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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杉讲透论语》第三章  八佾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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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对不该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

原文

《八佾(yì)篇第三》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华杉详解

“季氏”,是鲁国大夫季孙氏,鲁国三家权臣之一。三家,是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都是鲁桓公的后人,也称为“三桓”,分别是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庆父、叔牙、季友的后裔。

“八佾舞于庭”,在家庙的祭祀中,使用八佾的舞蹈。“八佾”,是祭天子的礼制。“佾”,是舞列,每佾八人。祭礼,天子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诸侯六佾,四十八人。大夫四佾,三十二人。士二佾,十六人。

也有人说,每佾的人数,就是其佾数,都是方阵。如此则八佾是六十四人,六佾是三十六人,四佾是十六人,二佾是四人。这个没法知道具体哪个对了。季氏是大夫,但他却用天子的八佾舞蹈来祭祖,这是越制。

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当初周成王以周公有大功劳,地位特殊,特许鲁国用天子礼乐来祭周公之庙。但这仅限于周公。鲁国后世群公都因循僭用,已经是失礼。至于季氏,他已经连诸侯都不是,而是大夫之家,他也用八佾之礼,这是太过分了!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如果这都可以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不过朱熹不是这么解的。朱熹提供了两解。第一解是:“如果这他都忍心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第二解才是现今流行的意思。

按孔子当时的情况,如果他认为不能再容忍季氏,那就是坚决要对季氏采取行动了。而他并没有决心,也没有能力,更没有计划拿季氏怎么样。所以合理的解释是:“他这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君子对不该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而季氏能忍于僭越天子之礼,他就没什么不忍之事,弑父弑君他都干得出来。鲁国就因此而内乱了。

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

原文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华杉详解

“三家者,以《雍》彻。”“彻”,同“撤”,在祭祖结束之时撤出祭品。“三家”,指鲁国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人,桓公的庙设在季孙氏家,祭祖时,三家一起祭祀。在祭祖完毕撤出祭品的时候,就一起唱诵《雍》这首诗。这是天子的礼仪。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孔子说,《雍》里面有一句:“相维辟公,天子穆穆”,“相”,是助祭的傧相。傧相是谁呢,“辟公”,是诸侯,比如鲁桓公、秦穆公,这就是公。“天子穆穆”,穆穆,是美而敬的仪容。这句歌词意思是:天子仪容庄严肃穆,诸侯们陪着助祭。

那么,这样一句歌,是在三家的家庙里能唱的吗?天子在哪儿?诸侯是谁?三家的地位,只是大夫,比诸侯还低一等,他们竟然用天子的礼仪。

张居正注解说,“人臣而敢僭用君上之礼,则妄心一生,何所不至。攘夺之祸,必由此起。”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祸事就要起了。

孔子论礼乐之道

原文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华杉详解

人如果不仁,没有仁爱之心,那人心都亡了,礼有什么意义?乐又有什么意义?

仁,是发自内心的爱,是心中的一份真情厚意。这真情厚意,敬之以仪式文辞,就是礼;和之以音乐舞蹈,就是乐。礼主敬,乐主和。礼仪之邦,必有敬意;和谐社会,必有舞乐。

我爱一个人,或爱一个国家,便自然以礼节仪式来致敬,唱出心中的歌来抒发。如果心中并没有爱,嘴上唱得再好听,又如之何?

此时正是年底,大家都刚开完公司年会。年会必有礼乐,礼乐的背后,必有敬意,有爱心,有仁义。公司是否仁义,同事们是否相互亲爱,就都在礼乐之中了。你心里要真装着别人,否则礼节、舞乐都是虚伪,没有意义。

如果心中没有感情,礼仪就是虚文缛节

原文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华杉详解

林放,鲁国人,他看见世人行礼,繁文缛节太盛,觉得礼的本原,未必如此。所以就问孔子:“礼的本质是什么呢?”

“大哉问!”孔子赞叹说,你这个问题意义重大啊!看来是正问到了孔子想说的。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易”,是熟练的意思。依礼节而言,与其奢侈繁复,不如节俭朴素。就葬礼而言,与其程序熟练,不如哀痛惨怛。

饮食之礼,最初只是有碗盛饭喝酒就是了,这是本质。后来设置种种食具酒器规制,制定揖让周旋之礼,这是礼仪。但请客吃饭,搞得礼文太盛、规矩太多,最后饭不仅没吃好,甚至没吃饱,还吃得很累,那礼的本质都不见了,不如简单一点。

居丧之礼,最初只是伤痛哭泣、思慕悲哀而已,这是本质。后来制定捶胸顿足的程序、披麻戴孝的规矩,这是礼,是仪式。但如果搞得程序熟练完美,心中却没有哀痛思慕,那还不如没什么仪式,只是痛哭,那虽然不合于礼,却有真情实意。

这和上文是说一个事,“人而不仁,如礼何?”如果心中没有感情,就都是虚文缛节,本质不存,形式有何意义?

孔子此言,是针对当时鲁国的风气。大家拼命追求繁复的礼仪,追求盛大的排场,却忘了初心,忘了本质。而我们今天则相反,几十年没讲过礼了,礼仪不是太繁复,而是都没了。人人都比较粗鲁,少数出类拔萃还有点礼仪的,也还有些粗糙。

凡事都有历史原型

原文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华杉详解

这句话公案很多,解释圣人之言,往往是各取所需。

意思是什么呢?有两种相反的意见。

一种解释是,夷狄之地,也有君长。华夏正统之地,反而无君无父啊!“亡”,通“无”。“诸夏”,就是华夏。“诸夏之亡也”,就是华夏没有君父。

就孔子当时而言,夷狄,是指楚国、吴国、越国这些地方,国君有权威,政治有秩序。而当时的鲁国,作为周公的封国,在周朝所有诸侯中是正统排名第一,地位尊崇,却三家权臣当国,国君弱势,政治秩序混乱。所以孔子感叹,我天朝上国,还不如夷狄国家呢!

