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上发生的风波几乎震骇了母亲和女儿们。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惊惶不安中带着女儿们几乎是一路跑回了家。就她的观点和概念来说,发生的事情大多了,在这场风波中暴露的情况也够多了,因而尽管头脑里一团乱麻和惊恐万分,她还是萌生了一些断然的想法。但是大家也明白,发生的事颇为特殊,也许还是一种幸运,因为开始暴露出某种非同寻常的秘密,虽然ω公爵以前做过担保和解释,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如今原形毕露”,被揭穿了,其面目被公之于众,“与这个贱货的关系也正式暴露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两位姐姐都是这么想的。这一结论引出的结果是,谜积得更多了。小姐们虽然对于母亲表现出的过分强烈的惊恐和如此明显的逃跑行为暗自感到有些怨愤,但是在惊魂未定的慌乱之初她们不敢拿问题去打扰她,此外,不知为什么两位姐姐觉得,她们的小妹妹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大概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比她们与母亲三人知道的还多。ω公爵神情也如夜色一般阴沉,也在深深沉思。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路上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好像并没有发觉这一点,阿杰莱达试着探问他:“刚才说的怕父是什么人?彼得堡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脸尴尬的神色,对她低语着做了非常含糊的回答,说什么要作调查,说这一切当然是无稽之谈;“这一点毫无疑问!”阿杰莱达回答说,便再也没有问他什么了。阿格拉娅不知怎么的变得十分平静,一路上只指出她们跑得太快了。有一次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正在追他们的公爵。她发觉他赶得很吃力,便做了一个嘲笑,再也不回看他了。
最后,几乎就在别墅面前,刚从彼得堡回来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正迎着她们走来。他第一句话就打听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但是将军夫人既不答话也不朝他看一眼便威严地打他身边走了过去。从女儿们和ω公爵的目光中他马上就猜到,家中即将有一场暴风雨。但是他自己的脸上本来就流露出异乎寻常的不安。他立即就挽起ω公爵的手臂,在家门口停住脚,几率是耳语一般跟他交谈了几句话。后来他们走上了露台,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走去,从他们两人忧虑不安的样子可以想到,他们俩听说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消息。渐渐地大家都聚集在楼上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那里,最后在露台上只剩下了公爵一个人。他坐在角落里,仿佛在期待什么似的,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看到这一家人惊惶慌乱的样子,他想都没想过要离去;似乎他忘了整个宇宙,无论把他安顿在哪儿坐,他都准备连着坐上哪怕两年也成。有时他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忐忑不安的谈话声。他自己也说不上在那儿坐了多久。已经很晚了,完全天黑了,阿格拉娅突然走到露台上来;看样子她安静,虽然略显苍白。显然她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坐在角落里椅子上的公爵。看见他后,阿格拉娅似乎困惑地怅然一笑。
“您在这里做什么?”她走到他跟前说。
公爵很窘,从椅上跳起身,喃喃着什么;但阿格拉娅立刻就坐到他身边,他才又坐下。突然她凝神审视着他,接着又看了一眼窗外,仿佛无所用心,然后又望着他。“也许,她想笑出来,”公爵思忖着,“但不是这样,她不是那时就笑了吗?”
“也许,您想喝点茶,我就吩咐,”在沉默片刻后她说。
“不——用……我不知道……”
“得了,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啊,对了,您听好:假如有人向您提出决斗,您会怎么做?这是刚才我就想问了。”
“可是……什么人会……谁也没有向我提出决斗。”
“喏,假如提出呢?您会很惧怕吗?”
“我想,我是会……很害怕的。”
“真的吗?这么说您是胆小鬼。”
“不--,也许不是。那种害怕并逃跑的人才是胆小鬼;而害怕但并不逃跑的人还不是胆小鬼,”公爵想了一下说。
“那么您不会逃走喏?”
“也许我不会逃走,”终于他笑着回答阿格拉娅的问题。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无论如何不会逃跑,”她几乎是受了委屈似地说,“不过,您是在笑话我,并且按照您平常的习惯在装聋作哑,以便为自己增添更多的兴趣;请告诉我:一般是相距12步开枪吗?有的甚至是10步,因而。这一定会打死或打伤人?”
