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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大楼》一年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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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东林

  早班时间,李东林从六楼顶楼加盖走下父母住的五楼,随意吃了桌上摆放的包子喝过豆浆,六点半就要出门了,赶着七点交班。摩托车途中,红绿灯前失神,差点被一台货车撞上,他想起以前的同事谢保罗,也是这样的红绿灯前失神,改变了自己与他人的一生。

  去年十月钟美宝命案之后,李东林的生活起了大变化,首先是警方绵密的盘查,他也去警局做了笔录。他在大楼的同事好友谢保罗因为被发现出入钟美宝屋内,也坦承与钟美宝有感情关系,因涉有重嫌,谢保罗被停职查办。那段时间,大楼闹哄哄的,大厅里每天都有记者,大厅门口停着SNG车,电视新闻里吵翻天。父母原希望他辞职,不要待在发生凶杀案的复杂地点,李东林却不愿离开,像野狗盯着骨头,每天紧盯着命案进度。刑事组两个刑警常来问话,言谈间他也多少能知道调查进度,自己在心中反复推演案情,几个关系人与钟美宝的关系,周刊杂志报纸新闻都做了很多假设,电视名嘴个个都扮演神探。

  命案一个月后,阿布咖啡收掉,之后有人顶下来,做了一阵子,也经营不下去。三月时,一家连锁健身中心进驻,连咖啡店都一起打掉了,施工就弄了两三个月。六月健身房开张,大楼有这样一个完善的健身中心是卖点,生活机能增强,半年过去,听说大楼连租金地价都提高了。

  再过一段时间,李东林也会离开这里。他对人的兴趣已经消失,做起这份工作变得无趣,他提不起劲再看以往最喜爱的犯罪电影、推理小说了,那些故事果然是瞎掰的,对于破案一点帮助也没有。

  警方根据颜俊的证词,重回美宝屋子里查证,在美宝的衣橱穿衣镜顶端里查到她继父颜永原的指纹,据此发布通缉令。他们在南部的一间破旅馆抓到颜嫌时,他吸毒吸得茫茫的,八卦杂志拍出他的照片,面容半是英俊半是丑恶。鉴识科在美宝的指甲里验出颜永原的皮肤组织,幸好林大森帮她换穿衣服时没把这些证据也给毁了,但即使如此,颜永原却不认罪,钟美宝的母亲钟春丽也作证那晚他们都在家睡觉,当然,这个证词警方也不见得相信。正如另一个涉案人林大森,他坦承在清晨去过钟美宝家,尸体是他换装打扮的,但钟美宝的可能死亡时间里,他却没离开过大门一步,都在家里睡觉,他老婆李茉莉作证。但无论是钟美宝的母亲,或林大森的妻子,这种涉案人老婆的证词基本上都会被质疑。

  命案后第一个月,杂志披露钟美宝与男性交往复杂,因警方查出她曾浏览网络交友网站,可能与网友约见面,被陌生人杀死。另一传说更扯,说她是高级应召女郎,可能扯上富商或黑道,卷入什么复杂事件,被杀人灭口。李东林那段时间密集收集各种信息,只差没看到有人宣称钟美宝是被“外星人杀死”。有个名嘴更扯出“黑色大丽花”、“蓝可儿杀人事件”,将钟美宝的“密室杀人”扯向“灵异”、“不可解的谜”。李东林对于这些都半信半疑。起初那晚在监视器里,没有发现钟美宝继父颜永原的身影,而林大森、李有文、颜俊也都不在钟美宝可能死亡时间里出现。有个办案刑警提出“监视器的盲点”,警方调出大楼里里外外所有监视画面,又调出包括大卖场、银行、便利商店、咖啡店,以及附近几个路口的监视画面,简直把这一带都翻遍了,最后,查出了钟美宝的继父出现在大卖场、路口以及地下停车场的画面,经过比对,也发现当天大楼D栋的二号电梯从地下停车场有戴着安全帽与口罩的可疑人士,反复比对,疑似嫌犯颜永原。

