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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杉讲透《孟子》》第十篇  万章章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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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德,都是仁义,但也有不同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华杉详解

这一段,是孟子论四大圣人。圣人之德,都是仁义,但其性格和行事风格又有不同。先说的是伯夷。

伯夷严于持己,眼睛不看非礼之色,耳朵不听非礼之声。他是择君而仕,择民而使。不是可事之君,就不给他做官;不是可用之民,就不领导他们。朝有横暴之政,野有横蛮之民,他就不住在这样的国家,唯恐连累了自己。和粗鲁的乡里人相处,他就像朝衣朝冠坐在泥土或炭灰之上,浑身不自在,唯恐玷污了自己。在纣王横暴的时候,他就洁身远去,避居到北海之滨,以待清明之世。

伯夷这样的风节,让顽钝无知之辈也感化而有廉洁的操守,懦弱不振之夫也激励而有卓立之志。所以伯夷的清介足以守己,其流风又足以感人。

伯夷是眼睛里一点点沙子都容不下的人,他认为武王伐纣是以下犯上,以臣伐君,于是竟然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成了中国历史清高圣洁不妥协的原型人物。

原文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华杉详解

孟子接着说伊尹。伊尹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个百姓不可以使唤呢?只要能让我来执政,就是我的君,就是我的民。”所以他是治世也进取,乱世也进取。他说:“上天生养这些百姓,就是要让先知来启蒙后知,先觉来觉悟后觉。我,就是先知先觉之人,我就要用这天道,来知觉天下之民!”在伊尹的心目中,如果天下还有一个男子或者一个女子流离失所,没有沾润上尧舜德政的好处,他就觉得是自己把人家推进沟里去的。他就是这么以天下为己任。

比如我们看见新闻里说,有老人倒地没人扶。这是谁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啊!那老人居然不是摔倒的,是自己假装倒下讹人的,这是谁的责任?还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是天之先知先觉,我怎么没能教好他们呢?我的教化怎么还没到达那里呢?这就叫以天下为己任,这是伊尹的精神。

原文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华杉详解

柳下惠,风格又不同了。遇到卑污的君王,他委身侍奉,也不以为耻。给他多么小的官位,他也不觉得委屈自己,有点官职,他就干事。不在乎谁是领导,也不在乎官位有多小,就是不愿意隐藏自己的才能,但是他一定按自己的原则办事。自己被遗弃,也不怨恨;穷困潦倒,也不忧愁;和乡里人在一起,也打成一片,舍不得离开。

柳下惠谁都侍候,但他可不是听领导的话办事,而是坚持按原则办事。因此总是得罪权贵,曾经三次被降职降级。但他也无所谓,降到哪个职位,就干哪个职位的工作,绝不觉得委屈了自己,绝不挂冠而去。他的妻子都看不下去,而柳下惠却说:“能替百姓办一点事就办一点事吧,我不干,谁来帮他们呢?”

柳下惠如此,他的道德学问就誉满天下,各国诸侯都争着以高官厚禄来礼聘他,可他却一概拒绝了。有人问其故,他答道:“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如果我坚持原则,直道事人,到他们那儿还不是一样的连降三级?如果要枉道事人,我在自己祖国就能升官,还要外国的官做什么呢?

跟谁在一起混,他无所谓,也不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就算赤身露体站我旁边,又怎么能沾染我呢?”那伯夷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人家跟他站在一起说话,如果帽子没戴正,他都斜着眼睛看,觉得耻于跟对方站在一起。

所以听到柳下惠风节的人,胸襟狭小的也宽厚起来,刻薄的人也厚道起来。

知道柳下惠这样的性格,就能理解关于他“坐怀不乱”的传说,无论他是否曾经真的抱着一个女子坐怀不乱,他的行事风格确实都是如此。

原文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华杉详解

最后说孔子。

孔子实意离开齐国的时候,接淅而行。淅,是淘米。当时齐景公跟孔子说:“我老了,不能用你。”孔子马上决定离开。决定走的时候,家人正在淘米做饭。那就吃完饭再走呗?不,把米捞起来,漉干水就走!

