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是飞也似的跑进来的,而且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看得出来,这四天,他过得快活而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赫然写着,他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
“我这不是来了!”他向全屋庄严宣告,“我本该比谁都来得早。但是,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一切,一切,一切的!爸爸,方才咱俩还没来得及说满两句话,而我有许多话要告
诉你。他只有在称心如意的时候才允许我对他称呼你,”他又把话打断,对我说道,“真的,换了个时候,他就硬是不许!他的策略是不动声色:先开口对我说您。但是从今天起
我希望他永远称心如意,我一定要做到这点!总之,这四天,我整个儿都变了,完完全全变了,我会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不过这是后话,以后再说不迟。现在先说最
要紧的:我又看见了她!她!我们又见面了!娜塔莎,宝贝儿,你好,我的天使!”他说道,在她身边坐下,贪婪地亲吻她的手,“这几天我真是太想你了!但是不管怎么说--
我办不到,我没法面面俱到。亲爱的!你好像瘦了点,面色也显得有点苍白……”
他兴高采烈地用亲吻亲遍了她的双手,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我抬头望了一眼娜塔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我俩所见略同:他完全是
无辜的。再说,这个无辜的人什么时候会变得于心有愧呢?娇艳的红晕霎时布满了娜塔莎苍白的面颊,仿佛挤进她心脏中的血霎时都涌上了头部。她的两眼在闪闪发光,骄傲地瞥
了一眼公爵。
“但是你……这么多天……到底上哪了呢?”她用克制的、时断时续的声音问道。她呼吸沉重而又不均匀。我的上帝,她多么爱他呀!
“问题在于我真的好像在你面前于心有愧似的;我是说好好!不用说,我确实于心有愧,这,我自己知道,我来就因为我知道。卡佳昨天和今天都对我说,一个女人是不会原
谅这种疏忽大意的(我们星期二在这里发生的事,她统统知道;我第二天就告诉她了)。我跟她争论,一再向她证明,我说这个女人叫娜塔莎,普天下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与她匹
敌:这人就是卡佳;我到这里来,自然知道,在这场争论中我赢了。难道像你这样一位天使会不原谅我吗?‘他没来,一定有什么事使他来不了,决不是因为他不爱我了,’我的
娜培莎一定是这样想的!再说,怎能不爱你呢?难道可能吗?我整个儿的心都在想念你。不过我还是于心有愧!可是当你知道一切以后,你一定会头一个宣布我是无辜的!我这就
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须要向你们大家一吐心曲;这也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今天(曾有半分钟的空闲),我本想插翅飞来,为的是来匆匆地亲吻你一下,但是事与愿违:卡佳
因有要事让我立刻上她那里去一下。这事还在我坐上马车之前,爸爸。你不是看见我了吗;这是另一次,当时我去看卡佳是她另有短笺相邀。要知道,现在我们的信差可忙啦,整
天价从这家跑到那家地来回送信。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的那封短信我昨天夜里才拜读,您在信里说的话完全正确。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分身乏术啊!于是我想:明天晚上我就可
以证明我是无辜的了;因为今天晚上我不能不来看你,娜塔莎。”
“什么短信?”娜塔莎问。
“他去看过我,我自然不在家,于是他就在留给我的一封信中把我臭骂了一通,为的是我没有常常来看你。他骂得完全对。这是昨天的事。”
娜塔莎瞥了我一眼。
“既然你从早到晚都有时间待在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身边……”公爵开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廖沙打听他的话道,“既然你能去卡佳那里,那你就有加倍的理由到这里来。’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甚至还要补充一点;不是加倍的理
由,而是一百万倍的理由!但是,第一,生活中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意料不到的事,把一切都弄乱了,搞了个底儿朝天。嗯,我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实话告诉你们吧,这几天
我完全变了,从头到脚整个儿都变了;由此可见确有要事!”