联系上下文,都是批评孟孙、叔孙、季孙三家。所以我也认为这是孔子原意。朱熹也持此解。程颐解释说:“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尹焞(tūn)注解说:“孔子伤时之乱而叹之也。”

张居正讲解说,中国之所以比夷狄文明程度高,就是因为名分定而上下不乱。如今夷狄之国,在上的统领其下,在下的顺从其上,尚且有个君长。而我中华之国,反而君弱臣强,以诸侯胁迫天子者有之,以陪臣专国政者有之,季氏以大夫僭用八佾,三家僭歌《雍》诗,这乌烟瘴气,还不如夷狄之国呢!

从程颐、朱熹到张居正,看来解释并无疑义。但也有第二种解释:

夷狄之国,即便有君,也不如华夏无君!

因为夷狄即便有君长,也没有中华的文化礼义。中国哪怕没君长,但文化礼义仍然有优越性。这就是华夷之辨、夷夏之防的总话头,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天朝上国优越。

这种说法什么时候有呢?在五胡乱华十六国,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学者不愿意接受少数民族皇帝的情况下,就主此说。

到了清朝,这句话成了一个大问题,华夏无君,夷狄有君,夷狄的君还把大中华全统治了。汉族文人曾静、张熙受到吕留良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不满外来满洲人的统治,于雍正六年(1728)试图游说当时的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岳钟琪假装同意,骗出口供,反过来逮捕二人,送返燕京。

吕留良是清初著名的学者,他极力申明华夷之辨,认为“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此乃域中第一义”。

雍正对此案给予了最高度的重视,亲自审理了曾静案,后来赦免了曾静,让他写检讨,巡回演讲,现身说法,宣传清朝统治的正统性,还搞了一本宣传材料《大义觉迷录》,驳斥华夷之辨,其中说道: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圣人之在诸夏,犹谓夷狄为有君,况为我朝之人,亲被教泽,食德服畴,而可为无父无君之论乎?”

孔子都说夷狄有君,你们亲受君恩,还做无君无父之论吗?!

这是雍正版的解说。

豪气让人快乐,也给人招祸

原文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华杉详解

季氏旅于泰山。“旅”,是祭告。季孙氏去祭泰山。

祭泰山,这是不得了的事。按规矩,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境内山川。只有鲁国国君才有祭泰山的资格,季氏是大夫,他去祭泰山,这就是僭越。泰山地位特殊,后世皇上如果没有特别巨大的安邦定国的盖世大功勋,都不敢去祭。所以季氏不仅僭越鲁君,甚至僭越周天子。

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救”,挽救,劝阻。孔子就问冉有:你不能劝阻他吗?冉有,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季氏的家臣。

冉有说,他主意已定,我劝不了。

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孔子说,天哪!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吗?

上文,林放问礼之本。再上文,说过不是你的鬼,你不要拜。泰山是五岳之尊,你若是信泰山之神,必知他聪明正直。你不该来祭泰山,这道理林放都明白,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吗?他能享用你的祭礼吗?他能护佑你吗?

季氏去祭泰山,不是表达敬意,也不是尽自己职责,而是希图自己不该有的权势和护佑,神不享非礼,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只是招祸罢了。

季氏豪气冲天,想僭越鲁君,僭越周天子。跟着他祭泰山的,他的家臣也被他激发,想僭越他,所以后来有了阳虎之乱,家臣阳虎夺了季氏执政之权。孔子说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就应验了,祸起萧墙。

人人都有僭越冲动,比如把镇政府大楼修成天安门,那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泰坦尼克号》导演拿了金奖,他在领奖台上喊出了电影里男主角的台词:“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是世界之王!那种感觉特别过瘾!

过这种干瘾,你若是个小老百姓,或是歌星球星导演这样的手艺人,那都无所谓。你若是一个领导者,承担着组织管理一个团队的责任,就要特别小心在意,不可任性。你若是有了大功绩、大实力、大影响,就更要如履薄冰,否则,造成别人情绪报复,十年不晚,自己还不知道。

君子之争,比如射箭

原文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华杉详解

孔子说,君子不跟人争,如果说一定有竞争,无非是射箭比赛吧。相互作揖谦让,而后登场射箭比武。赛毕下来,再一起饮酒。这样的竞争,也是君子风范。

射箭可以说是儒家的第一运动,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是礼节,“乐”是音乐,“御”是驾马车,“书”是读书识字书写,“数”是数学。其中唯一的体育运动,就是射箭。奥运射箭比赛金牌榜,多年由韩国选手垄断,就是因为这是儒家的传统体育强项,倒不是因为这是朝鲜族的民族运动。

古代射礼有四种,一是大射,天子诸侯卿大夫之间的射箭运动会;二是宾射,贵族相互之间,朝见聘会之时,以射箭会友;三是燕射,贵族于平常娱乐之时行之;四是乡射,行于平民社会,以习射艺。所以射箭是全民运动。

