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时仅有娜塔莎一人在家。她抱拳当胸,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地在屋里静静地走来走去。桌上放着一只茶炊,早在等我了,已行将熄灭。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笑了笑。
她面色苍白,病容满面。在她的笑容中有一种既痛苦又温柔、逆来顺受的表情。她那湛蓝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从前更大了,头发也好像更密了――这一切显得这样,都是因为
瘦和病。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一面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道,“我甚至想让玛夫拉上你家问问;我想,你不会又病了吧?”
“不,我没病,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倒是你怎么啦,娜塔莎?出什么事啦?”
“什么事也没出,”她答道,好像感到奇怪似的。“怎么啦?”
“你写信给我……信是昨天写的,你让我来,而且规定了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有点非同一般。”
“啊,对了!因为我昨天要等他来。”
“他怎么啦,仍旧没来?”
“没来。因此我想:如果他不来,我就该跟你好好谈谈了,”她默然片刻后,又加了一句。
“那,今天晚上你也等过他?”
“不,没有等他;他晚上在那儿。”
“你是怎么想的呢,娜塔莎,他彻底地永远不会来了吗?”
“不用说,他会来的,”她回答,不知怎的特别严肃地看了看我。
她不喜欢我像连珠炮似的提问题。我们俩相对默然,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她又笑吟吟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走来走去地背书;记得吗,――小铃档,冬天的路:‘我的茶炊烧开在橡木桌上……”,咱俩
还在一起朗诵过呢:
暴风雪停了;一条雪路在闪亮,
睁开千万只朦胧的睡眼,黑夜在张望……
下面是:
我突然听到一个热情的声音在唱,伴随着丁零丁零的小
铃档:
‘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那情郎,
‘会前来憩息,趴在我胸上!
‘我的生活多美呀!黎明映在玻璃上,
‘同严寒嬉戏,发出熹微的光,
‘我的茶饮烧开在橡木桌上,
‘我的炉子在噼啪作响,
‘照亮旮旯里布幔后面的床……’①
“这诗写得多好啊!这些诗句多么忧伤,万尼亚,一幅多么奇妙、多么广袤无垠的图画。简直是一幅绣花用的白布,仅仅勾勒了一些图案――爱绣什么就可以随便绣什么。两
种感觉:先前的和最近的。这只茶炊,这幅印花布慢――这一切是那么亲切……这就像我们从前居住的那个小县城的小市民的家;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家:房子是新的,用原木盖的
,墙上还没镶上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图画:
我又忽地听到同一个声音在唱,
伴随着凄凉地响着的小铃铛:
‘我那相好现在何方?我怕他闯了进来,
‘把我拥抱,情意绵长!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又挤,又黑,
‘又寂寞,我那闺房;风儿吹进窗……
‘窗外只有一株樱桃在寂寞生长,
‘但是连这也看不清,透过那满是冰花的玻璃窗;
‘也许它早已冻死,不再惆怅。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花布床幔的颜色已经褪光;
‘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也不去把亲人探望,
①此处及以下均为俄国诗人波隆斯基(一八一九-一八九八)的诗《小铃档》(一八五四)。
‘没人来骂我,因为没有了情郎……
‘只有老太婆在唠叨,在嘟囔……’
“‘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这‘病恹恹地’在这里用得多好啊!‘没人来骂我’,――这诗句里含有多少柔情蜜意啊,抚今追昔,又蕴藏着多少痛苦啊,其中又有多少自
怨自艾、自寻苦恼,而且还自我欣赏,以此为乐……主呀,这诗写得多好啊!这情形也太多,太平常啦!”
她闭上了嘴,仿佛在使劲压住正涌上喉头的哽咽似的。
“我的好人,万尼亚!”少顷,她对我说道,但是又突然沉默不语,似乎自己也忘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或者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未假思索,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
与此同时,我们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近来,娜塔莎变得越来越虔诚,越来越笃信上帝了,但又不喜欢别人跟她谈起这事。
“怎么,明天过节?”我问,“你点上了灯。”
“不,不过节……怎么啦,万尼亚,坐呀,想必累了吧。想喝点茶吗?你不是还没喝过茶吗?”
“咱俩都坐下,娜塔莎。我喝过茶了。”
“你现在从哪儿来?”
“从他们那儿。”我跟她总是这样称呼老家。
“从他们那儿?你怎么来得及又上那儿又来这儿?自己去的,还是他们叫你去的?”
