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对参加派对的这八九对夫妻,他们每对都是不同的。
娜塔莉总是起得很早。她先要开车送汉普去车站,再送大一点儿的孩子们去学校。忙乱了一上午之后,给蒂娜洗完澡,把她放进婴儿围栏里,她才在常用的彩色塑料杯里冲上一杯速溶咖啡,坐在杂乱的餐桌前,开始计划自己的一天。
娜塔莉身材高大,颇有力气。她喜欢自己动手:刷墙、贴墙纸、修理家具、擦洗地板、给地板打蜡,这并不是因为缺钱,只因她需要找到用武之地。她对她的家有着极大的兴趣。那是她的骄傲,她的家看起来就像家居杂志里的房子——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因为娜塔莉从不收尾。她做事虎头蛇尾,所以她家里总是显得很乱。
她结婚很早,父母算是松了口气。她曾经是个野孩子。如今,她自己也有了三个孩子。她丈夫在她父亲的公司工作,给他安排了一个不用接触重要事务和人物的高层职位。汉普没什么作为,但他们都知道,她父亲是不会解雇他的,而且那时候的工资待遇很好,娜塔莉还在想是不是要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把脚跷在桌子上,啜一口咖啡,计划着早上要做些什么。墙纸糨糊还没有买,她准备买糨糊时,先看看家装店最新的浴室墙纸图案,为浴室选新的墙纸,那里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她还会去趟杂货店,看看新款粉色玻璃灯罩是否到货了。家里还需要黑麦威士忌,晚餐时喝的。然后,她回到家,从书房开始收拾。她在一面墙上贴满了红色的平绒墙纸,这样一来,其他墙上的镶板也多了些暖意。
她穿上凉鞋,披上外套,然后裹好宝宝,把她放在汽车车座上。娜塔莉体形漂亮,无论她如何打扮,看起来总像是生来就有头有脸的人。她从这家商店跑到那家商店,和店员们闲聊一番,上午十点半回到家里,到下午两点钟,已经把墙纸贴好,糨糊也清理干净了。最后,她会靠在裁剪台上,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有无限的耐心和不错的品位,贴墙纸真是棒极了。她惬意地伸了伸懒腰,给宝宝喂了点儿饼干和奶酪,放她在屋里小睡,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黑麦威士忌和苏打水,就去浴室洗澡了。她们家是这一片唯一拥有两个浴室的。她不明白其他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只有一个浴室。谁愿意在一个满是尿骚味的浴室里洗澡?再说,修一个浴室也没那么贵,连一千块都要不了。
她穿好衣服,打扫完厨房,然后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孩子们——一群话痨——很快就要回来了。她给阿黛尔打电话。可阿黛尔来不了。她总是来不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娜塔莉笑她,听阿黛尔又在找借口:谁要去看牙医,谁要去参加童子军,谁又生病了。娜塔莉扮了个鬼脸。“你有这么多孩子,真是讨厌。”娜塔莉总结道,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钱是坚硬的盔甲,娜塔莉一直都很有钱。她不用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因为她办得起最像样的派对,对朋友也很大方,她们看中什么都会送给她们。
于是,她又给米拉打电话。和往常一样,米拉正在看书。克拉克还在睡觉,诺米上幼儿园还没回来。可是,现在下着雨,他们只能待在屋里。娜塔莉扮了个鬼脸,有些绝望地说:“好吧,把孩子们接回来吧。克拉克醒了,你就过来。没关系的。”
米拉三点半才过来。莉娜和蕾娜也到家了。她们吃了些花生酱和果冻。在新贴了墙纸的书房里,四个孩子一起看电视,他们并没有一起玩,因为年龄相差太大了。后来,伊夫琳也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来了。电视机前的孩子更多了。女人们坐在厨房里,喝黑麦威士忌。孩子们嘀嘀咕咕的,不断地来厨房要饼干和冰激凌,尽管米拉皱着眉说:“别吃了,诺米,不然你又该吃不下晚饭了。”
