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十郎用自来水笔在纸上画着。他画的是三角形和圆形,以及连结它们的几道线。
中久保知道高野打算制一张图表。但是高野十郎并不能马上完成这些图解。不,他正在煞费苦心地想完成它。
他重新画过一道线,又改变一下弧线的位置。忽而画成双重,忽而又改成三重;忽而勾掉,忽而又恢复过来。高野十郎显然对这项工作感到吃力。
他皱着眉头,用手托着额,恰象是在解答困难的数学题一样画了好几道虚线。
“简直不明白,”高野十郎嘟囔着,看了一阵子自己画的图表,然后又去修改那些图形。
中久保京介隔着桌子看着。起初,他还以为高野这样犹豫不决是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也就是说,他只当高野是在卖弄,故意改来改去。
但是中久保看着对方的表情,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这种想法。高野十郎好象的确一时画不出这张图来。
“唉,画不出来,”他终于把自来水笔撂下了。“我本来以为一下子就可以画出来呢,还是心里没有把头绪理清楚。”
他把头发乱抓了一阵,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我自己以为是知道的,可是一旦要画出来,就有不够的地方了。不够的地方其实就是我知道得不透彻的地方。由于含糊不清,画起来就不顺手了。”
“但是,”中久保京介对正在为难的对方说,“能不能单把您知道的部分画下来呢?”
“是啊……”
高野十郎盯着看那张纸。
高野似乎揣想着在纸上构制形形色色的图表,又抹掉了。
“且慢,”高野使劲搔了搔下巴颏底下,突然说,“我告诉您另外一件事情吧。讲着讲着,说不定我就能找出这张图的轮廓了。”
中久保京介明白了高野这句话的意思。对,确实有这样的情形:面临难题解答不了时,突然换个方向试试。思想凝滞在一点上的话,互不相干的意识往往会突然发生变化,使思想成熟的。
中久保京介重新看了看高野那没有画完的图。
上面有着四方形的框框,有圆圈,下面又东一个西一个地配置着几个方框框。框框和圆圈之间连结着线,分别连到下边的框框里。不仅如此,画面的左右两方也分布着线和框框,伸出了形形色色的枝杈,好象抽象派的画似的。
不用说,在方框框和圆圈里是要写上某些名称吧。高野十郎的苦恼就在于不知道写上什么字才合适。
他也许会在中央的大圆圈里写上“V资金”。从上边的那些框框画出来的线都集中在圆圈里,由此看来,框框也许是构成V资金的各机构的位置吧。象许许多多树梢一样突出来的,说不定就标志着资金流通的方向。
“对不起,容我想一想,”高野十郎点燃了一支香烟说。他两眼带着倦意,口里喷着青烟。从他脸上的表情是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仍然一心想画完那张图呢,还是想着他刚才所说的“另外一件事情”该怎样开头。
“所谓V资金,包括种种东西。但是对这笔V资金略微有所觉察的人也不知道最重要的一点:日本的财产。”高野十郎突然说道,“刚战败后,东京法庭的美国首席检察官纪南曾悄悄招待过日本过去的四个重臣,其中包括海军大将冈田(冈田启介(1868—1952),日本政治家,一九三四年任首相。——译者注)和米内二人。关于这两个人有过这样一件事:好久以前,政府曾召开过要推荐东条(东条英机(1884—1948),日本头号战犯,一九四一年任首相兼陆相,发动太平洋战争,日本投降后被处绞刑。——译者注)为首相的所谓重臣会议,出席者当中,反对过东条的都成了当今这奇怪的繁荣局面的缔造者。您也知道,主持会议的是内务相木户孝一(木户孝一(生于1889年),日本战犯,一九三七年以来历任文部相、厚生相、内务相。对东条英机内阁的成立出力不少。日本投降后被判无期徒刑,一九五五年底假释出狱。——译者注),近卫公(近卫文麿(1891-1945),日本战犯,一九三七年和一九四○年两次任首相,日本投降后畏罪自杀。——译者注)托病没有出席。出席者有若槻(若槻礼次郎(1866—1949),日本战犯,日本投降后被褫夺公职。——译者注)、冈田、广田(广田弘毅(1878—1948),日本战犯,一九三六年任首相,日本投降后被处绞刑。——译者注)、林(林铣十郎(1876—1943),日本战犯,曾任陆相,一九三七年任首相。——译者注)、平沼(平沼骐一郎(1867—1952),日本战犯,一九三九年任首相,日本投降后被判无期徒刑,死于狱中。——译者注)、阿部(阿部信行(1876—1955),日本战犯,一九四四年任朝鲜总督。——译者注)、米内等当过首相的人,以及枢密院议长原。其中除了若槻推荐宇垣(宇垣一成(生于1868年),日本战犯,一九三八年任外务相,一九五三年重新进入政界。——译者注)外,阿部、林、广田和原都赞成木户所推荐的东条。但是其中只有两个前首相始终保持沉默,那就是冈田启介和米内光政。要是说现代神话的种子是这两个人播下的,我认为也不算夸张。”