“决斗时大概很少打中人。”
“怎么会少?普希金就是被打死的。”
“这也许是偶然的。”
“根本不是偶然的;那是一场生死决斗,他就被打死了。”
“子弹打中的部位很低,可以肯定,丹特士瞄淮的部位要高些,是胸部或头部;而像子弹打中的部位,谁也不会瞄准的,因此,多半是偶然打中了普希金,是失手。这是内行的人告诉我的。”
“我有一次跟一个士兵聊天,他告诉我,按照操典规定,他们分散射击时,特意规定要瞄准半身腰,他们是这么说的:‘半身腰’,因此,这就已经不是瞄准胸部和头部了,而是特意规定朝半身腰开枪的。我后来又问过一个军官,他说,确实是这样的。”
“这是对的,因为是从远处射击。”
“您会开枪吗?”
“我从来也没有开过枪。”
“难道连装手枪子弹都不会?”
“不会。也就是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装过。”
“噢,是这样,这就是说您不会,因为这是需要实践的!您听着并记注:第一,买一些好的手枪火药,不要湿的(据说,一定不能要湿的,而要很干燥的),要一种细的,您一定要这一种,不要大炮里用的那种。据说,自己也能浇铸子弹。您有手枪吗?”
“没有,也不需要,”公爵突然笑了起来。
“啊,尽是胡说!一定得买,要好的,法国的或是英国的,据说,是最好的。然后您就拿顶针那么木一小泥,也许,是两小撮火药灌进去。最好多放些。用一块毡将它们塞紧(据说,一定要用毡,也不知为什么),毡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弄到,从床垫或门上撕一块下来就行,有的门上包着毡。然后,塞了毡以后再放子弹,听见了吧,后放子弹,先放火药,不然打不响。您笑什么?我要您每天都练上几次,一定能学会射中目标的。您能做到吗?”
公爵笑着;阿格拉娅着恼地跺了一下脚。她谈这一番话时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公爵有些诧异。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他应该打听些什么,询问些什么,至少是比装手枪弹药更正经些的事。但是这一切全从他脑子里飞走了,接下来的就一件事:她坐在他面前,而他望着她,至于她在说什么,此刻对他来说几乎是无所谓的。
后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也从楼上下来走到露台上;他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和坚决果断的神情,正要到哪里去。
“啊,列夫·尼古拉伊奇,你……现在去哪里?”尽管列夫·尼古拉那维奇根本就没打算离开,他还是问,“我们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再见,”阿格拉娅说,并向公爵递过手去。
露台上已经相当幽暗了,公爵这时无法清楚地看清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和将军已经要走出别墅时,他突然脸红得厉害,便牢牢握紧自己的右手。
原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跟他是同路。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急于要跟什么人谈什么事。但是现在他突然跟公爵谈了起来,说得很快,语气惊慌不安,相当语无伦次,谈话中常常提及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如果公爵这时注意些的话,那么他也许能猜测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顺便想从他那里探询什么,或者莫如说,想直截了当和开门见山地问他什么,但是老是未能触及最主要的点。公爵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他显得那样心不在焉,甚至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听进去,当将军停在他面前急切地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他不得不向他承认,他一点也没听明白。
将军耸了耸肩。
“你们郁成了某种怪人,从各方面来看都是这样,”他又开始说,“我对你说,我完全不明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想法和焦虑。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又哭又闹,说什么有人羞辱了我们,使我们蒙受了耻层。是谁?是怎么侮辱的?是同谁发生了冲突?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我承认自己有过错:(我承认这点),有许多错,但是这个……不安分的(而且行为不良的)女人这样死乞白赖胡缠不休,最终可能会由警察出面加以限制的,我甚至今天就打算去跟什么人见面并事先打好招呼。一切都可以悄悄地、委婉地、甚至温和地妥善解决,不伤交情,绝不闹僵。我也认为未来会发生很多事情,有许多问题尚未弄清楚;这里面有阴谋;但是如果这里什么也不知道,那里还是什么都不会解释;如果我没有听说,你没有听说,他没有听说,第四个也一无所闻,那么请问,最后谁会听说呢?照你看,用什么可以解释这件事?除非是,事情多半是捕风捉影,是不存在的,比方说,犹如月光……或者其他的幻影。”
“她发疯了,”公爵忽然痛苦地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喃喃说。
“如果你说的是她,那是不谋而合。有时候我也产生这样的想法,于是也就安然入睡了。但是现在我认为,别人的想法正确些,所以我不相信是精神不正常。可以认为这个女人好闹事,不仅不疯,而且闹起来还挺有心计,今天对于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所做的反常行为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从她这方面来讲,这事肯定有欺诈,至少是诡计多端,别有用心。”
“哪一个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
“啊,我的上帝,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你什么也没听进去。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就是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的事;这事真使我震惊不已,甚至现在手脚还在打颤,为了这件事今天我才去城里多耽搁了。卡比东·阿列克谢伊奇·拉多姆斯基,就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的伯父……”
“噢!”公爵恍然发出喊声。
“他是开枪自杀的,清早,黎明,7广钟的时候,是个受人尊敬的老人,70岁,很会享受。她说的一点不错,是少了一笔公款,款项很大的一笔数字!”
