,别开玩笑呀!”
——此时出现一团小小的火光,桌子周围随之浮现五道阴暗的人影。
火光其实是打火机上的火。手拿打火机的是绫辻。
绫辻:“看来大家都平安无事。”
由伊:“唉,吓我一大跳。”
绫辻:“咲谷小姐,你还活著呀?”
由伊:“少贫嘴。”
绫辻:“刚才说的好像都一一应验了。啊,这个世界真是什么奇怪的事都会发生。”
绫辻遮住打火机的火光,低笑数声。
高津:“喂,冈本,你去找手电筒。”
比吕子:“嗄?找?要去哪里找?”
高津:“你是副导,你应该知道吧?”
比吕子:“外面「暗眠摸」……”
高津:“你没有打火机吗?”
比吕子:“我又不吸菸。”
高津:“真是……这个拿去!”
高津从夹克口袋中拿出一个打火机,塞到比吕子手中。
高津:“快去呀!”
比吕子:“是。”
比吕子走出会议室,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高津:“怎么会在这时候停电呢?我们会不会像绫辻先生说的那样,被困在此地,出去了……”
伊东:“出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由伊:“可是这么暗……”
伊东:“大家看!”
他指著桌子下面。
伊东:“这里有手电筒呢!”
镜头捕捉到桌下的一个纸箱,箱中有六支手电筒。
由伊:“(大吃一惊貌)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呀……”
伊东:“别疑神疑鬼啦!”
绫辻:“大家到外面查看一下如何?”
高津:“我赞成。”
高津把纸箱搬到桌上。四个人各自拿起手电筒,并按下开关。黑暗中光影交错。
绫辻:“武丸,你要跟吗?”
武丸只“呜”了一声,仍旧趴到地上不动。
伊东:“它都快吓死了。”
绫辻:“真是胆小如鼠……没办法。(向著武丸)你就在这里等吧。”
绫辻摸摸武丸的头,然後将狗链绑在桌脚。啪当!房门忽然打开了。由伊尖叫一声。高津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比吕子进来了。
比吕子:“(以可怜兮兮的声音)高津先生,打火机的油都烧完了。”
高津:“原来是你,别吓人好不好?”
比吕子:“咦?大家不是都有手电筒吗?”
高津:“(交给比吕子一支手电筒)大家分头查看,先确定这一楼的情况再说。你也一起来。”
比吕子:“是!”
大夥儿拿著手电筒,一人一支,走出会议室。昼面转暗。
◎走廊
镜头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来回移动。楼梯口的铁门已关上,电梯的显示灯已全部熄灭,窗户全都封死。镜头把这些地方都照出来。就在此时——
由伊:“唉,这儿也没路。”
只有听到声音。镜头移往声源,照到由伊的背影。
由伊正设法要开紧急逃生门,将门把左扭右转,前推後拉,但门不开就是不开。
由伊:“算了。”
由伊长吁短叹,离开那道门,往走廊走去。镜头就这样跟在她後面。
由伊:“真是……怎么会这样呢?”
她停下脚步,自言自语。
由伊:“……好像跟绫辻先生讲的剧情一样呢,莫非我会在此遇害……(轻轻摇头)不会的,怎么可能……”
由伊再度迈步前行。镜头穷追不舍。背景音乐又开始响。声音不稳定,好像电影“13号星期五”里面那个杰森要杀人时的音乐。
镜头逐渐接近由伊的背部。音乐声中夹杂著一种穷凶极恶的喘气声。
由伊正要走进大厅时,镜头突然加速靠近她。由伊回头一看,霎时花容失色。画面忽然变黑。由伊的惨叫声在黑暗中回荡。配乐声消失。
◎大厅
大夥儿聚集在黑漆漆的大厅内。这里有饮料的自动贩卖机(因停电,已停摆)。
由伊俯卧於地。高津、比吕子、绫辻、伊东围绕在她四周。高津用手电筒照著她。
镜头在他们的周围缓缓移动,拍摄他们的模样。蹲在由伊头旁的绫辻忽然站起来。
绫辻:“(以沈痛的语气)是被人勒死的。”
比吕子:“原来是被毒死的。”
高津:“笨蛋!勒死听成毒死。是用手勒死的。”
绫辻:“脖子上有指痕,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大概是像这样,两只手用力扼住绊咙。”
伊东:“原来是用两只手。”
伊东以左手拿手电简照自己的右手,然後耸耸肩。
绫辻:“没想到真的出了人命……”
高津:“有没有什么死前留言之类?”
