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曾说过,她有点儿像斯特拉·达拉斯。是的,但也不完全像。她的女儿并没有嫁给某个“富二代”,没有住在歌舞升平的豪宅里。瓦尔一直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但她没有哭泣。
如果她是斯特拉·达拉斯就好了。如果她可以哭泣就好了。我想,如果有那一天,事情就可以缓和,一切就能够被软化,恢复如初。我是这么想的,但这也是事后的想法。
事实是,她失去克丽丝了。面对痛苦,她让自己变得更加冷酷,她知道,这种痛苦不会很快过去,而且,数年之内还会煎熬着她。她觉得,在她和克丽丝这样的亲密关系中,背叛是不可避免的。克丽丝太过依赖她了。父母的某些错误,是有助于孩子成长的,不管他们是有意为之,还是本来就不称职。瓦尔这么坚强,又这么聪明,所以,她似乎是故意的。当然,她可以让克丽丝回到她的怀抱,但她没有那么做。剩下的事,就顺其自然吧。她告诉米拉:“我没什么能为克丽丝做的,除了去死,但我不想那么做。”
她偶尔给克丽丝写信,但没有回音。瓦尔写的不是真正的信,因为她已经越界了。这一点,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道德虽好,却也是有界限的。人们要一起生活,道德就是约束他们的一套准则,它使人们形成集体,并使得集体利益最大化。但对那些已经越界的人没用,他们也不会在乎。比如,几年前,一架飞机在安第斯山脉坠毁,幸存者们最后沦落到食人肉维生。这引发了所谓的道德问题。或许这也谈不上真正的问题,因为这样的问题谁能有答案?你可以宣扬教条,可以引经据典,也可以搬出权威;你可以辩论到死,但依然无法分辨谁对谁错。假如你是一个犹太人,你的丈夫和孩子被纳粹分子杀死了,而你因为还能出卖肉体而活了下来,你走在阿根廷的街道上,看到那个曾经关押过你的集中营的长官,你口袋里有一支枪——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你的手指正在扳机旁,而你看见了这个男人……你会怎么做?有些事,你无法将它分类,无法判断,只能由那些想实践或被迫要实践的人去亲身实践。这些人从不在乎后果。
我想知道,他们是否真的不在乎。坐在这里,看阳光透过窗户倾泻进来,桌上放着一杯冰茶,望着远处的海面,在沙滩上散步,写那些不会在乎后果的人的故事,多么惬意。不过,真有这样的人吗?是否就连最好战的人也在乎后果——哪怕他的灵魂已经伤痕累累,哪怕他的希望已被摧毁,甚至在他开着坦克去撞墙,开着飞机去撞航空母舰的时候,也曾有片刻想过,这也许是一场终会结束的噩梦,或许他能被拯救,能回到家,坐在炉火旁,端起那盏茶,拍拍坐垫,笑谈那些陈年旧事,一边笑着,一边抹去眼角的泪水……
哦,天哪。有什么用?我写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尝试说出真相,可真相究竟是什么呢?我思索许久,想象那种极端情境,在人类的一般认知之外,那种和普通人没有关联的情境,其他人就无权评判深陷那种情境中的人了。可就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一只冰凉而令人战栗的生物刺了一下我的脊椎,往上爬到我的大脑里,告诉我,所有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情境,所有人都是。
可是,如果是那样,人们岂不是就连最简单的故事也讲不出来了?我放弃。我再也不能往下想了。我所能做的,就是讲述,讲述,讲述。当然,我要尽我所能,去讲述,讲述,讲述。我要告诉你接下来的故事,把它讲完为止。它还没有完,永远不会完。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这也是这个故事结束的唯一原因。
从芝加哥回来后,瓦尔变得很古怪,变得陌生、疏离而冷漠。女人们有各自的生活要忙,也就不经常来找她了。克丽丝很消沉,变得很难相处,伤害了她们的感情。她们不清楚事件的整个经过,但因为在瓦尔家里,性并不是禁忌的话题,她们以为克丽丝不过是受惊了,很快就会好的。瓦尔没给她们中任何一个人打过电话,她们觉得和她日渐疏远。
米拉可能是和她最亲近的一个,她觉得很愧疚,一直想去看望她们。可她又怕见瓦尔。她刚认识瓦尔时,瓦尔就告诉她一些她没想过的事情,也不管她想听不想听,她预感到这次也会一样。而且这次的预感更加强烈了。她怕见瓦尔,仿佛瓦尔得了某种致命的传染病似的。可终于有一天,她还是逼自己给瓦尔打了电话。瓦尔心不在焉地说,她在家。
瓦尔穿着牛仔裤和衬衫。她瘦了,脸庞不再丰满,而是变得坚硬、棱角分明,看上去老了许多。她的头发灰白。这些改变并不明显,可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凯拉和哈利去了阿斯彭;克拉丽莎和杜克出了问题;伊索在埋头写论文;孩子们现在和诺姆在一起,八月份会同米拉和本一起去缅因州。
“克丽丝怎么样了?”