“啊呀,我的上帝,你倒是出了什么事呢!你就别卖关子啦!”柳塔莎叫道,微笑地看着阿廖沙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可笑:他急于把什么都说出来;说起话来像打鼓点似的又快又急,全乱了套。他想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但是他一面说一面始终没有松开娜塔莎的
手,不停地把她的手凑到嘴边,好像怎么也亲不够似的。
“问题就在于我出了一连串的事,”阿廖沙继续道,“啊呀,诸位!我看见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认识了一些怎样的人同!首先是卡佳: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而在此
之前我居然对她一无所知!当时,星期二,我曾经跟你谈到过她,娜塔莎--记得吗,我说的时候还那么兴高采烈,唉,即使当时,我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她一直对我藏着掖着
,直到最近。但是现在我们彼此已经完全了解了。现在我跟她已经你我相称了。但是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第一,娜塔莎,你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你一些什么,因为我第二天,也就是
星期三,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统统告诉她了……顺便提一下:我记起来了,那天上午,也就是星期三,我来看你的时候,我在你面前显得多台问!你兴冲冲地迎接我,你一门心思
考虑的全是我们的新情况,你想同我说说这一切;你心事重重,与此同时,又跟我打呀闹呀,我知故作正经,一副顺乎其然的模样!噢,笨蛋!笨蛋!要知道,说真格的,我当时
想要炫耀一番,吹嘘一通,因为我很快要做丈夫了,要做个正经八百的人了,我居然想在你面前吹嘘和卖弄,岂非太可笑了吗!啊呀,还用说吗,你当时曾经笑话我,我这是活孩
,活该受到你的嘲笑!”
公爵坐着默然不语,带着一种得意而又嘲弄的微笑望着阿廖沙。儿子表露的这种既浮躁而又可笑的观点,他似乎看了很高兴。整个这天晚上,我一直在用心观察他,并且坚信
,他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儿子,尽管有人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太溺爱他了。
“见过你以后,我就去看卡佳,”阿廖沙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们仅仅在今天上午才彼此完全相知;这事怎么发生的,真奇怪……我都记不得了……几句热烈的
言词,坦率陈述的几点感觉和想法,我们就心心相印,成了终身知己。你应当,应当认识她,娜塔莎!她对我说到你,说得多么好,多么中肯啊!她向我解释,说你对我来说是个
无价之宝!渐渐地、渐渐地她向我说明了自己的一切想法和自己的人生观;这是一个非常严肃而又热情的姑娘!她讲到我们的天职,我们的使命,并说我们大家都应当为人类服务
,因此,在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中,我们就完完全全心心相印了,最后我们就互相向对方起誓:永远保持友谊,我们要终生在一起,共同奋斗!”
“奋斗什么呀?”公爵诧异地问。
“我完全变了,父亲,当然这一切一定会使你感到奇怪,我早预感到你会品头论足地反对我的,”阿廖沙庄重地回答道,“你们都是讲究实际的人,你们有许多陈规陋习,既
护乎其然,又刻板守旧;你们对一切新事物,对一切年轻的、新鲜的东西都抱着不信任的、敌对的、嘲笑的态度。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几天前你知道的那个我了。我成了另一个人!我敢于直面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事。如果我知道我的信念是对的,我就要坚持到底,海姑石烂,决不回头,只要我不迷路,不晕头转向,那我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这对我就足
够了。今后你们爱说什么只管说去,我坚信自己是对的。”
“是吗!”公爵嘲笑地说。
娜塔莎不安地看了看我们。她替阿廖沙担心。他经常一说话就信口开河,忘乎所以,因而使自己处于很不利的地位,这,她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看到阿廖沙在我们面前,特别
是在他父亲面前,暴露他可笑的一面。
“你怎么啦,阿廖沙!这不是在谈玄之又玄的哲理吗,”她说,“一定是什么人教你的……你还是谈自己的事吧。”
“我是在说嘛!”阿廖沙叫道,“你知道吗:卡佳有两位远亲,大概是什么表系吧,一位叫列文卡,另一位叫鲍林卡,一位是大学生,另一位则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她跟他