绫辻:“……好像没有。”
比吕子:“由伊小姐是推理小说迷,如果有留下什么提示就好了。”
高津:“就是说嘛!”
比吕子:“还是先报警吧!”
高津:“你快去打电话!”
比吕子:“怎么又是我?”
高津:“废话!谁教你是副导?”
比吕子:“可是已经停电了,电话一定也……”
高津:“电话跟停电没有关系吧?”
伊东:“我刚才试过,电话线已被人割断了。”
高津:“嗄?”
绫辻:“(态度冷淡)在这种孤立状态下,电话一向是不通的。”
高津:“(面露惧色东张西望)除了我们以外,这层楼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绫辻:“(语气平淡)此时此刻,那种可能是不必考虑在内的。”
比吕子:“让武丸帮点忙如何?把它牵来这里,让它从由伊身上闻出凶手的味道……怎样?绫辻先生。”
她望著绫辻。
绫辻:“可惜……”他轻轻摇头。 “不巧,它患了慢性的过敏性鼻炎,鼻子已失灵。”
伊东:“(抱著胳膊)那该如何是好?”
比吕子:“对!”
高津:“这次又是什么?”
比吕子:“绫辻先生,刚才你说的剧情,还没结束呢!”
高津:“你以为案情会和剧情一样吗?别傻了……”
绫辻:“但是到目前为止,案情的确和我想的剧情相同。”
高津:“唔,嗯,此言不假。”
绫辻以手托下巴,陷入沉思。
比吕子:“绫辻先生,快把故事结局说出来呀!”
高津:“凶手是谁呢?”
片刻後,绫辻以煞有介事的表情点点头。
绫辻:“那么我就——在这里,我还是要依循这类推理小说的惯例,把所有和此案有关的人,全部集合起来。”
比吕子:“现在所有的人不是都在这里了吗?”
绫辻:“啊,唔……”
他迟疑了一下。
绫辻:“那就这样好了。因为我还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所以——请大家在十分钟後到演员化妆室集合,我要在那里说出故事的结尾。”
绫辻说完便迳自离开大厅。昼面转暗。
◎走廊
镜头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
转眼间便捕获了绫辻的背影,他拿著手电筒,正往前面走去。
摄影机的镜头在後面紧追不舍。
背景音乐又响起,和由伊遇害时的配乐相同,混杂了凶狠恐怖的喘息声。
绫辻站在演员化妆室门口。
镜头加速逼近。绫辻猛然回头,表情惊愕万分。
画面倏然变黑。配乐消失。
◎演员化妆室
化妆室内也是停电状态。
门开了,高津和比吕子各持手电筒进入。
伊东独自坐在室内的椅子上,低头不语。
高津走到伊东身旁。
高津:“(怀疑状)伊东先生,绫辻先生呢?”
伊东:“(抬起头来)这下麻烦了。”
高津:“麻烦?”
伊东:“是呀!”
比吕子:“绫辻先生不是说十分钟後要在这儿说出故事结局吗?怎么……”
伊东:“现在办不到了。”
比吕子:“咦?为什么?”
伊东:“他已经死了。”说完指著里面那边。
高津和比吕子连忙将手电筒照过去,可以见到绫辻仰卧於地。
高津正要走过去,比吕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比吕子:“为、为什么他会被杀?”
伊东:“不是说过了吗?不要管谋杀动机。”
他叼著菸,用左手开了打火机。
伊东:“这下惨了。原作者死掉,故事要如何结束,就没人知道了。”
此时高津甩掉比吕子的手,走近开始查看绫辻的尸体。
高津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背景音乐响了。
那是用电子乐器演奏的,曲调很像早期约翰·卡奉特的作品,会令人起疑、恐慌。
高津:“……死掉了。”
伊东:“我说的没错吧?”