瓦尔的声音空洞,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在伯克希尔的一个农场。他们觉得她似乎好点儿了。”
“她真的很消沉。”米拉半是询问,半是陈述地说。她听出自己的声音里有评判的意味。她其实是想说克丽丝过于消沉了。
瓦尔也听出来了。她只是点点头。
“对不起,瓦尔,是我不理解。我从来没有被强奸过。”
“是没有。我记得,也差点儿了吧。”
米拉眉头一皱。“在‘凯利之家’的那个晚上?天哪!”她颤抖着说,“我都忘了,我想忘了它。这是为什么?”
“我想,这就是理智吧。大多数女人不想过多了解关于强奸的事。只有男人才感兴趣。女人总试图忽略它,假装是受害者自找的。她们不想面对事实。”
米拉觉得她的身体开始哆嗦,好像她血液里的每个细胞都变得警觉起来。“事实?”她声音颤抖地问。
瓦尔坐回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她的姿势和动作里还有着往日的气场,最近人一消瘦,这种气场就更强了,只不过动作不再那么自在、流畅、豪爽了。她更加敏感、更加专注、更加狭隘了,就像一道光束,发现了目标便全力照射上去。于是,她把克丽丝的遭遇跟米拉和盘托出,从头到尾讲给她听。瓦尔说完时,米拉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瓦尔往后一靠,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
“去年秋天,在康科德还是列克星敦的一次会议上,我记不清楚了,有个人邀我一起自驾回剑桥。那是个年轻男人,有些呆板,又有些自大,是个新教牧师。他想跟我搭话,一路上说个没完,因为路上堵车,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絮叨。他是一个很温和的年轻人,懂得关心别人的感受,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不会脱口而出‘妈的’或‘肏’这样的脏话。不必说,我的言辞吓到他了。”
米拉笑了笑。可瓦尔并没有笑。
“他跟我说起他几个月来一直在做的梦。他说,他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还有一个小儿子。我估计他才二十五六岁。最近,他和他儿子之间出了点儿问题,还和他老婆为此吵过几次。她觉得他对儿子太专横、太苛刻。但他的梦与此无关。他梦到的是多年前在大学认识的一个女孩。他一直梦到她,却又记不起梦的具体内容。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问他,以前对那个女孩是什么感觉。他喜欢过她,爱慕过她,但她有些轻佻,和一个又一个男人调情,需要他的时候又来找他。而他却总是向她敞开怀抱。我问他有没有和她上过床,他说没有,从来没有‘和她有过性方面的接触’。”说到这里,瓦尔忍俊不禁,“他觉得她和其他人也没有过。他觉得其他人那样做也会有负罪感,因为他们在一所教会学校。”
“我问他现在对她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她很有魅力,可一想到她就生气。他曾经很爱她,想得到她,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生她的气,但更生自己的气。‘那你本可以干什么呢?’‘我可以强奸她。’”
“我丝毫不觉得惊讶,这个男人很呆板、很无趣,是个温和而懦弱的基督徒。可本性上,他却是一个强奸犯。”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点。”米拉有气无力地说。
“天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又该有多少。我和克丽丝一起走在芝加哥的街道上,看见男人们盯着她看,对我来说,什么法律、什么传统、什么风俗都在那一刻冻结了。无论他们在公共场合是什么样子,无论他们和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如何,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这就是他们的本质。他们用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法律和规则强奸我们。”
米拉两手捧住头。“我还有两个儿子。”她轻声说。
“是啊,那就是他们维持权力的方法之一。我们爱我们的儿子。谢天谢地我没有儿子,不然那真会阻碍我的。”她满面怒容。
米拉直起身:“阻碍你?”
“祸不单行。那个牧师、那样对待克丽丝的塔德、那个强奸她肉体的家伙、那个强奸她灵魂的律师、那般对待她的法庭、挂着枪的警察看她的眼神,还有街上那些男人对她的品头论足。我没办法保护她,没办法让她摆脱现在的感受,也没办法替她承受这一切。
“我冥思苦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到了婚姻及其规则,想到了夜里出门的恐惧、旅行的恐惧,想到男人沆瀣一气、不把女人当回事,想到强奸的方式不止一种。女人无足轻重,是魔鬼,是祸水,她们既是奴仆又是发泄工具。男同并没有比直男好到哪里去——有的男同比直男更讨厌女人。看看那些书就知道了,几年来,几百年来,几千年来,都写满了对女人的仇恨,而在仇恨背后,隐藏着的威胁方式和行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强奸。
“我还想到,天哪!这些年来,我一直从事民权运动、和平运动,要求释放政治犯。在萨默维尔和剑桥,我和学校委员会一起工作。在此期间,我一直在考虑大人和儿童的利益。可是,我试着帮助的,有一半是男性,而且是看见我和我的女儿就会强奸我们的男性。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占有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会控制你、虐待你,或者抛弃你。我居然浪费我宝贵的生命去帮助他们!帮助那群强奸犯!一旦你意识到这点,就再没有回头路。所有男人都是敌人!”
