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只是喝醉了。我很紧张,喝太多了,所以哭了。”米拉耸耸肩,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我以前从没见过你那样。”瓦尔说。
她把刚才脑子里对巴特的想法说给瓦尔听,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瓦尔冷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她说:“依我看,虽然你把巴特当陌生人,当外人,但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你好像在表达——男人,我想去爱你,可我能够原谅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吗?好像你感觉巴特和白人之间的关系类似于你和男人之间的关系。”
“瓦尔,这太扯了!天哪,你老是根据你那套奇谈怪论来解释一切!我只是喝醉了,有点儿脆弱,为自己伤感、难过一下而已!仅此而已!”
瓦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别开头。“好吧,对不起。”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我得去图书馆了。”她说着,拿上书走了。
米拉坐在雷曼餐厅里,感觉有些内疚,又有些解脱。她试着调整自己。瓦尔一直对她很好。她举办派对,特地邀请了本。可为什么她非要让每个人都以她那种固执的方式看世界呢?米拉收拾书包,起身走出这栋楼。她埋头走着,一路沉思。她一会儿想再也不理睬瓦尔了,一会儿又想晚上打电话去道歉。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可能精神崩溃了。了解自己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米拉!”听到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来。一个人影朝她靠过来,是一个漂亮女人,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凯瑟琳·赫本。阳光下,一头蜜棕色的秀发飞扬,光泽闪闪。她又高又瘦,穿长裤和毛衣,敞开的外套在风中飘舞。是伊索。
“伊索!”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
“天哪,你好漂亮。你这是怎么了?”
“这才是本来的我。”伊索原地打个转,欢快地说,“你说我怎么了?”
她们都笑了。“太好了!”米拉欢呼道,“你到底怎么搞的啊?”
“我把头发放下来,又去买了几件新衣服。”伊索咧嘴笑着说。
“天哪,如果对我来说也那么容易就好了!”
“你不需要啊。”伊索夸她。
“伊索,今晚和我一起吃饭吧。”她恳求道。她想弄清自己的问题。找个人说说,或许能帮她理清思路。
“抱歉啊米拉,我正要去和唐·奥格尔维一起吃午饭——你认识她吗?晚上我还约了伊丽莎白。明天午饭还要和珍妮·布赖特一起。对不起啊,我听着像个自大狂。我只是太高兴了。”
米拉看着伊索。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你在试着过风流日子。”米拉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嘴角挂着浅笑。
“我正试着往‘风流’上靠,”伊索纠正她,“我感觉很好!我还要办派对,周六晚上,你来吗?”
“我会来。”米拉羡慕地说。
“你想让我邀请谁吗?”
“你看上去真漂亮。”
伊索像无辜的孩子一样看着她。“你真这么觉得吗?”她问,看上去有点儿吃惊。
“我真这么想的。”米拉肯定地说。伊索高兴极了。
“好,我要试一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对吧?”
“对的。”米拉说。她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瓦尔式的把人类视为受惊的可怜孩子般的慈悲,“噢,对了,你能邀请本·福勒吗?你认识他吗?”
“从非洲回来的那个嘛,认识,没问题!祝我好运吧!”伊索转身跑了。
派对上来了很多人。伊索显然每个都认识。米拉站在昏暗的客厅门口,看着他们跳舞,里面的家具都已经搬走了。瓦尔在舞池里和莉迪亚·格林斯潘笨拙地跳着舞;伊索也在跳舞,还有马丁·贝尔、凯拉、霍沃德·珀金斯和那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漂亮女孩,还有布拉德和斯坦利,斯坦利在和克拉丽莎跳舞,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在独舞。她跳得很棒,最后,每个人都停下来看着她跳。她跳舞时低垂着头,眼睛半闭着,黑色的长发散落脸旁,矫健的身体舞动着。她的舞蹈性意味浓厚,却并非性感。她只为自娱自乐而舞动,并非为了表演,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展现出性的愉悦。米拉看着,看着,突然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尽管她不曾像克拉丽莎那样跳过舞。她想,克拉丽莎为何能旁若无人、自由自在地跳舞呢?即使做不到旁若无人,那当你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放音乐时,就能自由自在地跳舞吗?这些天发生的每件事都让人琢磨不透。
伊索穿一件白色的摩洛哥纱裙,裙边镶着红色和金色的穗带,长发垂肩。她的脸就像电影里那样时刻变化着:先是戴着帽子和眼镜、抿着嘴的腼腆女孩,当她揭开帽子时,飘逸的金发便散落下来;当她摘掉眼镜、脱下军装式夹克时,又成了一个性感尤物。伊索的转变没有那么戏剧化,但那披肩的长发,让她的脸庞看起来更加饱满;深肤色和华丽的衣装,让她之前那张女学究般的脸上多了几分高雅、智慧和成熟。米拉走了进去。
“来啊,”伊索说,“该你试试了。”她伸出了手。
“我肯定会像个傻瓜一样,不知道怎么跳。”米拉拒绝了。
“跟着音乐摆动你的身体就好了。”伊索说着拉过她的手,温柔地引导她起舞。