高津:“(望著尸体颈部)不错,他也是被勒死的,有指痕……”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目射厉芒,环顾四周。
高津:“但是,在这个楼层,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
比吕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高津离开尸体,回到比吕子身边。
高津:“……这十分钟之内,我和你一直形影不离。”
伊东:“真的吗?”
比吕子:“真的。只有一次,我因为想上厕所……那时候,我请他在外面等著。」
高津:“不错。所以,我俩可互相证明对方不在场。”
比吕子:“对呀!那也就是说……”
高津与比吕子同时瞪著伊东。
伊东:“原来如此,竟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不过,我并非凶手。”
高津:“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说著就用手电筒照伊东的脸。
伊东:“(无动於衷貌)因为我是扮侦探角色的人。”
高津:“那是两码子事。绫辻先生说的「出人意表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在指「凶手就是侦探本身」。”
比吕子:“(用力点头)这确实出人意表。”
伊东:“(语气冷静)真的吗?”
高津:“虽然已有几个前例,还是会令人大感意外。”
伊东:“不过,高津先生,冈本小姐,凶手也可能是你们两位中的一位,这种可能性尚未完全消失呢!”
伊东说著,从椅子上站起来。
高津与比吕子面露惧色,直往後退。
高津:“我、我们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伊东:“冈本小姐在上厕所时,高津先生在外面等,有证据吗?没有吧?所以……”
比吕子:“(态度坚决)你错了,有证据!”
配乐消失。
伊东:“哦,真的吗?”
比吕子:“因为厕所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很害怕,所以就请高津先生站在门外高歌一曲,为我壮胆。我从头到尾都有听到他的歌声……”
伊东:“(望著高津)是真的吗?”
高津:“千、千真万确。”
伊东:“唱哪条歌?”
高津:“那……那有关系吗?”
比吕子:“那首歌叫「夜雾中的橱窗模特儿」 。”
伊东:“哈哈,怎么唱这种老掉牙的歌呢……”
比吕子:“因为他的兴趣比较古怪。”
高津:“别多嘴!”
伊东:“嘿,你们两位感情好像很好哩!”
高津:“(状极尴尬,乾咳几声)这样你该明白我俩绝非凶手了吧?”
伊东:“还不一定。”
他歪著脖子,步步逼近高津和比吕子。
伊东:“就是你们两位也有可能是同谋共犯。不过,要是在这种「问题」中出现同谋共犯,那剧情就不算完美啦!”
高津:“企有此理……”
伊东:“……不对,也许不是这样。”
高津及比吕子:“咦?”
伊东把菸蒂放在化妆台上的菸灰缸中,用力摁熄。
伊东:“你在唱那条歌——其实我也听见了,所以我的不在场证明也能成立。”
高津与比吕子双双後退一步。
高津:“谁晓得你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伊东:“我很专心听呢,你的歌声还不错。”
高津:“你就算这么说,也不能当证据。”
比吕子:“对呀!”
高津与比吕子继续往後退。
伊东:“我是真的有在听呀!”
他面露微笑。
伊东:“高津先生,你唱到最低音的时候,歌词是唱「夜雾中的橱窗模特儿,发任理,毛任剃」。其实正确的歌词应该是「毛任剃,发任理」。”
高津:“嗄?”
比吕子:“伊东先生,那种歌词,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伊东:“因为我恰懊就是那首歌的作词者。”
高津与比吕子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伊东:“如何?这样一来,我也有不在场证明了,不是吗?”
高津:“可是——也可以一边听歌一边下手行凶呀!”
他以疑惑万分的表情瞪著伊东。
高津:“在这里说不定也能听到歌声呢,因为我的嗓门很大。”
伊东:“原来你对我的怀疑如此深呀?”
他慢慢靠近高津和比吕子。
伊东:“不过你错了,我仍然不可能是凶手。”
高津:“何、何以见得?”
伊东:“因为我的右手受了重伤。”
他卷起右边的衣袖。
右手从腕部到肘部都裹著白色绷带。
伊东:“几天前我跌断了手骨,像这样根本没办法用两只手去勒死别人。不信的话,改天我可以拿医生的诊断书给你看。”
高津与比吕子再度互瞥一眼。
高津:“既然如此,那到底谁才……”
伊东:“唉,你猜呢?”
比吕子:“(畏首畏尾貌)那……那不是很明显了吗?”