而离开鲁国的时候呢,因为鲁定公接受齐国的女乐,不理朝政,疏远孔子。孔子要离开鲁国,但又非常留恋,希望鲁定公醒悟,来追他回朝,便一步三回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

所以孔子处世,不拘于一偏,不拘于一节,该快就快,该慢就慢,可以退而自处,也可以进而出仕。

所以伯夷是圣之清者,清高到极点;伊尹是圣之任者,舍我其谁,毅然担当;柳下惠是圣之和者,量容天下,视天下无不可之人;孔子是圣之时者,变化推移,顺应时势。

用四季来比喻的话,伯夷是冬天,伊尹是夏天,柳下惠是春天,而孔子是春夏秋冬无时不宜。

原文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华杉详解

集大成,是指奏乐。一音独奏一遍叫一成,八音合奏一遍叫大成。金,是钟。声,是引起。玉,是磬。

孟子接着说:“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就是奏乐先敲镈钟开始,然后击特磬收束,有始有终。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特磬,是节奏条理的结束。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结束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气。犹如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是靠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靠力量。”

这音乐的集大成怎么讲呢?镈钟不鸣,则众音无从开始。金声一响,开音乐之先,就知道可以开始,这是智慧。然后众音翕然而作,凡清、任、和之理,条分理晰,无一理不精,这是智以启作圣之始。特磬一击,然后众音诎然而止,这是德之成。众善兼备,智圣兼全,圣德始终之条理,都完备了。

周代的社会分配

原文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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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锜问:“周朝制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怎样的呢?”

孟子说:“详细情况已经不知道了,因为诸侯厌恶那套制度不利于自己兼并侵夺,就把那些文献典籍都给毁掉了。但是,我曾经大概地听到过一些。

“在中央政府,天子为一级,公爵一级,侯爵一级,伯爵一级,子爵和男爵同为一级,一共五级。到了诸侯国,国君为一级,卿为一级,大夫为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一共六级。

“天子直辖的土地各一千里,公爵和侯爵各一百里,伯爵七十里,子爵、男爵各五十里,一共四级。土地不到五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和天子发生关系,而是附属于诸侯,叫附庸。

“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爵,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爵,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男爵。

“公侯大国的土地纵横各一百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四倍,大夫为上士的两倍,上士为中士的两倍,中士为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相同,所得的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

“小国的土地为方五十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两倍,大夫为上士的两倍,上士为中士的两倍,中士为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相同,所得的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

“耕种的收入,一夫一妇分田一百亩,百亩土地的施肥耕种,上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九个人,其次的养活八个人,中等的养活七个人,其次六个人,下等的五个人。老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他们的俸禄也比照这个分等级,分别可以获得养活九人、八人、七人、六人、五人的收入。”

从孟子的介绍来看,在周朝开始时,社会的分配非常平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基尼系数”很小。我们可以算一下,最低收入的人,不管是农夫还是公务员,他的收入可以养活一家五口人。一个公侯大国,国君的收入是普通农民收入的10×4×2×2×2=320倍,这个收入差距相当小了。难怪诸侯们要破坏这制度。

不挟其贵,任贤不贰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bì)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华杉详解

万章问交友之道。朋友是五伦之一,是人伦之重大事项。从天子到庶人,没有不需要朋友来成就自己的。读书与交友,是人生进步的两条大道。

孟子回答说:“交友之道,就在于‘不挟’,不挟持自己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来傲视别人。朋友之间,只在去除矜己骄人之念。不依仗自己年纪大,不依仗自己地位高,也不依仗自己兄弟的富贵。我们跟一个人交朋友,是因为他的品德,因此心目中不能存有任何我有他没有的依仗观念。

“孟献子,是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他的富贵应该够可以了。他有朋友五人,乐正裘、牧仲,另外三个人的名字我忘记了。献子同这五个人为友,心中并没有我是大夫、我比他们富贵的观念。这五个人呢,如果心中存有献子是富贵大夫的观念,一有羡慕之心,也跟他做不成朋友了。献子能忘记自己的权势,这五人能忘记献子的权势,这才是友德之义。

“不仅百乘之家这样,小国之君也有朋友。费邑的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则尊之为老师;对于颜般,则以为朋友。至于王顺和长息,那是替我工作的人罢了。’