孔子这里说的射箭,应该是指大射。那是有庄重讲究的礼仪。张居正讲解说,有德行的君子,他心平气和,与人恭敬谦逊,不跟人争竞。你要找他什么时候跟人争,无非是射箭比赛的时候吧!射箭比赛,比谁射中的多,这就是争竞。但射之前,先三揖三让,然后登场。射毕之后,走下场来,胜家向输家作揖,承让!输家当然也向胜家作揖,佩服!揖让而升下,就是上场下场都要先揖让。

“而饮”,然后再一起喝酒。相对站着,一起喝酒,或者是输家要喝罚酒。

所以射箭之争,有胜负的较量,但是自始至终,雍容揖逊,乃君子之争也。

射箭的哲学不止于此,孟子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射箭,是自己立得稳、站得正、瞄得准、用力足,发出去,自然能中。如果自己没射中,不能去怪别人怎么射中了,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句话,就是我们社会竞争的本质,一切都在于你自己,和所谓“竞争者”没什么关系。但是,很多大人物往往也认识不到这一点。芬兰总理斯图布多次抨击苹果毁了芬兰两大支柱产业,iPhone毁了诺基亚,iPad毁了造纸业。这就是不懂“射箭竞争论”。商业竞争,是各自用箭去射消费者的心,你没射中,不能怪别人射中了。那射中的人,因为他眼睛盯着消费者,盯着箭靶,眼里没有竞争者。他天下无敌,不是打败了所有敌人,而是心里、眼里都没有敌人,只有顾客。

自己射箭射不中,老是怪别人射中,是人的通病,所以诺基亚、三星、小米,人人都说过要打败苹果的话,其实跟苹果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人性的弱点:不关注谁给他饭碗,老盯着谁抢他饭碗!

敬礼,先有敬,后有礼

心中没有敬,就是虚礼、非礼。人家看你,如见肝肺然,骗不了人的。

原文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华杉详解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诗是什么意思呢?

朱熹注解说这是“逸诗”。先秦文献中引用《诗经》中的一些诗句,有些诗句,是今本《诗经》里没有的,就是今本《诗经》缺句缺篇、丢失亡逸了,所以称为“逸诗”。子夏问这三句,前两句见于诗经《卫风》的《硕人》篇,第三句没有。

“巧笑倩兮。”“倩”,是口旁两边脸颊,美女含笑,两颊张动,露出两个小酒窝,美丽动人。

“美目盼兮。”“盼”,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素以为绚兮。”子夏问的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他不知道什么意思。“素”,是本色,白色,底色,是白色的生绢。“绚”,是彩色。“素以为绚”,是不是以素色为彩色呢?说不通,所以子夏不懂了,问孔子。

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画画,是先有素底,再施以五彩作画。《考工记》说:“绘画之事后素功。”古人在白色生绢上作画,如果那生绢质量不好,不白,画画就不好了。

同样,美女的风采,是先有天生丽质,然后化妆,就更加美丽。如果先天条件差一点,也要先多打粉底吧。“素以为绚”,意思是先有了素,再去绚。

子夏懂了,举一反三,又问:“礼后乎?”这么说,礼也在后吧?

在什么后?在心意之后,在仁德之后,在忠信之后。敬礼,先有敬,再有礼。如果心中没有敬,那礼就是虚礼,就是非礼。人家看你,如见肝肺然,骗不了人的。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起”,是启发;“予”,是我。“商”,子夏的名字叫卜商。子夏能举一反三,由诗歌想到学问修养,孔子很高兴,夸赞说:“子夏啊!你启发我了!可以与你论《诗》了!”

这也是呼应上文林放问礼之本,都是讲先有本质,然后可以加文饰。如果没有本质,都是虚饰,没有意义。

学习的成果应放到自己身上,切己体察

原文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华杉详解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孔子说,我能讲夏朝的礼,但杞国的现状,不足以为我证明。我能讲殷商的礼,但宋国的现状,不能为我证明。

杞国,就是成语“杞人忧天”那个杞国,是夏的后代。商汤灭夏之后,把夏的遗民封在杞,就是杞国。因为杞国人是夏朝王室之后,所以保存有夏礼,孔子访求夏礼,专门到过杞国,访谈收集整理,所以大概能言之。但是,杞国人自己早已不是按夏礼作为文化礼仪来生活了。

宋国,是殷的后代,周灭殷,封纣王庶兄微子的后代于宋国。所以宋国人是殷商王室后裔。孔子也访求殷礼,能言之,但宋国也不是按殷礼来要求自己了。

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为什么不能佐证呢?因为文献不足。这里的文献,是两件事。“文”,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文献,是典籍。“献”,则通“贤”,是贤人。文是文字材料,献是还按那标准来要求自己的活人活材料。因为没有人那样去做,文字典籍也是死的,没有印证,没有体会,没有看到效果。也就无法证明。

今天我们学习儒学,“文”,典籍是太丰富了。“献”,按那标准来要求自己,身体力行的贤者呢,就很少了。讲论语的老师很多,但都当“国学知识”在讲,居高临下地臧否评说,旁征博引地学问展示。很少有如儒家教导的那样“切己体察”,放自己身上想,自己照着去做。

所以我在选择四书文献的时候,一定只读那儒生贤者的书,朱熹是权威,张居正是宰相,现代的最后一个纯粹的儒生,就是钱穆。他特别强调,不要认为人类社会进步了,今人比古人聪明,要老老实实向古人学习。

仪式一举一动都是神圣符号,是国家的神话原型,民族的精神原力

原文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华杉详解

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是祭祀之名,古代天子既祭其始祖,又推其始祖所出的最早的血脉祖先,祭于太庙,每五年一大祭,叫禘。

只有天子才有资格行禘祭,诸侯是没有资格的。周成王因为周公有大功劳,赐他可以行禘祭。这是鲁国特有的荣誉。但在孔子看来——“非礼也”——是僭越失礼的,周公地位特殊,他祭了也便罢了,后世子孙应该自觉停止。但他们自己明明不配,却还得意扬扬地行禘祭,所以孔子说“吾不欲观之矣”——我不想看!

