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久保京介深入到中目黑(中目黑是东京的一个地区。——译者注)去寻找。
司机在途中下了好几次车,向交通警察岗打听,还到商店里去询问,费了不少事才找到那个门牌。
那是目黑河畔一家市区工厂的后身。如果用从前的话来说,就叫作贫民窟吧。一条条小巷从房檐之间的空隙穿过去,一排排破旧的小房屋挤在一起。空地上,碎铁片堆积如山,停放着残破的大车和平板三轮车。家家户户的墙壁都剥落了。
绀野武治就住在一排连檐房居中的一间。
中久保京介叫司机把汽车停在远处,他和司机一块儿找到这个地方。然后把司机打发走,一个人站在破旧的格子门外面。
一个四十来岁浮肿的女人迎了出来。头发扎煞着,皮肤干巴巴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绀野武治大概睡觉来着。中久保京介发现就在他进屋之前,绀野好象才匆匆忙忙地叠起被子。
初次见到的绀野,头发乱蓬蓬的,满是灰尘;裸露着的胸脯上隆起一条条的肋骨。
浓眉厚嘴唇,整个脸盘给人以一种粗鲁的感觉。深陷的眼窝里,瞪着一对白眼珠子。
中久保京介告诉绀野,他是经人介绍来的。绀野大声回答说,那个人事先已经写信把中久保要来的事通知他了。
破席子油腻腻的,粘脚底。
外面不断传来工厂的噪音和孩子们的叫嚷声。
浮肿的老婆端出一盘值十日元的粗点心来款待客人。
“他是怎么谈到我的?”
绀野武治首先想了解那个介绍人是怎样替他吹嘘的。
“他告诉我,是您首先揭发隐匿大批钻石这件事的,您还根据当时的奖赏制度一直坚持了正当的要求。”
中久保京介把他听来的话照实说了一遍。
“话是不错的。但是光说这么一点儿,我就会被人误解了。”
绀野不停地转动着浓眉下面的那对深陷的眼珠子。
“不错,我倒是执拗地提着这个要求,但并不是出于私利。那些狡猾的家伙们把这些物资四处隐藏,我简直气愤不过。目前我正在起诉哩。”
绀野耸起了瘦骨嶙嶙的肩膀。
“被告当时是揭发隐匿物资机关的头目。他狡猾得很。我想和他拚到底。为了找出那些隐藏的贵金属,我是豁出这条命了的。由于我冒着生命危险进行了调查,超过十几万克拉的钻石才有了下落,如今已公布出来了……,事实上,还有比这多数倍的钻石被隐藏着,或是被坏蛋们处理了呢。”
中久保京介央求绀野把这些情况告诉他。
“我可以统统告诉你。我还留着起诉书的副本呢。”
绀野武治说到这里,就拍着手(日本人的习惯,拍手表示叫人。——译者注)把在里屋忙着的老婆叫了来,粗声粗气的吩咐道:
“喂,把那个拿出来。”
光说“那个”,营养不良的老婆马上就听懂了。她拉开旧五斗橱的抽屉,把一叠文件递给绀野。
“这就是我的记录,”绀野用手指撩了撩长头发,郑重地摊开那一叠纸。材料几乎全部是复写在薄格子纸上的。
“日本银行保险库里藏着大批钻石这件事是我发现的。我当然有权利领取告密奖金。现在办法虽然取消了,但我揭发的时候,这条法令还依然存在。这是我应享受的权利。我曾拚命去追究战争结束后陆陆续续在市上销售的钻石的来源。为了这个目的,我曾装作钻石掮客去摸底。有一次还上了黑市商人的当,在涩谷的咖啡馆里挨手枪打了。这就是当时的伤痕。”
绀野卷起肮脏的袖子,让中久保看他的上臂。直径五毫米左右的皮肤已经变了色。
“说起来我差点儿送了命哩。因此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揭发隐匿钻石案的。我非干到底不可。”
绀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指尖掀开那叠薄纸,但是又不肯把它递给中久保看。
瞧他那么一张张地翻着,好象是颇为自得的样子。
