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尼古拉·列文卧病的那个省城的旅馆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来的省城旅馆之一,那些旅馆在建筑的当时原是力求清洁、舒适、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们的缘故,迅速得惊人地变成了妄想具有现代化改良门面的肮脏旅店,这种妄想使它们比旧式的、干脆很肮脏的旅馆更坏了。这个旅馆已到了那种地步:穿着脏制服、在门口抽着烟、担任看门职务的兵士,生铁制的、光滑的、阴暗而又讨厌的梯子,穿着肮脏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摆着布满灰尘的蜡制花束的公共餐室,到处都是污浊、尘埃、零乱,同时还带着那种现代化的、自满的、由铁路带来的忙乱气氛,这一切在刚度过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妇心中唤起了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特别是因为这旅馆所给予人的那种徒有其表的浮华印象和等待着他们的事是那么不调和。
照例,在问了他们要住什么价钱的房间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间一间空的也没有了:一间上等房间由铁路视察员住着,另一间是莫斯科来的律师,第三间是从乡下来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间肮脏的房间,但是答应他们傍晚隔壁有一间房间会空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达的时候,在他因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动的时候,他却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顾她,他为此而生起妻子的气来,列文领着她走进派给他们的房间。
“去吧,去吧!”她说,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着他。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房间,就在门口碰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听见他到了,却不敢进来看他。她还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见她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件毛料衣服,露着手臂和脖颈,还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脸,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着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来的吗?”
列文在最初一瞬间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对他说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厨房去,”她说出来了。“他会很高兴哩。他听到了,他认识她,记得在国外看见过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去吧,去吧,”他说。
但是他刚一移动,他的房门就开了,基蒂探头向外一望。列文因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气恼,而满腔通红了;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脸红得更厉害。她缩成一团,脸红得快要哭出来了,两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红红的手指搓弄着,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间,列文看出基蒂望着这个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她先向她丈夫,随后又向她说。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尽谈下去呀!”列文说,愤怒地望着一个正在这时好像有事轻快地走过走廊的绅士。
“哦,那么,就进来吧,”基蒂说,对恢复了常态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看到她大夫的惊惶的脸色她就补充说:“要么你们就去吧,回头来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间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间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料会发现他还处在那种自己欺骗自己的状态里,他听说肺病患者是常那样的,在秋天他哥哥来看他的时候那种状态曾经那样使他吃惊。他预料会在肉体上看到更明显的死亡临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体上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状态。他预料自己会感到同样的失去亲爱的兄长的悲痛和同样的怕死心情,那种心情他以前曾经体验过,现在不过是程度加深罢了。对于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备;但是他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在一间污秽的小房间里,四壁的嵌板上满是痰渍,透过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谈话声,空气因为充满污浊气味而使人窒闷,在稍稍和墙壁隔开的一张卧榻上,躺着一个盖着被窝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窝外面,那像耙子一样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议地连在手臂从骨端到中部一样粗细的细长骨骼上。头侧卧在枕头上。列文可以看见鬓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头发和皮肤紧绷的透明似的前额。
“这个可怕的躯体决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见那张脸,就不可能怀疑了。不管脸上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变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双看见他走进来就抬起来的灵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须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动,就明白了这个死尸般的躯体就是他那还活着的哥哥这个可怕的现实。
闪光的眼睛严厉地、责备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进来的弟弟。这种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间建立了活的关系。列文立刻感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谴责神色,同时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当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时候,尼古拉微笑了。这微笑是轻微的,差不多觉察不出,虽然带着微笑,但是眼睛里的严厉神情并没有改变。
“你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吧!”他好容易才说了出来。
“是,是……不,”列文语无伦次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呢,我是说,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四处打听你。”
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但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特别是因为他哥哥没有答话,只顾死死地盯着他,显然是在推究每句话的含意。列文告诉他哥哥,他妻子也跟着他来了。尼古拉表示很高兴,但是说恐怕他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坏她。接着是一阵沉默。突然,尼古拉动了动,开始说起话来。列文从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说些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是尼古拉却只谈他的健康。他埋怨医生,后悔没有请莫斯科的名医;因此列文看出来他还抱着希望。
为了摆脱他的痛苦的感觉,哪怕一分钟也好,列文抓住刚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来,借口说要去叫他妻子。
“好极了,我叫她把这里弄弄干净。我想,这里脏得很,气味怪难闻的。玛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说。“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开,”他补充说,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列文没有回答。走到走廊里,他停下来。他说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现在体会到自己这时的心情,他决定相反地要竭力说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为什么要像我这样,也受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样了?”基蒂带着吃惊的神色问。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为什么要来呢?”列文说。