起先米拉有些窘迫,但当她意识到没人注意她时,她的尴尬和忸怩便逐渐消失不见了。音乐一响,她就沉浸了进去,忘我地融入音乐的节奏和气氛中。伊索离开她去了别处,凯拉又向她靠过来,她们笑嘻嘻地看着对方,跳起了双人舞。她又陆续和布拉德、霍沃德、克拉丽莎共舞。她开始领略到这种跳舞方式的妙处。完全的自由,没有固定的舞伴。她不用依靠别人,不必因为舞伴笨手笨脚、在她要旋转飞跃时对方却原地不动而懊恼。她可以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无论跳到哪里,都有人与她做伴。她在一个集体当中,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同在一起,都在为自己身体的韵律和节奏感而发自内心地喜悦。她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是瓦尔的脸。瓦尔正在兴头上,可当她看见米拉时,面色微微一沉。米拉觉得很受伤,因瓦尔的受伤而受伤。她朝瓦尔靠过去,手臂绕在瓦尔肩上,对她耳语“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又回到原地继续。瓦尔耸耸肩,咧嘴笑了。她们携手共舞,又各自舞动到了别人面前。
这是一支累人的舞。过了一会儿,米拉离开舞池去找啤酒喝。厨房几乎是空的,只有克拉丽莎的丈夫杜克靠着冰箱站着,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在角落里低声聊天。米拉请杜克让开,好拿啤酒。
“你看上去有点儿茫然。”她说。她明白那种感觉。
杜克是个体格魁梧的人,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发福。他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名退役的足球队员。其实,他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最近刚从越南回来,现驻扎在新英格兰地区。
“呃,我理想的度过周末的方式,可不是参加哈佛的派对。”他说。
“你来这儿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毕竟,剑桥是和平运动的中心。”
“这对我没什么影响,”他严肃地说,“我希望战争结束。”
“你在越南有什么感受?”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不在前线,可我不喜欢这场战争。”
虽然米拉不太喜欢他的长相,但她现在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他也陷入了困境。她好奇他是什么感觉。
“你一定觉得很难熬吧。”她同情地说。
他耸耸肩说:“不会,你不能把所有事情混为一谈。我相信这个国家,我相信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有时候,政治家会犯错,可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希望政治家们能改正错误。”
“但假如你的工作是杀人呢?假如你觉得那是违背道义的呢?”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的工作又不是捍卫道义。况且你怎么知道什么事是违背道义的呢?”
“假如你在德国,他们让你把犹太人赶进火车,送往集中营呢?”
他看起来有些烦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们这些人总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这场战争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很多美国人在战争中牺牲了,而且他们的牺牲什么都没换回来。我们花费了数百万美元,这些钱全都打水漂了。”
“我明白,你打算继续留在军队里吗?”
“也许吧。军队生活很好,我喜欢。我甚至很喜欢越南,我在那儿买了一些好东西,有时间你过来,我一定拿给你看看。有雕塑、地毯和漂亮的版画。其中有一幅……”他细致地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画,历数它们的题材、色彩和线条,“它们真的美极了。”
“是啊。这些画是超现实的,而现实往往是相反的。”她呷了一口啤酒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然后他又长篇大论了一番他所处的现实。他讲了瞄准器、来复枪、绘图法、图表、绘制地图,以及士兵与武器相关的新发明。他很能说,口才也算不错。米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似乎有点儿居高临下。他的语气和用词,都是在用专家的口吻来教训一无所知的外行。虽然确实如此,可他的语气很讨人厌。她在想,如果她给他讲上十分钟的英语韵律学,他是否受得了。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喜欢那些画,是因为它们超越了现实。”
“管他那么多呢!这些画可价值不菲。”他大声说道。然后又细致地解释每幅画花了多少钱,他回国后它们又能估价多少。“还有那些地毯,”他接着说,“我拿着它们去了三家交易商那儿……”
米拉感觉有些麻木了。杜克真的不懂交谈。他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他可能和任何人都无法对话。他会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但既然他在军队里,他当然也会低声下气地说:“是的,长官,敌人部署在……”
她环顾四周。厨房里没别人了。她又拿了瓶啤酒。她不知道该怎么找借口离开。杜克现在又讲起了计算机的使用。他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她试着认真听。过了很久,她问:“可重点是什么?我是说,你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继续絮叨着,但他说的那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我的意思是,你得有一个计划或是一个目标吧。你做这些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了解计算机的用途,掌握它的操作方式啊。”
“只要手段正确,结果和目的相反也没关系吗?”眼看他又要扯远,她只好打断他。
“你说什么?”