“我的请求遭到不少阻碍,”他大声大气地说,“那些阻碍我的家伙们都是当时捞到油水的。反正我非拚到底不可。不管他们怎样阻碍,我是亲眼看到了他们的一切弱点的。等到适当时机我就要摊出证据,把他们的老底全都给兜出来。”
他目光炯炯地说下去:
“社会上一定会大吃一惊哩。那些家伙们如今都有了相当的地位,若无其事地活跃着。他们过去的罪恶将要被彻底揭露出来。说实在的,对方大概就怕这一手,正在企图谋害我理。所以我轻易不出门。”
中久保京介看到绀野住在这肮脏的连檐房里,大白天就躺着,只能认为象他这样强打精神的样子怪可怜的。
“您大概以为我是在夸海口,”绀野看到中久保的这副神情就说,“倒也难怪。因为我住在这样肮脏的房子里,一心一意只追求着这份奖金,人家只能当我是发了疯。但是真理只有一个。唉,唉,只要您肯听,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底细全都告诉您。”
经总协的职员带来的那个人已经告诉了中久保京介这次来会见绀野的目的。他是这样介绍的:
“绀野武治知道当时隐匿起来的物资——特别是钻石和贵重金属,现在是以什么方式收藏着;也知道当时混水摸鱼的那些家伙如今的情况。”
绀野把面前那叠文件藏到背后去,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前额。“是啊,我也不知道今后还有命没有呢。把大致情况告诉您倒是可以的。”
他说到“大致”时加重了语气,也许是考虑到如果说得详细了就会对他本人不利。
“我拚命地调查,总算知道了不少情况。唔,除了当事者,局外人大概没有比我更了解其中秘密的了。”
他用黄黄的舌头舔了舔厚厚的嘴唇。
“日本银行里现在有十六万一千二百八十三克拉的钻石,是我追查出来的。但是最初并不止这个数量。我认为原先的数量要大得多。您大概也知道,昭和二十年九月里,经济科学局的克拉默上校检查过日本银行。名义上是检查,其实是带着兵把日本银行封闭了一天,叫人打开了存放钻石的保险库。这位上校以后返回美国去了。刚一上岸,美国宪兵队就把他盗窃的钻石揭发出来了。我认为当初的数量很大,除了这桩着名事件之外,还有人用其他种种形式盗窃过,只是没有破案罢了。这批钻石据说是战时向国民征购的,其实还包括战时日本军事机关从中国大陆和东南亚接收来的贵重金属。
“但是快要战败时,接收和征购来的这批贵重金属,从东京被散存到各地去了。钻石是必须经过鉴定的。当时在群马县的桐生做过鉴定,其他地方也以疏散的形式隐藏有钻石。
“战后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收回到中央去了呢?我敢说绝对没有。”
绀野用指尖搔着长发说:
“如果要把个中原委详详细细地谈出来,咱们在这儿坐上两天也谈不完。我单把一些不可思议的要点谈一谈。存放在日本银行的十六万克拉只不过是当时那庞大的隐匿物资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这些钻石一律被说成是向国民征购来的,其实,正如刚才也说过的,很大一部分是日本军队从东南亚各国譬如菲律宾、马来亚和槟榔屿弄回后隐藏起来的。在驶回日本途中被美军击沉的伤兵船阿波丸上所载的物资的隐谜;皇室的贵重金属之谜;旧日本军部军事机密费当中的贵重金属的下落;据说是产自意大利的钻石出没于东京‘黑暗街’上的隐谜;还有叫作‘放射线防御公司事件’的牵连到贵重金属的隐谜。每一桩疑案都可以证明被隐匿的贵重金属绝不止于日本银行那点钻石。可是……”绀野摸了摸扎煞的胡子。“唉,我倒并不想追究到那么庞大的数量。我只要领到我所揭发的日本银行那十六万克拉钻石的告密奖金就成啦,这是我的权利。”
“但是,”中久保京介问道,“我刚听您一讲,就感到您知道不少底细。您究竟是以什么方式来揭发这种隐匿物资的呢?”