孔子不想看。但鲁君行禘祭,失礼于天子。他若不去呢,又失礼于鲁君,那就成了失礼的平方了,所以他还是去了,看了,观礼了。

“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灌”,是第一次行酒,把酒倒在地上,以降神。“往”,是之后。孔子说:“第一次献酒之后,我就不想看了。”

张居正讲解说,孔子去观礼,在第一次献酒之前,大家诚敬还在,精神头还有。第一次献酒之后,鲁国君臣都懈怠了,仪式程序全是虚文,没有庄严肃穆,真诚敬意,所以孔子越发看不下去。

这是和前文一样,说礼之本,先有敬,后有礼。鲁国君臣如心中真有敬,他便该敬天子,因为那才是他们的始祖周公的精神本质。周公在成王幼弱之时,摄政大权在握,是周朝的实际统治者,他平叛安邦,功成身退,从未有僭越之心,始终守臣子本分。周公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和文王、武王一起创业,是周朝开国家族成员和重要奠基者,成王赐他禘礼,也是一份情义,让他和文王、武王有更亲密的联系。

后世子孙,若理解这一份感情,理解周公,则当尊天子、还禘礼,而不是虚荣僭越。

再者,由于心中没有真正理解,没有敬意感情,礼仪上也是虚文,不懂得那每一个仪式背后的含义,孔子看得明白,自然看不下去,又不能说出来。

或问其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孔子既然说禘礼他看不下去,有人就愿闻其详,请教他禘礼是怎么回事。孔子说,“不知也”,“我也不知道,知道这礼仪程序每一项意义的人,对于治理天下的事,大概也和看自己手掌一样明白吧!”他指着自己的手掌说。

这么说,孔子是知道的,国家礼仪,每一项背后都有象征意义,蕴含着安邦定国的价值观和治国战略。所以孔子说,理解禘礼,就理解如何治理天下。但孔子若一条条说出来,那句句都是批评鲁君,暴露他的错误于鲁国。所以孔子不说,他说他不知道。

这一章都是讲礼仪。“禘”详细是怎么回事,“灌”详细又是怎么回事,后儒考证很多,具体说法也各有不同。研究这个,是少数历史学家的任务。我们只需要知道,仪式的背后是虔诚,是精神,是价值观,是社会制度和文化精神,你必深刻理解,完全认同,诚信敬畏,才有那礼。

用今天的例子来讲,我们可以参照美国总统的就职宣誓,手按《圣经》,读出誓词:

“我谨庄严宣誓,将忠实地执行美国总统职务,竭尽全力恪守、维护、保障和遵守美国宪法。”

奥巴马连任是宣誓了三次,两次在白宫,一次在国会,三次分别使用了三本《圣经》,第一本是夫人米歇尔父母用的,第二本是林肯用过的,第三本是马丁・路德・金用过的。这每一项都有重大象征意义,《圣经》是宗教信仰,宪法是治国之本。圣经和宪法,这两个天条管着他。三本《圣经》,分别代表家庭价值、自由和民权运动。

若他就职没有宣誓仪式,只有新闻发布会,那就没什么东西能管得了他了。

仪式一举一动都是神圣符号,是国家的神话原型,民族的精神原力。我们不能以为人类社会“进步”了,以今人的思想立场去轻视古人的神话,以为那是巫术。

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就跟有神一样要求自己

原文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华杉详解

“祭”,指祭自家先祖。“祭神”,是祭外神。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说,祭祖先,就好像祖先在场一样。祭神,就好像那神仙在场一样。

“吾不与祭,如不祭。”我如果不亲自参加祭祀,那就和没有祭祀一样。

还是继续讲前面的道理,敬是本,礼是虚。不能说你工作忙,让别人去祭。那证明你还是没把祖先,把神,排在你的现实工作前面。

比如你没去给先人扫墓,让家人替你点一炷香,那没去就是没祭,别人替的不算。因为在你心目中,还是有比去扫墓更重要的事。你敬那事,更甚于敬先人,所以就跟没祭一样。祭祖的时候,就好像祖先就在你面前。祭神的时候,就像那神就在你面前。

孔子是不太谈鬼神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鬼神有没有,没见过,不知道。不知道,不能肯定他有,但也不能说没有。孔子的观念,是“如有”,就跟有一样。

我们上学学的无神论和有神论,老师教我们要做无神论者。孔子是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呢?他对鬼神存而不论,所以他没有“有神论”。但他也不是无神论者。对有神无神,还有第三种观念,我把他称为“如有神论”。

说有神,没有科学依据;说无神,又没了敬畏约束。我看儒家的“如有神论”,可以填补这空白,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就跟有神一样要求自己。

头顶三尺有神灵,如有神在。

君子有独立人格和价值,不搞人身依附,不找靠山

原文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华杉详解

王孙贾,是卫国大夫。“媚”,是献媚,讨好,亲顺。“奥”,是屋子的西南角,是神居住的地方。“灶”,是灶王爷。相当于“奥”是大王,“灶”是小王。

王孙贾问,俗话说“与其拜大王,不如拜灶王”,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意思。大王离得远,小王管着你的饭碗。

孔子说,不对!获罪于天,拜谁也没用。我只依着天理,凭着良知,凭着大是大非去行,既不靠拜大王,也不靠拜灶王。如果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拜谁也没用!

