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拉抽着烟,不安地和米拉说着她和哈利的约定。接下来的两周,家务都归他做,直到她口试结束,以后,他们会共同分担家务。她想几点回家都可以;他要像她配合他一样配合她准备口试;她还可以跟伊索像朋友那样交往,但不能有性关系。
雷曼餐厅空荡荡的,可是她们周围的桌子上一片狼藉,堆满托盘、空咖啡杯、乱七八糟的薯片袋和烟盒。米拉听凯拉讲着,试着将凯拉传达的自信和快乐通过眼神和微笑反映出来,可她的情绪很低落。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压抑,满是残羹冷炙,全是过去的残渣,午餐和咖啡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却一点儿都不值得,除了满足赤裸裸的饥饿感,毫无意义。瓦尔坐在米拉旁边,静静地听着。最后,凯拉站起来,看了看表,急匆匆地走了。
“我真不敢相信。”米拉悲伤地说。
“我明白。”
“我也能。本和我也许能相处得还好,但哈利不一样。”
“他居然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凯拉和伊索的事,简直不可思议。”
“他这点倒很不寻常。”
“哈!”瓦尔嗤笑道,“那只说明他并没有当真。找一个女人当情人不算数。”
“你是这么想的?”米拉很惊讶,“瓦尔,有点儿慈悲心吧。”
瓦尔扮了个鬼脸。“越来越难了。”她看上去很憔悴。那些天,她几乎一直都在忙反战委员会的事。她力求让每个人知道,战争已经蔓延到老挝和柬埔寨了,还说我们正在摧毁整个印度支那。她总感到愤怒和焦虑。她叹口气,转身对米拉说:“所以,你和本怎么样了?”
“我们很好,至少我觉得很好。一定是这个地方的缘故,”她四处看了看,“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剩菜,好像你永远也无法摆脱这些东西……”
瓦尔皱起眉头,一脸困惑:“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这么低落。大概是因为听到凯拉兴致勃勃地讲她和哈利的打算。她在向往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我觉得她和哈利不会如愿。她还说也许可以要个孩子……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自我感觉良好,可是,可能在别人眼里,你太轻信一个人了,就像我看凯拉一样?”她迟疑地说。
瓦尔笑了:“我就当你是在问我好了。我不认为你轻信别人。我觉得本很好。”
“可是,”米拉小心翼翼地说,“他也想要孩子。”说完观察着瓦尔的反应。
她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你怎么想?”
这下轮到米拉不安地抽烟了。“这个嘛,”她心不在焉地笑着说,“也许我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都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结婚。”她继续说着,瓦尔认真地看着她。她忘了,她现在说的话正是一年前听瓦尔说过的。婚姻使人习惯了某些好处,所以,人们视这些好处为理所当然,但同时,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也被夸大了,于是,人们觉得痛苦,就像眼里进了沙子。忘了关的窗户、忘了收起来的牛奶、吵闹的电视和浴室地板上的袜子都能引发难以想象的愤怒。在婚后的两性关系当中,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婚姻意味着承诺要与配偶以外的异性保持距离,即便很多时候这一点并未被严格遭守,但仍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人觉得被它束缚了,要主张自由。有人视它为缰绳,努力克制欲望,远离可能产生欲望的场合,避免在派对上和有吸引力的异性长聊。时间一久,所有对异性的感觉都被扼杀了,与异性之间的交流也局限于礼貌范围内。于是,男人们凑在一起谈论商业和政治,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八卦。可是,有时候,当你那么做时,会有一种死亡的气息从生殖器里渗出来,蔓延至全身,直到通过眼神和姿态让人表现出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可另一方面,如果本对其他人产生“性趣”,她又会非常痛苦,而且她希望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如果他们结婚了,会怎样?本会觉得自己与精彩的生活隔绝了吗?反正她不会觉得。她对别人没有欲望——当然周围也没有多少人,也许换一个地方……可是她会失去她的朋友们吗?她和瓦尔、伊索,还能彻夜畅谈吗?她和本会成为一对夫妻。然后,他们在一起会失去热情,生活会变得平淡。
还有孩子——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孩子。她使劲摇着头:“我不能再回到那样的生活,我受不了。我爱我的孩子们,我很高兴有了他们,可是,不,不,不!但他毕竟有要孩子的权利,不是吗?只不过他不是负责生的那一个而已。如果我不得不生——我不会觉得特别期待,但我还是会生。但你也知道,这条路会没完没了的。如果在我六十岁、他五十四岁的时候,他离开了我,留下还在上大学的孩子,还得由我照顾。可他仍然想要孩子,如果他坚持的话……”
“是的,如果他——他没必要坚持,只用给你压力就够了。”
“是的,那我该怎么办?”她不安地抽着烟,“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生孩子,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很爱本,我可能会让步。一想到失去他,我就感觉好像坐着电梯突然往下掉了十层楼。他是我生活的重心,因为他的出现,一切才变得美好。可是如果我生了孩子——啊,天哪,我也不知道。”
瓦尔看着她,米拉从瓦尔脸上看到了令瓦尔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一刻,她的表情里包含了一切:理解、同情、对痛苦的了解、意识到那些我们年轻时视为幸福的事物的难得,以及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快乐——幸存下来的人才明白小小的快乐是多么珍贵。
米拉摊开手。“没有解决办法。”她耸了耸肩。
“问题是必须得做出选择。”
米拉疑惑地皱起眉。
“你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继续在一起,要么分开。要么结婚,要么不结。要么生孩子,要么不生。”
米拉心里一沉。“我就是无法选择,”她问瓦尔,“如果我们在一起,但不要孩子,你觉得他将来会原谅我吗?”
“如果你们在一起,生一个孩子,你将来会原谅他吗?”
米拉笑了。她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去他妈的将来!”瓦尔喊道。米拉握住她的手,她们坐在那儿,望着彼此不再年轻的脸庞,在岁月的洗礼下,添了些许皱纹,在生活的历练中,多了几分豁达。在这个满是年轻人的地方,她们这些幸存者因为一个只有她们能懂的玩笑而开心着。米拉想起几个月前,在一场化装舞会上,瓦尔出场的那一刻。她穿一身性感的黑色衫裤套装,上面缀饰着羽毛,她的头发闪着银色的光泽,眼睛上涂了绚烂的蓝色眼影,手拿一根长长的黑色烟斗。她走进来,摆了一个浮夸的造型,大家都停下来,看着她笑了。她也笑了。她站在那儿,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此刻,体形和年龄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摆出一副诱惑的姿态,得意地笑着,她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幻觉和欲望,笑她这种妖艳的模样——但若没有这些,这个世界岂不索然无味?我们中有一些人懂她。我们都将是被嘲笑的对象。人们都看得出我们的脖子变干瘪了,下巴变松弛了,走路姿态不再轻快,发际线也后退了。年轻人也一样,尽管他们还不承认自己会变老,不承认他们想象的美好生活不会实现,但他们已经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理想的,比如身材不够修长,膝盖上的皮肤不够光滑。就连我们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人都有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眉形不好、鼻孔太大。所有我们这些漂亮的、上了年纪的人,都在迈向死亡之际打扮着自己,用生命来装扮自己,试图摆脱死亡的阴影。她让我们看到了这点。她进来的时候神采飞扬、笑靥如花、艳光四射。啊,瓦尔是不会屈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