“这话是什么意思?”中久保京介觉得话一下子扯得太远了,但是从谈话的顺序来说,只好这么问。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答谢美国首席检察官这次的招待,日本方面的重臣在箱根回请纪南。这是一个绝密的会议。纪南迟到了,会议直到夜里十一点钟才开始。在会上,纪南透露了美军总司令部最高统帅已决定不把天皇指为战犯。美国首席检察官为什么要在这个私人会晤的场合透露这样一个问题呢?当时,不把天皇指为战犯,在国际上是个重大问题。以后人们悄悄谈论的关于V资金的传说就起因于此。至今也还发生着一些一般人不大理解的怪现象。首先令人想到的是:战败后把据说还足以进行将近十年战争的军部财产秘密储存起来的问题。此外,还有庞大到被称为世界三大巨富之一的皇室财产。两者加在一起,按照今天的价格恐怕合数十万亿日元了。把军部财产储存起来的这些人即便认为这是一种爱国的举动,从结果上来说,也只是使得皇室经济瘫痪下来,同时形成了如今对局外人完全保密的、在国际上周转的资金。我认为这至少是形成这种现状的最大的原因。
“以后,形形色色的人们环绕着这些物资明里暗里展开了活动,发生了一些按照我们的常识来说是不可理解的怪现象。例如,某经济团体以援助冲绳自由党的名义而付出的三亿美元调济资金的内幕;或者据说拥有六十亿日元的特殊公司所持股票的保证金(日本政府对美国保证东京芝浦等公司的股票时价计算);这些资金就象泉水一样涌出来。就拿‘银行事件,来说吧,该行总经理说是贷给了一位女经理十亿日元。不论多么好女色,堂堂一个银行家绝不肯在一个女人身上花这么多钱,其中也有内幕。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总之,日本的命运可以说是由金钱势力来操纵着的。为什么金钱会象这样泉水般源源不绝呢?本本分分的中小企业者眼看要倒闭时央求银行贷给他们一笔资金周转,银行不肯轻易答应;然而暗地里他们却毫不在意地抛出几亿日元。
“您也知道,凡是V资金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物。这些人物如今在社会上都很知名。战争结束后已经过了十年多啦,他们大概也得开始出头露面了吧,不然就成不了事。关于自己,他们只是说乘着战后那场混乱赚了一笔钱。有的说是买卖碎铁赚的,有的说是造船赚的,也有的说是做股票投机赚的,或者说是做金属生意发了大财。其中有的如今已经发迹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官商了。在交通事业方面,也有的撕下假面具,成为头号的实力人物了。他们有个共同点:经历上都有一段不清不楚,而且缺的正是重要的部分。这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奇怪的现象跟这些参与者那段搞不清楚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作为兜町最大的霸王而引起轰动的都筑逸广的背景之谜,也是从这方面产生的一个事件。木元茂本来只是一个碎铁商,如今戴上假面具,当上了左右日本的头号官商。消息灵通人士甚至说,战后金融实业界是木元在幕后操纵的。”高野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所有的历史家都是以什么人撰写的传说作素材的。传记或历史的真实部分恐怕都是经过纂改而流传下来的吧。一旦那个时代结束,到了下一个时代,这些编写出来的传说就已经具有权威性、变成‘真实’的了。因为了解事实真相的人已经死绝了,接替他们的人不明真相。对年轻人说来,现在就是一切。不论这些人过去是强盗还是干走私生意的都无关紧要,赶浪头的传记作者所编写的那一套,到后来就成了权威。”