“唔,那就得先讲讲这些物资的现状。我估计,战争时期从大陆方面——主要是蒙古、‘满洲’、中国本土、马来半岛、南洋各地区、菲律宾等地悄悄运到日本本土的贵重金属和钻石,合成现在的价格约达数十万亿日元,目前这些东西以各种方式被隐匿起来了。起初是分散开来隐藏和运用的,但是战争结束之后,美军机关及其特殊经济工作机关也插进手来了。
“换用新币(为了制止通货膨胀,一九四六年三月日本改用新币。——译者注)的时候,也就是经济上的新纪元开始的时候,有关人员不得不把这些分散开来的物资分别集中到各个组织里。再加上盼望已久的对外易贸的恢复到了片山内阁时代被批准了,这时,日本连一文外汇也没有,全靠处理这些秘密的贵重金属,才把贸易开展起来。秘密物资公开变成了钱,这可以说是第一次吧。
“这一经验促使有关人员提高了隐蔽的技术,如今已经隐藏在我们无法透见的幕后了。例如,也许是以保证金的形势投资到大公司的设备上,要么就是贮存在随时能够兑成外汇的银行里。”他不耐烦似地撩了撩披到前额上的头发。“但是,实际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我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反正受骗的总是我们这些国民,这么想是不会错的。但是我呢,非要把日本银行钻石的告密奖金弄到手不可。不论遭到怎样的迫害,也一定要办到。”绀野瞪着那对落了坑的眼睛。
“由于我追究得太紧,卑鄙的敌人要用恫吓罪来控告我。这是一种阴谋。对方的名字是不能告诉您的。总之,我曾作过他的助手,协助他在揭发隐匿物资方面做出了相当成绩。到如今,为了顾全私利,他竟反过来想陷害我。他有钱,聘请了高明的律师,千方百计地要把我干掉。我才不屈服呢。”
后面传来了似乎是在洗衣服的撩水声。
绀野回过头去看了看,说:“老婆说我干的是疯子干的事,很不满意。这也难怪。因为自从追究这个问题以来,我什么活儿也没干,一个钱的收入也没有,老婆发牢骚也是应该的。在他看来,我做的简直是痴梦。老婆嘛,她每天给别人家帮忙,挣点钱。可也快要熬出来啦,我一定要把告密奖金争到手。”
中久保京介听了那个介绍人的话,原是对绀野有所期待而来,然而他的希望完全落空了。坐在他面前的绀野武治只不过是个为十六万一千克拉钻石的告密奖金着了迷的固执人。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自己似乎倒也抓到一条好线索,但是他一味埋头于争告密奖金,对别的事情都视而不见。
中久保京介告辞时,绀野问他是不是乘车子来的。中久保说:“是的。”绀野就央求道:“我也有事要到市中心去,让我搭您的车吧。”
绀野马上就呼唤老婆。
中久保站在门外等着,绀野穿上西服出来了。这似乎是他唯一的一套西服,褪了色,已经残旧了,衬衫领子也磨破了,领带扭成细细的一条。
他那脏脏的黑脸上,只有一对眼睛发出异样的光。
坐上车子以后,绀野还继续谈论告密奖金的问题:“为了跟那家伙对质,两三天之内我就要到大阪去。您瞧着吧,说不定还会成为报纸上的花边新闻呢,一旦什么的话,我就跟他翻脸,”绀野恶狠狠地说。
那时车子爬上目黑坡,向南平台方向驶去。
“请停一停车,”绀野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吩咐把车子停下来。车子正沿着道玄坡向涩谷驰去。“中久保先生,谢克曼(暗指美军总司令部民间运输局局长沙格农。——译者注)的小老婆就在这前面。喏,就是美军总司令部里那个负责运输工作的官员谢克曼。”
他从车窗里往外边指了指。
但是中久保京介只看得见乱哄哄的闹市和熙熙攘攘的行人。绀野的指头似乎指着闹市背后的某一处。
“哦,是吗?”
车子又开动了。
“谢克曼好女色,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别的女人,但是最合他的意的似乎是涩谷的这个。这个小老婆是运输界目前赫赫有名的柴田荣助一伙人给撮合的。喏,柴田不是有个叫中野敬次的心腹吗?柴田那公司里的股票全被人收买下来,正着慌的时候,中野啪的一下抛出三亿日元,加入了柴田阵营。”
“中野先生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
“他大概会成为柴田背后的实力人物。他替柴田无微不至地照顾谢克曼的小老婆。这个小老婆的胞兄有个朋友,是调查中野的宪兵当中的一个。当时中野在军需省里当职员。”
“且慢。中野先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有人怀疑他在快战败时把军队物资倒腾出去了。他不过是个小职员,当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多半是把上司的罪过顶在自己身上了。战争时期,军需省里囤积了大批物资。但是他一定也揩了不少油,而且由于顶下黑锅,估计他对上司的态度反而强硬了。您想想看,就算是经历过战败这样一个混乱时期,军需省的一个职员难道在几年后能抛得出三亿巨款来吗?”
“这笔钱是来自隐匿物资的吗?”