“你真是瞎操心,”娜塔莉笑着说,“你管他们吃不吃晚饭。”
到四点半时,大家都走了,娜塔莉感到有些失落。这时,莉娜进厨房来拿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娜塔莉狠狠地训斥了她。
“我要做作业,我需要补充体力。”那孩子并不理会妈妈,冷静地说道。
蕾娜看了看外面,发现雨已经停了。于是她冲进厨房,找到溜冰鞋的芭扣,就跑了出去。只留下蒂娜一个人,在婴儿围栏里坐成一团。娜塔莉俯下身来说:“那些坏姐姐都跑了,把我们小蒂娜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吧?坏姐姐。来,妈妈抱。”她说着把孩子抱起来,把她放在厨房的地板上,让她自己爬。
还有晚饭呢。想到这里,娜塔莉心里一沉。她讨厌每天的这个时候,她讨厌做饭。要是只有她自己,吃一块奶酪三明治就够了。但是,她得选好猪排,再去翻食谱,看看如何能把它做出花样。她发现一个用利马豆和番茄酱做蔬菜炖肉的方子,于是按照食谱上的方法,认真地准备。这时,蕾娜进来了,外面又下雨了,她一边抱怨,一边打开电视。蒂娜的脾气又上来了,她把厨房地板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叮当响,还哭了起来。五点四十五分,娜塔莉抓起外套,将蒂娜放进围栏里,叫蕾娜看着她,她则开车去车站接汉普。汉普一回到家,就往杯子里倒满黑麦威士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他往书房里“他的”椅子上一坐,开始看电视。
“你觉得新墙纸怎么样?”娜塔莉热切地问。
“漂亮,亲爱的,真的挺不错。”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娜塔莉把蒂娜放在高脚凳上,然后热了几罐婴儿食品喂给她。厨房里炖着的肉咕噜咕噜响,她觉得闻起来挺香。她又倒了一杯黑麦威士忌。如往常一样,晚上家里总是闹哄哄的。莉娜和蕾娜为争什么东西吵起来了,小宝宝在发脾气。还有电视的声音——汉普在他那舒适的椅子上坐成一团,一边喝酒一边看报纸,不时看着某个愚蠢透顶的牛仔节目。
“你能不能叫孩子们闭嘴,娜塔莉?”他喊道。
“烦死了!”娜塔莉抱起高脚凳上的蒂娜,上了楼,“你们都给我闭嘴,听见了吗?你们吵到爸爸了!”
娜塔莉正在婴儿房准备哄蒂娜睡觉,蕾娜哭着跑了进来:“莉娜拿走了我的本子!她说是她的!可那是我的!”
“就让她用吧,她要做家庭作业。”
一阵大哭。
“我明天再给你买一本。”
怨气与满意在蕾娜心里交战了一会儿。她想要新的本子,却不想这样轻易让步,不想让他们觉得她甘愿受委屈。她一边抽噎,一边嘟囔着回到和姐姐共同的房间。
“莉娜,你不讲理,我不喜欢你了。妈妈要给我买一个新本子,耶!”
“哼,住嘴,蕾娜。她也会给我买一本。”
“她不会给你买!她只给我买。”
“她会买的!”
“她不会买!”
莉娜跳起来,跑进婴儿房。她瞪着眼睛,嘟着嘴问:“妈妈,你也会给我买一个新本子,对吗?”
“你能住嘴吗,莉娜?小宝宝要睡了。”娜塔莉关上灯,带上门。莉娜站在玄关里盯着她:“你会给我买一个的吧,是不是呀?”
“如果你需要,我就给你买。”
“我需要。”
蕾娜就站在她房间门口,一听见妈妈说:“好。”她就冲了过来。
“这不公平!她拿了我的本子还要给她买新的!不公平!”
莉娜迅速转身对妹妹说:“我要用它来做家庭作业,小朋友!我可不像你那样,在上面乱涂乱画!”
蕾娜又哭了起来。
“闭嘴!”有声音从楼下爆发出来。女孩们安静下来,小宝宝却又开始哭叫起来。
“天哪。”娜塔莉小声嘀咕着进屋去哄宝宝。女孩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屋里瞪着对方。
炖肉很失败,又干又硬,根本没人吃。她们只好拿饼干和冰激凌充饥,汉普则吃了一块花生酱三明治。娜塔莉叫嚷着,让姑娘们洗澡睡觉。她打扫完厨房,大约九点钟,便和汉普一起在书房喝起了酒。
一个节目就快结束了,她走进去时,汉普抬头看她,她面带笑容:“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他懒懒地回答道。回到家后,他已经喝了四杯黑麦威士忌和啤酒了。
“新墙纸真的还不错吧?”她自我感觉很好。
“是啊,亲爱的,我不是说过了吗?确实不错。”
“今天下午米拉和伊夫琳来过了。”
他稍微打起精神:“哦,是吗?”
