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已经快六点钟了,为了及时赶到那里,同时又为了不用大家都认得的他自己那辆马车,弗龙斯基坐上亚什温的出租马车,吩咐马车夫尽量快跑。这是一辆宽敞的、旧式的、有四个座位的马车。他坐在角落里,两腿伸到前排的座位上,凝思起来。
模糊地意识到他的事务已弄得有条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认为他是有用之才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夸奖,特别是期待眼前的幽会——这一切融成了一股生命的欢乐感觉。这感觉是这样强烈,使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两腿,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头上,用手按住,抚摸了一下他昨天堕马时微微擦伤了的小腿的富于弹性的筋肉,于是向后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几口气。
“好,很好!”他自言自语。他以前对自己的身体也常常体验到喜悦之感,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自己和他的身体。他愉快地感觉着他的强壮的腿里的轻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觉着在他呼吸的时候他的胸脯筋肉的运动。晴朗的、带着凉意的八月天,那使安娜感到那么绝望的,却使他感到心旷神怡,使他那由于用冷水冲洗过还在发热的脸和脖颈都感到凉爽了。他胡髭上的润发油的香气在新鲜空气中使他觉得特别好闻。他从马车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气里的一切,映在落日的淡淡余晖里,就像他自己一样清新、快乐和壮健。在夕阳的斜照里闪烁着的家家户户的屋顶,围墙和屋角的鲜明的轮廓,偶尔遇见的行人和马车的姿影,一片静止的青草和绿树,种着马铃薯的畦沟匀整的田亩,以及房子、树木、丛林,甚至马铃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阴影——这一切都是明朗的,像一幅刚刚画好、涂上油彩的美丽的风景画一样。
“快点,快点!”他对马车夫说,把头伸到窗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三卢布钞票,在车夫回过头来的时候放在他的手里。马车夫的手在灯旁摸索什么东西,鞭子突然响起来,马车迅速地沿着平坦的大路行驶起来。
“除了这种幸福以外,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他想,凝视着车窗之间的铃钮,一心回想着他最近一次看见的安娜的模样。“我越来越爱她了。这就是弗列达别墅的花园。她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指定这个地方和我会面,她为什么在贝特西的信里附上一笔呢?”他想,现在才第一次觉得诧异;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思索的余暇了。还没有到林荫路之前,他就叫马车夫停下,打开车门,在马车还在滚动着的时候就跳下来,走进直通房子的林荫路。林荫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脸给面纱掩蔽着,但是他用欢喜的眼光拥抱了她所独有的那种特殊步态、肩膊的斜度和头的姿势,立刻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又以新的力量从他两腿的富于弹力的动作到呼吸时的肺部运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么东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来。
走到他面前去,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请你来,你不生气吗?我非得见见你不可呢,”她说;他在她的面纱下看到的她的嘴唇的严肃庄重的线条,立刻使他的心情改变了。
“我,生气!可是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呢?”
“没有关系,”她说,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和你谈谈哩。”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幽会不会是欢乐的。在她面前,他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还不知道她的忧愁的原因,他就已经感到那忧愁不知不觉地感染上他了。
“什么事?什么?”他问她,用胳膊紧挽着她的手,极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事来。
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鼓起勇气来,随后突然间她停住脚步。
“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她开口说,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着,“在我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家的路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告诉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他听她说着,不觉把整个身子弯向她,好像希望以此来减轻她处境的困苦。但是她一说出这话,他就蓦地挺直身子,一种高傲而严厉的表情显露在他的脸上。
“是的,是的,这样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知道那对于你是多么痛苦,”他说。
但是她没有听他讲的话,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猜想不到那种表情与弗龙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个念头——现在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有关。她心中从没有想到过决斗的念头,因此她对于这瞬息间的严厉表情作了别的解释。