“不仅小国君主这样,大国君主也有朋友。晋平公之于亥唐就是这样,因仰慕其贤德而造访其家,到了门口,执礼甚恭,亥唐叫他进去他便进去,叫他坐他就坐,叫他吃饭他就吃饭。虽然糙米饭小菜汤,也吃得饱饱的,从来没有说吃不下去吃不饱,因为不敢嫌弃,不敢不饱。但是,晋平公也只是做到这一点罢了。他只是曲尽尊贤之礼,并没有能竭尽尊贤之道。他作为国君,没有给亥唐官职俸禄。天位以官有德,他没有给亥唐;天职以任有德,他没有任用亥唐;天禄以养有德,他没有给亥唐俸禄。所以晋平公的交友之道,只是一般士人的交友之道,不是国君的交友之道。

“那国君的交友之道是怎样的呢?我们看看尧是怎么做的。当初舜只是一个农夫,尧就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舜去见尧,尧请他这位女婿住在另一个官邸中,也请他吃饭。舜有时也请尧,两人互为宾主。这是以天子之尊和老百姓交友的范例。

“以下敬上,地位低的人尊敬地位高的人,叫贵贵。以上敬下,地位高的人尊敬地位低的人,叫尊贤。贵贵和尊贤,其事虽然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样的,这是上下相敬之义。”

张居正讲解说:孟子这一章,由朋友说到君臣,君臣朋友,都是以义相合,“义合则从,不合则去,故定交甚难,而全交为尤难”。我们遇到一个好老板,老板遇到一个好助手,我们交到一个真正的好朋友,都很难!这老板,这助手,这朋友,要能善始善终,全始全终,那更是难上加难。孟献子、费献公、晋平公,都做到了“定交”,没做到“全交”。唯有尧做到了“全交”,不仅不挟其贵,而且任贤不贰。

这里还要说一点,人们都崇尚尊贤,但是在下位的人也往往做不到贵贵,动不动粪土当年万户侯,以藐视权贵为荣。如果人人藐视权贵,这社会的价值观、上升阶梯在哪里呢?我们到底追求什么呢?自己拼命想往上爬,但还没爬上去的时候,却又藐视权贵。你既然藐视他,为什么又想成为他呢?这都是心不正。所以孔子尊敬君主,却被说成谄媚,因为他对君主礼数太周全了。

道德抬杠无济于事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华杉详解

交际,是以礼往来。却,是据而不受。

万章问:“与人交际,礼仪币帛往来,该存何心?”

孟子说:“该存恭敬之心。”

万章问:“俗话说,对别人的礼物,反复拒绝接受,就是不恭。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回答说:“别人送的礼物,也不能无故拒绝。比如有尊者送我礼物,我心里老是在犹疑,他这东西想来也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这来路正不正?义不义呢?如果义而得之,则可接受;如果是不义之物,就不接受。那么当你在那里猜测的时候,就已经否定了对方,鄙其物而轻其人,这是极大的傲慢,是对人不恭。所以宁愿接受,也不要推辞。”

原文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华杉详解

万章并不满意老师的回答,还要挑战道德高度,问:“尊者所赐,固然不可推辞。但如果是不义之物,终究不能接受。他送我东西,我虽然找不到话来推辞,但心里并不想接受,心想:‘他这也是取之于老百姓的不义之财。’那我就找其他的托词来拒绝接受,这样不行吗?”

孟子说:“他以朋友之道和我交往,以朋友的礼节送我礼物。这没什么毛病呀,这样的礼物,就是孔子也会接受。为什么仅仅因为他的权势,就要推测他送的是不义之财呢?”

原文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

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憝。’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华杉详解

御,是拦路抢劫。万章继续抬杠:“假如一个强盗,在城外郊野拦路抢劫,得了财物,拿来送给我。他的财物虽然是抢来的,但是他以朋友之道和我交往,以朋友的礼节把那财物送给我。按您的说法,难道我也可以接受吗?”

孟子说:“当然不可以。《周书》康诰上说:‘杀人越货,横强不怕死的这种人,是没有人不痛恨的。’这样的人,不必再教化他,直接就可以诛杀了。这样的法律,夏朝就制定了,从夏朝传到殷商,殷商传到周朝,都没有更改。现在抢劫犯罪更加猖獗,怎么能接受他呢?”