这是儒家一贯的价值观,君子有独立人格和价值,不搞人身依附,不找靠山。世上最靠不住,最能毁你的,就是你的靠山。你的靠山晃动一下,你就被抛出,摔下山崖了;你的靠山和别的山摩擦一下,你就血肉模糊了;你的靠山倒了,你就殉葬了。这样的例子今天太多了,靠上大靠山的时候,你呼风唤雨几乎能瓜分国家,靠山倒的时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两人问答的意思比较清楚,但问答的背景则不太清楚。王孙贾为什么会问孔子这话?这后人就只能猜了。

有人说,王孙贾这是讽喻孔子,你拜卫灵公没用,你应该拜我。这解释得通,卫灵公是个昏君,不太管事,夫人南子也参政,但卫国在当时却治理得很好,是他用的三个大臣,仲叔圉、祝鮀、王孙贾合作得还不错。卫灵公的谥号“灵”,在谥法里就是“不勤成名”的意思。不怎么干活,但结果很好!卫灵公请了孔子去,开始时给他在鲁国一样的待遇,最终却还是没用他,可能是被王孙贾等排挤了。这么说王孙贾这话,是让孔子依附于他,跟他一党。

第二种猜测,是王孙贾讽刺孔子见南子。你去见南子干什么呢?是不是拜灶神呀?孔子见南子这事,也是他说不清的,他的学生子路都有意见,以至于他要对天发誓:我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否则让老天厌弃我吧!

不管怎么说,卫国是孔子的伤心地,给他惹了一堆是非,也没能施展志向,窝了一肚子火走了。

不要信任,要确认。要谦虚,要谨慎,关键在多问

原文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华杉详解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就是看,视。“二代”,是夏、商。“郁郁”,是文盛的样子。周朝借鉴了夏、商二代的礼仪制度,又加以整合提升,删其太过,补其不足,制度仪章都非常完备,行于朝廷,施于邦国,达于街巷,皆尽善尽美,郁郁乎文采之盛。所以孔子说:我遵从周朝的制度礼仪。

原文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华杉详解

子入大庙,每事问。

“大”,读作“太”,“大庙”,就是太庙,是周公的庙。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周公是始祖。

孔子仕于鲁,陪祭于周公之庙,做执事。他对庙中的陈设,周旋的仪节,每件物品,每一个环节,都仔细地询问。

有人就说了:“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

鄹(zōu),是地名,孔子的父亲曾经做鄹邑的大夫,所以说孔子是鄹人之子。谁说孔丘知道礼呀?他进了大庙,啥都要问!

孔子听说了,回应说:“是礼也!”这就是礼呀!

以前知道,但是并没有进过太庙,见到实物和实情,要一件一件确认。儒家讲戒慎恐惧——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警醒戒备有自己没见过的,担心有自己没听说过的。

“每事问”,是因为有恭敬严肃之心,不知道的不敢造次,知道的也不敢恃其已知而不问,要再确认一下!

我们在管理上常说:“不要信任,要确认!”你别认为啥事你都知道了,要确认一次,是否无误。你不要认为某事我已经交待给某人了,要确认三次,交待的时候要他或她确认是否明白任务,中途确认一下办得怎么样了,最后再确认一次结果达成了没有,这样才不会出问题。

谦虚谨慎,恭敬严肃,每事多问别人。

孔子在周公的太庙里每事问,是对周公的恭敬,也是对他请教的对象,太庙执事者的尊重,他没有显得我已经知道了,或者我比你还懂!所以孔子说,这就是礼。

有学者对这一段也有不同解释。因为上文一直说鲁国大夫僭礼。孔子认为太庙中也多有僭越之物、僭越之礼,所以孔子的“每事问”,实际上是一种暗讽——这是你该有的吗?你配吗?

这个解释,我认为不合适,那不是三家的家庙,是周公的庙,周公是孔子最崇拜的人,能进到周公的太庙,我想他是恭敬激动的。而且周公的庙里,不存在僭越问题。周公本身就拟于天子,是成王赐他天子礼仪。

读古人的书,他就那两三句话,一切语境背景,要读者自己还原,所以常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解释。我们怎么知道哪个对、哪个错,哪个是孔子的原意呢?事实上永远不可能“知道”,除非孔子穿越过来给你标准答案。

所以儒家讲读书的原则——“切己体察”——就至关重要,你要放自己身上想,自己有没有体会,有没有共鸣,有没有教益,有没有进步。以这个原则考量,上面两种解释,哪个对我们有教益就清楚了。

射箭的礼仪,在于射中,不在贯穿皮革

原文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华杉详解

射箭的礼仪,只在于射中,不在于贯穿皮革,因为每个人的力气不一样。射箭比的是技巧,不是蛮力。

“皮”,是皮革。古代射箭比赛,箭靶是张布,上面画着五彩的野兽。靶心贴一张皮,或熊皮、虎皮、豹皮,称为鹄(hú)。“射不主皮”,就是只在于射中,不在于把皮革射穿。

“为力不同科”,“科”,是等级。就像我们现在摔跤比赛、举重比赛、拳击比赛,选手按体重分不同的公斤级,体重相当的才在一起比。如果不同的体重科级在一起比赛,那就永远是体重占优势的人拿冠军,体重轻的人就没得比了。