当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时候,她就从心底知道一切都会照以前的样子继续下去,她没有毅力放弃她的地位,抛弃她的儿子,投奔到情人那里去。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度过的早晨更坚定了她这个念头。但是这次幽会对于她还是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她希望这次幽会能改变她的处境,能拯救她。要是一听到这消息,他就坚决地、热情地、没有片刻踌躇地对她说:“抛弃一切,跟我一道走吧!”她是会丢弃她的儿子,和他一道走掉的。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变化:他只是好像感到受了什么侮辱的样子。
“这在我一点也不痛苦。这是自然而然的,”她激怒地说。
“你看……”她从手套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来。
“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断她,接过那封信,却没有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了结这个处境,好让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你的幸福。”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难道我会怀疑吗?假使我怀疑……”
“谁来了?”弗龙斯基指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妇人突然说。
“也许她们认识我们呢!”说着,他迅速地拉着她一道转进一条小路去。
“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说。她的嘴唇颤抖着。他感到好像她的眼睛从面纱下面含着异样的愤慨望着他。“我告诉你,问题不在那儿,我不会怀疑这个的;但是你看他给我写些什么话吧。看看吧。”她又站住了。
正像在听到她和她丈夫决裂的最初那一瞬间一样,弗龙斯基读着信的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沉入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触中,那种感触是由于他自己和那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关系在他心中引起的。现在,他把信拿在手里,他不禁想像着大概他今天或者明天就会在家里看到的挑战书,和决斗时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枪之后,脸上带着像现在一样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待着被侮辱的丈夫的枪弹时那决斗的情景。这时候,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刚刚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头——还是不要束缚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知道这个念头是不能够对她说的。
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没有坚定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他自己早就想过这事。她知道不论他对她怎样说,他都不会把他心里的话通通说出来。她知道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你看他是怎样一种人!”她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他……”
“原谅我,但是这样我倒觉得很快活。”弗龙斯基插嘴说。
“看在上帝面上,请让我说完吧!”他补充说,他的眼睛恳求她给他解释这句话的时间。“我觉得很快活,是因为事情决不会,决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照旧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会?”安娜说,她忍住眼泪,而且显然已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了。她感到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弗龙斯基本来想要说在决斗——他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却说了别的话。
“这不能够继续下去。我希望你现在离开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涨红了脸,“希望你让我安排和考虑我们的生活。明天……”他开口说。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
“但是我的儿子呢?”她叫了一声。“你看见他信上写的话吗?一定要我离开我的儿子,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那样做。”
“但是,为上帝的缘故,哪一样好些呢?——离开你的儿子呢,还是继续在这种屈辱的处境中过下去?”
“对谁说来是屈辱的?”
“对于大家,尤其是对于你。”
“你说这是屈辱的!……请不要这样说吧。这样的话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颤声地说。现在她不愿意他说假话。她剩下的只有他的爱,而她也要爱他。“你要明白自从我爱上你以后,在我一切都变了。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什么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我为我的处境而感到自豪,就因为……我自豪……自豪……”她说不出引以自豪的东西来。羞耻和绝望的眼泪哽住了她。她停住脚步,蓦地呜咽起来。
他也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使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来。他说不出是什么那么感动了他;他为她难过,而且感觉到爱莫能助,同时他也知道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错事。
“离婚不行吗?”他无力地问。她默默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带了你的儿子一道离开他也不行吗?”