高野十郎接着说下去:“以军需省为中心安排战争期间的贵重金属等庞大物资的究竟是谁呢?掌握着正确的详单的又是什么人呢?详单包括镶着世上罕见的钻石的王冠和贵重的财产。制订计划的是保守党的某实力人物。他可以说是了解一切情况的人。在解除(整肃(原文作公职追放罪。日本投降后,某些战时担任重要公职的战犯曾被革职,并被禁止参加政治活动。“单独和约”在一九五二年四月生效后,这些战犯一律得到了赦免。——译者注)之前,他就已经被遴选为将来登台的明星之一了。虽然被关在巢鸭监狱里,他也足以算得上是个实力人物。木元茂当上今天的‘怪官商’,‘水星号’坠落之谜,以及九州钢铁公司总经理结城浩之死,都是与之有关连的大事件。
“以前有过这么一件事。比方说,战败已成定局时,某财阀在‘满洲’的全部资本和企业照那样下去就会荡然无存了。那个财阀想到,何不乘着日本国民还不知道战局绝对于日本不利的时候,设法先把在‘满洲’的投资收回到国内来呢?结果,在昭和十九年,某财阀就与当时担任经济阁员的这个保守党某实力人物相勾结,开始在国内悄悄发放‘满洲’军需工厂的股票,把它换成现款。当时的‘满洲’军需工厂是一级的国策公司(当年日本政府为了有组织地推行国家的工业政策而设立的公司。——译者注),在国内是不准许买卖该公司的股票的。因为‘满洲’军需工厂所有的股票都归当地投资证券公司所有,非经有关大臣的批准,是不能在国内过户的。这个军需工业财阀的头目恰好是证券公会的会长,当时在政府里的经济阁员就与财阀以及这位会长互相合作,这个阴谋计划就顺利地实现了。这些股票外加十成贴水在国内过了户,卖给了不知道必然要战败的国民。
“战败后股票怎样了?实际的被害者是谁?这您是知道的。吃亏的一向是被蒙蔽的老百姓。总之,据说那时候的数千万日元就这样进了他的腰包。解除‘整肃’之后,连他的心腹都过着豪华的生活,从这里也就可见一斑了。
“比方说,他和他手下的那一伙人都加入了柴田荣助的私营铁道王国集团。他的参谋是该私营铁道会馆的经理,另一个心腹是该公司的董事。如果再把私营铁道王国的柴田荣助的名字列入出现在国际资金这一现代神话的人物当中,就更清楚了。比如,在柴田下面再加上中野敬次吧。中野正是柴田王国幕后的人物之一。柴田死后,他才扯下假面具,使世人大吃一惊。依我看来,这些人背后都有着国际秘密,在柴田王国这样一个舞台上各自象煞有介事地扮演着一个角色。”
高野十郎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想到什么就滔滔不绝地随口而出,没有经过整理,也没有系统。听的人要不十分注意,是不能理解的。
中久保京介一边听他说,一边在心里整理着。总之,高野十郎的意思是说,旧军部所遗留下来的财产由什么人继承下来,现在在深层里流动着,其中包括战争期间军部从国外运回来的贵重金属和物资。
他似乎还表示,另一方面原先向国民征购来的贵重金属和钻石等也在另一个系统中流动着。
于是,中久保京介要求高野给他画一张标出这个体系的图解。
这一次,高野十郎当即在纸上画给他看了。
“当然,这不是所谓V资金。V资金完全是连结着东京和华盛顿的秘密经济工作资金。但是在这个图表上画给您看的秘密资金也是造成现在的种种怪现象的根源。即使把这种现象摆到国民眼前,我们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我们认为上层有着大家所不能理解的高级首脑和组织。不论叫国民看什么,国民都一声不响。这是日本庶民从封建时代起就被训练成的‘乐天知命’的观念。他们一向认为自己和那些人不是同一个种族的人。连极素朴的疑问,他们也全都解释为是由于种族不同。”
高野十郎的话说得并不算有条理,但是中久保京介还是听懂了。
“现在,这张表上还有必须略加说明的地方。关于接收来的贵重金属的事,以前人们已经说过不少了,大概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在这张表上,这部分财宝是截然分开的。其实,还是有交叉的地方。比方说,收废铁的木元已经脱离了钢铁公司方面,如今完全在政界里扎下了根。
“再来看看海军,这里就有战时内阁的高官。此人对当时日本储存的全部物资的数量必然了如指掌,因为从他的职位来说,他是能够知道的。只有经济阁员和这个高官的职务才处于能够洞悉这一切的地位。至今他还活跃在政界的第一线上。这个表上概括得很简略。其实,除了战后突然膨大起来的某贵重金属商之外,还有不少受过这个高官恩惠的人。海军的现地机关是主要活跃在中国大陆上的机关,负有从现地征调物资运往日本国内的任务。花山先生率领手下的人加入久我先生的保守党时,当时以‘卧术师’(“卧术师”是日本柔道中以卧倒的战术战胜对手的招数。——译者注)出名的政客就曾经经管过这个机关的款项。海军之外,陆军还在上海设有征调物资的机关。其中的一个首领是称作梅机关的山田上校。”
“山田?”中久保京介记得这个姓。他一听就很耳熟,因为有末晋造向他提到过。
“这个人现在对总理厅特别调查部有影响吧?”