“你没有目的只有手段,那计算机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大玩具罢了。”
“米拉,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强压着怒火。
幸好,这时瓦尔进来了。她红着脸,拍着胸脯说:“像我这个年纪,以我这个体重,一天抽三包烟——这种年轻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再不能干了!”她说着伸手去冰箱里拿东西。
一个长相英俊、面相和善的年轻男人跟着她溜了进来。他站在摆在橱柜上的一堆汤罐旁,一副看得入迷的样子。
“在欣赏家庭自制的波普艺术吗?”瓦尔打趣道。
“这个造型很……有趣。”最底下一排有五个罐子,再上面一排有三个,最顶上有一个。
“你觉得沃霍尔会从中受到启发吗?”
“不,但也许我能参透事物最深、最神秘的本质。”
“你是在学康拉德。”米拉说。
“不,是学梅勒的《我们为什么在越南》。”
“你是不是从那些罐子里听到了雷鸣般的呼喊?”
“当然。‘遂了我的愿!喝下这泔水!’”
一大群人拥入了厨房。哈利和一个奇怪的胡子男进来拿啤酒,他们站在那儿交谈了一会儿。米拉在一旁听他们说,但她已经知道,最好别和哈利说话。他可能确实像凯拉说的那样聪明,而且他很英俊,瓦尔说他这种类型是“来自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纳粹”,高个子、金色头发、表情严肃,经常穿一件滑雪衫。但哈利只谈论物理方面的话题,基本不会谈及其他。只要有人乐意听,他就能无休止地讲下去,这时的他还算有趣。可是,他和杜克一样,总是自说自话,将话题扯远。他不会谈论天气、食物、电影或人物。其他人说起这些话题时,他就默不作声。米拉在一旁听着,她想看看,接下来他会和陌生人掰扯些什么。他注意到了她。
“你好,米拉。这是唐·埃文斯。他来自普林斯顿,是来这里参观的。我们是在阿斯彭认识的。”
“我听出来了,也是一名物理学家吧。”她对他笑了笑说。
他也回她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就转头和哈利说话。他说着说着,哈利忽然打断他,纠正了些什么,他就又解释一番,继续往下说。哈利再次打断他,纠正了些什么,他就再解释几句,接着往下说。就这样循环往复。他们根本不是在交谈,而是彼此都想胜过对方一筹。他们的谈话不是为了达成某种共识,也不是为了探索某种真理,而是为了炫耀,是两个人同时在自言自语。米拉觉得厌倦,于是转身走开。杜克还站在冰箱旁边,他突然插了几句。那两个人停下来,看着他。哈利说:“我们去卧室吧,那里安静些。”说完三人一起离开了。
厨房里人越来越多。克拉丽莎和凯拉在和那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女孩说话。米拉凑上前去,她们向米拉介绍了那女孩,她叫格蕾特。
“嗯,我看见你和霍沃德·珀金斯跳舞了。”米拉笑着说。
格蕾特扮了个鬼脸:“他到哪儿都跟着我。”
“可怜的霍沃德,”凯拉说,“得有人对他好点儿。我去好了!”说完离开了厨房。
格蕾特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吧。”
她们谈论起研究生的必修课,这是她们眼下比较感兴趣的话题。米拉发现,屋子里的年轻女孩都没有穿胸罩。这好像是一种新时尚,可她觉得有些不雅,都能看到她们胸部的轮廓了。
克拉丽莎非常严肃地说:“我觉得文学很有趣,我喜欢文学,但有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世界如此混乱,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毫无意义。你会觉得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些更具体的事情,能将社会引向正确的轨道,而不是把世界拱手让给那些只在乎权力的人。”
“我觉得你做不到,”格蕾特说,她长着一双敏锐的眼睛,“除了时尚,一切都不会改变。”
“时尚也很重要,”米拉说,“它们也有意义。我的抽屉里放着一堆白手套,它们正在渐渐发黄。”
“什么意思?”格蕾特问。
“嗯——社会环境正在变得轻松和随意,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注重自己留给他人的印象,只不过方式变了。”格蕾特反驳道。
这时,瓦尔来到她们身后:“我的天哪,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男人们在一间屋里谈论世界的未来,女人们在另一间屋里谈论时尚。”
克拉丽莎笑着问:“哪些男人?”