“是的,但是一切都要看他怎样。现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说。她预感到一切都会照旧,这种预感并没有欺骗她。
“星期二我就回彼得堡去,一切都会解决的。”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
安娜打发走了马车,吩咐再到弗列达花园门前来接她,现在马车已经来了,安娜告别了弗龙斯基,就回家去了。
二十三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员会的例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会议室,照例向议员和议长打了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这些文件里有必要的证据和他预备发表的演讲提纲。但是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这些文件。一切他都记得,他觉得不必要在他记忆里再三再西地重温他要说的话。他知道,到了时候,当他看见他的政敌面对着他,而且徒然想装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的时候,他的演说就会比他现在能够准备的还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他觉得他的演说的内容是这样重要,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同时,在他听照例的报告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最天真、最平和的态度。看见他那青筋累累、指头很长的白净的双手,那么安闲地抚摸着放在面前的白纸的两端,看见他的头垂到一边那种疲倦的神情,谁都不会猜到几分钟之内从他的嘴里就会吐出的滔滔的言辞,那将卷起可怕的风暴,使得议员们叫嚷和对骂,使得议长不得不起来维持秩序。报告完了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他那平静而尖细的声音宣告,关于处理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有几点意见向大家申述,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清了清喉咙,不望着他的政敌,只像他平常演说的时候一样,选中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一个在委员会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安静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为他的视线的对象,就开始陈述他的意见。当他说到基本组织法的时候,他的反对者跳了起来,开始抗议。同样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同样被触怒了的斯特列莫夫开始辩解,会议简直变得狂风暴雨一般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胜利了,他的提议被接受了;任命了三个新的委员会,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团体中,就会专门谈论这一次的会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醒来的时候,怀着愉快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胜利,当他部里的秘书长为了要奉承他,把他听到的有关委员会上发生的事情的传闻告诉他的时候,他虽然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回来的日子,因此当一个仆人走来报告她来到的时候,他感到吃惊,而且产生了一种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电报,派了马车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应该知道她的到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来迎接她。她听说他还没有出去,正和他的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她差人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到了,随即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一面着手检点行李,一面期待着他来。但是一点钟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她借口吩咐什么事走进餐室,故意大声说话,期望他走到那里来;但是,他没有出来,虽然她听到他送他的秘书长的时候走到了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办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确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她走过大厅,坚决地向他那里走去。当她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他显然是快要出门的样子,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旁,把胳臂肘搁在桌上,忧郁地凝视着前方。他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而且她看出来他是在考虑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随即他的脸突然红了……这是安娜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事,而后他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去迎接她。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却看着她眼睛上面的前额和头发。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
“您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他说,坐到她的旁边,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口吃起来。他好几次想说,但都停止了。尽管她准备和他会面时曾告诫自己要轻蔑他,责备他,她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而且她可怜起他来了。这样,沉默继续了一些时候。“谢廖沙很好吗?”他说,没有等待回答,他又补充说:“我今天不在家里吃饭,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本来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说。
“不,您回来做得非常、非常对,”他说着,又沉默了。
看着他没有力量开口,她自己开口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凝视着他说,并没有在他望着她的头发那种凝神注视下垂下眼睛。“我是一个有罪的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和我告诉您的时候一样,我现在来就是要告诉您,我不能够有什么改变。”
“我并没有问您这件事,”他说,突然坚决而又怀着憎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料到会这样的。”在愤怒的影响之下,他显然又完全恢复了镇静。“但是像我当时对您说过,并且在给您的信上写过的一样,”他用尖细刺耳的声调说,“现在再重复一遍,我并不一定要知道这事。我可以不闻不问。并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这么善良,要这样急急地把这种·愉·快·的消息告诉她们的丈夫。”他特别着重说“愉快的”这个字眼。
“社会上不知道这事的时候,我的名字没有遭到污辱的时候,我可以不闻不问。因此,我只是警告您,我们的关系还要和以前一样,但要是您·损·害自己的名誉的时候,我就会不得不采取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能够和以前一样了,”安娜带着胆怯的声调说,开始惊惶地望着他。
当她又看到他那种镇静的态度,听到那种刺耳的、孩子一样的讥讽的声调时,她对他的嫌恶就消除了她刚才对他的怜悯,她只觉得恐惧,但是无论如何,她要弄清楚她的处境。
“我不能够做您的妻子了,我既已……”她开口说。
他发出冷酷的恶意的笑声。
“想必您所选择的那种生活影响了您的思想。我那么尊敬您或者说轻蔑您,或是两样都有……我尊敬您的过去,轻蔑您的现在……您对于我的话所作的解释和我的原意相差很远。”
安娜叹息了一声,低下了头。
“但是我的确不能理解,以您所具有的独立精神,”他继续说,激昂起来了,“竟然对您的丈夫直言不讳地宣告您的不贞,而且不觉得这有什么该受谴责的地方,好像您觉得对您丈夫履行妻子的义务倒是该受谴责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您要我怎样?