“可以这么说。……附带提一下,柴田手段高强的地方就在于他巴结上总管运输工作的太上皇谢克曼。……原来跟柴田相好的那个女人是筑地的酒楼‘川政’的女老板。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其中还有一段有趣的插曲哩。据说战争结束后不久,美军总司令部的大人物们常去‘川政’赴宴。他们个个都想找女人。日本方面负责接待的人员很伤脑筋,总不能把街上的‘伴伴儿’塞给将军级的人物啊。正在一筹莫展时,‘川政’的女老板说:‘那末就交给我来办吧。’他就到柳桥(东京都神田川上的桥,附近一带酒楼林立。——译者注)一带去物色,使美国将军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将军们高兴极啦。我想:大约从这时起,通过‘川政’女老板,谢克曼和柴田荣助之间就有了联系。”
车子穿过涩谷的十字路口,向青山方向驶去。“那个宪兵——就是调查过柴田先生的亲信中野敬次先生的那个人怎么啦?”
“失踪啦。或者不如说是‘被消灭了’倒更接近于事实。”
“你说什么?”
“哎,当时奇奇怪怪的事情可多啦。如果那个宪兵还活着,就很可以从他了解当时的黑幕与如今发迹的那伙人有着怎样的关系了。”
“您可什么事情都知道啊。”
“只是知道而已,我就是没办法。一不当心,说不定我还会被杀死哩。”
“哪儿会……”
“不,要是说着玩儿的倒也好了,这种事往往就说中了,”绀野怪有趣似的大声笑了。
“这些事情是您追究隐匿钻石的下落时探听到的吗?”
“不,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知道的。当时各式各样的情报都聚拢起来,丰富了我的知识。”
“这可有意思啦。如果您不是一心贯注在告密奖金上的话,倒可以进一步研究刚才谈到的这方面的事情。”
“可是告密奖金关系到我一生的成败哩。”绀野喃喃地说。这句话听上去比他大声说话还要傲慢而夸张。
这时,中久保京介想要问问绀野他上次听说的T银行的事。
当然他没有把话都告诉绀野武治。绀野却点了点头说:
“地方银行有各种各样奇妙的现象。又要提到日本银行的钻石问题啦。我认为军部叫嚷本土决战,是因为它暗中拥有不少物资。不仅在东京,在各地也分区保存。这种看法似乎倒更近于事实。为了准备进行决战,行政机构方面也在北海道、东北、关东、中部、近畿、中国(日本本州西部地区,包括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译者注)、四国、九州等地设立了总监部。因此,不仅军政方面,可以说连金融和财经方面也以区为单位化整为零了。区以县为中心,各县有其独自的经济基础。比方说,钻石也是由各地的金融机构收买下来,并参加其处理及保管事宜。战争结束后不久,美军就派中央情报局和刑事侦查部,极其诡秘地把手直接伸到这些金融机构里,把这些隐匿的物资揭发出来。有一小部分人是知道这种情况的。当时第八军情报机关和美军总司令部情报部方面的机关揭发出来的有贵重金属、宝石、珍珠,以及钨、钼等稀有金属;这一切都还是机密。关于一系列地方金融机关,至今还可以听到奇奇怪怪的谣传,那就是因为战争期间按地区设立的金融机关,有些以奇妙的形式保留下来了。”
“所谓‘奇妙的形式’,是不是指当时储藏起来的贵重金属一直没有揭发出来,作为秘密资金留在地方银行里呢?”
“唔,我也不能明确地这么说。然而不论是您方才提到的T银行,还是中部地方的某地方银行,都经常发生奇怪的现象。对,我就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您认识一位有着千代田经济研究所所长头衔的是枝勋夫吗?”
“是枝勋夫?”
这是中久保京介忘记不了的名字。过去,有末晋造曾屡屡提到过这个名字。他说,那个人尽管有那样的头衔,其实他是与外国方面有联系的。
据有末晋造说来,是枝是在T县县议会议长家初次接近执政党的政策审查会副会长木下邦辅的,他还解救了为高利债所苦的木下。
有末晋造当时只说了半截话,就离开了中久保京介,再也没露面。
记得有末当时讲到木下邦辅派某外国系统的通讯社驻远东的负责人山形孝三郎到筑地的某处去取钱。……山形到那家去后,出现了一个浓妆艳抹得令人吃惊的女人。说到这里,有末的话就中断了。
“喔,我可没听说过。”
中久保京介假装不知道。
“是吗?那我就告诉您吧:据说北陆地方的一家大公司有一次银根奇紧,由是枝勋夫出面作保,轻而易举地就从中部地方一家大银行借到了三千万日元。公司方面对是枝的实力越发吃惊,同时,就象久旱逢甘雨一般,很是感激。”
“是枝勋夫这个人有这样的实力吗?”