基蒂沉默了一会,畏怯而怜惜地望着她丈夫;随后她走上前去,用两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带我到他那里去吧,两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带我去,把我带到他那里,然后你就走开好了,”她说。
“你要明白,看着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里我也许可以帮帮你和他的忙。请让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这上面似的。
列文只得答应了,于是恢复了镇静,全然忘记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带着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间里去了。
轻轻地走着,不断地望着她丈夫,向他表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脸色,基蒂走进了病人的房间,于是不慌不忙地回过身来,悄悄地把门关上。迈着毫无声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边,而且绕过去使他不必回过头来,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娇嫩稚弱的手里,紧紧握住它,开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种温柔的热情说话。
“我们在苏登见过,不过那时候我们不认识,”她说。“您没有想到我会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认不得我了吧?”他说,一见她到来,脸上就闪露出微笑。
“不,我认得。您让我们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没有一天不想您,不挂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兴致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又呈现出濒死的人对于活人所怀着的那种嫉妒的、严峻的、责难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这里不大舒服吧,”她说,避开他的凝视的目光,向房间里四周打量着。“我们得向老板再要一个房间,”
她对她丈夫说,“使我们可以更挨近一点。”
十八
列文不能够镇静地望着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够显得自然和镇静。当他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见,也辨别不出他哥哥的状态的详细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气,看到污秽、杂乱和痛苦的状态,听到呻吟,但是感觉到毫无办法。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详细的病情,考虑一下那身体在被子下面是怎样躺着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样缩成一团,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点,有没有办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难受了。他一想到这一切细节的时候,他的背上就掠过一阵寒战。他深信不疑再也无法延长他哥哥的生命,或是减轻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觉察出他弟弟认为他完全无救了,这就使他很生气。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间里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难受。他不断地假借各种口实走出病房,但是因为不能够一个人待着,随后又走进来。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觉的和所做的却完全不同。一见病人,她就怜悯起他来。怜悯在她那女人的心肠中所唤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唤起的那样一种恐怖和嫌恶的心情,而是这样的一种愿望,想要行动,想要摸清楚他的状态的一切详情,想要帮助他。因为她毫不怀疑帮助他是她的职责,所以她也不怀疑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动手干起来。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惧的琐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请医生,差人到药房去,叫她带来的使女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去扫除、拂拭和擦洗;她亲手洗灌了一件什么,又洗净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东西铺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么东西搬进了病人的房间,什么东西搬了出去。她好几次亲自走到自己房间去把被单、枕套、手巾和衬衫拿来,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给一群工程师开饭的侍者好几次带着满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唤,但是又不能不执行她的命令,因为她以这样温和而执拗的态度发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执行。列文不赞成这一切;他不相信这对于病人会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他恐怕病人会因此生气。但是病人,虽然好像对此并不关心,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羞,一般地说,对于她为他做的事,似乎还感到兴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请医生,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撞见他们正在替病人换衬衣,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长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胁骨和椎骨裸露出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衬衣袖子搞乱了,怎样也不能使那长长的软弱的手臂伸进衣袖。基蒂在列文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没有向那个方向观望;但是病人呻吟起来,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点呀,”她说。
“啊,你不要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会……”
“你说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
但是基蒂听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为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没有看,我没有看呀!”她说,换着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边去,把它弄弄好,”她补充说。
“请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转脸向着她丈夫说,“你知道的,在旁边的口袋里;请你去拿来,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来,列文看到病人已经被安顿好了,他周围的一切全都改变了。浓烈的臭气换成了香甜的气味,那是基蒂噘着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颊从一支小管里喷出来的。到处看不见一点灰尘,一条毛毯铺在床边。桌上整齐地摆着药瓶和水瓶,还有摺好放在那里备用的衬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边另一张桌上摆着蜡烛、饮料和药粉。病人自己洗了脸,梳好头发,穿着洁净的衬衫,雪白的领子包着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颈,枕着高高的枕头躺在干净的垫被上,怀着带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紧盯着基蒂。
列文请来的医生——他是被列文在俱乐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给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个,因为那个医生使病人很不满意。新来的医生拿起听诊器,给病人诊察了一下,摇摇头,开了药方,特别详细地先说明了药的服法,然后说明饮食的规定。他劝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鸡蛋,和掺着鲜牛乳的温度适中的苏打水。医生走后,病人对他弟弟说了句什么,列文只听清楚了末尾几个字:“你的卡佳”;从他望着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来他在赞赏她。他叫卡佳走近来,就像列文叫她一样。
“我觉得好多了,”他说。“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话,我早就复元了。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边,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欢,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抚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紧紧地握着。
“现在给我往左边翻个身,你们就去睡吧,”他说。
除了基蒂,谁也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只有她明白,因为她一直留神观察他需要什么。