所以孔子说这是古之道也。前面讲射箭之礼说过,射箭比赛,是君子之争,相互揖让而后登台,射毕再揖让,一起喝酒。而且射箭不是相互角力,而是自己射自己的靶子,自己没射中,不能怪别人射中了,也不能去影响骚扰别人。这里进一步说,也不提倡你把靶心射穿,来显得你力气大,来胜过力气小的人,这也是失礼的行为。

孔子发此议论,大概是当时大家一起射箭,有人显摆他力气大,把箭靶射穿了,孔子就此批评他。

本质没了,我们仍然要尊重那形式

原文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华杉详解

“朔”,左边是逆,右边是月,逆月,迎接新月,就是每个月的初一。

“告朔”,“告”,告庙,祭告祖庙,每月初一在祖庙祭告。依周礼,每年岁末,周天子要向诸侯颁布明年的历书,包括有没有闰月,每月初一是哪一天,这叫颁告朔。诸侯接回这一历书,供在祖庙,每月初一的时候,便杀一只活羊,祭于庙,这是告朔的仪式,也是向国内人民宣布,今天是初一。“饩羊”,“饩”(xì),就是指祭祀用的活牲畜。

行完告朔之礼,国君回到朝廷,朝会听政,开月例会,叫听朔,或视朔。

到孔子的时候,鲁君已经懒得去祭庙告朔了,月例会也不开了。但鲁国祖庙里每月初一照样杀一只羊。子贡觉得仪式也没了,朝会也不开了,白白可惜一只羊,就想不杀羊了。

孔子反对,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子路啊!你可惜那只羊,我可惜那礼呀!

礼虽然废了,朝会也废了,但若这羊还在,则精神符号还在。或许下一任新君继位,励精图治,他若问每月为什么要杀一只羊啊,还能引出这礼来,恢复告朔,恢复朝会听政。若你因为国君懈怠,你把这羊也省了,这老礼儿,这规矩,就彻底失传了。

本质没了,我们仍然要尊重那形式。形式不是虚壳,要留着。有那形式在,还有机会恢复本质。若形式也没了,这文化遗产就失传了。多少礼崩乐坏,都是有鲁君在先,还有子贡在后。若子贡能坚持那礼,就有机会传承。

儒家的君臣之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的本分是礼,臣的本分是忠

原文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华杉详解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孔子说,我事奉国君,只不过尽到我的礼仪本分规矩,别人就说我谄媚了。

为什么呢,当时鲁国权臣当道,公室衰微,大家都不太讲规矩了,朝堂上,平日里,都很随便。孔子呢,自己还守着老礼儿。国君一召唤,第一时间马上就赶去,也不说车还没备好等等。国君面前,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国君问话,给出肃立恭敬的回答。国君交待事情,立刻去办,办完马上回来复命汇报。

大家都松松垮垮的,他搞得很紧张,别人就不舒服了,说他谄媚。孔子说,我只是按规矩尽到臣子对国君该做的,没有多做一分,大家自己做不到,反而说我谄媚。

鲁定公就问:“国君用人,和臣子事君,该怎样呢?”

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这就是君臣之义。君的本分是礼,臣的本分是忠。

吕氏注解说:“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礼之不至;事君不患其无礼,患忠之不足。”你是老板,用人不怕他对你不忠诚,只怕自己对他礼数不够。你是员工,不怕老板骂你对你不够尊重,只怕自己对公司竭力忠诚还做得不够。双方都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不往别人身上要求,这就是君臣之义了。

曾子说:“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把下属当老师用的,能称王。把下属当朋友用的,能称霸。把下属当奴才呼来喝去的,要灭亡,因为只有谄媚小人,才会给你这么呼来喝去,之后你的左右就会全是这样的人了。

老子说:“善用人者,为之下。”善于用人的,你把他供在你之上。这和我们现在讲的管理说,要雇用能力比你强的人,是一个道理。君臣之义,就是我们平时在公司的上下级之义。

从《诗经》说情绪管理

原文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评价《诗经》里《关雎》这首诗。《关雎》是《诗经》里中国人最熟悉的一首诗了,原诗如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雎鸠”,就是鸬鹚,俗名鱼鹰。“关关”,是鱼鹰的叫声。踏春季节,城里的男女青年们都出城游玩,在一段浅浅河湾,渔翁正带着鱼鹰打鱼。姑娘们则撩起裙子,挽起袖子,下水里去采摘荇菜。

那玉臂玉腿露出来,岸上的小伙子们,也像鱼鹰一样,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看着。那姑娘“左右流之”,伸手左采右采,腰肢左扭右扭,小伙子看得痴了,想她了。回到家还在想,辗转反侧,失眠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为思念所煎熬啊!

第二天再去,又看到她了,上前搭讪,姑娘觉得他也不错啊,同意约会了,“琴瑟友之”。一问个人兴趣爱好,还都喜欢音乐,会弹奏乐器,你琴我瑟,一起奏那郎情妾意之曲。

第三天再来,陪她去采荇菜,再看她在水中左一扭、右一扭,小伙子看得意乱情迷,心中暗下决心,娶她的时候,“钟鼓乐之”,一定要有大型的仪仗鼓乐,排场要大,好让她开心!