  最初矢口否认,经过半个月的讯问,颜永原突然坦承犯行,警方终于得到他的自白。虽然外界质疑是否有涉及刑求,钟美宝的母亲为颜永原聘请的律师则宣称“颜永原因长期吸毒神志不清,精神状况不稳,自白可能是在意识不清楚的状态下取得”,但自白内容不知如何流传出来,周刊杂志取得全文,大幅披露。

  起初警察还借用李东林对住户的认识,请他帮忙比对监视录像画面,但命案发生越久,李东林越发感觉自己一贯擅长的记性在这件事里帮不上忙,后来就再也不去辨认住户的脸,闲暇时间也不再如从前反复阅读邮件签收簿。钟美宝的命案使他醒悟,记性再好也没用,认得谁谁的脸跟名字,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这么一座摩天大楼,你不可能认识每个人。他总以为自己记性好,过目不忘,却忽略了他跟谢保罗只负责C栋的出入口。这个摩天楼有四个出入口,AB栋也可以从中庭转进CD两栋,更别提D栋根本就与C栋相连。即使自己认得C栋每个住户、访客的每一张脸,出事的时候,还是派不上用场。

  警方一直没能破解颜永原是怎么进入大楼而没让人发觉,结果颜永原的自白里把犯案过程细节都交代得巨细靡遗,简直像一个犯罪短篇。

  颜永原说在电视新闻看见网友转贴几家知名正妹店员,其中某家咖啡店正妹店长,就是他苦寻多时的女儿钟美宝,而钟春丽去探望颜俊时,换季带回的外套里发现了一串不知名的钥匙,因颜俊假日都去找姐姐钟美宝,他直觉就是美宝的住处钥匙。他简直不知春丽是为了讨好他,还是在暗示他,总之她将钥匙就扔在客厅茶几,“像等着我去拿”。这些年他搜捕过钟美宝多次,总是差一点逮到,却又让她溜走,“她是属于我的”,这念头缠绕不去,阴魂不散。他去复制了钥匙,在网络上搜索出咖啡店的地点,开始蹲点、跟踪,发现美宝就住在大楼里。虽然拥有钥匙,但也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要找人,直接冲进咖啡店就可以,“但他想要更多东西”,那就得进到她的屋子里。这些事没有道理,即使他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也没想过杀她,甚至不想强暴她。他对她的迷恋蔓延了自己的一生,已经变成一种迷信,他深信他们俩有宿命的姻缘,再不然,就是钟美宝施行法术,蛊惑了他,但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并不重要,“现在就是机会,这是命中注定”。他想要亲眼见她,当面与她对话,再来思考究竟可以对她做些什么。当然要看美宝的反应,毕竟她不是他亲生小孩,小时候摸摸蹭蹭,他始终没真的对她强来,等着就是她长大。如今她已成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就不算逆伦。他心中真有种念头,“他可以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跟他”,当然,如果不甘愿,只要用强的,毕竟男人占有女人都是这样子。无论他在监狱里,或者脸被划伤后,睡梦时刻,他脑中总是想象着这些念头。美宝还是少女时他不曾真的对她下手,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她长成属于他的女人。

  他在大楼里租了一个套房,到处打听、收集、跟踪,足足预备了快半个月。过程是演练过的,有许多方案。躲衣橱等她回来,在开水里下安眠药,或者直接躲在卧室拉门隔间,她一进门就制服。这些方案他一一演练,他租在D栋二十四楼八坪最小的套房,进出都从那边。骑摩托车进车道,戴着鸭舌帽上下电梯,回家后换衣服,直接走手扶梯上下几层楼,从楼梯间用走的走到美宝住处,这段路很短,一台监视器也没有。闪过所有监视器,当然拍不到画面。就这样,等待美宝上班空当时间,开锁,看似复杂的锁头有钥匙怕什么,他已经进去美宝屋里几次,他熟悉附近可以躲藏的地方,就在放置垃圾的楼梯间转角,一有动静,就上下楼徘徊。梯间常有人出来抽烟,没人会多注意。那晚他在楼梯间等待监看,看见颜俊与李有文逐一进入,刺激了他,使得他更想行动。他发疯了似的等着,几乎想立即冲进屋里。他看着他们一一离去,十二点后,他知道没旁人了,有也不怕,那些三脚猫男人,一捏就死。凌晨一点钟,轻易开了锁,美宝正在熟睡(他在屋里检查过,知道钟美宝有使用安眠药习惯,想不到他们姐弟俩,都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他摸上她的床,抚摸她非常久,激动得痛哭流涕。美宝忽然惊醒,他怕她大叫只好用手捂住她的嘴,想不到美宝那么强壮,挣扎得非常厉害,两人在床上肉搏,美宝咬伤了他,他一怒勒住她喉头,继而用枕头闷死了她。