她两眼冒火,声音激昂,但努力克制住了。
米拉感到窒息。不,不,别这样好吗?她心中不断地说。
“他们还希望你享受自己的毁灭!一个女孩被强奸了,她应该怎么做呢?‘躺回去,好好享受。’‘如果一个和平主义者的妻子被强奸了,他会怎么做?’‘疏远他们。’丈夫不可能强奸他的妻子——根本没有相关的法律,因为强奸就是他的权利。”
“我告诉你,”瓦尔的声音变得低沉,怒火中烧,“我受够了。妈的,以前我还让男人搭便车!再也不会了。让他们自己用腿走吧,让他们打他们的烂仗去吧。任何一个男人都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儿帮助,一点儿都别想。我永远会把男人当成敌人。我还想,假如那个吓唬克丽丝的律师菲特有一个女儿,如果她被强奸了,他十有八九会像对待克丽丝一样对待她。”瓦尔看了米拉一眼,“很抱歉。我知道你有儿子。这很好,这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让你,”她讽刺地说出了那个词,“保持理智。”
米拉的表情痛苦而纠结。瓦尔很镇定,很坚定,就像一名高举旗帜的士兵:“至于我,幸亏我没有儿子,因为他会挡住我的视野,我得为他着想,这会让我偏离真理。如果我有儿子,我就不会认识到这些,不会感受到这些,我会把这些深深埋藏在心底,任它们慢慢地荼毒我。”
“可是,没有男人,你又怎么生活呢?你看,如果你想找一份工作,老板是男的;如果你要申请经费,控制资金的是男人;如果你想申请学位,你的导师也是男的……”
“我已经退出了那个世界。现在,我属于一个全是女性的世界。我在女性商场里买东西,在妇女银行存钱。我还加入了一个激进的女权组织,将来也只为它工作。去他的论文,去他的学位,去他的哈佛。它们全都是男性世界的一部分。你不能向它妥协。它会将你生吞活剥,会强奸你的身体和灵魂……”
“可是瓦尔,你怎么生活呢?”
她耸了耸肩:“怎样都可以活下来的。有一群女人住在北剑桥的一座老房子里。她们活得很好。我很快会加入她们。我这一生已不企盼什么快乐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奢侈。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助纣为虐,与敌人为伴,推动他们的发展。在有些地方,那叫作奴役。我要结束这种生活。我想和那些女人一起工作,她们都献身于我们的事业。”
“代价是放弃她们的生活!”
“奉献她们的生命——不管你们英国人怎么说。”
“牺牲。”
“那不是牺牲,是一种认同。牺牲是放弃一种有价值的东西,换取另一种更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情况不是那种。无论怎样,我曾经认为很有价值的东西——娱乐、享受、快乐,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她严肃地看着米拉:“你看上去很痛苦。”
米拉痛心地说:“可你以前是那么了不起。”
“一个了不起的妥协者。在你看来,我变得残缺了,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净化。仇恨,能够使你分清界限。你失去了某些东西,却使得另一些东西日臻完满。就像盲人的听觉特别灵敏,聋子对嘴型和表情特别敏感一样。仇恨让我能够做一直以来该做的事。我对人类的博爱阻碍了我对女性同胞的爱。”
米拉叹了口气。她想哭,想把瓦尔变回从前的样子,就像一盒胶卷,你可以选择让时间凝固在哪一刻。她无法忍受她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向瓦尔靠过去:“我们喝一杯吧。为了过去,喝一杯。”她的声音嘶哑。
瓦尔第一次真正地笑了。她拿出酒瓶,倒了两杯酒。
“我觉得,你的这种新生活,会让你彻底远离我们,远离我。”米拉难过地说。
瓦尔叹息一声,说:“是啊,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你们了,那也很难,而是你们不想听我说这么多了吧。而且,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样了。你有两个儿子,还有本,所以你不得不妥协。我是认真的,并没有自视甚高的意思。你觉得我很狂热,我觉得你很懦弱。我如今已是一名狂热分子了,”她笑着说,“我这种狂热分子,让中间那条线稍微挪了一点点。我觉得这样很好。”
米拉想,她这是在说再见了吧。她一路走回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