“这是我的臆想:这个人不仅是市井里的经济研究所所长。他还与某秘密系统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里想提醒您注意的是:借给该公司三千万日元的这家地方银行,它的总行其实是设在中部的一座大都市里。我刚才所说的战争期间的中部地区就设在这里。这又是战争刚结束后立即由第八军的艾克伯格接管的地区。此中道理就请您琢磨吧。”
中久保京介听了这番话,只觉得眼前出现一点亮光。
是枝勋夫在T县出现并不是偶然的。中久保联想到他曾劝告执政党的政策审查会副会长木下邦辅快点把这一小笔债还清,否则一不小心还会把命都送掉呢。并且马上通过那个女人交给了他一笔救济金。是枝勋夫竟这么神通广大。
于是,中久保京介注意到,中部地方那家贷款给北陆某大公司的地方银行与T县的地方银行在性质上有相似之处。
车子开到赤坂的溜池附近了。
再过不到五分钟中久保京介就该下车了。
可是他还想跟这个人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他不知道绀野要到哪儿去。他觉得可以把绀野一直送到目的地。也就是说,他想在车里继续跟他谈下去。
“我听到伙伴说,T银行被某些政治家搜刮得相当厉害,”绀野说。“据说该行总经理佐佐作为一个银行家有着第一流的经营手腕。可是在贷款方面他好像相当随便。他一个人当家,似乎是随心所欲地放款;如果与某些政客关系好,就可以充分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是佐佐总经理既然是个第一流的银行家,他也不可能是毫不打算盘地放款。如今外间盛传总经理把钱非法放给某女经理,这事似乎也不能单纯地解释为总经理被那个女人迷住了。外间人不摸底细,才这么随便猜想的。佐佐总经理想必是有着某种打算的。至于是怎样的打算,那我不知道。反正T县是个奇怪的地方。”
“怎么奇怪法儿?”
“那就是说,有着形形色色奇妙的人物。我总觉得,隐藏在那一带的贵重物资散发着这样的气息。例如,”绀野继续说下去,“有些人战后忽然发了财。方才向您提过的那个中野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总是用种种说法来掩饰是怎么发的财。譬如说,做股票投机赚的,或是干黑市买卖挣的。说是干黑市买卖,他们却不同于一般黑市商人,而是全都跟这些隐匿的贵重金属物资有关。再拿钻石来说吧,战争刚结束时,大批贵重金属和物资可以说大部分都散落到各方面去了。日本银行存的那十六万一千克拉钻石只是剩余的那部分当中的几分之一。所谓‘散落了’,也可以说成是‘有计划地灭了迹’。战后残留下来的财阀可以说全都是参与过这个计划的人。但是,靠个人的活动当然是办不到的,必须勾结当权者。与占领军的秘密系统有过接触的人都占了便宜。这些家伙如今都若无其事地摆出一副企业家的面孔。吃了亏的也就是我罢了。”
“具体说来,指的是什么事情呢?”
“这个嘛,我来举个例子吧。不然的话,我说的话听起来就象是在吹牛啦。”绀野说。“近畿地方的某城市有个旧海军的燃料厂。战争时期,海军从海外运来大批物资,存在那里。这些物资是锡锭和铅,是昭和十七年就运来的,上面打有香港的戳印,都是成锭的,每锭有六十七公斤。此外还有中国货币和白金。这批白金是跟钻石一起从荷属阿波伊岛掠夺来的。旧日本海军是从新加坡把这些物资运来的,锡锭上几乎全都打着槟榔屿的戳印,每锭计四十五公斤,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成锭的。据说光是锡就在两千吨以上。
“原来当时正在进行战争的日本海军,企图建立东洋首屈一指的石油冶炼厂,在扩充该燃料厂设备的同时,打算利用这些物资来大大加强战果。当时日本海军通过德军潜水艇把关于V2(指火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德国炫耀的两种秘密武器之一。系指导弹。——译者注)的秘密资料弄到了手,劲头正足。
“但是战争一结束,这些物资就都潜入地下了。战后某国曾提出赔偿的要求,然而在燃料厂旧址已经设立了A肥料公司,把主要的场地和物资都占据了,不让调查;因此,日本政府方面就没能够提出调查报告,也没能执行盟军颁布的发还这些物资的命令。
“英国方面提出抗议说:
