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能否再说一遍?”她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千万别把我说的话当真。我有点儿醉了。我在厨房里独自灌了好大一杯酒,那是大约在五分钟——”我突然住了口,陡的转过身去。我刚才听到没铺地毯的过道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飞快地朝我们——冲着我们——传来,一转眼,那伴娘猛的冲进房来。
她并不对哪个人看。“我总算跟他们通过电话了,”她说。她的嗓音听来平淡得出奇,连一点儿加重语气的痕迹也没了。“打了约摸一个钟点才打通。”她脸色紧张,热得满脸通红,快要胀破了。“是凉的吗?”她说着,并不等人回答,就一步不停地赶到咖啡茶几前。她拿起那只我在约摸一分钟前斟了一半的酒杯,—仰脖就喝了个干净。“那个房间真是我这一辈子待过的最最热的地方了,”她说。倒并不是针对哪个人说的——,一面放下空酒杯。她提起酒罐,又斟了半杯,弄得罐里的冰块丁丁当当地响。
西尔斯本太太已经到了这茶儿旁。“他们说什么来着?”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跟雷亚说了话吗?”
伴娘先把酒喝了。“我跟每个人都说了话,”她说,放下酒杯,她一本正经地把“每个人”三字念得特别重,但是拿她来说,好算出奇地平淡了。她先看看西尔斯本太太,然后看看我,然后看看中尉。
“你们全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她说。“一切都好,呱呱叫。”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西尔斯本太太斩钉截铁地说。
“我刚说过了嘛。新郎官不再被幸福感弄得不舒服了。”伴娘声音里人们熟悉的那种语调又出现了。
“怎么会呢?你跟谁说过话啦?”中尉对她说。“你跟费德尔太太说话了吗?”
“我说过,我跟每个人都说过话。每个人,除了那脸红怕羞的新娘子,她跟新郎已经私奔了。”她转身对着我。“你究竟在这里头搁了多少糖啊?”她烦躁地问。“这味道完全像——”
“私奔了?”西尔斯本太太说,把手按在喉头上。
伴娘对她看着。“得了,别紧张,”她劝告道。“你可以多活一些子嘛。”
西尔斯本太太有气无力地在卧榻上坐下来——说实在的,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这时正抬眼盯着伴娘,我清清楚楚记得西尔斯本太太马上学我的样。
“事情明摆着,他们回去的时候,他正在公寓里。所以穆莉尔马上整好行装,他们俩就那么走了。”伴娘慎重地耸耸肩。她又拿起酒杯,把酒喝光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被邀请去参加结婚宴会。新娘和新郎都已经走了,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会。据我了解,那边已经到了一大帮客人。从电话里听人人都乐不可支哪。”
“你说你跟费德尔太太说过话来着。她说了些什么?”中尉说。
伴娘摇摇头,相当神秘莫测。“她真了不起。我的上帝,多坚强的女人啊。她的声音完全正常。据我了解——我是说根据她所说的——这个西摩答应去找一个精神分析学家,把他的思想矫正过来。”她又耸耸肩。“谁说得准呀?兴许一切就会变得顶呱呱的。我太乏了,没法多想了。”她望望她丈夫。“我们走吧。你那顶小帽子在哪儿?”
接着发生的事是,我记得,伴娘、中尉和西尔斯本太太全都排成单行朝大门走去,我这个主人呢,跟随在他们后面。那时我一步一摇晃,非常明显,但既然没人扭回头来看,我想我这情况也没人觉察。
我听见西尔斯本太太对伴娘说,“你打算到那边去弯弯,还是怎么着?”
“我说不上,”对方回答。“我们即使去的话,也至多待—会儿就走。”
中尉按按叫电梯的铃,三个人一无表情地注视着指示电梯在哪一层的指示盘。似乎谁也不想再讲话了。我站在公寓套间的门洞子里,离他们几英尺,目光模糊地看着。我说了声再见,于是他们三颗脑袋—齐朝我转过来。“喔,再见。”他们对我叫道,就在他们走进电梯,关上门的当儿,我听见仆娘大叫了—声,“谢谢你的酒!”