  “她长得那样骚就是一种罪,她活着我一辈子不安宁。”他甚至如此控诉。据警方的说法,美宝的继父没有悔罪,一再宣称钟美宝是个魔鬼,从小就诱惑他,用刀划破他的脸,使他丧失心神,一生毁灭。他说了很多怪力乱神的话,媒体都照登,大幅渲染,那些名嘴模仿他躲衣橱、楼梯间偷窥的样子,暗示他与美宝发生性关系,李东林一气之下把他家电视机都砸了。

  “哪有这么神?”周刊下了结语。颜永原的自白就像一篇精心策划的认罪宣言,其中更隐含了他想要透过认罪占有钟美宝的死,此等狂妄而无稽的企图,他指证历历,却无法交代自己在大楼里租屋跟谁签约,而他供称的地址里分明也还住着其他人,他根本不曾租赁此屋。

  命案还一直处在有数名嫌犯却无法将任何一人定罪的状态。林大森先得到交保,颜永原持续关押。几度翻供,证词反反复复。没有新的人证与物证,但DNA与指纹已使他无法脱罪。

  可他的种种言行越来越接近疯狂,恐怕律师真的会诉诸“心神丧失”。

  三月新的社会新闻一出,美宝的新闻就冷淡了,或许也被归入了“悬案”的抽屉,新的事证没有再出现,大众对此案的热度已经消退。谢天谢地,李东林终于不必再听名嘴假装神探、灵媒胡扯,瞎掰剧情污蔑已死的人,他自己也好像突然被转移了注意,恢复正常上下班,不再一直盯着网络跟电视,脑中有个螺丝松脱了,他知道即使破不了案,自己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过。

  即使洗刷了嫌疑,谢保罗也没再回来上班了,消失了好长时间。李东林不断写信去他住的鸽楼,都没回音,六月中才收到谢保罗从台南写来的明信片,简述自己近况。他说在老城区一个面包店上班,就住在原本要跟美宝一起住的那个老小区一栋平房,“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安康”,谢保罗如此写道,明信片背后是面包店的照片。李东林不知道是不是谢保罗上班的地方,矮矮的老房子改建的面包店,木头拉门,面包都放在木制的层架,用面包篮装着,是那种颜色深重、厚实,个头很大的欧式面包。

  李东林勤快地写了长信给谢保罗,因为谢保罗以前就没用简讯或电子邮件,要找他只能写信。李东林虽是3C控,却不排斥写信,文具行买来十行纸,在家里枕着床铺一字一字写着,“你离开后,大楼发生好多事”。接下来却不知如何细述了,是怕谢保罗触景生情,或许后续消息保罗也都知道,报章杂志、电视新闻、谈话节目,有一段时间真是打开电视到处都看得到这案子的报导,但随着案情胶着,新闻性降低,报导减少了。李东林感觉他与谢保罗通信只是想跟某个人讨论摩天楼里这些日子的各种人事变化,心里产生的那种沧海桑田之感。他在信上细细写了又写,后来把信纸揉掉,写了封比较短的问候信,提及自己正在找工作。“我想离开这栋楼,也想搬出去自己住,工作方面还在思考。”李东林想过各种工作,房屋中介、保险业务、店员、客服人员,好像可以做很多工作,前提是不要再当大楼管理员,已经够了,对于所有大楼,守护着出入口这回事,自己已感到麻木。

  或许也该跟谢保罗一样学个手艺,那他该继承父亲的水电工工作吧,现在不排斥了。

  信件寄出后,等了十多天才有回信。简短的回信,附上一盒面包,真好吃,冷冻起来可以保存,退冰就能吃。朴素厚实的杂粮面包,真不知谢保罗怎么这么快就学来手艺,但可以想象他安静地做面包的样子,保罗就是那种你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他都可以安分做得很好的人。李东林决定把工作辞掉之后,就先去台南找他,或许也该去那儿住一阵子,只要看见谢保罗,好像心就可以彻底安静下来。