这第二天、第三天的故事,可能是发生了,也可能是小伙子在辗转反侧失眠的时候做的白日梦。这就是《诗经》里的爱情。

孔子评论《诗经》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都是真情流露,想什么说什么,没有什么邪念。这里他又评论《关雎》这首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淫”,是过分、过量的意思,比如淫雨连绵,雨下得太多了。“伤”,也是过分、过量,过了,就伤到了。小伙子喜欢那姑娘,在一起很快乐很幸福,但没有放荡不羁。单相思的时候,他辗转反侧,但也没有想成相思病、抑郁症。

喜怒哀乐,是人的真性情,但要恰当。《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是儒家致中和的“情绪管理”思想,就如《关雎》这首诗,有欢乐,但不流于放荡;有悲哀,但不陷于伤损。

孔子门下的问题青年:宰我

原文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华杉详解

“哀公”,是鲁哀公,鲁国国君。“宰我”,是孔子的弟子。

“社”,是社稷的社,社是土地神,“稷”,是后稷,谷神。古代立国,必有社稷宗庙,周礼说,“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是国君要祭的。

社是筑坛以祭地,北京的地坛,就是社。筑坛之外,就要种树。这树也是神圣的,是政权的象征。比如战争,有侵有伐,性质不一样,侵,是侵略,抢东西或抢土地,要利益,但并不要推翻你的政权。伐,就是要推翻政权了,北伐,要的是政权。为什么叫伐呢,就是要伐这社稷宗庙的树木,把你的社稷宗庙都平了烧了,树都给你砍了,这叫伐。

哀公就问宰我这社稷种树的规矩。

宰我说,“夏朝种松树,殷朝种柏树,周朝种栗树,是为了让人民对国君战栗害怕的意思。”

宰我这个回答,是牵强附会,信口开河。栗树是要让人战栗,那松树岂不是让人放松?柏树呢?

社稷之树,只是取那树形好,高大庄严,还活得长的,所谓苍松翠柏。还有就是当地生长,水土适宜的树。夏朝在河东,松树合适;商朝在商丘,柏树合适;周朝在镐京,则栗树合适。跟树名的寓意一点关系也没有。宰我是借题发挥,因为鲁国三家弄权专政,公室衰微,他要哀公雄起,让他们战栗。哀公呢,他心里也想讨伐三家,所以问社稷之事,宰我听出弦外之音,就顺势鼓动他。

这两人人生结局都不好。鲁哀公能力很差,人又莽撞,妄图一举铲除三家,最后自己流亡国外,客死他乡。他的谥号“哀”,按谥法: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哀哉!

宰我呢,经常挨孔子骂,“朽木不可雕”这成语,就是孔子骂宰我的。日本有新首相上台,新闻联播老说“我们听其言,观其行……”这话也是孔子骂宰我的。所以这宰我一直是问题青年。他后来到了齐国做官,参与田常作乱,被砍了头,还灭了族。

这两人当时这一段对话,已埋下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

孔子听说后就批评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无可挽回的事就不要再谏了,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这三句话都是批评宰我。你胡编乱造,鼓动哀公起杀伐之心,大错已经铸下,祸根已经埋下,无可挽回了,已成、已遂、已往了,我也没法说你了,希望你以后要谨慎,话不可以乱说!

孔子论管仲:只有经济战略,没有政治理论

原文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华杉详解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孔子说,管子器局小!

这一句话,似乎就是孔子给管子盖棺定论了——器局小!那么是不是孔子对管子持否定态度呢?

不是的。他还评论过:“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民众到今天还受着管仲的恩德所赐。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会变成野蛮人。

被发左衽,是披头散发,衣襟向左,是蛮夷。华夏文明人是束发右衽,头发束起来,衣襟向右。

所以孔子是非常赞叹管子,也可以说非常羡慕管子,因为管子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政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而且管子做出了大功业。但是管子的器局还是不够大啊!

跟谁比不够大呢?跟周公比,不够大。

管子的器局是什么呢?是搞经济。管子是伟大的经济学家,和伟大的宰相,富国、足民、强兵,他都做到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就是管子说的。

管子之伟大,在于他爱人民,让大家都过好日子。他不像法家,把人民当畜生驱使,要国富民穷,要人民穷,以便于驱使。

管子是让全国人人富足,对外也不动刀兵,打贸易战。这才干,别说孔子,到今天中国还没有出过一个超过他的宰相。而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政策,管子早就洞若观火,而且做到了。

那管子为什么器局不够大呢,因为他只有经济战略,没有政治理论,所以他的事业止步于此,没有“为天下开太平”,开创新的政治伦理和礼制。这是孔子想做的,他认为管子那么有智慧又有那么好的机会,打下了那么好的基础,却在器局上差了那么一点,可惜!可惜呀!

“管仲之器小哉!”孔子说这话,是为管子一跺脚;也是为中华民族一惋惜;也是为自己一感叹——我没有他那机会啊!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有同学听到孔子的议论,就问:“管仲节俭吗?”