中久保京介这么一问,高野就点点头说:“正是这样。如今,山田上校系统的特工活动的旧势力可以说是比各省派来的官员的势力要强大。调查部的官员本来就是从各省凑来的,连一个想奋不顾身地为调查部工作的人也没有,简直敌不过新兴势力。……陆军里的这些物资,经由宪兵集团流到T银行的佐佐总经理手里,变成了所谓的佐佐资金,这一点我已经充分说明了。……曾任大藏相的某议员也出现在这张图表上。我简单地谈谈这件事。
“这个人原是管理贵重金属等物资的中央机关的业务部长。据说战争刚结束时,他受大藏省外资局局长之托,把十六个木箱的钻石和二十五根金条从日本银行地下室运到埼玉县乡下的自己家里,当夜就埋进地下仓库。但是据说占领军知道了这件事,两星期之后就全部被美军士兵查抄了。这是他在国会里作证时提出来的答辩。还有过这么一场呢:在野党曾进行追究,说也许不是被美军运走的,怕是落入执政党手里了吧。埼玉县也有地方银行,跟T银行一样,是战争期间由几家小小的地方银行合并而成的。埼玉县的这家银行如今也有着与T银行一样的不可思议的现象。说不定不久就会现出一部分原形,与政界相勾结的钱以行贿的形式暴露出来。……因为在战争期间,当时的军需次官竹内可吉曾对国民发表谈话致谢,提到这次取得了巨大成果,征购到的钻石比指标超出八倍,白金超出一倍。但是始终没有发表指标究竟是多少,战争就结束了。我想这倒不是‘军事秘密,(他们惯常使用的借口),而是由于种种考虑才没有公布指标。因为一旦让人知道了指标,征购到的超过指标八倍之多的贵重金属量也就暴露出来了。总之,没来得及有效地使用好容易才征购到手的这批数量惊人的物资,日本就战败了。由此可见,在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竟流动着多么庞大的军部方面的物资。……其次就是我写在这里的伊藤满——那个关键人物。”
高野十郎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高野十郎继续谈下去。他一边谈着,一边说不定在脑子里组织着V资金的结构和图表。他脑子里又好象同时在转着两种念头。
高野十郎边谈边思索着别的事情。
“方才已经说过,从伊藤满到中野敬次、柴田私营铁道王国这样一个顺序是怎样形成的。除此而外,伊藤身上所具有的特工活动的性质似乎还形成联系到总理厅特别调查部的现象。”
“您说得对,”中久保京介点了点头。“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说到总理厅特别调查部,官商木元商店什么的也是跟它有联系的。因为不论是伊藤满的伊藤商业公司,还是木元茂的木元商店,都以东南亚为舞台从事特工性质的买卖。例如在老挝和南越就是这样的。如果不因情报关系而和调查部勾结,那倒奇怪了。中久保先生,您认识调查部的樋胁定良这个人吗?”
“这个名字听来很熟悉。”
有末晋造跟他谈过不少关于这个人的情况。樋胁定良以爱国者自居,顽固地主张反共,到处滥用印有“国内治安局局长”这个虚构的头衔的名片。他担任着防卫班班长。为了使不称心的同僚辞职,就擅自替他们写好辞呈交出去,引起了问题。据有末晋造说明,樋胁定良正是久我的嫡系。
“这位樋胁定良虽然也在调查部,却是在内部从事情报工作的,跟他呼应着在外面活动的是浅仓某。浅仓这个人原先也是陆军少校。对啦,您听到浅仓少校这个名子,会不会想起什么事情?”