她一股脑儿地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因为激动,她的脸变得更苍白了。我评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路遇老爷子的经过,同她母亲的谈话以及项链坠的事――我说得很详细,而且
绘声绘色。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她竖起耳朵听着,捕捉着我的每句话。她两眼噙着泪花。项链坠的事使她十分感动。
“等等,等等,万尼亚,”她说,时不时把我的话打断。“说详细点,一切,一切,越详细越好,你刚才说得不够详细!……”
我重复了两遍乃至三遍,还要不时回答她关于细节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你当真认为他想到这儿来看我吗?”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想你和爱你,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来看你,这个……这个……”
“他还亲了项链坠?”她打断我的话道,“他亲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前言不对后语,一个劲地呼天抢地;用最亲切的名字叫你,呼唤你……"
“呼唤我?”
“是的。”
她低声哭了出来。
“他俩真可怜!”她说,“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对阿廖沙的父亲也知之颇深。”
“娜塔莎,”我怯怯地说,“咱们去看看他们吧……”
“什么时候?”她问道,脸色刷地白了,差点没从圈椅上站起来。她以为我让她马上去。
“不,万尼亚,”她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凄然一笑,补充道,“不,亲爱的;你又来了,但是……还是不讲这个吧。”
“这场可怕的争吵难道永远,永远没个完了吗!”我悲伤地叫道,“难道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你就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这一步得由你来迈;你应当先迈出第一步。说不定你
父亲就等着原谅你哩……他是父亲;他受了你的气!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应当这么做。你不妨试试,他一定会无条件原谅你的。”
“无条件!这是不可能的;也请你别错怪了我,万尼亚。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自从我离开他们后,也许没有一天我不在想这个问题。再说,咱俩对这个问题也已经谈
过多次!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试试嘛!”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试试,也只会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没法让它回来的,你知道什么再也回不来了吗?那就是我跟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度过的幸福岁
月。即使父亲饶恕了我,他现在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他爱的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大孩子。他欣赏的是我童年的单纯;他爱抚我的时候,还轻轻地摸我的头,就像我还是七岁的
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给他唱儿歌时那样。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我离拜他们的最后一天,他都要走到我床前,给我画十字,祝我晚安。在我们遭遇不幸的前一个月,他给我买
了一副耳环,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这礼物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可是后来他听我告诉他,买耳环的事我早知道了,
他就非常生气,生大家的气,首先是生我的气。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发现我闷闷不乐,他自己也立刻闷闷不乐起来,差点病倒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为了让我高兴,灵机一
动,竟给我去买了张戏票!……真的,他想用这办法来治好我那闷闷不乐的病!跟你再说一遍,他知道和喜爱的是一个小姑娘,他连想都不愿想,有朝一日我也会长大,成为一个
女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如果我现在回去,他准认不出我来了。即使他肯饶恕我,他现在遇到的又会是个什么人呢?我已经变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经尝尽了人间的甜酸
苦辣。即使我装模作样地迎合他,他也会长吁短叹,哀叹那逝去的幸福,哀叹我完全变了,变得跑过去不一样了,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因此他爱我;往事总显得美好些!可是往事
如烟,不堪回首!啊,过去种种有多好啊,万尼亚!”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从她心底痛苦地进发出来的这一声感叹打断了自己的话。
“你说的这一切是对的,娜塔莎,”我说,“这说明,他现在必须重新认识你,重新爱你。最要紧的是重新认识。是不是?他会爱你的。难道你认为他没法认识你和了解你了
吗,他,他,这样一颗心!”