“‘昭和二十八年底,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英国方面的代理人想要进入该燃料厂进行调查,但由于日本官吏加以阻挠,没能办到。自昭和十八年以来,日本即已停止生产锡和铅,新的产品一点也没有。因此,战后保存在燃料厂里的锡和铅,都应该作为掠夺物资交出来。’
“英国方面说,不能举出关于燃料厂内的掠夺物资的确凿证据,这个责任应由日本政府来负;但是英国方面根据与A肥料公司有关的人、与燃料厂有来往的人、在该厂工作的人,以及管理机关工作人员提出的证词加以综合,已经推断出燃料厂内究竟有哪些种类的掠夺物资及其数量。
“有个证人说:自昭和十七年以来,从南洋运到日本的锡总共大约有一万四千吨,其中六千吨是由陆军运进来移交给东亚金属股份有限公司的。此外,陆军还保管了六千吨。海军带回来二千吨。太平洋渔业股份有限公司带回来三百吨。在运输途中失事沉没的阿波丸上载有三千吨,运到日本的一万四千三百吨当中,槟榔屿生产的约占百分之九十,达一万二千八百吨。其中,按照美军总司令部的命令交给美国的有三千吨。到昭和二十五年为止,一部分作为掠夺物资被没收了,还给了某国二千五百吨,其余的七千三百七十吨仍在日本隐匿着。
“由于设在燃料厂旧址的A肥料公司的骨干是旧军部系统的,就不可能对这些物资进行调查或是把它们没收。比方说,昭和二十一年美军总司令部曾下令对掠夺物资提出调查报告,负责没收旧军部物资的东邦金属公司就打算调查燃料厂内的掠夺物资,却遭到旧军人的拒绝,既没调查成,也未能没收。但是东邦金属公司的职员对A肥料公司大力进行交涉,大致调查了一下现场的物资,查明那里的物资相当于A肥料公司表单上所记载的十倍。但是A肥料公司方面勉勉强强给他们看的还不到总量的十分之一,东邦金属公司好容易才把这些没收了。
“A肥料公司还把打着槟榔屿戳印的十二吨锡锭回了炉,装在三十五只体积一立方米的箱子里,估计总共约有十二吨。据说战争刚结束后,大约一千五百吨槟榔屿生产的锡锭,此外还有钢锭、锌锭,在办事处旁边的网球场上堆积如山。
“昭和二十三年进行调查时,这样庞大的物资全都不知去向了。人们认为,必是公司当局用熔解以及其他手段处理掉或是藏起来了。
“当时A肥料公司调动着一百九十辆货车,表面上说是为输送石油用的。但是那时日本刚刚战败,不可能有石油,显然是用来搬运隐匿物资的。因此,英国方面坚持说,A肥料公司的骨干全都是旧海军军人及军属,对燃料厂的内部情况了如指掌,便于吞没物资,日本政府官吏也曾予以援助。
“但是英国的抗议书不知怎的没有公布。日本方面当然也没有发表。从这里可以看出日英两国之间进行了奇妙的交易。也就是说,日本的上层政治家同英国进行了秘密勾当,企图等到解决了对英国的军事赔偿问题之后,就处理这些隐匿下来的掠夺物资,单由知道这项秘密的有关人士非法瓜分利益。日本方面知道这项秘密的是政府要人和执政党骨干,此外,搞高级情报的也揩了不少油。这些回扣除了饱个人私囊之外,在日本似乎还可以充作修改‘安全条约’,重新武装,以及国会竞选的资金。
“总之,这一点是很清楚的:这些掠夺来的物资是瞒着国民处理的,而为一部分特权阶级所侵吞。”
车子不知不觉之间驰到新桥附近了。
中久保京介该下车的地方早过去了。绀野还坐在车里。司机问他们到哪儿去。
绀野说:
“我想到晴海去。”
“请吧,您别客气,”中久保京介说,“您讲得挺有意思。如果对您没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送您去吧。”
绀野没有拒绝。
他说:
“关于这个燃料厂,我知道得比较详细。这是我追究钻石的下落时附带了解到的。从性质上来说,它们同是隐匿物资,收集这方面的情报,那方面的也就自然地跟着来了。只要我愿意,说不定在锡、铅和银锭的秘密交易上也能插一手呢。可是中久保先生,我也许是死心眼儿吧,还是一个劲儿地以日本银行那笔十六万克拉钻石的告密奖金为奋斗目标。”
中久保说:
“那也蛮好嘛。”
“海军燃料厂的这些物资只是总数中的一小部分。从这个例子您也可以推想,战争刚结束后日本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事情。一部分人把这些物资巧妙地处理掉,赚了大钱;而另外一些人又靠其他物资大发其财,如今都成了体面的绅士,俨然成为政治家或实业家了。”
“关于T县也可以这么说吗?”