“我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是吗?我再跟您说说,您也许就会想起来的。几年前不是发生过‘拉斯特沃洛夫事件’吗?就是苏联驻日代表机构的一个成员逃到美国机关去请求庇护,在华盛顿把他在日本所从事的情报工作全部供认的那个事件。”
“这在报纸上大事刊登过,所以我记得。”
“拉斯特沃洛夫在华盛顿会见记者,是他逃出东京大约一年后的事。那时候日本报纸根据外电把这消息刊登出来。就在当天,有两名前少校到警视厅自首。这两个人特意去自首,说拉斯特沃洛夫在日本的时期,他们跟他有过情报关系。浅仓就是其中的一个。另一个少校如今不知去向。据我推测,他也许改名换姓,钻到总理厅特别调查部之类的地方去了。”
“噢。”
“‘拉斯特沃洛夫事件’本来就矛盾百出。在华盛顿白宫的国务卿办公室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露面的人究竟是不是拉斯特沃洛夫还不知道呢。他既不许记者给他拍照,也不许录音。他的相片只有他刚失踪时为了搜寻而由苏联代表机构提供的那张。至今还搞不清楚他究竟从日本方面取得了什么情报。也许是不能发表。这且不去管它。报纸上刚一刊登这消息,当天就去自首的那位浅仓少校的心情也是难以理解的。按照一般情况,他逃还逃不及呢。同是自首,如果是快被侦查出来,逼得无路可逃,这时再去自首,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为什么那么慌张,消息刚一见报就去自首呢?……依我看来,‘拉斯特沃洛夫事件’大概就是日本的情报机关与美国方面合作而制造出来的一套把戏。这位浅仓少校如今怎样了呢?如今他就潜藏在木元商店的驻外机关里。不用说,该驻外机关本身就是与总理厅特别调查部有联系的。根据这一事实也可以知道木元商店和总理厅特别调查部是一起的。”
“原来如此。”
“总理厅特别调查部本身的预算并不宽裕。但是另一方面,木元商店却拥有雄厚的资金。从调查部来说,如果把驻外情报网设在木元商店里,预算方面就能得到很大帮助。这也就是一种就地筹措资金的办法。就木元来说,如果把政府的情报机关设在自己的商店里,在做买卖方面就再便利不过了。”
高野十郎把已经凉了的茶喝下。
“真糟糕,我说话尽离题。可是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势儿把浅仓前少校的事也说说吧。
“樋胁定良曾经把访问日本的那位沙特阿拉伯的石油使节软禁在东京市内某旅馆里,不许他会见任何人。这件事外间传遍了,您一定也知道的。阿拉伯石油的勾当与浅仓前少校在国外的活动是里呼外应的。据说樋胁曾扬言浅仓这家伙真可恶,如果他回到日本,可不能放过他。这多半是两个人互相勾结,故意放的空气吧。因为如果被人觉察到他俩里外呼应进行活动,可就糟啦。就这样,浅仓又当上现在担任国会议员的前参谋津田正明的智囊。津田议员虽然打着反抗精神的招牌,其实日本刚战败时,他曾走遍南洋和中国大陆,在背后操纵他的是浅仓前少校,这挺有意思吧。人与人之间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有瓜葛,您那位头目坂根重武就跟津田议员有亲戚关系哩。两家是儿女亲家哩。”
“这我知道。”
“您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津田议员好象在世界上无所畏惧。其实他也有苦于对付的人呢。最难对付的是小野洋介。小野就是木下邦辅在T县的对手。津田议员的后台其实就是这个小野,这是个外人所不知的事实。坂根和津田两家结亲,也是小野做的媒。怎么样,有意思吧?”