“我要求的是,我不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您的一举一动都要做到·不·让·社·会·上·和·仆·人·们责难您……不要去看他。这个要求,我想并不过分。而且这么一来,您没有尽为妻的义务却可以享受忠实妻子的一切权利。这是我要对您说的所有的话。现在我该走了。我不在家里吃饭。”
他站了起来,向门边走去。安娜也站了起来。他默默地点着头,让她先走。
二十四
列文在草堆上度过的一夜,对他并不是虚度过去的。他的农业经营使他厌烦,使他丝毫不感兴趣了。虽然今年丰收,但是像今年这样,遇到这么多的挫折,在他和农民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争吵,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或者,至少在他看来是从来没有过的;而造成这些失败和敌意的原因,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在劳动本身上体验到的快乐,由于劳动而和农民的接近,他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所感到的羡慕,他想要过那种生活的愿望——那愿望在那天晚上对于他已经不是梦想,而是真正的目的,他已仔细考虑了达到那目的的办法——这一切大大改变了他对于他所经营的农事的看法,使他再也不能够对它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而且不能不看到作为这一切的基础的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不愉快的关系。一群像帕瓦那样的良种母牛,全部用很好的犁耕过的土地,九块用篱笆围着的平坦的耕地,九十亩施足了肥的田地,各式条播机,以及其他等等——假如这劳动只是由他自己,或者是由他自己和他的同伴们——同情他的人们所共同完成的,这一切就都是很好的。但是他现在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写的一本关于农业的著作,说明农业的主要因素是劳动者,这对于他大有帮助),他所经营的这种农业不过是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一场残酷的、顽强的斗争,在这斗争中,一方面,在他这方面,是不断的竭尽全力,要把一切都做到十全十美的理想境地,在另外一方面,则是一切听其自然。而且在这场斗争中,他看出了尽管他这方面如何紧张,而另一方面却是毫不努力或者甚至毫无目的,而得到的唯一结果是,工作进行得使任何一方都不满意,而很好的农具、很好的家畜和土地,对谁都没有益处地白白糟蹋了。主要的是,花在这种事业上的精力还不只是徒劳无益,现在,这种事业的意义他既已明了,他就不能不感到连他浪费的精力的目的也都是毫无价值的。实际上,斗争是为了什么呢?他努力争取自己的每一个小钱(而他不得不这样,因为他只要稍许放松一点,他就会没有钱去偿付劳动者的工资),而他们却只坚持要轻松愉快地干活,那就是说,照他们平常一样地劳动。为了他的利益,每个劳动者都应该尽量辛勤地劳动,而且劳动的时候,应该步步留神,竭力不要把簸谷机、马耙、打谷机弄坏,应该留神自己干的活儿。劳动者需要的则是尽可能快乐地、常常休息地、特别是漫不经心地、无忧无虑地劳动。这个夏天,列文随时都看到这一点。他派人去割苜蓿做干草,他选定了长满了杂草和莠草的、不能留种的最坏的田地让给他们去刈割,一次又一次地,他们尽割最好的苜蓿地,他们辩解说是管家要他们这样做的,而且说这会制成很出色的干草,这样来安慰他;但是他知道这只是由于那些地比较容易刈割的缘故。他派去了一架翻草机,翻了不到几行就坏了,因为坐在驾驶座位上,听着巨大的机翼在头上舞动,农民觉得很沉闷。而他们告诉他:“不要担心,老爷,女人们马上就会把草翻好的。”几张犁实际上不能用了,因为农民在掉转犁头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要把犁头提起,他使劲地把犁头扭转过去,折磨着马匹,毁坏了地面,而他们却要求列文不用担心。马自由自在地闯进了小麦田,原因是没有一个农民愿意做守夜人,虽然命令不要这样做,农民们还是坚决主张轮流守夜,而万卡,在劳动了整整一晚之后,睡着了,为了他的过失,他很后悔,说道:“随您怎样处置我吧,老爷。”由于把牛放牧到再生的苜蓿地里,又不给牛水喝,他们糟蹋死了三头最好的小牛,而且怎样也不相信,牛是吃多了苜蓿死的。为了安慰他,他们告诉他,他的一位邻人三天里损失了一百十二头家畜。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并不是谁对列文或者对他的农场怀着恶意;相反地,他知道他们都欢喜他,把他当做一位朴实的老爷(他们的最高的赞辞);但是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只是因为他们老想快乐地、无忧无虑地干活,而他的利益不仅与他们无关,难于为他们理解,而且是注定和他们的正当要求相抵触的。老早以前,列文就已不满意自己对农事的态度。他看到他的小舟有了漏洞,但是也许是要故意欺骗自己吧,他并没有找到而且也不去寻找那漏洞,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他所经营的农业,对于他不仅没有了吸引力,而且使他觉得讨厌了,他对它已不再感到兴趣。