“她打哪儿……”
“知道的?哈-哈!要知道她刚一出现,在她周围就形成了一整个参谋部。你知道吗,现在去拜访她和寻求结识她这种‘荣幸’的是些什么人?很自然刚才她就能从来人那里听到什么情况,因为现在整个彼得堡都已知道了,就是这里也有半个帕夫洛夫斯克甚或整个帕夫洛夫斯克都知道了。据人家告诉我,关于脱去军装的事,也就是关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及时引退的事,我的见解是多么透彻啊!真是绝妙的暗示!不,这不是疯癫的表现。当然,也是不相信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事先就知道会发生灾祸,也就是说知道在某日7点钟发生等等。但是他能预感到这一切。而我,我们大家以及ω公爵还指望他伯父会给他留下遗产呢!真可怕!真可怕!不过你要懂得,我丝毫也不责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并急于向你说明这一点,但是终究还是令人怀疑的。ω公爵异常震惊。这一切发生得似乎有点怪。”
“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行为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丝毫也没有!他的举止光明正大,我也没有任何暗示。至于说他自己财产嘛,我想,他是会完整保留好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当然想听……但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家庭的灾难,或者最好说所有这些争吵,甚至不知道称什么好……你,说真的,是我家的朋友,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你想想,刚才知道,不过可能不确切,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对阿格拉娅表白了爱情,好像遭到了她的正式拒绝。”
“不可能!”公爵激动地喊了起来。
“难道你了解什么内情?你瞧,最亲爱的,”将军为之一震,惊讶得一不动站在那里,“也许,我跟你谈这些是多余的和不体面的,但是要知道这是因为你……你……可以说,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你知道什么特别的情况?”
“我什么也不了解……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公爵喃喃着说。
“我也不了解!……兄弟,他们简直要把我……把我埋入土中葬了,他们就不想想,这对一个人来说多么难受,我也忍受不了。刚才又闹了一场,多可怕!我就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你说这些。主要是,阿格拉娅确实是在嘲笑逗乐,关于她在一个月前好像拒绝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以及她们曾经有过相当正式的表态,是她的两个姐姐作为猜测告诉我的……不过,她们的猜测很有把握。但是要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姑娘,充满稀奇古怪的念头,真是没法说!宽厚豁达、心灵和智慧的一切杰出品质——这一切在她身上大概都是具备的,但是与此同时她也顽皮任性,爱讽刺嘲笑,一句话,魔鬼般的性格还加上好发奇想。刚才还当面嘲笑母亲,嘲笑姐姐,嘲笑ω公爵;更不用说对我了,她是难得有不嘲笑我的时候的,但是我算得了什么,要知道,我爱她,甚至就爱她笑话我,也就是说,比任何人都更爱她,好像是这样。我敢打赌,她连您也已经在嘲笑什么了,刚才楼上大发雷霆之后,我发现你们在交谈:她跟你坐在那里好像没事儿似的。”
公爵脸红得不得了,握紧右手,但是没有作声。
“亲爱的,我的好人列夫·尼古拉那维奇!”将军突然满怀感情并激动地说,“我……甚至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本人(不过,她又开始骂你了,由于你还同时骂我,只是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我们终究是爱你的,真诚地爱你和尊敬你,甚至不论怎样,也就是说,不论表面上怎样。但是,你也会同意的,亲爱的朋友,你自己也会同意的,突然听到这个冷血鬼说出那番话,会多么莫名其妙,多么烦恼(因为她在母亲面前,摆上一副对所有我们的问题不屑置理的神态,尤其是对我的问题,因为我,真见鬼,犯了傻,因为我是一家之长,我想出来要摆摆威风——嘿,犯了傻),这个冷血鬼突然冷笑着声称,这个“疯女人”(她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奇怪,她跟你说的是一样的话:‘难道你们至今还猜不到’?,“这个疯女人坚持无论如何要我嫁给列夫·尼古拉那维奇公爵,为此她要把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撵出我们家……”就这么说,没再做任何解释,只顾自己哈哈大笑,我们则目瞪口呆,她却嘭一声关上门,走了。后来她们把刚才跟她和跟你有关的事告诉了我……还有……还有……听着,亲爱的公爵,你不是个好见怪的人,你很明白事理的,我发现你身上有这样的品质,但是……请别生气:真的,她嘲笑你,她像孩子似地笑闹,因此你别生她气,但事情肯走是这样的。你别多作他想,她不过是愚弄你和我们大家,是出于无所事事。好了,再见!你了解我们的感情吗?了解我们对你的真挚感情吗?这种感情是始终不渝的,永远不变,丝毫不变……但是……现在我要往这里走了,再见,过去我很少像现在这样心绪不宁的(这是怎么说的?)……啊,前面是别墅!”