原文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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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说:“今天的诸侯取之于民,难道不是强盗行径吗?巧取豪夺,和强盗有什么区别呢?假如他们把交际礼节搞好,君子就接受他们的馈赠。这和接受强盗的馈赠又有什么分别呢?”

孟子说:“那么按你的说法,如果今天有王者兴起,修明法度,就要把这些诸侯拉出去,挨个全都砍了吗?还是先施教令,既往不咎,推行改革,有不改的再处罚呢?你说他取了民脂民膏,就是强盗,和拦路抢劫的罪犯没分别,那是把‘抢劫’的含义类别扩大到最尽头了。”

万章的抬杠非常典型,我们今天也能看到这样的人,政治首先是现实的,他却不承认现实;现实来源于历史,他也不承认历史,把标准抬到无限高标准,义正词严。好像只有他最正确、最正义、最高尚,但他又能为国为民做成什么事情呢?

孟子接着说:“当年孔子在鲁国做官。鲁国风俗是,打猎的时候大家要去抢夺猎物,所以孔子也去抢。这田猎之事,是粗鲁的事,争夺猎物,也算陋俗。而孔子却能入乡随俗,不肯自别于鲁人,更何况是接受别人的礼物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原文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华杉详解

万章接着问:“那孔子做官,不是为了行道吗?”

孟子回答:“当然是为了行道。”

“既然是为了行道,为什么不能移风易俗,反而去入乡随俗,跟着争抢猎物呢?”

“鲁国的这个陋俗,是祭祀之时组织的田猎中的,猎物是用于祭祀的。那祭祀用的肉,没有定器,没有定品,也没有定量。孔子先以簿书制定祭祀礼器的标准,使祭祀之物有定数,又规定不以四方难继之野物供祭祀,就用家养的牲畜。这样,田猎所得之物就没什么用了,那抢夺猎物的陋俗,就不禁自废了。于从容不迫之中,寓移风易俗之法,正是圣人转移之妙用,怎么能说他不是行道呢?”

万章并不接受孟子的解释:“孔子为了改变这么一个小小的风俗,还要动这么多心思,作委屈迁就的安排,那他的行道之志,恐怕不能成功,他为什么不挂冠而去呢?”

孟子之前论四大圣人:圣之清者伯夷,圣之任者伊尹,圣之和者柳下惠,圣之时者孔子。这里万章这么问,用的就是圣之清者伯夷的标准,那就只能自己饿死在首阳山了,因为这世界太坏了,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而孟子的态度,是孔子的态度:圣之时者,识时势者。孟子回答说:“要先试行一下自己的主张,看看能不能行得通。如果他的主张可以行得通,但君主却不肯推行,那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时候就离开。孔子也确实没有遇到能让他行道的君主,所以他在每个朝廷都没有待满三年。

“孔子怀有行道之心,也未尝不委曲而寄望有所期遇。观察他的仕途之路,大概有三种情况:一是因可以行道而做官,二是因为国君对他不错而做官,三是因国君养贤而做官。

“在鲁国,当鲁定公之时,季桓子执政,仕于季桓子,这是因可以行道而做官。在卫国,卫灵公对他礼遇尊重,又给以厚禄,这是因礼遇而做官。对于卫孝公呢,是因为国君养贤而做官。”

杨伯峻说,《左传》和《史记》里都没有卫孝公,这里的卫孝公大概是卫出公,卫灵公的孙子,继卫灵公之位,是卫国第29代君主。

圣贤之辞受进退,自然不可同流合污,但也不特立独行。从违可否之间,只在礼义权衡。

原文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tuò)。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华杉详解

柝,是打更用的梆子。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而要俸禄,但有时候也会因为贫穷,要养家糊口而做官。这就像娶妻不是为了奉养父母,但有时候也会为了奉养父母而娶妻。

