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舞的余兴结束以后,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客人们都进入洋房里。这时清显才有机会和聪子单独在一起,而且时间很短暂。这个时候,看过余兴表演的客人和艺妓们又互相接触交谈,酒意微醺,暮色渐浓,却华灯未亮,人声嘈杂,正是欢快与不安交织的微妙时刻。
清显从远处给聪子使一个眼神,聪子立刻心领神会,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清显后面。红白相间的布幕一直挂到山丘的小路通往湖边和大门方向的岔道处,那里有一棵大樱树,挡住人们的视线。
清显先藏在布幕外面,两人眼看着就能见面,聪子却被陪同妃殿下在红叶山周游一圈后回到湖边的宫中女官叫住。清显现在不便出来,只好独自在树下等聪子脱身的机会。
一个人站在树下,清显这才仔细仰望着满树的樱花。
黑色的粗犷的树枝上缀满鲜艳的樱花,如同礁石上密密麻麻地粘满白色的贝壳。晚风吹动得布幕鼓涨起来,先是下面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樱花颤颤巍巍如悄悄絮语,宽敞伸展的所有枝头连同花朵都落落大方地颤动。
盛开的花是洁白的,只有苞蕾晕着微红。但是,虽然花瓣洁白,仔细一看,星形的花蕊却是茶红色,正如纽扣中间的缝线一个一个紧紧地系在一起。
暮色中的白云和蓝天互相交融,都显得淡薄。花与花交汇在一起,透出模糊的空间轮廓,仿佛融进苍茫暮色。枝干越发黑得浓郁。
清显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与暮色的天空、樱花越来越亲近,他的心逐渐封闭在不安的情绪之中。
这时,布幕又鼓涨起来,清显以为还是风吹的,其实是聪子贴着布幕蹑手蹑脚溜过来。清显抓住聪子的手。她的手被晚风吹得冰凉。
清显想和她接吻,但聪子怕被人看见,没有同意,但同时又怕自己的和服被树干上如撒满白粉的青苔弄脏,便一下子被清显抱在怀里。
“清,别这样,放开我。不然,我很难受的。”
聪子低声说,那声调显然非常害怕被人看见。清显心里抱怨她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
清显希望现在他们在樱花树下能够达到幸福的顶峰。尽管飘忽不定的晚风无疑加剧焦躁的情绪,但想真正体味聪子和自己此时此刻沉浸在别无所求的无比幸福里的感觉。只要聪子表现出一丝的不情愿,他都无法忍受。他就像一个异常嫉妒的丈夫,责怪妻子不能和自己心心相印。
聪子半推半就,闭着眼睛偎依在他的怀里。这个时刻,她艳丽无比,实在难以形容。妙不可言的优美线条勾出如花似玉的容貌在端庄秀雅中洋溢着热烈奔放的神情。嘴角微微翘起,不知是由于唏嘘还是微笑,清显在薄暮中着急地想看个究竟。她的鼻翼的阴影仿佛兆示着暮色的急速降临。清显看着她半是隐藏在秀发里的耳朵,耳垂透着些微红晕的耳朵形状异常精致小巧,犹如他曾在梦中见过的、摆放佛像的小小的珊瑚佛龛。昏暗的暮色厚重包裹的耳朵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难道是聪子的心吗?也许她的心藏在半张半闭的嘴唇后面那湿润光亮的牙齿里面呢?
清显为如何才能深入到聪子的内心深处而苦恼。聪子仿佛不让清显继续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蛋,突然迅速把脸贴上来,和清显亲吻。清显搂着聪子腰间的那只手的手指头感受到她的体温,仿佛置身于鲜花腐烂的温室花房里那样的温热,气味扑鼻而来。他想像着要是这样窒息而死那该多好。聪子默不做声,清显清晰地凝视着自己想像的幻影即将到达圆满匀称的美的境界。
接吻过后,聪子将秀发丰厚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埋在身穿学生制服的清显胸怀里。清显不得不闻着她的发油的香味,眺望布幕那头远处泛着银色的樱花,感觉到令人忧郁的发油的气味其实和樱花的香味没什么两样。夕阳残照里,远处的樱花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如蓬松的羊毛团团簇簇,在那近乎银灰色的粉白色下,深藏着些微不祥的、如死者整容化妆那样的红色。
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脸颊被泪水濡湿。他的这种不幸的探索心理使他立刻开始分析这是幸福的泪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但也许还为时过早,而聪子的脸离开他的胸怀,也不揩擦泪水,却突然以毫无柔情的尖利目光看着他,口气急切地说:
“你是一个孩子!清,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懂。我应该更直截了当地把一切都教给你就好了。你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清,其实你还只是一个婴儿。真的,我应该手把手地教给你就好了,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说完,聪子转身消失在布幕后面,把这个心灵被刺伤的年轻人独自留在树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聪子处心积虑地罗列出一串最伤害他的心灵的语言,向他的最脆弱的部分射出一支支毒箭,而且集中着他最害怕的剧烈毒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摧残他的语言精华。清显首先应该注意到这些语言毒素的非同寻常的提炼纯度,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纯粹的恶毒结晶。
他气得心速加快,双手颤抖,倍感委屈,泪水盈眶,怒火中烧,呆呆地伫立不动。但是,他无法跳出这种激烈的感情之外思考任何问题。于是,他认为现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情自若地继续参加接待客人,直至游园会深夜结束,实在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