“可不。这又和T县有关连了。”
“是啊,有关连。另一个T县人伊藤满,手下也有个奇怪的机关。咱们就假定这个机关叫K吧。该机关的头目K在战前原是个政治犯。在狱中叛变了。顺便提一下,这个机关并不是总理厅特别调查部那样一个公开的机关。因此调查部做不到的事,它也能够放手去干。例如,据说因所谓‘佐尔格事件’(一九四一年,日本政府诬控德国驻日大使馆工作人员佐尔格和南满铁道临时工作人员尾崎秀实等二十余人有共产国际间谍的嫌疑,加以逮捕,一九四四年将佐尔格和尾崎处以死刑。——译者注),而失踪了的北林友子这个女人也由这个机关掌握着。遥控曾经作过日共干部的伊藤律(伊藤律是日共叛徒,曾混入日共中央,一九五三年被开除出党。——译者注)的也是这个机关。因而在美国占领期间,美国情报机关在背后相当支持这个机关。社会上甚至悄悄议论,昭和二十四年发生的一连串铁道事故事件(指一九四九年美日当局为了镇压和迫害日本的爱国民主力量,复活日本军国主义而制造的“下山事件”,“三鹰事件”和“松川事件”。“三鹰事件”是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七日晚上,停放在三鹰车站车库里的一辆电车突然冲出去,造成六人死亡,十三人受伤的事件。事后,日本反动政府立刻诬指为日本共产党所策划的,逮捕了日共党员和工会干部等十人。在日本人民的强烈反对下,日本法院终于在一九五五年六月被迫宣判九名被告无罪,但仍坚持判处被告竹内景助死刑。——译者注)中有这个机关在活动。
“我顺便再来谈谈总理厅特别调查部。第一任调查部部长川上久一郎讨厌这个K机关倒也是事实。他竭力提防着,不让这个机关的人员进入调查部。一方面可以说他是怕自己与最高权力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因而会被割断,同时,想必他也很自负,认为自己在对付共产党的工作方面更内行一些。这个K机关与久我首相以及久我的心腹官房长官有直接联系,大概也使川上久一郎很生气。大家常说,‘下山事件’、‘松川事件’接连发生后,官房长官每一次都立即发表声明说:‘那是共产党干的’。只要考虑到这位长官和K机关的联系,就可以猜出这个声明是根据什么意图发表的。”
高野十郎就这样谈下去。
中久保京介这才注意到,这个人说不定在这样一个权力机关里待过一个时期。他晓得种种情况。他这些知识想必也是待在机关里时获得的吧。也就是说,他是有亲身经验的。
但凡一个人讲述一件事时,如果那是他亲自经历的,内容就具体、琐碎、庞杂而没有系统。但是如果不是根据经验,而仅凭概念而得出来的理论,那就会结构整齐,条理分明,然而其具体内容却会有些空洞了。高野十郎想到哪里讲到哪里,越扯越远,不是恰好说明了这是他亲自经历的吗!
高野十郎忽然说:
“一切都靠金钱。我又说到另一件事了。……”
“一切都靠金钱”这话似乎使他重新回忆起过去的一段经验,他又换了个话题。
“T银行的钱使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久我内阁因造船贪污案而垮台之前的事。由于花山先生声言要创建新党,保守党曾面临一次风暴。反久我派的计划是:如果花山无法行动,就让石场勘三出面,脱离久我,另组织新党。您也知道,石场勘三本来是经济新闻记者出身,通晓数字,对经济政策有独到的见解。在美军总司令部时代,他是不受总司令部欢迎的。因为他曾写过一篇抨击占领政策的文章,投给美国一家杂志,大大地触犯了美国。社会上把他说成是通货膨胀政策的首创人,其实他的观点可进步啦。他这个人,与其说是亲美,倒不如说是对社会主义国家抱着协调性的意见。总之,反叛分子曾策划把石场勘三拉到分裂党里来。结果,花山并没有脱离党,石场也回到党内来,反久我派的八员大将终于孤立了。”
这点常识,中久保京介也很熟悉。