“往那边,”她向她丈夫说,“他老是朝那边睡的。给他翻个身,呼唤用人实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够吗?”她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我恐怕也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说。
抱住那可怕的躯体,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触摸的部位,在列文虽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响,他显出了她所熟悉的坚定的脸色,把两手伸进去抱住那躯体,但是虽然他气力很大,他还是因为那衰弱的躯体的不可思议的沉重而感到惊骇了。当他给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迅速地、毫无声息地翻转枕头,拍松了,让病人的头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鬓角上的稀疏头发掠到后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觉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到什么地方去。列文怀着沉重的心情服从着。是的,他把它拉到嘴边,吻了吻。列文呜咽得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走出了房间。
十九
“汝隐瞒智者,却向儿童及愚人显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谈话的时候对她抱着这样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书》上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没有把自己看成那样,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要聪明些,他不能不知道当他想到死的时候,他是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过去许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书本里读过他们关于死的思想)都思索过死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所知道的却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这两个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称呼她的,他现在也特别喜欢这样叫她)她们在这点上却十分相似。两人无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她们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问题,但是两人都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而且对它的看法也一样,不仅是她们两人看法一样,而且她们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样。她们确切地知道死是什么,这从下面的事实就可证明:她们毫不迟疑地懂得怎样护理临死的人们,而且并不害怕他们。但是列文和旁的人,虽然他们可以发表许多关于死的议论,却显然是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束手无策了。假使现在列文一个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怀着恐怖望着他,而且怀着更大的恐怖等待着,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不仅这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怎样看、怎样走动才好。谈不相干的事他感觉得不像话,不行;谈死和丧气的话——也不行;沉默吧,还是不行,“假如我望着他的话,恐怕他会认为我在观察他;我要不望着他的话,他就会以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着脚走,他会不高兴;放开脚步走吧,我又觉得惭愧。”可是基蒂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没有余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着想,因为她心中有数,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对他说她自己的事,说她的婚礼,微笑着,同情他,安慰他,谈着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举动不是本能的、动物的、不合理的,证据就在于:除了肉体上的护理,使病人减轻痛苦外,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为临死的人要求比肉体上的治疗更重要的东西,和肉体全然无关的东西。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到那个死去的老人时,曾经说过:“哦,谢谢上帝!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但愿我们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样。”卡佳也是一样,除了操心衬衣、褥疮、饮料以外,第一天就说服了病人必须领圣餐和受涂油礼。
晚上从病人房间回到自己的两个房间里,列文低着头坐着,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准备就寝,想不到考虑他们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对他妻子说话都办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样。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跃,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她吩咐开晚饭,亲自打开行李,而且亲自帮着铺好床,甚至也没有忘记在上面撒杀虫粉。她表现得那样机警,思想那样灵活,如同一个男子在交战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险和决定性关头所表现的,在那种关头一个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他的价值,表现出他过去并没有虚度光阴,而都是为这种关头作的准备。
一切她都做得很顺利,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东西就都清洁齐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这旅馆的房间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拿了出来,桌布也铺起来了。
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谈话都是不可饶恕的,在他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适宜的。她却理好刷子,可是她做这一切,丝毫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
但是他们两人都吃不下东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没有上床睡觉。
“我说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礼,我真高兴得很哩,”她说,穿着睡衣坐在她的折镜面前,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着她的柔软芳香的头发。“我没有看见过,可是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有祈求恢复健康的祈祷呢。”
“你真以为他还能够复元吗?”列文说,望着她那圆圆的小头后面,每当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时候就隐没了的细长的发卷。
“我问过医生;他说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无论怎样,我说服了他,我还是高兴的,”她说,从她的头发缝里斜眼望着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难料呢,”她带着每当她谈到宗教问题的时候总是流露在她脸上的那种特别的、有几分狡猾的表情,这样补充说。
自从他们订婚那次谈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没有谈过这个题目,但是她仍然参加宗教仪式、上教堂、做祷告等等,始终抱着应该如此的信心。尽管他抱着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却坚信:他和她是一样的,甚至是比她还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对于宗教所发表的一切议论只不过是他的荒诞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谈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时说,好人补窟窿,而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话一样。
“是的,你看这个女人,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简直不会料理这一切呢,”列文说。“而且……我该承认,你这回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哩。你是这么纯洁……”他拉住她的手,却没有吻它(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带着悔罪的神情紧紧握住它,望着她的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来就要痛苦死了,”她说,把两臂高高举起,遮住她那高兴得涨红了的脸颊,挽起脑后的发辫,用发针别上。“不,”她继续说,“她不知道怎么办……幸亏我在苏登学了不少。”
“难道那里也有病得这么重的人吗?”