“如果是因为要吃饭而做官,就应该拒绝高官,居于卑位;拒绝厚禄,只受薄俸。那么居于什么样的位置才合宜呢?就像守门打更的小吏就行了。孔子曾经做过管仓库的委吏,他说:‘出入的数字都对了!’孔子也做过主管牲畜的小吏乘田,他说:‘嗯,牛羊都茁壮成长了!’君子素位而行,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如果位置低下,而妄议朝廷大事,那是罪行;但是,如果身居高位,却却贪恋权势利禄而放弃行道,唯唯诺诺,尸位素餐,那就是耻辱。”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两条,就是儒家的仕途原则。

尊贤爱贤,莫过于用贤

原文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华杉详解

万章问:“士不能像寄公那样靠诸侯生活,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说:“不敢如此。诸侯失国,而后在别国做寄公,这是合礼的。士做寄公就不合礼。”

这里的士,是指游士,没有职位而客游诸侯各国的人。诸侯因故失国,流亡他国,他国君主给他供养,就叫“寄公”或者“寓公”,这是合礼的。而游士本来就无土地无爵位,到了他国又没有任职,这样就做寄公、接受俸禄,是不合礼制的,所以孟子说“不敢”。

原文

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

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

曰:“不敢也。”

曰:“敢问其不敢,何也?”

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

华杉详解

氓,是“民”字前面一个“亡”,就是指从他国到此国之民。

周,是周济。赐,是常禄。前者是馈赠,后者是领工资。

万章问:“游士不能接受国君的俸禄,这我懂了。但是,如果国君馈赠给他粟米,他可以接受吗?”

孟子回答:“可以接受。”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国君对于外国迁居来的人,本来就有安顿周济之礼。”这就像当今接收难民、设难民营一样,别国流亡来的人,本国政府有义务给予人道主义援助。

万章问:“周济他,就接受。赐予他,就不接受。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不敢接受呀!”

“不敢接受,又是什么道理呢?”

“守门打更的人都有一定职务,所以领工资。如果没有一定职务却接受常禄,这是不恭敬的。”

这就是游士的本分,上不敢比于有国之君而托其身,下不敢比于有位之臣而受其禄,所以游士是穷困的。穷而能以礼自处,不为苟得,这才是士的风骨。

原文

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

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biāo)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华杉详解

亟,频繁。摽,以手挥斥。伋,是子思名字。台,同“始”,是开始。

万章问:“君王给他周济馈赠,就可以接受,那是不是可以经常如此?”

万章的意思,如果君王可以经常赠送,那就能接续上,也和领俸禄差不多,可以生活了。

孟子回答:“当初鲁缪公对待子思,就是频繁地问候、频繁地送熟肉。子思非常不高兴。最后一次,他挥手把来人赶出大门,北面磕头作揖,拒绝不受,说:‘今天才知道国君把我当犬马一样畜养啊!’从这之后,鲁缪公才不送肉来了。你说你喜悦贤人,却既不能用贤,又不懂养贤,你这能叫悦贤吗?”

原文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

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华杉详解

万章问:“那正确的养贤方式是怎样的呢?”

孟子回答说:“第一次先称述国君的旨意送给他,他先作揖后磕头,行大礼,隆重接受。再之后呢,就不要以国君的名义了。管理粮仓的人经常送去粟米,掌管厨房的人经常送去肉食,就能源源不绝接续上。子思认为为了一块肉三天两头让他磕头,不是照顾君子生活的方式。

“尧是怎么照顾舜的呢?把两个女儿嫁给他,派九个儿子去侍奉他,百官、牛羊、仓廪都齐备,让舜在田野之中得到周到的照顾,然后提拔他居于很高的职位。所以说,这是王宫尊敬贤者的范例。”

尊贤爱贤,莫过于用贤。若不能用,那你爱他的什么贤呢?都是虚文而已。既不能用,至少能养,而养贤之道,不在于馈赠之频繁,而在于体恤之周全,送人东西,要不着痕迹,送得人舒服。

直道事人,以道自重

原文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华杉详解

“传质为臣”的“质”,是正式的见面礼。

万章问:“士要行道以救天下,应该急于见到国君。但是,国君召见他,他又不去,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回答说:“不曾有过职位的人,如果住在国都,叫市井之臣;如果住在乡下,叫草莽之臣,都是老百姓。老百姓如果还没有正式送见面礼而为臣属,是不敢去见诸侯的。这是安于老百姓的本分,不敢同于在位之臣,这是礼。”

原文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

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

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

华杉详解

万章问:“如果以老百姓自居,那国君召老百姓去服劳役,他马上就去,而要召他见面谈话,他却不去,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回答说:“为国服役,本身是老百姓的义务。去和国君谈话聊天,却不是义务。再说,那国君召见他,是为什么召见他呢?”