“究竟为什么会成了这样的局面呢?总之,这是靠了金钱,是金钱的力量造成的奇迹。当时,环绕着反久我派的活动,分裂党是否能成立,这是政界的中心问题。分裂活动日益高涨,起了推动作用的是八员大将中的策士。这您也是知道的。针对这一点,久我和他最亲信的两个人以及木下邦辅极秘密地进行了策划。他们安排了次序。首要目标是花山,其次是石场勘三。他们认为只要打倒了这两个人,分裂派失去魁首,就能一举击溃。花山成了目标。久我首相使出了他那套出名的花言巧语:‘请你回到党里来吧,光你一个人就行。’花山一下子就中计了,被骗回到党里来。但是就连久我派的这些策士们也对石场勘三感到棘手。他们多方面地刺探石场的情况,查明他欠了不少债。
“久我派发现了这件事,高兴极啦。久我以及他手下的两个实力人物就和木下进行商谈,决定由木下负责收买石场的工作。当时石场勘三竟落到这样的地步:他那坐落在目白的私邸里日夜都有新闻记者厮守着,不论他到哪里,他们都钉梢,弄得他行动不便,外面也无法接近他。于是,花山派就打电话同石场联系,说石场发出去的票据由他们收买,条件是要他回到党内来。尽管他是石场勘三,财力方面也是薄弱的。他为国家编制一万亿日元的预算,然而一旦自己欠了债,竟连区区数千万日万也还不上。这是人生的悲喜剧啊。这就跟在公司里经手几千万日元交易的职员,在回家的路上想喝杯啤酒也没钱是一样的。
“就这样,石场终于不得不为钱而屈膝。问题在于在什么地方进行具体的商谈。正值某电视台要举行开业仪式,花山派的策士就想出个主意,请石场出席。他说:一切问题都跟到时坐在你旁边座位上的那个人商量吧。石场勘三答应按照电话里所说的程序来办。他们彼此约定了碰头地点,分头蹓出会场,终于在新闻记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在一起晤谈了一番。也就是说,他们商定由花山派拿出多少现款来收买石场发出去的票据。就这样,石场并没有当倒戈派的头目,却和花山一道回到党内来,使得八员大将孤立了。在电视台开业仪式上,坐在石场旁边的正是木下邦辅。石场大概一直都不知道他将同谁谈。他看到若无其事地坐到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心里想到:‘晤,是这个人呀。’这次用来收买石场的钱,是从所谓造船贪污案的‘赠金’(“赠金”即日本政客接受的贿赂。——译者注)里拿出来的。而久我派答应给石场的那笔钱,是由以石场的忠实亲信知名的少壮派议员市多弘惠转手的。市多答应代为转交,但是说也奇怪,该交给魁首石场的钱,过手的时候少了。石场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得了啦。石场派立即排斥起市多来。市多弘惠本以石场的忠臣闻名,他之所以背弃石场,是有着这样一段内情的。一切都是为了金钱。
“直到这时为止,木下邦辅一直属于执政党的实力人物尾野那一派,借着这个碴儿,他就悄悄接近久我派了。至今人们还把他看作是尾野派,其实不妨认为他与久我派是有牵连的。将来他很可能把尾野派的势力全部揽过来,而他的魁首尾野还一点都不知道呢,这位首领也够马虎的了。也许木下邦辅打算把尾野派抓到自己手里,然后投奔久我及其嫡系。
“久我虽然隐退了,却仍然拥有势力。久我的意见说不定依然会成为内阁的意见。这在外务省人事方面,表现得最为明显。连大使及公使的更迭上都贯彻着他的意图。
“为什么这个已经隐退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势力呢?除了他以外,还有当过首相的人。但是他们并不像久我正那样仍然隐隐握有权力。在正常的情况下,如果当权者或首相去职了,日本政界就把他看作过去的势力,睬也不睬。但是只有久我首相并不如此。这仅仅用魁首和党羽的关系是绝对不能解释的。在政界里是不讲人情的。这从刚才告诉过您的石场勘三和市多弘惠,以及魁首尾野和木下邦辅的关系,也看得出来。连这位魁首尾野不是都完全脱离了他衷心景仰、口口声声称作‘先生’的花山,而去接近久我了吗?政界的离合聚散,用古戏里的义气人情是绝对解释不了的。最根本的因素是权力和金钱。再说,为什么唯独久我前首相竟保持着这样的权力呢?……”
说到这里,高野十郎闭上了眼睛。
他显然是在瞑想着什么,话也中断了。
高野十郎突然把纸扯到手边,用自来水笔一口气写了些字,用线连起来。为了这张图的结构,他已经绞了半天脑汁;是不是聊着聊着就想好了呢?