剩下一个人在岔路口时,公爵朝周围打量了一下,很快地穿过街,走近一憧别墅亮着灯的窗口,展开一张纸片。在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谈话的时候,他一直紧紧地把它捏在右手里。现在就着微弱的光线,他读着:
“明天早晨7点我将在公园的绿椅子上等您。我决定告诉您一件异常重要的事,它直接关系到您。
又及,我希望,您不要把这张字条给任何人看,虽然对您写上这样的叮嘱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考虑的结果,认为这对您是必要的,所以就写上了,因为我为您那可笑的性格而感到羞愧脸红。
又又及,那张绿色条椅就是刚才指给您看的那一张,您真得感到难为情!我不得不也写明这一点。”
字条是匆匆写就的,折得也很马虎,大概就在阿格拉娅走到露台来前写的。公爵怀着近乎惊恐不安、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又把纸条紧紧握在手中,犹如受惊的小偷似的急忙从窗口灯光下跳开:但在这样做的时候突然跟就在他肩后的一位先生憧了个满怀。
“我一直跟在您后面,公爵,”这位先生说。
“是您,凯勒尔?”公爵惊呼道。
“我在找您,公爵。我曾在叶潘钦家的别墅旁等过您,当然,我无法进去。您跟将军一起走着的时候,我就在你们后面走着。公爵,我愿为您效劳,您就吩咐凯勒尔吧,我愿为您牺牲,如果需要的话,甚至愿意去死。”
“可是……这是为什么?”
“嘿,大概接着会有挑战。这个莫洛夫佐夫中尉,我了解,但我不认识他……他是不会容忍屈辱的。当然,他把我们弟兄,也就是我和罗戈任,倾向于看做废物,也许,这是理该如此,这样就只有您一个人对付他了,公爵,您不得不付这笔账了。我听说他在打听您,大概明天他的朋友就会去找您,也许,现在就已经在等您了。如果您赏脸选我做决斗的助手,为您即使贬为士兵我也愿意;为此我才找您,公爵。”
“原来您说的也是决斗!”公爵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使凯勒尔异常惊讶。他是十分厉害。凯勒尔本来确实几乎如坐针毡不得安生,直到提出自己当决斗助手的建议之后,才感到心满意足,现在看到公爵笑得这么开心,几乎感到受了委屈。
“可是,公爵,您刚才抓住了人家的子,一个有身份的人在大庭广众下是难以容忍这一点的。”
“可是他当胸推了我一下。”公爵笑着嚷道,“我们没有什么好争的!我将请他原谅,事情也就完了,如果要交手,那就交手吧:就让他开枪好了,我甚至希望这样。哈!哈!我现在会给个枪装弹药了!凯勒尔,您会给手枪上弹药吗?先应该买火药,手枪用的,不能湿的,也不是打炮时用的粗的那种;然后先是放火药,从门上什么地方扯一块毡,接下来把子弹装进去,不能在装火药前就放子弹,否则就会打不响。听着,凯勒尔,否则就会打不响的。哈-哈!难道这不是绝好的机会,凯勒尔朋友、啊,凯勒尔,知道吗,我现在要拥抱您,吻您,哈-哈-哈!您刚才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赶快到我那儿去喝香槟。我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您知道吗,我有十二瓶香槟酒,在列别杰夫的地窖里?前天列别杰夫‘碰巧’卖给我,第二天我搬到他那儿去住,我就全部买下了!我要把所有的伙伴都召集来:怎么样,今夜您要睡觉吗?”