“唉,万尼亚,你不要错怪了我!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需要了解呢?我要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吗,还有:父爱也是充满妒意的。他有气的是,跟阿廖沙的事从开始到
解决统统背着他,他不知道,忽略过去了。他知道,他甚至都不曾预感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他把我俩相爱的不幸后果,我的私奔都归罪于我‘忘恩负义’地缄口不语。从一开
始,我就没有去我他,到后来,也始终没有向他披露过我的爱情从萌生伊始我内心的每一个活动;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瞒着他,不瞒你说,万尼亚,在他私心深处,我这
样做比这一爱情的后果本身――即我的离家出走和完全委身于我的情人,更使他痛心和有气。就算他会履行他做父亲的义务,热烈而又亲切地欢迎我回去,但是敌对的种子却会依
然留下。到第二天,到第三天他就会感到伤心,感到困惑,就会不断地数落和埋怨。再说他也不会无条件地饶恕我。即使我对他说实话,把心底里的话都掏出来给他,说我多么对
不起他,我明白我使他蒙受了多大的羞辱。如果他不肯理解我跟阿廖沙的这整个幸福让我付出了多大代价,我自己又忍受了多大痛苦――对此,我虽然会感到痛苦,但是我会咬咬
牙,压下心头的痛苦,忍受一切――但是连这样做他也不会满足。他会要求我作出不可能的补偿;他会要求我诅咒我的过去,诅咒阿廖沙,痛改前非,从此不爱阿廖沙。他要求我
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让过去重新回来,把最近这半年从我们的生活中一笔勾销。但是我决不会诅咒任何人,我也决不会痛改前非……事已至此,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不,
万尼亚,现在不行。时候还没有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
“不知道……必须历尽劫难,才能勉勉强强地重新获得我们未来的幸福;用新的苦难作代价,来换取这幸福。受苦受难能净化一切……咳,万尼亚,生活中有多少痛苦啊!”
我默然以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阿廖沙,哦,错了――万尼亚?”她说道,她因为说错了,微微一笑。
“我现在在看你笑,娜塔莎。你从哪学来这么笑的?从前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呀。”
“我笑还有什么讲究吗?”
“其中还留有过去孩子般的单纯,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时,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么在剧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头发倒好像变得更浓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
什么衣服?还是在家的时候做的吧?”
“你多么爱我啊,万尼亚!”她答道,亲热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的近况怎么样?”
“没有变化;还在写小说;不过写得很吃力,不顺手。灵感枯竭了。不假思索,信笔写来,也许还凑合,没准还挺生动;但是却把一个好的主题给糟蹋了,怪可惜的。这是我
的一个心爱的主题。但是又得赶日期,一定要如期交稿,送给杂志社。我甚至想不写长篇了,先快点构思个中篇,构思一点既轻松又优美的东西,绝对没有晦暗阴沉的倾向……绝
对不能要……大家都应该开心和快活嘛!……”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劳苦功高的人!史密斯怎么样?”
“史密斯不是死了吗。”
“没来看你?我是跟你说正经话,万尼亚:你有病,你的神经有问题,老是胡思乱想。你跟我说要租那套房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毛病。怎么样,房子潮,不好?”
“是的!今天晚上我还碰到了一件事……不过,以后再说吧。”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我不懂我当时怎么会离开他们,离家出走的;我当时得了热病,”她终于说道,她看我的那副神态好像并不要求我回答似的。
这当口。即使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我请你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我想跟他分手。”
“已经分手了呢,还是将要分手?”
“应当结束这种生活了。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向你倾吐一切,把我现在郁结在心、至今一直瞒着你的事都告诉你。”她在向我倾吐自己的秘密打算时,总是这样开头的,结果几
乎总是所有这些秘密我都已经听她说过了。
“啊呀,娜塔莎,这话我已经听过你说过一千遍了!当然,你们没法再同居下去了;你们的关系有点古怪;你们彼此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过去不过是有这个打算罢了,万尼亚;现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无限地爱他,结果倒成了他的头号仇敌;我正在毁掉他的未来。应当解放他。他不可能娶我。他不敢跟
他父亲作对。我也不想束缚他的手脚。因此他爱上了给他说合的那个未婚妻,我反倒高兴。他跟我分手也就容易些了。我必须这样!这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我既然爱他,就应
当为他牺牲一切,就应当向他证明我的爱,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对吗?”
“但是,你说服不了他。”
“我也根本不想说服他。我将对他一如既往,哪怕他现在进门。但是我必须我到一种办法,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离开我,又于心无愧。我在苦苦思索的就是这件事,万尼亚;
请助我一臂之力。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呢?”
“这办法只有一个,”我说,“不爱他,跟他彻底吹,爱上另一个人,不过这已经完全抛弃你了吧;但是只要你给他写封信,说你要自动离开他了,他就会立刻跑到你身边来。”
“到底因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呢,万尼亚?”
“我!”
“是的,你,你!你是他的死对头,既是隐秘的,又是公开的!你一讲到他就很得牙痒痒的。我已经发现一千次了,你最大的快乐就是贬低他和给他脸上抹黑!正是抹黑。我
说的是大实话!”