我回进房间,脚步非常不稳,我—路走去,—面设法解开上衣的钮扣,或者不如说干脆把前襟使劲拉开。
我回到起居室,受到我已经忘掉的那个留下未走的客人毫无保留的欢迎。他看我走进房间,就把斟满酒的酒杯朝我举起。实际上,他当真把它朝我挥了—下,一面上下点着脑袋,咧嘴笑着,仿佛我们双方盼望已久的决定性的欢庆时刻终于来临了。我发觉在这次独特的重新会见时,我在咧嘴笑的方面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我记得曾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我走过去,面对着他在卧塌上沉重地坐下来,总算把上衣前襟全部拉开了。“你难道无家可归吗?”我问他。“谁照料你啊?公园里的鸽子吗?”对这些挑拨性的问题,我这位客人的回答却是更加兴致勃勃地对我举杯祝酒,拿他那杯汤姆•柯林斯酒——一只啤酒杯那样对我挥动着。我闭上眼睛,躺倒托卧塌上,把双脚挪到榻上,摊手摊脚地平躺着。但这—来使我感到屋子在旋转。我—骨碌坐起身来,身子一转,把双脚踏在地上——这动作来得突然,没掌握好,以至我不得不伸手撑在茶几上,来保持身子的平衡。我探出身子,颓然坐了一两分钟,闭上了眼睛。然后不用站起身来,我就伸手提起酒罐,斟了一杯汤姆•柯林斯酒,泼出了好多好多酒和冰块在茶几和地板上。我拿着斟满酒的酒杯又坐了几分钟,一口也没喝,然后把杯子放住茶几上的浅浅一摊酒上。“你想知道夏洛蒂如何缝上那九针的事吗?”我陡的问,我自己听来嗓音完全正常。“我们当时在本州北部安大略湖①。西摩给夏洛蒂写了信,邀请她到我们家来做客,她母亲最后让她来了。事情是,有天早上,她坐在我家车道正中地上抚弄着布布的猫儿,西摩朝她扔了块石头。他当时十二岁。全部经过就是这么回事。他朝她扔石头,因为她跟布布的猫儿一起坐在车道正中,模样美极了。上帝作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夏洛蒂、布布、韦克尔、沃尔特,全家都知道。”我眼睛盯着茶几上一只锡镴制的烟灰缸。“夏洛蒂关于这回事对他—句话也没说。一声不吭。”我抬眼看着我这位客人,着实指望他跟我争辩,管我叫说谎者。我当然是个说谎者啦。夏洛蒂始终弄不懂西摩为什么朝她扔那块石头。然而我的客人并不跟我争辩。恰恰相反。他朝我鼓励地咧嘴笑笑,仿佛不管我就这问题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总能当作绝对真理来接受。然而我站起身来,走出屋去。我记得,当我离门口还有一半路的时候,曾考虑拐回去捡起地板上的两块冰块,但想想这任务太辛苦了,就径直走到过道上。经过厨房门的当儿,我脱掉了上衣——是从身上剥下来的——把它扔在地板上。当时依我看,仿佛那正是我—向放上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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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安大略湖为加拿大和美国之间的五大湖中最东部的一个,当两国的天然疆界。
进了浴室,我在脏衣篮边站了几分钟,低头望着它,盘算着到底要不要把西摩的日记本拿出来再看看。我一点儿不记得我当时对要还是不要举了些什么理由,不过我最后还是打开篮盖,拿出日记本。我拿着它又在浴缸边上坐下来,迅速地翻动书页,直翻到西摩写的最末了的那一段:
“有个士兵又给机场保养区打了电话。如果云幕高度不断上升的话,我们明摆着不等天大亮就能起飞。奥本梅姆说我们不必屏住了气地等待。我打电话给穆莉尔,要告诉她。她来接电话,老是‘喂,喂,喂’的喊个不停。我的嗓子发不出音来。她差—点就要挂断电话。但愿我能镇静一点就好了。奥本海姆打算睡上—觉,等机场保养区回头打电话来。我也应该睡觉,但是我情绪太紧张了。我打电话给她实在是想最后一次问问她,请求她跟我两个人一起出走,去结婚。我情绪太紧张了,不想见很多人。我感到自己仿佛刚在诞生。这神圣、神圣的一天啊。这电话线路太差劲了,这次通话的大部分时间我简直讲不上话来。当你说了‘我爱你’而对方在另一头却大叫一声‘什么?’这有多可怕啊。我整天读着《奥义书》①的一本杂录。婚姻的双方应该为彼此服侍,彼此提携、帮助、教导、鼓励,但首要的是服侍。正当而钟爱地抚育自己的孩子,要不偏不倚。孩子是家中的客人,应该受到眷爱和尊敬——绝对不能被占有,同为他是届于天神的。说得多好,多通情达理,多难以做到,但是很美妙。因而是千真万确的,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承担责任的喜悦。奥本海姆已经上床了。我也该睡了,但是不成。必需有人陪我这幸福的人熬夜啊。”
我把这段日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就合上日记本,把它随身带回卧室。我把它撂在窗边长椅上西摩的那只帆布包里。跟着,多少可说是有意地倒在比较近的那张床上。我身子还没落在床上就睡着了——要不,可能是晕过去了——也许这只是我自以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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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这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最古经典《吠陀》文献中的一部,是解释《吠陀》本集的。
约摸过了一个半小时,我醒过来,感到头痛欲裂,舌敝唇焦。屋内简直一片漆黑。我记得在床沿上坐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由于口渴得厉害,我终于起身朝起居室慢慢地走去,指望那里茶几上的酒罐里还剩下一点儿清凉而解渴的酒。
我那末一位宾客显然已经自己开了门离公寓走了。唯有他那只空酒杯和锡镴制的烟灰缸里那截雪茄蒂,说明他曾经来过。我至今仍以为当时应该把这雪茄蒂捎给西摩,这原是结婚礼物通常的去向嘛。光是这个雪茄蒂,装在一只精致的小盒里。也许还附上一张空白的纸,当作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