现在又加上基蒂·谢尔巴茨卡娅正在离他仅仅三十里的地方,他想要和她见面,却又不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布隆斯卡娅,在他拜访她的时候曾经劝他再来,来向她妹妹重新求婚,而且她意思之间好像现在她妹妹一定会接受他的要求。列文自己在看到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的时候,也感到他爱着她;但是知道她在奥布隆斯基家里的时候他却不能到那里去。他向她求过婚,而她拒绝了他,这件事,就在她和他之间设下了一道难于逾越的障碍。“我不能够仅仅因为她不能够做她所爱慕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自言自语,想到这个就使他对她感到冷淡和敌意。“我和她说话不可能不带责备的意思;我看到她不由得会怨恨;她也只会更加憎恶我,这是一定的。而且,现在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怎么能够去看她们呢?难道我能不表示我明白了她告诉我的话吗?而我要宽宏大量地饶恕她,可怜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饶恕她、把我的爱情赏赐给她的角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什么告诉我那些话呢?也许我可以偶然会见她,这样一来,一切都会自然而然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借一副马鞍给基蒂用。“人家告诉我,您有一副女用的马鞍,”她信上写着。“我希望您亲自给我们送来。”
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一个聪明体贴的女人怎么可以使她妹妹处于这样一种屈辱的境地呢!他写了十次字条,都撕了,就把马鞍送了去,没有附回信。回信说他会去不行,因为他不能去;说他因事不能抽身,或是他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不能来,那就更糟。他没有回信,而且带着一种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一样的心情,把马鞍送去了;他把他感到厌烦的一切农事交给了管家,第二天,他就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县里去看望他的友人斯维亚日斯基,这位友人的邻近有许多极好的松鸡出没的沼泽,他最近还来过信,要求他履行到他家里去小住的诺言。在苏罗夫斯克县有松鸡出没的沼泽,早就吸引了列文,但是由于田庄上的事务缠身,他一直拖延着没去拜访。现在他很高兴离开谢尔巴茨基家的邻近,主要是摆脱农事,尤其高兴的是去打猎,那在他烦恼的时候常常成为他最好的安慰。
二十五
去苏罗夫斯克县,没有铁路,也没有驿马,于是列文就乘他自己的旧式四轮马车去了。
在半路上,他为了喂马,停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一位长着浓密的、在两颊上变花白了的红颊须,秃头,满面红光的老人打开大门,把身子紧贴在门柱上,让三驾马车通过去。老人指点马车夫到院子里一间披屋里去,——那院子是新修的,宽大、干净而又整齐,院里摆着一些烧焦了的木犁,——然后请列文走进客房。一个赤脚穿着套鞋、服装清洁的少妇正在擦洗新门廊的地板。她被跟在列文后面跑进来的狗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当她听说狗不会咬人的时候,她立刻就因为自己的惊惶失措而发笑起来。用她裸露的手臂把通到正房的门指给列文,她又弯下腰去,掩藏起她的美丽的脸,继续擦洗着。
“您要茶炊吗?”她问。
“好的,麻烦你了。”
正房很宽敞,有一个荷兰式火炉,一个隔扇。在圣像下面摆着一张绘着花样的桌子、一条长凳和两把椅子。靠近门口,有一个摆满了杯盘的食器橱。百叶窗关上了,苍蝇很少,房间是这样清洁,使得列文很担心那一路跑来、而且在泥水里洗过澡的拉斯卡会弄脏地板,他吩咐它在门边角落里卧下。在正房里环视了一遍之后,列文走到后院里去了。穿套鞋的漂亮的少妇挑着两只摇晃着的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边去打水。
“快一些,我的姑娘!”老人愉快地向她叫着,而后走到列文面前。“哦,老爷,你是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的吗?那位老爷也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的,”他把胳膊肘支在台阶的栏杆上,开始闲谈起来。