俩有联系,而这两位简直是了不起的人。他俩几乎不去看望伯爵夫人,因为这是原则问题。当我和卡佳谈到一个人的天职、使命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的时候,她向我提到了他们俩
,并且立刻给了我一封写给他们的短笺;我马上飞也似的跑去拜望他们。当天晚上我们仨就成了莫逆之交。那里有二十来个人,出身不一,有大学生,有军官,有画家;还有一位
作家……他们都认识您,伊万彼得罗维奇,就是说都拜读过您的大作,并且在将来对您寄予很大希望。这话是他们亲口对我说的。我告诉他们,我认识您,并且答应他们介绍您
去跟他们认识。他们大家都像亲兄弟一样张开双臂欢迎我。初次见面,我就告诉他们,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因此他们也就把我当作一个有家室的人看待。他们住各五层楼,紧挨着
屋顶;他们尽可能地常常聚会,大半在星期三,在列文卡和鲍林卡的住处。这全是一些富有朝气的年轻人;他们大家对全人类都抱着火热的爱;我们大家谈了我们的现在和将来,
科学和文学,我们谈得那么好,那么直率和随便……上那儿去的还有一位中学生。他们彼此相亲相爱,他们是多么高尚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此以前,我待的
是什么地方啊?我看到过什么?我又是在什么思想影响下长大的?娜塔莎,只有你一个人跟我谈论过这一类问题。啊呀,娜塔莎,你一定要跟他们认识认识;他们已经认识卡佳了。他们谈到她的时候都十分敬佩,而且卡佳已经对列文卡和鲍林卡说过,等她一旦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她一定立刻捐赠一百万做公益事业。”
“支配这一百万的人肯定就是列文卡和鲍林卡及其全体同伙喽?”公爵问。
“不对,不对;父亲,你这么说是可耻的!”阿廖沙热烈地叫起来,“我对你的想法表示怀疑!关于这一百万我们倒的确谈论过,而且讨论了很长时间:该怎么使用这笔钱?
最后决定首先用于社会启蒙……”
“是的,在此以前我的确不完全了解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公爵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仍旧带着原先的嘲弄的微笑。“然而,我对她曾经寄予很大希望,但是却没料到
这……”
“什么这!”阿廖沙打断他的话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这有点不合乎你们的处世之道?就因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慷慨解囊,捐赠过一百万,而她竟要慷慨捐赠?
难道就因为这个吗?但是,既然她不愿依靠他人为生,那又怎么办呢;因为靠这几百万过日子,也就是依靠他人为生(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的)。她想有益于祖国,有益于大众
,她想为公益事业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关于慷慨捐赠一事,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但是一捐一百万,这就非同小可了!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备受人们赞颂的有利有节等等,又是建
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你干吗这么看着我,父亲?好像你看到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小丑,是个傻瓜似的!哼,当傻瓜又怎么样?娜塔莎,你最好听听卡佳对这事是怎么说的吧:‘要
紧的不是头脑,而是指导这头脑的人的气质、心、高尚的情操和修养。’但是,主要的是别兹梅金对此有一个天才说法。别兹梅金是列文卡和鲍林卡认识的一位朋友,而且,不瞒
诸位,这是个人物,是个真真的天才!大概就昨天吧,他在谈话时提到:一个傻瓜一旦认识到自己是傻瓜,就已经不是傻瓜了①。说得多对呀!这样的金玉良言在他那里几乎随时
可以听到。他出口就是真理。”
“的确是句至理名言!”公爵说。
“你总是取笑人。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听你说过这一类活;也从来没有听你们那伙人说过这一类话。正好相反,你们那伙人总是把一切藏着掖着,贬低一切,以便使所有的身
材,所有的鼻子务必要符合一定的尺寸,一定的规格--似乎这是办得到的。殊不知这样做比我们说的和想的要难办一千倍。可有人却管我们叫马托邦!你真该听听他们昨天对我
是怎么说的……”
“那你们说的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你说吧,阿廖沙,我听来听去好像还没听明白似的,”娜塔莎说。
①据研究者称,这句话似在影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
“一般说,导致进步、人道和爱的一切,我们都谈,都想;我们谈论这一切都是由当代的种种问题引起的。我们谈到新闻自由,谈到刚刚开始进行的改革,谈到对人类的爱,