“跟任何一夜一样,公爵。”
“好吧,那就祝您睡个安稳觉!哈-哈!”
公爵穿过街道,消失在公园里,留下了有点不知所措、耽于沉思中的凯勒尔。他还没有见过公爵有这样奇怪的情绪,甚至到现在他也无法想像这一点。
“也许是狂热,因为他是个神经质的人,加上所有这一切的影响,当然他是不会胆怯的。这种人就是不怕,真的!”凯勒尔暗自思忖着,“嗯,香槟这倒是个挺有趣的消息。有十二瓶,一打;不错,相应于一支挺像样的卫兵分队。我敢打赌,一定是列别杰夫从谁那作为抵押而得到这批香槟的。嗯……不过这个公爵是挺可爱的;确实,我喜欢这样的人:但是没什么好错过时机的……既然有香槟,现在正是时候……”
说公爵一时狂热,当然,这是说对了。
他在幽暗的公园里徘徊了很久,最后“发现自己”老在一条林荫道上转悠,在他的意识里存留着这样的印象:他已经走过这条林荫道了,从长椅到一棵又高又显眼的老树,总共百来步,他已经来回走了三四十趟了。在这至少整整1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在公园里想了些什么,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即使是想回忆也未有所获,不过,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念头,因此而突然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没什么好笑的,但他老是想笑。他想,关于决斗的设想,可能不只是在凯勒尔一个人的头脑里产生,因此,给手枪装弹药的事也许并非偶然……“哦,”他恍然想起另一个想法而突然站住了,“刚才他坐在角里时,她走到露台上来,发现我坐在那里,惊讶万分,而且——还那样笑……还问要不要喝茶;可是这时这张字条已经在她手里了,因此,她一定知道我坐在露台上,那么她又为什么感到惊讶呢?哈-哈-哈。”
他从口袋里掏出字条,吻了一下,但马上又停下来,沉思起来。
“这多么奇怪!这多么奇怪!”过了片刻他甚至有点忧郁地说。在感到强烈兴奋的时候他总会变得忧郁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凝神环顾四周,为走到这里来而惊讶。他很疲劳,走近条椅坐下。周围异常寂静。车站上音乐会已经结束。公园里大概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当然,至少已有11点半。夜是宁静、温暖、明亮的,6月初的彼得堡之夜就是这样的,但是在绿荫茂密的花园里,在他所处的林荫道上,却几乎已经全黑了。
假如此刻有谁对他说,他在恋爱,而且,爱得很热烈,那么他会惊诧地否定这种想法,甚至会感到气忿。假如有人再补充说,阿格拉娅的字条是情书书,是约恋人幽会,那么他会为那个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也许还会向提出决斗。这一切完全是真诚的,他一次也没有怀疑过,也不容许有丝毫模棱两可的念头——认为这姑娘有可能爱他,或者甚至是自己有可能爱她。爱他,可能“爱像他这么一个人’!他认为是件咄咄怪事。他隐约觉得,如果确实有什么名堂的话,这不过是她这方面的儿戏;但是他对这种儿戏似乎大无动于衷,认为它太平常;他自己要操心和关心的完全是别的事。对于刚才将军激动之中脱口而出的话,即她嘲笑大家,尤其嘲笑他公爵,他是完全相信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丝毫也不感到受了屈辱;在他看来,事情就该是这样的。对于他来说主要的是明天他又将见到她,一清早就将与她并排坐在绿色长椅上,将听她讲怎么给手枪上弹药,将望着她。别的他什么都不需要,她究竟打算对他讲什么,这件直接关系到他的重要事究竟是件什么事,有一两回在他的头脑里也曾闪过这样的问题。此外,阿格拉娅约他来谈“重要事’,他片刻也不怀疑确实有那回事。但是现在他几乎根本不去想这件重要的事,甚至丝毫感觉不到要想这件事的欲望。
林荫道沙地上轻轻发出的嚓嚓脚步声使得他抬起头来。黑暗中很难辨认来者的脸。这个人走到长椅前,在他旁边坐下。公爵迅即移近他,几乎紧挨着他,这才看出了是罗戈任苍白的脸。
“我就知道,你是在这里什么地方游荡,没用多久就找到了,”罗戈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低声说道。
在旅客走廊里相遇之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罗戈任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大力惊诧,有一段时间他都无法集中思想,痛苦的感觉又在他的心间复苏。看来,罗戈任明白他给对方造成的印象;虽然开始他曾有点不知所措,说话似乎故作随便的样子,但公爵很快就觉得,罗戈任没有丝毫做作,甚至也没有丝毫特别的困窘;如果在他的手势和话语里曾有过某种不自然,那也仅仅是外表的;在内心这个人是不可能改变的。
“你怎么……会在这儿找到我的?”公爵为了开始说话而问道。
“从凯勒尔那儿听说(我上你那儿去过),‘到公园去了’不是我想,事情果然是这样。”
“什么事情?”公爵不安地抓住罗戈任冒出来的话问。