“你老公算一个。还有哈利和那个从普林斯顿来的人。他们在谈论用电脑技术来预测国家的命运。他们都想加入规划美国未来的智囊团。上帝救救我们,让我们有多远躲多远吧!”
她们都笑了,就连克拉丽莎也笑了。米拉想,她是怎么看待自己丈夫的呢?他们似乎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他们一定在讲一个特别现实的世界吧,”克拉丽莎笑着说,“杜克只知道那些。”
“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克拉丽莎歪了歪头,说:“他本来的名字叫马默杜克,但那就是一个不能说的、黑暗的秘密了。”
她们又说回了时尚的话题,开始讨论它是否有意义。
“我始终认为,时尚的变化是有意义的。”米拉说,“如果一个女人出门时必须穿紧身褡,穿摇摇晃晃的高跟鞋,花几个小时梳妆打扮,那么多少能看出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阶层。”
“没错。”格蕾特皱着眉头说,每当她认真思考的时候,就会皱起眉头,在深色的眉毛间形成一道深痕,“不过,时尚变得更轻松、随意并不一定意味着社会阶层就不存在了,或者女性的地位有了较大改变。”
她们全都参与进来,讨论很热烈,屋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就在这时,本出现了。
“请问,派对是在这里吧。”他笑着说。
米拉朝他灿烂地一笑,因为她现在感到很快乐,很尽兴。她接着把刚才的话说完:“我们正享受着比过去更大的自由,可以体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你可以穿牛仔裤,把头发放下来,尝尝被当成‘嬉皮士’的滋味;你也可以穿上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去邦威特百货,领略当贵妇的气派……总而言之,现在比过去更自由了。”
“拓宽思维的边界!没错!”瓦尔应和道,“这是唯一可能出现的进步。凡是被我们称作进步的东西,其实只是变化而已。这些变化不见得比以前更好,可进步是存在的,拓宽思维的边界,这就是一种进步。想想看,在原始穴居人眼里世界是什么样的,一定危机四伏。我们逐渐适应了大部分恐怖之物,随后就产生了基督教……”
“那可真是一次飞跃。”克拉丽莎笑着说。
本轻轻碰了碰米拉的胳膊,轻声问:“想喝点儿什么吗?”
她转身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温柔的金棕色眼睛。“好啊。”她含情脉脉地说。
“啤酒?还是葡萄酒?”
“基督教的出现是一次巨大的进步:它使我们产生了负罪感。问题是这种负罪感却让我们表现得比以前更坏……”
米拉心醉神迷地站在那儿。手臂上被本碰过的地方还有一丝酥痒。他回来的时候,递给她一杯葡萄酒,自己也拿了一杯。他就站在米拉旁边,边喝边听瓦尔说话。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走出这种负罪感,找到我们做事的真正动机。因为动机不是罪恶,我们无法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才会退而求其次,去伤害别人,希望别人也得不到。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且接受自己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就不会去做坏事了。”
“听起来不错,”克拉丽莎笑着说,“只是有些小小的漏洞。想象一下,如果原始人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
“原始人并不喜欢战争。”瓦尔打断她。
“那那些战争面具和战争舞蹈是怎么来的?”格蕾特质问道。
“他们不喜欢打仗,但得做好打仗的心理准备——现在的军队也还会这样做,”克拉丽莎大声说,“他们打仗,因为侵略是出于生存需求。战争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除了经济基础,也有心理的作用,否则,人类早就步恐龙的后尘灭绝了。战争并非正当的形式。我可以承认我喜欢侵略,我觉得心理上有种快感,这才是我要表达的。如果我们能找到侵略欲或性欲的深层心理根源,并接受这种心理,不再试图去隐藏它们,那么,我们就能想办法用合理的方式来发泄,降低它们的破坏性。”
“但我们要怎么找出那些深层动机呢?”格蕾特问。瓦尔的话并没能说服她。
“科学、实验。不过我自己是知道的。”
大家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根本矛盾就是自发的情感和理性、社会秩序、社会阶层、习惯之间的矛盾……”
“在情感面前,秩序是丑恶的。”米拉热诚地说。她语调充满激情,没有丝毫的窘迫。她的意识都集中在她身边的本身上,在他露在卷起的袖子外面的、长着汗毛的黝黑手臂上。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但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是秩序。还有什么无秩序的东西吗?只不过秩序的种类不同罢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有‘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本对她说,“是一幅立体派[57]的画作。”
大家都兴奋地嚷起来:“快点儿解释,注释,做文本分析!”