孔子发感叹的对象不对,没有谈话对手,这个“或曰”的“或”,名字都没留下,估计属于差生,他这个问题也太愚蠢。他把器小理解成小气,问老师是不是说管子很小气,不舍得花钱。

为什么说这问题愚蠢呢,因为管仲是有名的穷奢极侈,是奢侈的祖师爷,而且从理论上主张奢侈。在《管子》的书里,专门有一篇《侈靡》,就是管子的奢侈理论。管子说,富人一定要奢侈,富人奢侈,穷人才能赚钱嘛!财富就重新分配了。所以他提出了著名的“雕柴画卵论”,说那富人家烧柴,最好雕上花再烧,富人家煮鸡蛋,最好画上彩绘再煮。这样穷人就可以来雕柴画卵挣钱嘛!鼓励消费,拉动内需,管子早就明白,而且用这办法干了好多大事。

所以这位同学问管子是不是节俭,问得荒唐。

孔子知道他没听懂,也听不懂,就还是回答他的问题算了:“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管子筑三归之台,三处游观的豪宅大院。“官事不摄”,多设官属,每人只管一件事,没有兼摄的。或者说这三归的管理服务人员都各有专职,是不动的,不是一伙人,他走到哪儿,服务跟到哪儿。这就是管子的奢靡,他怎么是俭朴呢?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另一位同学问:“那管子知礼吗?”

这也是问非所论。不过孔子还是就问而答:

国君的院子修照壁,管仲也修照壁,这是僭越。诸侯宴会献酬有反坫(diàn),这是国君放酒器的专用设备,管仲也用,还是僭越。如果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

管仲是不太管这些,他是治国理财的高手,治国就像开公司,不仅通过税收政策和拉动内需搞活民营企业,而且大搞国企,垄断盐铁。他还干了一件事,就是开国营妓院。所以历代妓院都奉管子为开业宗师。

孔子论管子,这一回没人递上对的问题,所以没论透。《论语》后面还有管子之论。

原文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华杉详解

“大师”,“大”读“太”,就是太师,朱熹注说是乐官名,是鲁国掌管音乐的乐官之长。

历代注家都说当时鲁国礼崩乐坏,乐官都不会作乐,所以孔子教他。不过从孔子讲这一段来看,似乎这点事乐官不至于不知道。孔子这有点像闲聊,大概记录的人没记到重点。

孔子说了什么呢?“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音乐不过如此,开始的时候,“翕如也”,“翕”,是和声。音乐开始的时候,先奏金鼓钟,金鼓一起,其他乐器翕然振奋,气势一下子拉起来。“从之,纯如也”,“从”,念纵,开始放开了奏。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放开。“纯”,是和谐,协奏迎合,纯一不杂。

然后呢,“皦如也”,“皦”,同皎,清楚明白。一片协奏和声中,各种音节、乐器、旋律,清楚明白。接着,“绎如也”,“绎”,络绎不绝的绎。音乐前起后继,相生不绝,连绵流走,一套乐曲,如此完成。

简单地说,就是孔子跟乐官讲:“音乐都差不多这个套路,刚开始兴奋和热烈,把气势拉起来,然后大合奏协作,和谐纯净,又很清晰,这样前后相继,连绵流走,最后完成!”

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

原文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华杉详解

“仪”,卫国城市。“封人”,官名,朱熹注解说是掌封疆之官,大概是边防小官。

他要求见孔子,说:“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凡是有贤人君子,到了我的地盘,我没有不见的!

这位先生,是咱们中国文化里一种典型的原型人物,就是见贤思齐,闻贤思见,只要听说有贤德之人,就一定要会他一会。

“从者见之。”孔子的随从领他见了孔子。

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丧”,是失位去国。孔子颠沛流离的十几年,就是从离开卫国开始。

“木铎”,以木为舌的大铃,铜质。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巡行振鸣以引起众人注意。这里可以译为警钟吧!

这位仪封人对孔子的随从们说:你们这些人怕丧失什么呀!天下无道,上天正要你们的老师来做醒世的导师啊!

张居正注解说:“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

总是会有那非常之人出现,当大家都懈怠了以为就这样了的时候,突然那非常之人就出现了。天下易乱为治的规律是治世后紧跟着乱世。这就是中国历史,张居正说,治乱相因,是必然之数。中国历史一直破不了这必然之数。

孔子论舜的音乐和周武王的音乐

原文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评论音乐。《韶》,是舜的乐。《武》,是周武王的乐。孔子说,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的乐,尽美,但是不能尽善。

“美”,是声容之盛,那音乐、舞蹈,都太美了;“善”,是价值观,于声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处。

歌功颂德。尽美是指歌,是艺术形式;尽善是指德,是思想价值。

为什么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也是一代圣君,他却只能尽美,未能尽善呢?张居正注解说,舜的舞乐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雍容揖逊而有天下,他心和气和,而天地也以和应之,他的舞乐,“格神人,舞鸟兽”,平和安详,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乐呢,叫《大武》,他虽然也是反身修德的圣人,救人民于水火,但他是征伐杀戮而得天下,其舞乐之中,未免有赴汤蹈火,杀伐之气,敌人也是人,人杀人,歌颂起来,怎么也不能说是尽善。

孔子这一论,让我们看到他的仁爱思想。

礼节仪式,需有恭敬相信之心

原文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华杉详解

这段还是呼应前面,讲礼之本。

朱熹注解说,“居上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为礼以敬为本,临丧以哀为本”。

如果心中没有本,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那表现出来的都是自欺欺人,吾何以观之哉?我看不下去!

在上位,必有宽仁之心待下,宽宏大量,仁爱关心,如果心中没有对下属的关爱,那就不配做国君、做领导,说什么都是虚话。

礼节仪式,必有恭敬相信之心,若你对自己所祭之神,并无相信,并无恭敬,装模作样,自欺欺人,为某种目的而表演,别人是会一眼看穿你的。

临丧之际,必有哀痛之心,若心无哀痛的情感,假作干号,甚至请“专业人士”来帮忙哭,那孔子也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