“是因为他见闻广博,可以考德向业;因为他贤德,可以正君善俗啊!”

“哦,如果是因为他见闻广博而召见,那就是找老师,找老师要讲师道,连天子都不敢大咧咧召见老师,诸侯国君还敢吗?如果是因为他的贤德,既尊其德,就要折节下交,我可没听说过想求见贤德之人而随便召见的。

“以前鲁缪公经常去见子思,不是召见,而是自己去拜见。他请教子思:‘古代千乘之国的国君,和贤士交朋友,有什么讲究呢?’他这话就有自矜之意,念念不忘自己是千乘之国君。可见他不是真心尊贤,而是自欺欺人地寻找自己的‘尊贤感’。子思就不高兴了,毫不客气地说:‘古人的话,是以师事士人吧?哪有和士人交朋友的道理呢?’

“子思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论地位,你是君,我是臣,我没资格跟你交朋友;论贤德,你要师事于我,怎么跟我称兄道弟呢?可见千乘之君要和士人交朋友都做不到,怎么能召唤他呢?”

原文

“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zhān),士以旂(qí),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

华杉详解

虞人,是守卫猎场的小吏。旌,是带羽毛的旗帜。

孟子接着说:“有一次齐景公打猎,要召见猎场管理员,教人拿了带羽毛的旌旗去召他,他却不来。齐景公大怒,要杀他。有识之士不怕弃尸山沟,勇敢之人不怕丧失脑袋。孔子为什么赞赏这个猎场管理员呢?就是因为那不是自己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他就不去。”

“那召猎场管理员应该用什么信物呢?”

“用皮帽子。召唤老百姓,用旃,就是全幅红绸子做的曲柄旗。召唤士人,用旂,有铃铛的旗。召唤大夫采用有羽毛的旌旗。用召唤大夫的礼节去召猎场管理员,信物不对,他死也不敢来。”

原文

“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华杉详解

孟子说:“以召唤大夫的旗帜去召猎场管理员,他不敢去。用召唤士人的旗帜去召老百姓,他难道敢去吗?这两种情况,还是以贵者之招召贱者,高抬他他都不去,那以轻慢屈辱之事、召唤不贤之士的礼节去召唤他,他又怎么肯去呢?

“凡事都门路,国君要见贤人,离得近的,自己登门求见;离得远的,派使者带着礼物去请,这就是见贤人的门路。门路就是礼节,礼是门,义是路。如果要见贤人,却不依其礼节,那就好比要请人家进来,自己又把大门关上,人家怎么进得来呢?只有君子能在大路行走,由大门出入。《诗经》说:‘大路就像磨刀石一样平、像箭一样直,这是君子所行走的,小人所效法的。’”

这段话很本质,值得仔细玩味。

不走大门大路,这叫行不由径。孔子曾经说:“难道人们都不从大门出来吗?怎么大道上没人呢?”说的就是这个。人们老想抄个近道,贪巧求速,不在大路上走。圣人的“走门路”是指大门大路,而现在大家说“走门路”,却是指后门小路。这就是毛病。

原文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

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华杉详解

万章说:“不对呀!孔子不是这样呀!《论语》上说,当国君来命令召唤孔子的时候,他不等车马备好,就自己先行走了呀!难道孔子错了吗?”

孟子说:“这是两回事!刚才咱们一直说的是未仕之士,现在你说的是已仕之臣。孔子当时有官职,有官职就是臣子,国君用他担任的官职去召他,他当然要按臣子之礼行事。”

向古人学习,可用“两个代入法”

原文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华杉详解

这一章是孟子和万章纵论古人、古风、古礼。孟子说:“一乡中的优秀人物,就和那一乡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全国性的优秀人物,就和全国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世界级的优秀人物,就和世界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

就像孔子说的“无友不如己者”,君子无论交朋友,还是招聘员工,都希望找到比自己优秀的人。因为交友是为了学习进步,而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能耐,看别人超过自己就不舒服。

所以,我交了一乡之中的优秀人物,则一乡之贤德我都学到了,尽为我之贤德;我交了这一国之中的优秀人物,则一国之贤德我都学到了,尽为我之贤德;我交了世界级的优秀人物,则世界级之贤德我都学到了,尽为我之贤德。

这样交友,就是在扩充学习取善的量,等达到世界级,就通天下之善德为一身了。

但是,这样还不能满足。

为什么呢?因为还有古人呢!