伊东:“不错!”
他用力点头。
伊东:“答案就在眼前。如此简单的问题还真罕见呢!”
“先看到这里就好。”
U君一说,我便按下遥控器上的“暂停”键。
“我要花点时间说明,所以你最好按「停止」键。”我依言照做。扮演侦探的伊东正功那张静止不动的脸,立刻从画面上消失。
“差不多到这里为止,相当於「问题篇」的部分,就算结束了。”U君说著,窥探我的反应。
“怎么样?想起来没?”
我望著空空如也的电视萤光幕,愤然噘嘴。
“还是想不出来吗?”
“……嗯。”我点点头,眉紧皱,额深蹙。
由录影机的“时间显示”可知,这部片子已放映了将近十八分钟。若播到完是整整二十分钟,则只剩下两分多钟而已。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揭示凶手是谁的话……
我四年前真的有参与此剧的制作吗?
从此片的剧情看来,果然很像是推理作家绫辻行人所提供的点子。这部电视剧是在开头U君所说的那种企划之下制作完成的,这应该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
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即使看了影片,也完全生不出“此乃吾作”的感觉。这等於是说,与此有关的记忆,已完全消逝无踪了。竟然如此健忘,实在太过分了。
刚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大概是焦躁与不安吧——愈来愈强了,脑海中又闪过那只甲虫的身影。
那是一只遭蚁群啃光内部的甲虫。
U君好像不知道我内心的感触。
“绫辻先生,请看这个。”他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然後递出一张对折的纸。
“我料到事情可能会如此演变,所以事先准备了这个。”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
我一接过那张纸,立刻“啊哈”一声,因为上面写了“挑战书”三个大字。
展开一看,内面写著以下这些“挑战”的文句。
只有一题。
此剧中两件凶杀案的凶手是何人?
杀死那两人的是同一个人,无同谋共犯。
完全不必考虑动机。不需说明理由原因。只要答出凶手的姓名即可。
竟然特地做出这种东西来!
我感到很讶异,抬头向他望去。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这种东西,用文字比用口头更像一回事,对不对?”
“哼!”我把那“挑战书”摺必原状,丢到桌上,然後拿出一包菸,抽了一根叼在嘴里。
“我了解你的感受,不过……”他说。
老实说,我现在的心境非常复杂。
他拿著我自己以前设计的“问题”,来向我“挑战”,我又必须接受,这值得高兴吗?
我瞪著桌子对面的U君,不断吞云吐雾,心中百味杂陈,觉得好像是在虐待自己。他似乎无动於衷,一直保持微笑。
“就请你接受这个「挑战」吧!这种体验,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怎么样?”
“唔……”我摸著下巴考虑。
虽然还无法完全想通,但……算了,不管了,就决定认真面对这个“问题”吧!
“虽然我本身是此剧的原作者,但我现在要以首次观赏者的立场,来思考这问题的答案。”
我把吸到一半的香菸放到菸灰缸上,往沙发椅背上一靠,抱起胳膊。
“我先将案情大致整理一下——登场人物共有五位,分别是导演高津信彦、副导演冈本比吕子、编剧咲谷由伊、作家绫辻行人、扮侦探的伊东正功,然後还有一只「登场动物」,就是那只叫做武丸的狗。被杀死的是其中两人,第一个是咲谷由伊,第二个是绫辻行人,全都是遭人勒毙……”
剧情极为单纯。
凶手自然是剩下的那三人中的一个。
虽然也有“由伊或绫辻其实是诈死”的模式,但在此剧中,这个模式应视为不存在。另外,“两人均为自杀”或“其中一人为自杀”的情形,也不予考虑,何况U君也在“挑战书”中写明了那是“凶杀案”……
至於武丸,也不用考虑。案发时它应该是被拴在会议室的桌子下面。就算没有,狗也不可能勒死人类。
“挑战书”中也写明了“凶手是「何人」”。所以,一开始就可将武丸排除在外。
剩下的三个人——高津、比吕子、伊东,其中一人即为凶手。稍微一想,便会得到此结论。但要如何才能找出那个人呢?这就是此“问题”的焦点了。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这么想。
但是——
“有件事,不晓得跟此案有无关联……”我把看影片时心中产生的疑问说出来。
“这部片子从开头到刚才那里,总共只有五个场景。最初是在会议室;接著是走廊,直到由伊遇害为止;再来是大厅,一夥人围著由伊的尸体;还有绫辻被杀的场面;最後是在演员化妆室……对不对?”