高野十郎在粗陋的小饭桌上画着。中久保京介觉得他费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这张图。
“请你看看,”高野十郎把自己画完的东西推到中久保京介手边来。
是这样一张图:
中久保京介正凝视着这张图时,高野从一旁说:“这只是个大概。如果说这形形色色的机构各有足以点缀世界史的谋略活动,也不算夸张。但是对它们逐一地加一说明,在我是办不到的。管理这一资金的国际机构在纽约和东京,至于这些机构究竟是由一些什么人组成的,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纽约那方面我倒是能够猜出个八九成。”
“都是哪些人呢?”中久保京介把视线从图表移开,抬起头来问道。
“美军总司令部可以说确实是在日本留下了一笔遗产。但这并不是美军总司令部的遗产,可以说是美国投在日本的资金。纽约方面的管理人的名字,可以从美国财团当中来推测。例如,美国首屈一指的投资公司约翰·李德公司的总经理,可能性就非常大。这位总经理约翰·李德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美国国防部长有力的候补人,在对日工作方面握有实权。我想这个人物一定是V资金的管理人之一。此外,似乎还有其他种种人物。没有人了解这个底细。这是只有当事者才知道的秘密。
“那末日本方面又是谁呢?这我也不大清楚。确实是有一些人的,但是他们不肯向我们透露真面目。然而可以推测到替日美双方国际管理机关执行事务的几个机构。正因为问题与物资和金钱有关,首先令人想到的是银行,而且必须是能周转外汇的特殊银行。这笔资金不会呆放在某银行里不动,一定是被投入某些企业团体里,为日美双方都带来利益。不动用本金,光靠利息就能够有利地周转。这张图下写着‘各地方银行’,您就把它看作是T银行那种性质的银行好了。不仅是T银行,谁也不敢说在东京附近的县份里设有总行的银行都不是这种执行机构伪装成的。”
中久保京介和高野十郎一时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中。
高野十郎又开口说:“这笔资金以各种形式出现:有时作为物资商品出现在市面上,有时成了有势力的钢铁公司和重工业公司的股票,有时又变成石油公司的投资。正象我屡次说过的那样,它有时是作为特殊机关的活动资金而流动着;或被用来投资,诸如开发刚果和在南越进行工作。但是其实质绝不是我一个人能具体而详细地说明的。
“但是连结东京和纽约的这个国际管理机关,必须设个不断在两地之间进行联络的机构。当然,想必是美日双方都派了人。美方且不去管它,日本方面是由谁来担任的呢?因工作关系,担负这个任务的人必须不断往返于日美之间,而且他必须是个谁都不了解其真正使命的人。您好好想想吧:日本方面真正的V资金管理者是谁?不断往返于两国之间、负责联络的是谁呢?”
“连您工作过的千代田经济研究所的是枝先生都不知道吗?”
“不,我想他是知道的,”高野十郎捏了捏下巴颏,露出肯定的眼神。“是枝想必也是V资金事务局里的一个成员。我想是由于有这个任务,他才进行种种活动的。”
“您告诉我的是从是枝先生那儿听来的吗?”
“不,不只是是枝说的。有些是在他那儿工作时悄悄观察到的。当然,我预先也已经获得了充分的知识才能观察到哩。至于这些知识是从哪儿获得的,我就不大好说明啦。”
中久保京介一直觉得高野十郎曾经钻到权力机关里,听高野现在的口气,似乎正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您在研究所工作时,听是枝先生说明过这些事情吗?”
“哪儿的话!”高野十郎使劲摇头否认。“他才不会说这些事情呢。在这方面,他的嘴可以说是严极啦。他头脑非常敏锐,又有才能,策略高明。把木下邦辅和T银行的佐佐联系起来的,正是他哩。木下靠了他才知道有佐佐资金这么个东西,也知道了这个资金秘密流动的情况。前面已经告诉过您,为了把石场勘三从分裂党拉回原来的保守党而付出的钱是造船贪污案中的‘赠金’;事实上这笔钱是由T银行的佐佐交到木下邦辅手里的。木下邦辅现在只不过是保守党内的一名骨干,如果将来当上了经济阁员,恐怕就会长期干下去了。那时,魁首尾野也许会因为自己这个派系出了个木下而高兴。实际上,木下之所以能这样,是由于他暗地里与久我嫡系牢牢勾结在一起。您瞧着吧,不久就准会这样的。”
高野十郎看了看表,说:
“可谈了不少时候啦。”
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确已经暮色苍茫了,笼罩着怪晦暗的黄昏,寂静得简直不象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馆里。
中久保京介和高野十郎并肩走下楼梯。
“绀野这个人想起来可真够倒霉的了,”高野说,“但是从这个事件中您大概也可以看出一个老百姓有多么软弱无力。不管对真实情况了解得多么透彻,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象绀野,就可以说是被他们杀害了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曾作过驻美行情考察员的优秀的经济官吏和评论家江木务,也是被他们杀害的。”
他俩走到正门口。
“再见。”
高野十郎轻轻地向中久保京介点点头,就晃着肩膀沿着灯光闪闪的街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