还谈到一些当代活动家;我们分析他们,读他们的着作。但是最主要的是我们互相保证,要彼此开诚相见,直言不讳地彼此说出有关自己的一切,不要怕难为情。只有开诚相见,
只有直言不讳才能达到我们要达到的目的。特别努力希望做到这点的是别兹梅金。我把这事告诉了卡佳,她非常赞赏别兹梅金。因此我们大家在别兹海金的领导下都保证一生光明
磊落,坐得正,立得直,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们,怎么对我们品头论足,都不为所动,决不因我们的热情、我们的追求、我们的错误而感到羞耻,要一往无前。你倘若希望人家尊重
你,那首先和最要紧的是你应当尊重你自己;只有这样,只有自己尊重自己,才能让别人尊重你。①这话是别兹海金说的,卡佳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总之,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共同
的信念和一致的看法,并巨决定先分头研究自己,然后再一起交流彼此的心得……”
“真是胡说人道!”公爵不安地叫道,“这个别兹海金是干什么的;不,不能让这事这么下去……”
“不能让什么这么下去?”阿廖沙接口道,“我说父亲,为什么我现在要当着你的面说这一切呢?因为我想,我希望吸收你加入我们的圈子。我已经在那里替你打了保票。你
笑啦,我早料到你会笑我的!但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心地善良,品德高尚;你会明白的。无非因为你不知道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情况罢了。姑且假定,这一切你都听说过了,也曾经研究过,你很博学;但是你没见过他们本人,没去过他们那儿,因此你又怎能对他们作出正确的评价呢!你仅仅是自以为知道他们。不
,你得先到他们那儿去待一会见,听听他们说什么,那时候--那时候我敢替你打保票,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的人的!而最要紧的是,我想使用一切手段使你得以在你恋恋不舍的那
伙人里面免遭毁灭,使你幡然悔悟,抛弃你的信念。”
公爵一言不发并且带着一种十分刻薄的嘲笑听完了这个奇谈怪论;他脸上一副刻薄的表情。娜塔莎以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观察着他。他看到了这个,但不动声色。但是,阿廖
沙一说完,公爵就猛然放声大笑。甚至仰靠在椅背上,仿佛忍俊不禁,无法控制自己似的。但是这笑声完全是做作。看得太清楚了,他之所以发笑,完全是为了狠狠地羞辱一下自
己的儿子。阿廖沙果然十分难受;他的整个脸都显得异乎寻常地伤心。但是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父亲那乐不可支的表演结束。
①以上的话也是对社勃罗留波夫说过的话的讽刺性模拟。
“父亲,”他伤心地开口道,“你取笑我这又何苦呢?我对你是直言不讳和坦诚相见的。如果,在你看来,我说的净是傻话,你开导我不就成了吗,何必取笑我呢。再说你取
笑的又是什么呢?你取笑的是我现在视为神圣、高尚的东西!好吧,就算我误入歧途,就算这一切都不对,都是错的,就算我是个傻瓜,你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称呼过我了;但是
,我即使误入歧途,那我也是真诚的和光明正大的;我并没有辱没自己的贵族门第。我为崇高的思想而感到振奋。即使这些思想是错误的,但是产生这些思想的基础却是神圣的。
我刚才对你说过,你和你们那伙人还没有说过这一类足以指导我,足以让我跟你们走的话。倘若这些思想不对,你可以反驳呀,你说点什么比他们更高明的话给我听听,我就跟你
走,但是请你不要取笑我,因为这使我十分伤心。”
阿廖沙说这番话的时候襟怀坦白,而且带有强烈的自尊心。娜塔莎同情地注视着他。公爵甚至诧异地听完了儿子的表白,立刻改变了自己说话的腔调。
“我丝毫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的孩子,”他答道,“相反,我替你感到惋惜。你准备在人生中迈出这样的一步,我看,你也该自己动动脑子了,别像个愣头青似的。这就是
我的想法。我笑是无意的,丝毫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那么,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阿廖沙痛心地继续运,“为什么我早就感到你对我心怀敌意,对我冷嘲热讽,全无父子之情呢?为什么我感到,如果我换了是你,决不
会像你现在对我这样,公然取笑和侮辱自己的儿子呢。我说这样吧:咱们现在就摊开来说个明白,马上就说,一了百了,再不要留下丝毫误解。而且……我要有一说一,决不隐瞒
:我进来的时候,我感到这里也发生了某种误解;我没料到会遇到你们在一起,你们全在这里,而且是这到模样。难道不对吗?如果是这样,倒不如各人都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好吗?只有开诚布公才能防患于未然!”