中久保京介提出了重要的疑问。
“可以,我认为完全可以这么说,”绀野点了点头,“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认为T县也可能隐匿着同样的物资。它与T银行这次的滥放巨款不无关系呢。”
“您讲的事情非常有趣。您追究钻石问题时,一定和详细了解内情的人们打过交道。您知道其中有谁主要了解T县的情况吗?”
“这个嘛……那个人也不知怎样了?”绀野歪着脑袋独自寻思。
“那个人?”
“就是深入到美军总司令部内部的一个二世军人,大家都称他作马克·北村。记得他的军衔是中尉,他自称当麦克阿瑟从马尼拉的克列希德尔逃出来时,他曾跟在一起。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与美军总司令部高级军官们的关系似乎很深。中久保先生,您如果以这个人为线索去打听,对情况就会更清楚啦。他本人如今当然已经返回美国了,不过他手下雇用的人大概还留在日本。如果能够设法和这方面联系上,您想要了解的事情大概就能知道个七八成啦。”
“有点线索没有?”
“这我可没把握。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头,当时的成员差不多都换过了。但是他们那时的据点是永乐人寿保险公司大厦。……不知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永乐人寿保险公司大厦似乎与各地的反间谍队方面有联系。这个大厦的名称时常出现。在北海道的札幌,就是这样的。”
“这是由于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但是如今要是向它周围探索一下,说不定还能接触到一部分残余的组织哩。哎,中久保先生,如果没有钻石的告密奖金问题,我就可以帮助您来调查啦。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也十分感兴趣。……我总觉得,当时的这些资金如今已经分别集中到各个组织里,似乎正以各种形式在日本某地蠢动着。比方说,尽管曾经发生过安全经济会问题和造船贪污案,而这些都与政界方面有很深的关系,可是并没有露出全部面貌就了结啦。是不是为了防止秘密资金暴露出来他们才采取这种手段呢?”
中久保京介还想接着问下去,绀野却从司机背后招呼他停车。
车子已经驶过胜哄桥,靠近晴海的广场了。
“哎呀,麻烦您啦,”绀野低头道谢,头发刷地一下披到额前来了。“四五天之内我就从大阪回来了,您再来坐坐吧。没能帮上忙,很抱歉。”
绀野趿拉着后跟都磨歪了的鞋,晃动着肩膀,沿着尘土飞扬的路走去。
这是中久保京介最后一眼看见活着的绀野武治。
一个星期之后,有个人到广播局来找中久保京介。名片上印着:
高野政治经济研究所高野十郎
这类团体常常来向中久保京介募捐,勒索会费,他以为这个人也是这一路的。只见名片一角上写着:
为已故的绀野武治君之事,请予接见十分钟左右。
绀野死啦?真的吗?中久保几乎喊出声来。一个星期以前刚刚见过的呀。他的眼睛不能相信这个“故”字。
但是中久保逐渐省悟道:自己毕竟是个第三者,才不相信绀野会死。他想起绀野本人曾开玩笑地说过:“有敌人在企图谋害我,说不定我还会被杀死哩。”他甚至还笑着说:“这种事往往就说中了。”难道他的话果真应验了吗?
中久保京介走到客厅里去。
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矮矮胖胖、四十来岁的人站了起来。他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耳后;戴着一副宽铁框眼镜,一对大眼睛盯着中久保京介。
寒暄完了之后,来访者说:
“绀野太太把您的名片拿给我看了。听说绀野君去大阪之前您去看过他,是吗?”
中久保说:“是的。”
客人说,他来访的用意是想知道,以前跟绀野没有来往过的中久保京介,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去看他的。中久保京介回答说,他个人想向绀野了解一些情况。
高野十郎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是吗?我从绀野太太口里也略微听说了。……说实在的,绀野太太说过最好把绀野君去世的事告诉您,我才来拜访的。因为您是绀野君出发之前最后一个去看他的人。他太太就不由得感到一种缘分。”
“这可不敢当,”中久保京介说,“绀野先生究竟是怎么故去的呢?”
“不是生病,是在海里淹死的。”
“海里?”
“是在神户的海上发现的。死尸漂在海面上,被渔船打捞起来的。”
“怎么回事?是失足掉下去的吗?”