“嗯,不错。”
“没有再看一遍的话,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有件事,我认为很奇怪,就是开头在会议室那一幕,时间特别长,中间全无截止摄影或切割剪接,就那样一直拍摄下来。其他场面好像也是这样,中途都未截止。不知其中有无特别含意……”
“原来是说这个。”
U君说话时,脸上似乎出现一丝紧张而微妙的表情。“真不愧是绫辻先生,居然能从此处攻进去。”
哼,既然他这么说,那表示我的看法大概没错……
我抱著胳膊,再度凝视那已空无一物的电视画面。
每一个场面都没有截止摄影,究竟有何玄机?和剧中的案件到底有何关联?
剩下的三名登场人物之中,高津和比吕子都坚称对方能够证明自己不在现场。这两人是同谋共犯的可能性,在此不用考虑。伊东右手受了重伤,自然不可能用双手去勒死人。这样的话……此时我蓦然发觉一件事。我可能还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那个”和“那个”就是在提示真相的伏笔……
“你想到什么吗?”U君问道。
我默默点头。
老实说,究竟是“想到”的,或者只是“忆起”以前的事,我自己也无法判断。
但不管是什么,我已明白凶手是谁了。此剧的原作者在影片中所用的大胆诡计,我已经一清二楚了。
我拿起桌角的便条纸簿子,撕下一张。
“我要把答案写在这里。这样总比用口头说更像一回事吧?”
“请便。”U君眯起眼睛,状似十分愉快。
“你不必写出理由原因,只要依题意做答即可。”
“好,我要写了……”
我用原子笔在便条纸上写“答案”,将纸对摺後放在桌面中央。
“这个等一下再看。”U君转头望向电视,说道。“先来继续看影片。对了,把带子转一些回去,比较容易连贯起来。」
我拿遥控器,依言照做——
“既然如此,那到底谁才……”
从高津这句台词开始,接著伊东说道:“唉,你猜呢?”
“那……那不是很明显了吗?”比吕子以战战兢兢的表情说道。
“不错!”伊东用力点头。
“答案就在眼前。如此简单的问题还真罕见呢!”伊东神态从容,转过身子,离开高津和比吕子,走到化妆台前,拉出一把椅子,背向镜台坐下来。
镜头捕捉到伊东的上半身,将其正面像映到画面的正中央。
“好,那么……”伊东将视线对准摄影机镜头,开始说明,同时以手中的手电筒从下面照著自己的脸。
“杀死编剧咲谷由伊及推理作家绫辻行人的凶手,究竟是谁呢?各位,你们知道吗?——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此时电灯突然亮了,满室生辉,一片光明。只见伊东背後有一面化妆用的大镜子。
“啊?”
伊东扶著眼镜,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道:“电来了。——趁现在还没有人来干扰,我就把话说完吧。其实,此案的真相——也就是凶手究为何人,我们这些身在「此地」的当事者,应是一目了然的。
“问题的答案,在我们看来是一点意外性也没有;但对收看此剧的观众来说,却未必如此。对那些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来的人而言,若知道了谁是真凶,想必会大感意外,万分惊奇吧?也就是说,凶手正是……各位明白了吧?”
对!就是这样没错。
戏中第一幕就已暗藏“伏笔”了。
高津叫比吕子去泡咖啡,比吕子端著盘子进来——
她先端一杯给绫辻,然後将盘子置於桌上。那时盘上共有五杯咖啡,这也就是说:比吕子总共准备了六杯咖啡。这表示什么?
还有另一件。
停电後,伊东发现桌下有手电筒……
纸箱中的手电筒一共有六支。那时由伊还故意说“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呀”……这表示什么?