“这话你也跟我说过一子遍了。够啦,娜塔莎;不说他了。”
“我真想搬家,另外我套房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开口道,“请你别生气,万尼亚……”
“那又怎么样,搬了家,他也会我去的,而我,上帝作证,我并没有生气。”
“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即使他回到我身边来,也无非是待一忽儿就走,你看呢?”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他想既娶她又爱你。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确爱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万尼亚!什么事也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
她用一种不安的、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向无话不谈。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伯爵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无非是一时
鬼迷心窍罢了。”
“你真这么想,万尼亚?上帝,我如果确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么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脸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来!硬不来!”
“你难道在等他,娜塔莎?”
“不,他在她那儿;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多么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说万尼亚,我又要胡说了,但是,难道我就没法见到她吗,任何地方也没法遇上她?你说呢?”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见见她还是办得到的。但是,光见到她也没用呀。”
“见见就够了,一见到她,我心中就有数了。听我说:我变得傻极了;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在想;思绪万平,像旋风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万尼亚:你能不能跟她认识认识呢?要知道,伯爵夫人夸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有时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参加晚会吗①;她也常去。你想个
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说不定阿廖涉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事以后谈吧。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鼓起勇气来跟他分手吗?现在你瞧你自己;难道你当真死心了?”
①P公爵可能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0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
“我-会-的!”她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切都为了他!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现在待在她那儿,把我给忘了。他
坐在她身边,又说又笑,你记得吗,就像他从前常常坐在这里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来总是这样;他现在压根儿没想到,我坐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她没把话说完,十分伤心地瞥了我一眼。
“娜塔莎,那你怎么刚才还,不多一会儿前还说……”
“让我们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态飞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亲自祝福他喜结良缘。不过,万尼亚,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
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静下来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还会出什么事!”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别急嘛!……”
“已经五天了,每小时,每分钟……无论在梦中,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你陪我!”
“得啦,娜塔莎。”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来就为这事,万尼亚!这事我已经想了三天了。我写信给你也是为了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一请求。……我一直在等你……
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儿举行晚会……他在那儿……走吧!”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外屋传来了吵闹声;玛夫拉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慢,娜塔莎,谁呀?”我问,“你听!”
她侧耳倾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我的上帝!谁呀?”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她本想拽住我,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出去了,进了外屋,看玛夫拉到底怎么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盘问玛夫拉什么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你这人打哪来的?”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道。“什么?在哪浪荡了?好,进去吧,进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马屁!进去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谁也不怕!我编进去!”阿廖沙说,不过神态有点尴尬。
“过去呀!你也太会钻空子了!”
“我偏进去!啊!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后说道,“您在这儿,那太好了!我这不来啦;您瞧;我现在怎么办呢……”
“进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我是无辜的。娜塔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房门
前虚张声势,鼓足了勇气,叫道。
没有人回答。
“这是怎么啦?”他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她刚才还在里面,”我回答,“除非……”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畏畏缩缩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站在衣柜和窗户之间,好像躲起来似的,半死不活。我现在一想起这事都不禁哑然失笑。阿廖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边。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有点害怕地望着她。
“怎么说呢,嗯……没什么!……”她非常尴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对似的。“你……要茶吗?”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你坚信,应当怪我吧……但是,我是无辜的;我完全是无辜的!你要明白,我英就说给你听。”
“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声道,“不,不,不必了……还是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两颊飞出一片红云。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抬头看到阿廖沙似的。
“噢,我的上帝!”他欢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对,干了这种事,我就不敢抬头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样:她认为都怪我;一副跟我抬
杠和不高兴的样子!我五天没来了!有人说我在未婚妻那儿――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原谅我了!她已经说过:‘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娜塔莎,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
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这点!一点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但是……但是你不是刚才在那儿吗……他们刚才叫你上那儿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几……几点啦?……”
“十点半!我的确去过那儿……但是我说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来,这是头一回,我头一回获得了自由,终于能够脱身离开他们,到这儿来看你了,娜塔莎。换句话说,
以前我也能来,但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一
丝一毫!没有一丝一毫!”
娜塔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他的脸也十分快乐,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欢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想,他俩准
会一声欢呼,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在类似的言归于好的情况下就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娜塔茨却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从中来。她垂下了头,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时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的脚下。他亲吻着她的手和脚;好似发狂一般。我把一张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来。她的两腿一阵阵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