  “我以为不会受到影响,但随着时间过去,发现那影响无处不在。我以为我只是个旁观者,但后来却介入这么深,美宝的死,使我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活,过去我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李东林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感性,内心有无限感慨地,想对某人细细诉说。

  他认真给谢保罗写了几次信,保罗似乎还是没有使用手机的习惯,也不上网,靠的就是最传统的书信往返。八月底谢保罗写来长信,终于愿意提及美宝的事。信中提到,美宝死后他受到很严格的盘查,直到命案指向新的嫌疑人,林大森跟美宝的继父,自己才洗清了嫌疑,但他还是丢了工作,即使公司不辞退他,他也不愿意再靠近这栋楼了。他写着:

  “后来,我依然住在鸽楼,又回去建筑工地打工,整个冬天,夜里我都睡不着,我总是希望能够让时间倒转,那天晚上,我应该守护在她旁边,即使不进屋,也该守在门口,我却为了避嫌,没有勇气上楼去看她,我在大厅彻夜守候,然而却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想着那天晚上看见美宝下班,跟大黑一起上楼,颜俊也来了,再看着他们一一下楼,心中有了松懈之感,以为事情都温和解决,就等着辞职搬家了。我的脑子里不断回到那一天,晚上十点到隔天凌晨,每个小时都有不同的剧情在跑,但最后总是美宝陈尸在屋里,而我被挡在屋外的画面。这些念头困扰了我很久,我靠着大量劳动、很多高粱酒,总算活下来,我并不想死,却是对于生与死感到困惑。美宝的遗体我看见了,她的葬礼那么冷清,令人心痛至极。在丧礼上我谁都不是,也没资格得到任何属于美宝的物品,关于她的存在,我们最后两周的相处,回忆与悔恨满得快把我头脑炸开。到了春天,叶小姐跟吴小姐来找过我一次(地址是你给的吗?没关系的。我本也想联络她,谢谢你的转达),说当时美宝留了一箱物品在吴明月那儿,存折印章和一些纪念品,被警察扣留,直到那时才释出。明月小姐说美宝留给我一条围巾,我没看到纸条,也想过这可能是吴小姐的善心,把明月的物品私下转给我了,但无论是不是指名给我,我还是好喜欢那条围巾,黑白格子粗毛线手织,好温暖。无论天气如何,早晚我总是围着它骑车,得到那条围巾之后,我不再喝酒了,我可以具体感受到美宝的用心,她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死给他人带来困扰,我也不再盼望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读到这段李东林突然哭了起来,他不是主要关系人,对美宝的感情也没有深到足以流泪,但,他感受到这整件事到现在突然除了悲伤,还可以显现出其他意义。“爱一个人,即使在她死后也可以继续。”谢保罗这个笨蛋如此写着。李东林读了这封信,感到安心许多,不必再担心他会把车龙头转向桥墩寻死,或把自己封闭起来,到处流浪过生活。

  后来的信件里,谢保罗写着想到台北看颜俊,也计划把他接到台南去住。李东林跟谢保罗就这样断续通信,把大楼后续发生的事都告诉他。案发之后反而是阿布跟颜俊来往得密切,阿布也算是美宝的哥哥吧,有那样的父母,谁还能照顾颜俊呢?阿布把帮美宝存在他那的钱都给了颜俊,小孟他们另外又介绍了附有工厂可以实习的养护中心。阿布咖啡收掉后,小孟跟阿布都不知去向,他们与颜俊的互动后续细节李东林不清楚。

  发生捷运站那随机杀人案,人们都吓傻了,李东林那天就在捷运上,只是他搭的是橘线,完全没关联,可是,时间全部吻合。他从捷运车厢出来,在车站大厅晃荡,然后离开捷运站,回到住处时,新闻正在播出呢,他妈问他:“你有搭捷运吗?”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搭蓝线啊,但还是怕。李东林看完电视,觉得比一口气看掉十集《犯罪心理》还心慌啊,这可是真的,让整个美国匡提科的小组来分析看看,为什么发生这种事?他们也会从他的童年、父母、小学,甚至幼儿园时受到的种种对待,他的邻居、朋友、小学同学直到初恋情人全都过滤一遍,祖宗八代都要查出来。“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如何发生?”