我向U君瞥了一眼,心中更加确定自己写下的“答案”是正确的。U君看著电视画面,仍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
电视上的伊东继续说明。
“在场的几位当中,高津先生和冈本小姐彼此可证明对方不在场。我因受伤,也不可能行凶。这么一来,只要用很简单的减法算一算,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整个场景中连续拍摄,一次停顿也没有——对电视影片来说,这是极不自然的录制方式。这表示什么?这就是在暗示一件事实:有一个以摄影机在拍摄此场面的人——不是“说书者”,而是“录影者”——於那段时间内,一直都在现场……
“真凶就是……”伊东说到这里便举起左手,直指“这边”——即摄影机镜头这边。
“就是你!”
如果是至此仍未看出真相的观众,在这一刹那,说不定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被指控是凶手。
——嗯,演得实在太好了。
伊东的手所指的,当然不是观众。他口中的“你”,完全是指和他一齐待在同一场地的“登场人物”中的一个人。
六减去五等於一。
果然是“很简单的减法”。
在伊东他们看来,“那个人”在那边——也就是说,“登场人物”共有六位——是理所当然,一清二楚的。
他们在说“我们这些身在此地的人”时,自然也包括了“那位”和他们一起行动的人。
我写下的“答案”,果然是正确的。“那个人”也就是拍摄此片的“摄影师”。
伊东放下那只指著镜头的手,行了一个礼,站起来,走到画面之外。原本被他挡在背後的一面大镜子,因为这样而完全暴露出来,於是——
“那个人”的容姿便映照在镜子中央。
那人身穿深蓝色夹克,单膝跪地,肩上扛著一台业务用的摄影机。
当我看到此人——即“摄影师”那张僵硬而扭曲的面孔时……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
此时画面右上方出现小小的红色记号,写著“REC”这几个字,然後配合著“电子音”开始闪烁。画面变暗,随即在中央出现“END”的字幕。
★
“……就是这样。”U君露出淘气的笑容,转头望著我,说道。
我已茫然不知所措,连录影机都忘了关。
“如何?这样总该想起以前的事来了吧?”
我把目光从电视画面栘开,望著他的脸。
我想要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但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太过震惊,我已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想不起来是吗?”
“……”
“此剧的确有极浓厚的「绫辻味」,也只有用影片才能表现出这种诡计的美妙之处。而且,绫辻先生,你自己在里面也演得很好哩!”
“……”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不起来吗?”
“……嗯。”我好不容易才回应了一声,然後以颤抖的手拿出一根菸,叼在嘴里再点燃。
有一只甲虫,其内部已被无数蚂蚁啃噬殆尽……
啊!显然那只甲虫就是我啦!就是我这颗已经“空洞化”的脑袋啦!
对於看过的书本或电影,记忆会变模样。
上了年纪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经验吧?
即使我以前曾担任过电视剧的“原始构想”编写工作,如果那工作和别的事物无关的话,就算把它完全忘掉也无妨。
我的大脑一定是这样处理那些记忆吧……
这么一想,奸像终於能够理解了,但又觉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看来你是真不记得了。”
U君接著又问道:“最後才现身露面的那个摄影师,就是你自己扮演的。难道说,你连这件事也忘了?”
我紧闭双唇,缓缓摇头。在观赏片子之前,U君似乎曾说过:“对了,绫辻先生,你在里面也有出来呢!记得吗?”
在那出戏开演不久的时候,我就认定这句“你本身”指的就是登场人物之中的“推理作家绫辻行人”。
但现在看来,那好像是一种错误的解释。
因为,在最後的最後才映在镜中的那个摄影师——也就是那名身穿深蓝色夹克的男子,他的脸和我绫辻行人的脸完全相同。那分明就是我的面孔,如假包换。
U君并没有说“我指的是由一位演员(大概是叫榊由高什么的)所饰演的绫辻行人”,而是在暗示“戏中那位摄影师就是由真正的绫辻行人本人所饰演的。”
“你写的答案是「摄影师」三个字。”
U君从桌面中央拿起我写的那张纸条,打开来看,随即露出一种像在说“你上当了”的表情。
“可是,我在「挑战书”中写的是「只要答出凶手的姓名即可” ,所以……”
“写「摄影师”不行吗?”我吸了一大口烟,想要让心情平静一些。
“那不是「姓名”,所以不算答对,是吗?”