“没错,无政府主义只是另一种秩序而已。一伙穿着黑夹克的飞车党在小镇里横冲直撞,这可能是恐怖的,但并非无秩序,这伙人里肯定有一个头头,他们骚扰的小镇也有领导者。这是两种不同秩序之间的冲突。无政府主义的威胁大多是用一种新的秩序来替代现行的秩序。我得承认,只有一种秩序的生活,比有两三种秩序的生活更容易些,但如果只有一种秩序的地方是一个集权国家,就不是这样了。总之——我查了一下词典,无政府主义的意思是‘没有统治者’。从政治角度很难想象没有统治者会是什么样。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就不难想象了。”他笑着说。
大家都饶有兴致地听着,可米拉并没有完全在听本说话。她垂下眼帘,盯着他的手臂,看他握着杯子的手。在薄薄的白衬衫下,他的肩膀看起来宽阔而结实;他的手很大,手背上长着深色的汗毛;他的手指粗壮,但仍很精致;他的头发浓密、黑亮。她不敢看他的脸。
“想象一幅画桌子的古典主义画作。你看到的是桌面和桌上放的东西:桌布、一碟水果、一瓶花、面包和奶酪。如果桌布很长,你甚至连桌腿都看不见。或者,再举一个例子——一栋建筑。你看到的是它的正立面,如果你不绕过去,就看不到它的后面。如果是一栋写字楼,那么它的背面可能不怎么好看,那里有滑动式大门和旋梯,是这栋建筑的仓储区。可就算你看到了背面,也看不到支撑着这一切的地基、地下室和内部骨架。嗯,我们对社会的看法通常就像是这样。”
米拉抬起头看着他。他神采奕奕,眼睛明亮。他正乐在其中,享受着听众对他的注意。他的脸宽阔而圆润,颧骨凸出,眉毛呈暗褐色。他看上去很热切。
“在过去和当前的社会中,人们只会注意到社会上层的人。我们注意那些有钱、有权、有名的人。他们会制定规则、标准、生活方式和时尚,为社会定下基调,好像整棵植物已经设计好了,要开出像他们那样的花。可是,开花只是植物生长的一个阶段,这棵植物的目的是生存和繁殖。开花只是这个过程中的一步。对整个过程来说,植物的茎、桌子的腿、建筑的基柱都是整体的基础。根、桌板和建筑的墙面也一样。就像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必不可少,却很少被注意,他们不会被赞美,却会被依靠。
“而在立体派绘画中,所有元素都很重要,都会被关注。就连桌子的底部、抽屉的内层和桌子周围的空间也一样——每样东西都能被看到、被全面地看到,都能表现出它的重要性,都被给予了存在的空间。桌面和花朵并非画面的中心,画面呈现的是一个整体。社会也可以像这样。法律为人民,而不是为财富而制定,政府也可以有不止一个主要统治者。在立体派绘画中,没有哪一个特别的细节占据画面的主导地位,而整体仍然是和谐的。每个群体、每个人,都被赋予自治权、自己的空间,这是可能的。基础和顶层可以同样重要。”
“如果还有顶层的话。”格蕾特插嘴道。
“只要有桌子,就一定会有桌面;只要有建筑,就一定有正立面。总会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出名,但每个个体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米拉争辩说:“可是在立体派画作中,物体都不是待在自己的空间里,而是侵占了其他物体的空间。所有物体都重叠在一起。”
“是这样吗?”本轻快地吐了口气,“那就更好了!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侵犯和扰乱他人的空间——如果不是这样,生活就太枯燥无味了。我们说话和做事的时候是这样,我们触碰彼此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学着去侵占一点儿对方的空间,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到自己的空间里来。我们会在交往中学习和谐共处。”
克拉丽莎摇了摇头说:“本,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有可能的,但我不相信矛盾可以消除。”
“我们并不想消除它。矛盾是一个很好的东西,我们因它而成长。我们只是学着去接纳它,去调和它!”他笑着说,看起来情绪很高昂。
克拉丽莎思考了一下,说:“是这样。不过这不就是人类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吗?游戏、体育、辩论,等等,不都是试图让侵略心理合理地发泄吗?”
“是的,”瓦尔插嘴道,“可与此同时,人们一边虔诚地说侵略是不对的,一边又吹捧那些英雄、武士和杀人者。”
“也对。”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但她并未完全信服。
“现在到了我们理清思绪,认清动机,走出道德分裂症的时候了,”瓦尔对本说,“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动。”
大家马上热烈地讨论起来。米拉轻轻碰了碰本的胳膊,待他转过头来,便立刻缩回去,像被灼伤一样。他微笑着看着她。他注意到了。
“本,你说得真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