“你说吧,说吧,阿廖沙!”公爵道,“你刚才的建议提得很有水平,说不定就应当这么开头,”他瞥了一眼娜塔莎,加了一句。
“我要完完全全地开诚布公,不过请你不要生气,”阿廖沙开口道,“你自己愿意这样,是你自找的。那你就听着。你同意我和娜塔莎结婚;你把这幸福给了我们,为此你克
服了自己的偏见。你宽宏大量,而且我俩都高度评价你的这一高尚行为。但是你现在为什么又喜滋滋地不断向我暗示,我还是个可笑的孩子,根本不适合做丈夫呢。此外,你似乎
还想在娜塔莎面前取笑我,贬低我,往我脸上抹黑。你只要能够抓住什么,暴露我的可笑的一面,你总是特别高兴;这,我不是现在才注意到,而是已经发现很久了。不知道因为
什么你好像极力要向我们证明,我们的婚姻是可笑的、荒唐的,我俩根本不般配。说真格的,你好像自己都不相信你为我们作的安排;你似乎把这一切都看成是玩笑,是个有趣的
异想天开,是一出可笑的滑稽剧……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仅仅根据你今天说的话。我在那天晚上,即星期二,当咱俩离开这里回到你那里去以后,我听到你的几个奇特
的说法,使我十分惊讶,甚至使我很伤心。星期三,你临走的时候,又对我们俩现在的状况作了某些暗示,你也说到了她--倒不是出口伤人,而是相反,但是总有点异样,跟我
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不大一样,有点过于轻薄,有点缺乏爱,对她不很尊重……这情况很难说清楚,但你说话的口吻是清楚的;我的心感觉到了。如果我说错了,请明示。请解除我
的疑虑,给我……给她以鼓励,因为你也使她伤透了心。我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这点……”
阿廖沙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热烈,态度坚定,娜塔莎喜形于色地听着他,神情十分激动,面孔像着了火似的,她在地说话的过程中有两三次自言自语地哺哺道:“是的,是
的,是这样!”公爵显得很尴尬。
“我的孩子,”他答道,“我当然记不住我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但是你这样来理解我的话就十分奇怪了。我将竭尽所能消除体的所有疑虑。我方才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瞒
你说,我甚至想用这笑来掩饰我内心的痛苦。现在我一想到你很快就要做丈夫了,总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荒唐的,请总我直言,甚至是可笑的。因为我笑,你指责我,我
要说,这一切全由你而起。我也有错:也许最近以来我对你注意不够,因此直到现在,直到今晚,我才清楚你会做出怎样荒唐的事来。如今我一想到你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
的将来,我就不寒而栗:截太性急了;我看到你们俩太不相同了。任何爱情都会过去的,而彼此的差异却会永远存在。现在,我且不说你的将来,但是你想想,如果你仅有好的愿
望,那你非把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连同你自己一起给毁了不可!瞧你方才谈了整整一小时,谈论对人类的爱,谈论高尚的信念,谈论你所结识的一些正人君子;可是你倒问问
伊万彼得罗维奇方才我俩在这里糟糕透顶的楼梯上,爬上四楼,停在这儿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亏了上帝保佑,才保全了我们的两条命和四条腿。你知道吗,当时什
么思想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感到奇怪,你对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爱得这么深,怎么能容忍让她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你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你没钱,如果你没能力履行自己
的义务,你就没资格做一个丈夫,你就投资格承担任何责任。光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必须用行动来证实;而你是怎么来考虑问题的呢:‘哪怕跟我一起受罪,这日子你也得跟我
一起过’--要知道,这是不人道的,也是不高尚的。侈谈什么博爱,兴高采烈地侈谈什么全人类问题,与此同时却对爱情犯了罪而不自觉--这简直匪夷所思!娜塔利娅尼古
拉耶芙娜,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把话说完;我感到太痛心了,我要全说出来。阿廖沙,你刚才说,这些天来,你沉湎于一切高尚的、美好的、光明正大的大事,你还指责我
,说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就没有这种追求,而只有干巴巴的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试看:一面在追求崇高的、美好的东西,另一方面却在星期二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之后,接连四天
忽略了你似乎应该视作世界上无价之宝的那个姑娘!你甚至承认你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争论过,说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非常爱你,她是那么宽宏大量,她肯定会原谅你
的疏忽和有失检点的。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指望得到这样的宽恕,并且还敢于跟别人打赌呢?难道你竟一次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来你促使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产生了多少痛苦的
想法,多少怀疑和猜疑啊?难道说就因为你在那里沉湎于什么新思想,你就有资格忽略你的最重要的义务吗?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请原谅我违背我刚才的诺言。但是现在的
事比这诺言更严肃:您自己会明白这道理的……阿廖沙,你知道吗,我遇见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时候,她正处在这样的痛苦中,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把这四天变成了对于她
怎样的一座地狱啊!而这四天,本来应当成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一方面是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另一方面却是空话,连篇的空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干了这一大堆
荒唐事之后,居然好意思责备我?”