“正是。必须写出饰演摄影师的那个人的「姓名」,才算正确答案……”
“哼,也就是说……”
“凶手是「绫辻行人」,必须这样回答才可以。”
我想要反驳,但只说了“可是”两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影片开头的部分,已经用字幕把登场人物的姓名及演员的艺名,明白表示出来了。但是只显示其中五位的姓名,那第六位,也就是摄影师,观众是看不见的,当然就没有显示出来了。
可是那封“挑战书”却要求说出“凶手的姓名”,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U君非常体贴,事先就已向我提出“线索” ,也就是那句气绫辻先生,你本身在里面也有出来呢”,所以……
那影片中完全没有显示出凶手——也就是摄影师——的姓名。
因此,若必须回答其“姓名”,就只能写出饰演此角色的演员之姓名。
一方面,有“绫辻本身也有出来”的“事前情报”;另一方面,在戏中又有一个名叫“绫辻行人”的“推理作家”登场。
在看影片的时候,很可能会以为“此绫辻”即“彼绫辻”。如果能想到“此绫辻”并非“彼绫辻”,那自然就会得出“饰演该无名摄影师的人即是此绫辻”的结论来。或许是这样吧?
“主要的诡计全让你识破了。不愧是大作家绫辻行人!”U君笑逐颜开,说道。
“不过,在我写的这封「挑战书」方面,你却输了!你服不服?”
我愤然噘嘴,哑口无言。
我想:我并不是在气自己“又被耍了”。
我只是很吃惊,认为“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愚弄别人?”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他就在我眼前,我对他愈看愈不顺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但抑制不了,而且还加速膨胀。
另外还有我自己现在的问题——我已对自己生出了极大的不安、疑惑、焦虑、恐慌、失望、愤怒等感情。
这些交织成网状的感情如今也以飞快的速度在膨胀当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知问了也没用,我还是打破沈默问他。
“我为什么不记得自己曾经演过这出戏呢?这一定不只是「忘了」而已。因为我现在已看过这部影片了,却始终无法回忆起其中的任何部分。为什么…… 我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候,U君的表情改变了。
他脸上原本一直保持天真无邪又亲切的笑容,此刻那种笑容却倏然消失,换成了一副冶冰冰的面孔,就像戴了面具一般,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你为什么老是用这种方式来找我?”虽然看到他已变脸,我还是阻止不了这些话从口中说出来。
“为什么你要……哼,我现在终於明白为什么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无论是现在才明白,还是早就知道,我都……唉,你原本可以放过我的,不对,我原本……”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用力搔头揪发,膝盖撞到桌子,发出巨响。
那一撞使杯子倒了一个,里面剩下的一点点咖啡流出来,把抛在桌上那张“挑战书”染成了咖啡色。
“——你太激动了。”
U君仍坐在沙发上,仰头望著我。
他的目光看来十分冷酷,而且仿佛还带著一种像在怜悯对方的神色,但那不是悲哀的眼神。
“你已经厌烦了,是吗?”
他慢慢站起来,从斜对面窥探我的脸。
“你打算要逃避,是吗?”
“厌烦?逃避?”我歪起脖子。
“此话何解……”
“你不必厌烦,也无需逃避,因为……”
“因为?”我的脖子更歪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不懂吗?”他盯著我的眼睛说道。
那张惨白的脸上浮出冷笑。“因为你弄错了。”
“什么?”他在说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只能茫然呆立。
他又再说同样的话。“你错了。”
“……”
“你错了!”
“……”我无法回答,如冻僵般愣住不动。
他一直盯著我,我想逃避他的视线,於是用力闭上双眼。
我就这样闭著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我灵魂归窍之时,才发觉他的喘息声已消失了。本来他的喘息声一直在我耳边呼呼作响的。不只是喘息声,连墙上挂钟那微细的机械运转声也消失了。空气调节器在送出暖风时的声音也是,厨房中冰箱的马达声也是,连穿梭在外面大马路那些车子的声音也……
你错了。
U君那冷冰冰的声音有如回声般在我耳中嗡嗡作响。
你错了!
你错了……是吗?我错了吗?那我究竟是什么?
我缓缓摇头,怀抱著恐惧与期待这两种全然相反的心情,轻轻睁开双眼。
有一只巨大的甲虫,其内部已被无数蚂蚁啃噬殆尽——那群贪婪的红蚂蚁中的一只,就是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