罗戈任冷冷一笑,但不做解释。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你这一切全是徒劳……何苦呢?……现在我是从她那儿来找你的:她嘱咐一定要把你叫去,有什么话非常必要告诉你。她要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我马上回家去:你……到我那儿去吗。”
“干什么?我把所有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见。”
“难道您不顺便去一下?”公爵轻轻问他。
“你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那维奇,真让人对你感到惊讶。”
罗戈任讥讽地讪笑了一下。
“为什么?凭什么你现在对我这般恶意?现在你可是自己也知道,你所认为的一切都是不对的。不过,我倒是认为,你对我的仇恨至今仍未消除,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曾经企图谋窖我,因而你的仇恨还未解除。我告诉你,我记得的罗戈任只是那天交换了十字架并结为兄弟的那个帕尔芬·罗戈任;我在昨天的信里就对你说了这一点,让你忘了所有这一切胡话,并再也别跟我谈起它们,你干嘛要回避我?干吗要对我把手藏起来?告诉你,那时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只把它看作是一场梦吃,对于那一整天你的想法,我现在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对自己的了解一样。你想像的一切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那又为什么我们之间还要存在仇恨呢?”
“你哪来的仇恨!”罗戈任对公爵这出其不意的热情话语又笑了起来,回答说。他站在那里,确实避着他,离他两步远,还把手藏起来。
“现在起我再也不会去你那儿,列夫·尼古拉那维奇,”他缓慢和含蓄地补充说,算是做了结论。
“难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不喜欢你,列夫·尼古拉那维奇,又为什么要到你那儿去呢?哎,公爵,你就跟孩子一模一样,想要玩具了——就得搬出来摆到面前来,而对事理都不明白,这一切你在信里就是这么写的,现在也是这么说的,难道我不相信你?你的每句话我都信,并且也知道,你从来都不曾欺骗过我,今后也不会欺骗;可我仍然不喜欢你,你信里写道,你一切都忘了,只记得交换过十字架的兄弟罗戈任,而不是那个当时曾向你举起刀子的罗为仟。可是你怎么会了解我的感情呢?(罗戈任又苦笑了一下。)也许,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后悔过这件事,而你已经给我寄夹了你兄弟般的宽恕。也许,那天晚上我想的已经完全是别的事,而对这件事……”
“忘了去想!”公爵接口说,“那还用说!我敢打赌,当时你直接上了火车,赶到帕夫洛夫斯克这儿来到音乐会,像今天这样在人群中注视和观察她。你还有什么能使人吃惊!当时假如你不是处于只想着一件事的状态,也许,也不会朝我举起刀子。那时我望着你,从早晨起就有预感了;你知道吗,你那时是怎么样的?我们刚交换过十字架,大概,我头脑中立即就萌动了这种想法。当时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家老太太?你想以此来克制自己抬起手来?再说也不可能去想,只是巨我一样是感觉到罢了……我们当时的感觉是不谋而合。当时你没有向我抬起手来(是上帝把它引开了)。现在我在你面前又成了什么了?要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仍然怀疑你,我们有一样的罪过,感觉也不谋而合!(皱起眉头!喂,你干嘛笑?)你说‘没有后悔过’!但是假若你想忏悔,也许你也不会仟梅,因为还有你不喜欢我这一层。我在你面前即使是个纯洁的天使,只要你认为她爱的层我而不是你,你仍然不会容忍我。看来,这种嫉妒是会有的。不过这个星期里我想什么来着,帕尔芬,我告诉你:你冤枉吗,尴尬吗?你也许爱你胜于爱所有的人,甚至用这样的方式爱你:越是折磨你,就越是更爱你。她不会对你说这点,应该善于看到这点。为了什么她最终到底嫁给了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告诉你本人的,有的女人甚至愿意这样被人所爱,而他正是这种性格的人!而你的性格租你的爱情应该使她感到惊讶!知道吗,女人会用冷酷和嘲笑折磨男人而一次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责备,因为她爱着你的时候,每次都会暗自思忖,‘现在我把他折磨得要死,可往后我会用我的爱情来补偿的……”
罗戈任听完公臣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公爵,你自己什么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女人?我听到有关你的一些情况,如果是真的呢?”