“警察署是这么说。不过在淹死的情形下,很难辨别究竟是失足落水,还是自杀,或是被谋害的。……但是我们认为是被谋害的。”
“那可就严重啦。”
“他一心要把自己首先揭发的日本银行十六万克拉钻石的告密奖金弄到手。他想为这起诉,对方也以恫吓罪控告他。也许他告诉您了,这次去大阪,在他来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谈判一旦破裂,他就打算把一切都揭露出来。他恰巧就在这个时候淹死了,我们不能相信这是一般的因失足落水而死。”
“有什么证据吗?”
“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因为是在大阪出的事,调查起来困难重重。要是在东京,就可以马上进行种种调查,可是在大阪就不方便啦。”
“绀野先生淹死以前的行踪您知道不知道?”
“在一定程度上是知道的。他的尸体是在本月十七日被发现的。解剖的结果,估计是十六日上午零点到三点之间死亡的。十五日深夜,绀野君还和某人一起在神户街上串了好几家廉价的酒吧间,喝酒来着。只知道这么多。”
“那人是谁?”
“不知道。这是他和那个人搭乘的出租汽车的司机的证词。十五日下午十一点左右,他俩从神户元町的酒吧间出来,叫住了那辆汽车。当时绀野君喝得酩酊大醉,扶着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两个人坐上那辆出租汽车,吩咐开到须磨去,司机就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到了须磨的某处,那个同伴叫把车子停下来,付了车钱,搀着喝醉了的绀野君下了车。然后两个人就朝着海岸走去,以后的行踪就不知道了。最后的目击者是那个司机。”
“警察署不作为谋杀案来侦查吗?”
“他们说,没有外伤,大概是失足落水而死的,理由是尸体的裤子前边的扣子解开了。据他们说,绀野君是喝醉了酒,站在码头之类的地方朝着海解手的时候失足栽下去的。失足落水的说法,大都以前边的扣子的情况作为根据。”
“说来也是。”
“可是,他本人既然喝醉了,假如有个知道门路的凶手,也不难在把他推下海以前先解开他前边的扣子从背后推下去,什么外伤也不会有的。”
“您还是认为绀野先生是被害死的吗?”
“我相信是这样的。下手的人不知道是谁,反正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失足落水的。绀野君动身去大阪之前,曾到我家来,话里就带着些下遗嘱的味道。他准是有所预感的。”
“动身之前?”
中久保京介慌忙看了看高野十郎的地址,除了办事处之外,还印着他私宅的住址,是晴海附近的一条街。
“哦,我曾用车子把绀野先生送到晴海,原来他是到府上去的呀!”
“是啊,是啊,”高野十郎点了点头,“那回他还告诉我,是中久保先生刚刚送他来的。说实在的,当时他还向我提起您问过他的那些话。”
“啊啊,”中久保京介一时找不到话说。
“因此,我认为绀野君是象他所预感到的那样被什么人杀害的。对方是谁,我心里并不是没有数,但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不能随便说出口。可是啊,中久保先生,我虽然估计不出十六万克拉钻石的市价是多少,要是按照当时的法令拿到一成的告密奖金,数目也就大得很呢。究竟能不能真正实现,我认为绀野君也是没有把握的。他的目的毋宁说是以此为把柄,向对方勒索一下吧。”
“他自己也说过,对方曾控告他进行恫吓。”
“对啦。对方虽然控告了绀野君,但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来,实际上心里恐怕是对他有所忌惮的。因为这不仅是钻石的告密奖金问题,还要牵涉到其他方面。对方怕的是都被揭发出来。”
高野十郎讲的果真是实话吗?——中久保京介不由得感到寒栗,象是刮来了一阵穿堂风似的。
“我说,中久保先生,”高野十郎用指头把眼镜往上托了托,身子往前挪了挪。“我来拜访您,并不光是为了告诉您绀野君去世的事。其实,我是从绀野君那里知道您在调查这个相当深奥的问题,无论如何想要协助您一下才来的。我得先说明我的身份。我自己开始干这种工作之前,曾在千代田经济研究所的是枝勋夫先生那里待过。”
“哦?在是枝先生那里吗?”中久保京介屏着气息盯着对方的脸。
“是的,您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吧。他是个古怪的人。他相当信任我,关于他的活动,我知道不少底细。您想知道的T县的问题以及其他问题,我也愿意尽量协助。凡是我所得到的情报,全都提供给您。不,我不要钱。我也是想知道真实情况的。”
中久保京介正想要根据形形色色的人提供给他的资料独自进行分析。这时,这样一个人却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