公爵说完了。他甚至非常欣赏自己的口才,喜形于色,并不掩盖。当阿廖沙听到娜塔莎这些天来非常痛苦时,他又心疼又伤心地瞥了她一眼,但是娜塔莎已经拿定了主意。
“得啦,阿廖沙,别伤心啦,”她说,“人家还不如你呢。你坐下,先听听,我现在有话要对令尊说。是了结的时候了!”
“请道其详,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公爵接口道,“劳您大驾了!我已经两小时洗耳恭听这一大堆哑谜了。简直让人受不了,我承认,在这里受到这样的接待,是我始
料所不及的。”
“也许吧,因为您想用花言巧语来迷惑我们,让我们看不出您的秘密打算。对您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心里全知道,全明白。阿廖沙说得对。您最希望的就是拆散我俩。星期二
,在那天晚上之后,这里将会发生什么,你心中早就一清二楚,早就了如指掌,早就估计到了。我已经对您说过,您无论对我,还是对您导演的这出所谓提亲,都是不严肃的。您
在跟我们开玩笑;您在要我们,您心中自有您的良苦用心。您要的这一套还真灵。阿廖沙说得对,他指责您把这一切都看成一出滑稽戏。您不应该苛责阿廖沙,相反应该高兴才是
,因为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了您希望他做的一切;说不定甚至还超出了您的想望。”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早料到今晚一定会出现某种悲剧性的急转直下。但是娜塔莎太不客气的开门见山以及她言语间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吻,却使我惊愕到了极点。我想,由
此可见,她的确知道了什么,而且断然决定从此跟公爵一刀两断。说不定地甚至还焦急地等候公爵的到来,以便直陈胸臆,向他一下子说出一切。公爵的脸微观苍白。阿廖沙的脸
上则流露出一副天真的恐惧和焦急的朝待。
“您别忘了您刚才责怪我的是什么!”公爵叫道,“您应当好好想想您说的究竟是什么,多少想想嘛。……真是莫名其妙。”
“啊!那么说,您不愿意我仅仅点到为止步,娜塔莎说,“连他,连阿廖沙对您的看法也与我相同,我跟他并没商量,甚至没见过面!连他也觉得,您在卑鄙无耻地耍我们,
而他是把您当作天种股爱您,相信您的。您并不认为有必要必须对他谨慎些、狡猾些;您满心以为他决不会识破您的伎俩。但是他有一颗敏锐、温柔和多情善感的心,正如他所说
,您的话以及您说话的口吻,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坎上了……”
“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公爵一再重复道,并装出一副非常吃惊的模样望着我,仿佛要我替他作证似的。他很生气,也很烦躁。“您太多疑了,犹如惊弓之鸟,”他对她继
续道,“‘您无非出于嫉妒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罢了,因此您就倭罪于全世界,而我则首当其冲……让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吧:您这人的脾气太古怪了……这么吵吵闹
闹,哭哭啼啼的,我不习惯;要不是事关我儿子的利益,您这么撒泼,我在这里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我仍旧在等待,您的话能否惠予澄清?”
“那么说,尽管您对这一切一清二楚,您还是固执己见,不愿意我仅仅点到为止吗?您一定要我把所有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吗?”
“我想要您做的正是这个。”’
“好吧,那您就竖起耳朵听着,”娜塔莎叫道,两眼燃起了怒火,“我把一切的一切全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