“什么,你能听到什么?”公爵突然打了个颤,异常尴尬地站在那里。
罗戈任继续笑着。他不无好奇地,也许是不无满意地听完公爵的话;公爵兴奋和热烈的情绪使他非常惊异,也使他颇为振奋。
“不光是听说,现在我还亲自看到了,这是真的,”他补充说,“嘿,过去什么时候你说话像现在这样的?这样的话可简直不像是你说出来的。我要是没有听说有关你的那种活,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何况还是半夜到公园来。”
“我完全不明白你说的,帕尔芬·谢苗内奇。”
“她倒是早就对我说明过你的情况,而现在我刚刚亲自看到了,音乐会上你与她坐在一起。她向我对天发誓,昨天和今天都对天发誓,说你像只猫似的爱上了阿格拉娅·叶潘钦娜,公爵,这对我来说无所谓,这不是我的事:如果说你已不再爱她,可她却还没有不爱你。你要知道,她一定要你和那位小姐结婚,她发了这个誓,嘻-嘻!她对我说:‘不这样的活,我就不嫁给你,他们上教堂,我们也上教堂。’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一次也没有明白过。或者是表示她无限爱你,或者……既然她爱你,那么又怎么要你和别人结婚呢?她说,‘我想看到他幸福’,这就是说,她是爱你的。”
“我对你说过,也写过信,她……头脑不正常,”公爵痛苦地听完罗戈任的话,说。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你锗了……顺便说,今天我带她从音乐会上回来后,她为我选定了日期,过三个星期,也许还早些,她说,我们一定去举行婚礼;她发了誓,摘下了圣像,吻了一下。因此,公爵,现在事情就取决于你了,嘻-嘻!”
“这全是胡话!你说到我的这档子事,从来,永远也不会有!明天我到您那儿去……”
“她怎么是精神失常呢?”罗戈任指出,“怎么会其他所有的人都认为她神经正常,唯独你一人认为她是失常呢?她又怎么能写信到那里去呢?如果她发疯了,那么在那些信里也是能觉察的。”
“什么信。”公爵惊惧地问。
“她写到那里的,给那位小姐的,那一位也都请了。难道你不知道?嗨,你会知道的;她一定会亲自给你看的。”
“这事无法相信。”公爵大声嚷了起来。
“哎,你呀,列夫·尼古拉那维奇,这条路走得还不多,据我看,还仅仅是开始。不用等多久:你将会拥有自己的警察,自己会日夜守着,了解那里的一举一动,只要……”
“别说了,永远不要说这事!”公爵喊了起来,“听着,帕尔芬,你来以前我刚才就在这里走来走去,突然笑了起来,我不知道笑什么,只不过是有原因的,我想起了,明天正好碰上是我的生日,现在差不多12点了。走,我们去迎接生日!我那儿有酒,我们干几杯,你就祝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希望得到什么,但就是要你祝愿,而我祝你幸福美满。不然就把十字架还我!那件事后第二天你不是没有把十字架送还给我吗?不是还在你身上吗?现在还挂在你身上吗?”
“在我身上,”罗戈任说。
“好,那就走吧。没有你,我不想迎接我的新生活,因为我的新生活开始了!帕尔芬,你不知道我的新生活是从今天开始吗?”
“现在我亲自看到,也亲自了解了,新生活开始了;我就这样向她报告: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列夫·尼古拉那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