  谁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恶。理解犯罪人的心理过程,为的可能是宽慰还活着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恶呢?像钟美宝的继父那样的人,是否还可以用人性衡量?理解他的恶,能宽慰谁呢?李东林还在思考这些问题。颜永原这个男人,到底是因为爱,或者因为邪恶,而杀害美宝,这是个难解的谜。这样的恶人心中是否有爱?他对美宝的执念算是一种爱意吗?他是清醒或是疯狂?对于这些,李东林都感到困惑,也感受到生命的悲哀。被爱未必是幸福的,美宝小姐那么美丽,有这么多人都说爱她,最后却死于非命。他曾想过去探监,想寄圣经、佛经给颜永原,为的是告慰美宝,希望他愿意忏悔,别再说那一套“美宝是魔鬼,她的美是引诱人犯罪”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但他们不让李东林去探监,说他不是关系人。

  唯一可喜的是,不出门的吴明月小姐在三月中某一天开始出门了,李东林看着叶小姐带她上下楼,说要陪吴小姐去钟美宝的墓前上香。据说塔位是在金山某一座庙,当时引起很多注意,阿布跟吴小姐都出了钱帮忙办后事。那天之后,简直像做复健那样,每天每天,叶小姐带她上楼下楼,吴明月小姐真漂亮啊,但愿上天有眼,保佑这个漂亮的女孩,让她走出这栋伤心的楼。到五月,吴明月可以自己下楼了,偶尔来柜台拿信,会跟李东林聊天,说美宝死后她决心要走出家门,美宝以前跟她约定好,等她可以出门,要跟她去环岛,还要一起去日本。吴小姐说要实现美宝活着时的心愿,首先得帮助颜俊脱离他父母,让谢保罗不再愧疚。她说见过保罗之后,他们俩也常写信,她问了很多保罗跟美宝的事,她想要有人跟她谈谈他们,真实生活里的他们,问李东林有没有看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希望美宝生前真正快乐过,她知道一定有的。

  李东林回想过往,不知道美宝是否快乐过,他想起自己看过那画面,只有一次而已,最后的那段日子,有天保罗没班,在大厅等美宝,美宝下班后直接上楼,换了运动服下楼,他们一起走出门,保罗一脸害羞,反而是美宝比较自然,还跟大家打招呼,说他们要去河边公园跑步。

  李东林记得那天,天气非常晴朗,在大厅看见他们一起出现,就知道他们在恋爱了,没握手没拥抱什么都没有,但有一种温暖而放松的气氛,好像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一样,两人存在着默契,笑容甚至显得神似。保罗穿着短裤球鞋,还穿着他那件保安夹克,样子够滑稽的,可是啊,他那张沧桑的脸,第一次显得年轻。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美宝的新闻吵两三个月媒体就没报道了。捷运杀人,飞机失事,黑心油,对面超高级摩天楼落成,楼下健身房开张,年底选举,到现在,世界好像都变了一轮了,大楼还是一样热闹,人来人往,吞下所有秘密。大楼是最无情的,即使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依然屹立不摇;大楼也是最包容的,即使你心碎神伤,她依然开着门等你。

  李东林不知道答案,不知道终究是谁杀了美宝,或许,真正使她致死的,是比表面可以查出的更复杂原因,但他已不想当侦探学办案了。他认识与美宝有关系的人,如今都四散。吴小姐病痊愈之后,也要离开这里,跟叶小姐搬到木栅去住,她说想要住在有庭院,可以踏着泥土、种花植草的地方,她说想要真实去生活,想去旅行,把过去不能出门时想去的地方一一走过。

  李东林心想,他也要离开这栋楼了,这曾经是他全部的世界,但那些都化成记忆,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一手放开。

  他不想只是观察人、想象人、站在出入口等着谁来到他的世界大大地改变他的生活,他知道不会有这样的改变了,除非自己走出去,像吴小姐那样。

  不过距离李东林离职还有一个月,保罗说,要敬业,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他想,无论是美宝的死,还是保罗的离开,自己确实伤了心,但没关系,这表示他还有一颗人的心。