上下五千年,还有多少贤德之人,我没有和他们交过朋友,没有学到他们的贤德呢?

于是就要读历史,去找这些人。历史是个大数据,我要和过去五千年出现过的杰出人物都交上朋友,这样数据量才够。

孟子说:“追论古代的人物,要吟诵他们的诗歌,研究他们的著作。但是,你不了解他的为人,这可以吗?所以还要讨论他那个时代,这才是追溯历史,才是和古人的交友之道。”

我们学习孟子也是一样。他的话微言大义,语言本身的含义只占25%,另外的75%都在他说话时的语境和他所处的时代背景里。所以我们一定要了解他那个时代,还原他当时对话的人、场景和涉及的事件,以及那事件所发生的时代背景,这样才能更好地学习理解。

我们学习孟子,不是只看《孟子》这一本书,还要看历代注家的注解。看注解的时候,又要去了解这位注家的为人、人生经历、所处的时代,来还原他的语境,因为他把他的时代和人生语境都带入了他的注解里。

除了注家,我们还要知道,有多少先贤大德在《孟子》的一字一句里学习揣摩过,他们都有心得,并留下过问对文字。所有这些综合起来,才叫通古今之善。

那么,怎么向古人学习呢?我们可以用两个代入法:

一是把自己代入到他处理的事:如果我是孟子,万章问这个问题,我会如何回答?我答答看。

二是把他代入到我处理的事:今天我遇到这事,如果是孟子,他会怎么处理?那我也照他那样去做。

养成两个代入法的思维和行动习惯,你就会发现,学习古人可有意思了!

原文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

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华杉详解

齐宣王问孟子为卿之道,大概是想给卿定一个“岗位职责”,好让大家遵守。

孟子反问:“大王是问哪种卿呢?”

齐宣王说:“卿还有什么不同吗?”

孟子说:“当然不同,卿有两种:一种是与国君同宗族的贵戚之卿,一种是士大夫异姓中选拔出来的异姓之卿。”

齐宣王说:“那您先说说贵戚之卿的职责吧!”

孟子说:“国君若有重大错误,他便加以劝谏,若反复劝谏还不听,还是执迷不悟,荒淫暴虐,宗族之卿就责无旁贷,必须匡扶社稷,把昏君废黜,在宗族中另立贤者为君。”

齐宣王听了勃然变色。他没想到这一问,就给自己头上问来一刀!

孟子说:“大王不要奇怪。既然大王这么问我,我不敢不老实回答,不能避讳不言,隐情不报。”

齐宣王颜色稍定,再问:“那请问异姓之卿又如何呢?”

孟子说:“大臣的职责,都是匡正君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异姓之卿,没有宗族同姓那么大的责任。如果国君有过,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国君都不听,那他就不能贪恋权位利禄,应该自己挂印而去。”

虽然孟子这么说,不过历史上行废立之事的,主要还是异姓之卿,不是贵戚之卿。夏桀无道,比干、箕子、微子也没联合起来废他。史上最有名的非夺权式的善意废立,一共有两次,史称“伊尹霍光之事”。太甲无道,伊尹把他软禁了三年,自己摄政,等他诚心悔改了,再把他放出来,还政于他。

西汉时期,汉昭帝驾崩无子,霍光拥立昌邑王刘贺,但之后发现刘贺实在不成器,二十七日之后就把他废了,降为海昏侯,改立刘病己,是为汉宣帝。2016年有一个考古大新闻,就是发现了海昏侯刘贺的墓,还出土了他的印。

霍光的文治武功远远不能和伊尹相提并论,但因为废立皇帝这件事得以与伊尹齐名并列,史称“伊霍”,废立皇帝也被称为“行伊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