“还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少年,可是那时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觉得我们·本·该同他和好的!”她说,为了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诧异起来,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
“是的,·本·该·的,”他悲伤地说。“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们还得挨些日子;我们该去睡了,”基蒂说,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十
死
第二天病人领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礼。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尼古拉·列文热烈地祈祷。他的大眼睛紧盯着摆在铺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这样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着都觉得害怕。列文知道这种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只会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热爱的生命分离的时候感觉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没有信仰,并不是因为没有信仰他的生活好过些,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自然现象的解释,一步步排挤掉这种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现在的恢复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规律、同样通过思想得来的结果,而只是妄想痊愈的一种暂时的、自私的表现。他也知道基蒂曾经用她听到过的奇异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强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这一切,望着那祈求的满怀希望的眼睛,望着那吃力地举起来在皱紧眉头的前额上画着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着那耸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瘪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领圣餐的时候,列文虽然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他还是做了他以前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他对上帝说:“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这个人吧(自然这一套话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过涂油礼以后,病人突然变得好多了。他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咳嗽一声,微笑着,吻着基蒂的手,含着泪感谢她,而且说他很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了,倒感觉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当他的汤端来的时候,他甚至坐起来,而且还要吃煎肉饼。虽然他的病是无望的,虽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会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个钟头都感到既兴奋快活,又畏怯,害怕他们弄错了。
“他好些了吗?”“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点也不奇怪。”“总之他好些了,”他们低声耳语着,相视而笑了。
这种幻想没有持续很久。病人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半点钟以后他就被一阵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着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现实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无疑问,甚至连过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点钟以前他相信过的事,好像想起来都觉得害羞似的,他要他们递给他那瓶盖着网眼纸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给他,他在领圣餐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热烈的希望的眼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
“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能够欺骗自己。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始吸它。
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垂着。
“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
他又说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
“我要去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
“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
“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
“是,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渐渐冷了。”她低声说。
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他还活着,不时地叹着气。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对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
很久很久,他就这样靠近他坐着,等待着终结。但是终结没有到来。门开了,基蒂出现了。列文起身去拦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临死的人微微一动。
“别走开,”尼古拉说,伸出手来。列文把手伸给他,同时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挥动,叫她走开。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点钟,一点钟,又一点钟。他现在完全没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饿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开,去摸了摸脚。脚冷了,但是病人却还在呼吸。列文又试着踮起脚尖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说:
“别走。”
…………
黎明了;病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列文悄悄地抽开手,没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像他所预料的听见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病人又坐起来,咳嗽着,又吃东西,又谈话,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变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忧郁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不论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对什么人都发脾气,对什么人都恶言相向,为他的痛苦而责备所有的人,而且要他们替他到莫斯科去请一位名医来。但凡有人问他身体感觉得怎样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基蒂千方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且互相欺骗着。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由于他的性格,又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
病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
“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苦痛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
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欲望,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肉体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体。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把汤拿去。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
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
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觉得怎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
“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
“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实现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举起来了,仅仅是他的眼睛没有改变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视着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弯下腰,使他能够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望着。基蒂差人去请牧师来做临终祈祷。
当牧师在读祈祷文的时候,临死的人没有露出一点生的迹象;他的眼睛闭着。列文、基蒂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边。牧师还没有念完祈祷文,临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叹了口气,张开了眼睛。牧师读完了祈祷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额上放了一下,随后又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带里,静默地又站了两分钟之后,他触了触那变冷了的、巨大的、没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师说着,想要走开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须微微颤动了一下,在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的胸膛深处发生的尖锐而清楚的声音:
“还没有……快啦。”
一分钟以后,脸色开朗了,在髭须下面露出一丝微笑,聚集在周围的妇人们开始小心地装殓尸体。
他哥哥的样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种在他哥哥来看望他的那个秋天傍晚曾经袭击过他的,由于死的不可思议、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复活了。这种心情现在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义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显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现在幸亏他妻子在,这种心情没有使他陷于绝望;尽管有死这个事实,他还是感到不能不活着,不能不爱。他感到是爱把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而这爱,在绝望的威胁之下,变得更强烈更纯洁了。
没有解开的死的奥秘,差不多还没有在他眼前过去,另一个同样不可解的、促使他去爱和去生活的奥秘又出现了。
医生证实了他自己对基蒂身体状况的推测。她身体不适是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