  下班时刻,李东林走出大楼,牵摩托车时,还不免习惯性地望着阿布咖啡那一片窗,但,咖啡店消失,已经变成色彩亮丽、音乐声震耳欲聋的健身中心了。他忽然看见大楼中介林梦宇的太太走出健身房,真奇怪啊,与案子相关的人逐一离开,那对中介夫妻却还继续住在这栋楼。事发后有一段时间少见,似乎很怕引人注目,后来又如从前那样,继续带客户看房子,还是跟管理员混得很熟。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犹如不曾发生什么事,他们的生意依然兴旺,屋主还是继续把屋子托付给他,因为新闻的缘故,好像名声更响了。李东林并不讨厌他,林梦宇先生虽然有怪癖,却是最拥护这个大楼的人了,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只有他一个人打死都不会离开。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世界暗了之后,摩天楼的外观反而亮了起来,顶楼打下的探照灯,照亮局部楼身,大厅前的走廊大灯点亮,整条门前走道像是一条展示大道,沿着商店街,一盏一盏灯亮起来,各式各样的人们做各种穿着打扮,或正要走出大厅,或准备进入大厅。大厅的入口,他曾兴味盎然、或意兴阑珊地,望着这人那人,或单身或结伴或成群,从眼前走过。他曾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洞悉这巨大摩天楼里所有的身世或秘密,他脑中曾储存许多许多张面孔,他们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他们可能的人生故事,那似乎是不久前的事,如今已遥远得不可闻问。他还记得有时回家的路上,一离开大楼,等红绿灯时,总会忍不住转身,望着要退后几个街口才可以看见全貌的摩天楼,那时的心情,是否就像人们恋爱时,送别时刻依依的回首?原来以前的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在热爱他的工作吗?或者,大楼也有让他留恋不舍之处?

  他背对着摩天楼离开,车速越来越快,风一定呼呼地吹,但安全帽底下的耳朵听不见呼啸的风声,有些问题在他脑中始终无法解开,比如林大森先生到底有没有杀害美宝,他在为美宝梳妆打扮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这些问题应该是警察才需要去想的,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也或许真正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美宝小姐与林大森先生的爱情,美宝小姐与谢保罗的爱情,发生在这摩天楼里各式各样不可告人、难以启齿或无法解释的爱情,李东林每次想到这儿,总觉得身体变得不像自己的,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就此改变了他的生命,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连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啊。命案发生,起初很多传言,之后林大森夫妻搬离摩天楼,美宝小姐住的套房听说也贱价卖掉了。林大森夫妻有没有离婚?发生这样的事,曾经相爱的夫妻要如何一起面对或各自单独生活下去?人对爱的底线到底在哪?可以为爱承受多少屈辱?李东林弄不清楚,他只知道,最后,自己的地狱还是得自己扛,这是保罗教会他的。

  摩托车转弯转进小巷,已经完全离开摩天楼的注视,他却仍感受到那栋楼的存在,这种身体感觉,可能得要离开很久很久才会消失。那样巨大的一座大楼,隐藏着多少种地狱呢?离开了这里的人,会走进更好或更坏、什么样的世界里呢?这些,要等李东林自己离开之后才有机会知道了。

  大楼风终于不再吹刮他的身体,那些喧嚣或狂乱的思考随着风的远退,散入了空气里。前方一座刚落成的捷运共构高楼,入口处竖立巨大的圣诞树,他眼前出现了曾经在圣诞节之前,看见钟美宝在咖啡店门口摆设小小的圣诞树,将各种挂饰仔细绑妥的身影。几乎不可能,然而与当时所听见一样的圣诞歌曲像是传闻般飘进了他耳中,好像突然降临的安慰,即使他并没有什么信仰,而那也不过是另一座他人的天空之城,完全与他无关。他感到奇异的温暖从听觉传递到身体,便直起腰杆,双手扶稳龙头,正视前方,笔直的路面像是大道朝前无限延伸,仿佛那并不是马路,而是命运之类的东西。他催快油门,投入前方,将摩托车驶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