在老人正谈到他和斯维亚日斯基的交情时,大门又轧轧地响了,干活的人们曳着木犁和耙从田间走进院子。套在犁和耙上的马匹又光泽又肥壮。干活的人们显然是这一家的人;两个穿印花布衬衫、戴便帽的年轻人,其他两个是雇工,都穿着麻布衬衫,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年轻人。老人从台阶走下,走到马匹前面,开始卸马。
“他们犁什么田?”列文问。
“在犁马铃薯田。我们也租了一小块地哩。费多特,不要牵出那匹阉马,把它牵到马槽那里去吧,我们把另外一匹套上。”
“啊,爹,我要的犁头拿来了吗?”那高大健壮的汉子问,他显然是老人的儿子。
“在那里……在门廊里,”老人一面回答,一面把他解下的缰绳缠绕起来,投在地上。“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把犁弄好。”
漂亮的少妇肩上挑着满满两桶水走进了门廊。更多的女人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年轻美貌的、中年的、又老又丑的、带小孩的和没有带小孩的。
茶炊开始发出咝咝的响声;雇工们和家里的人安顿好马匹,进来吃饭了。列文从马车里取出食物来,请老人和他一道喝茶。
“哦,我今天已经喝过了,”老人说,显然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但是再陪您喝一杯吧。”
喝茶的时候,列文探听到老人农庄上的全部历史。十年前,老人从一位女地主手里租了一百二十亩地,去年干脆就买了下来,另外还从邻近一位地主手里租了三百亩地。他把一小部分土地——最坏的部分——租了出去,自己全家和两个雇工种了四十亩地。老人诉说他境况不佳。但是列文明白,他这样抱怨,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关系,而他的农场的状况是繁荣的。要是他的境况真不好,他就不会以一百零五卢布一亩的价钱买进土地,他就不会给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都娶了亲,也不会遭了两次火灾以后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筑得越来越好了。不管老人怎样诉苦,但是显然他是在夸耀,合乎情理地夸耀他的富裕,夸耀他的儿子们、他的侄儿、他的媳妇们、他的马匹和母牛,特别是夸耀他把这一切农事经营得很好。从他和老人的谈话中,列文看出来他也并不反对新式方法。他种了许多马铃薯,而他的马铃薯,像列文坐车走过的时候所看到的,已经开过了花,正在结果,而列文的却刚刚开花。他用一架从邻近一位地主那里借来的新式步犁来耕马铃薯地。他种了小麦。在筛黑麦的时候,老人把筛下的麦屑留着喂马,这件细小的事特别打动了列文。多少次列文眼看着这种很好的饲料被糟蹋了,竭力收集起来,但总是不可能。这位农民却办到了,他对于用这个来做家畜饲料,真是不胜赞赏。
“娘儿们做什么呢?她们把它包好送到路边,大车就把它运走了。”
“哦,我们地主拿雇工真是没有办法哩,”列文说,一边递给他一杯茶。
“谢谢你,”老人说,接了茶杯,但是指着他咬剩的一块糖,①他谢绝了再在茶里加糖。“你怎么可以靠雇工干活呢?”他说;“那简直是糟透了!比方,看斯维亚日斯基家吧,我们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样的土地——黑得像罂粟籽,但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获。照顾不够——就是这样!”——
①俄国农民为了节约,轻易不在茶里放糖,而只拿着一块糖,一边喝茶,一边嚼着。
“但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种土地吗?”
“我们干的是农活儿。一切事情我们都亲自动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们可以亲自来做。”
“爹,费诺根要一点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走进来说。
“就是这么回事,老爷!”老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一连在自己身上画了好几次十字,他向列文道了谢,就走出去了。
当列文走进厨房去叫他的马车夫的时候,他看见全家都在吃饭。女人们站在那里侍候他们。年轻力壮的儿子口里含满麦粥正在说什么笑话,他们都在笑,正在把菜汤倒在碗里的、穿套鞋的少妇笑得最快活。
这个农家给列文一种幸福的印象,这同那位穿套鞋的少妇的美丽的面孔大概很有关系;这个印象是这样强烈,使列文永远不能忘记。从老农民的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路上,他尽在回想着这个农家,好像在那印象里面有什么东西特别引起他注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