“伊夫琳是从医院过来的。汤米摔了一跤,嘴上缝了三针。米拉在这里时,克拉克一直在哭。天哪,她把那孩子宠坏了。”
他盯着电视。
“我到‘卡弗家’去了一趟,灯罩还没送到。”
“哦。”
她冲他羞怯地笑了笑,说:“卡弗先生说,每次看到我,都希望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他好可爱对不对?”
“是挺可爱的。”
“哼,你就跟一本没有字的书一样无趣。”
“或许我就是那样的吧。”
“可不是嘛。爸说他花钱是请你来写公文的。”
“真的吗?”他转身看着她,“岳父大人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们在游艇上时,上个月。”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呢?”
她耸耸肩。
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可他看不进去了:“你是不是想让我辞职?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汉普,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真觉得你很聪明。”她的声音里带着宠爱,她的笑容风情万种。她走向他,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抬头对着他笑,“还记得你学的是——什么来着?你是个工程师,你可以重新找份工作。”
“你要靠我赚钱养活。”
“既然爸还给我开工资,我为什么还要靠你来养活呢?”
“那么,既然爸还给我开工资,我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你在那儿不开心啊。”
他站起来,把电视的声音开得更响。刺耳的枪声传来,一个牛仔倒下了。娜塔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到厨房,倒了杯酒。“也给我倒一杯,好吧?”汉普叫道。她拿着酒回来,把威士忌和啤酒递给他,再回去倒她自己的,回来之后,她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布利斯打来电话,”娜塔莉又说,“她下周要开派对。”
“哦,是吗?”汉普再一次抬起头。
“是的。只有这个才能引起你的兴趣,是吗?又搞上谁了?我知道不是伊夫琳,尽管她很美。是书呆子米拉,还是瘦猴儿布利斯,她的屁股够大?这些天你又爱上谁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反正不会是我。”她的语气酸酸的,悲不自胜。
他慢慢地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哪些天?”
汉普身材高大,却长着一张稚气的圆脸。他笑起来像个孩子,看上去人畜无害。他的声音也很稚气。而娜塔莉的声音又尖又细,尤其是被惹怒时,所以,他们在吵架的时候,无论说些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娜塔莉在咄咄逼人,而汉普在避让。
“你不和我上床也就算了,可你似乎认为其他每个人都很有魅力。”
“娜塔莉,”他直视着她,“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没资格指责别人。”
她微微红了脸,看向一边。他们总是假装不知道她的绯闻,她也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可是,至今她已经一年没有绯闻了。自从她父亲不再派汉普出差,她就老实了。实践证明,汉普是一个糟糕的销售员,所以,他“升职”了,现在每晚都在家。
她恢复镇定,说:“天哪,你每晚都在家,我做什么你都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她的害怕转为愤怒,“我坐在这里,和你一起看那肏蛋的破电视!你坐在这里,像被猪油蒙了心!你什么也不干!你不帮我带孩子,就连垃圾也不倒一下。你连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我在一旁伺候你,你还说我去鬼混!”
“是吗?总还有白天呢。”他讽刺地说。
“是啊,是啊!”带着自怜、自我辩解和愤怒,她差点儿哭了出来,“我到处去买东西,贴好墙纸,整天照顾你那不听话的孩子,还要招待米拉和伊夫琳,我还有时间和诺姆在干草堆里睡觉?”
他什么也没说,看着电视里三个牛仔藏在岩石后面,枪声响了起来。
她看着他。“还是你在说保罗?”她又说,故意激他,“或者肖恩?或者——你觉得是谁呢?”
他厌倦地转身对她说:“娜塔莉,这他妈的有什么不同吗?你就是个婊子。狗改不了吃屎。不管你是和谁有一腿,又有什么不同?”
一阵枪声传来,牛仔们倒地而死。娜塔莉怒气冲冲地穿过房间,狠狠地扇了汉普一耳光:“王八蛋,骗子!我倒想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修道院长先生,你该去当牧师的。你他妈是个性冷淡,难道我就也应该是这样?”
她站在那儿,等待着,咆哮着。他没有反应,她又打了他一下,自己都感到有点儿疼。她期望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沙发上,用强力制伏她。早些年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会攻击他,他会还手打他,强奸她。然后,她就会满足地躺在他怀里,用小姑娘般嗲嗲的声音保证,她会做一个好姑娘,听汉普爸爸的话。
他坐在那儿,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灰白的脸庞上挂着病态的笑容。
她大声叫嚷着,扑到他身上,挥动胳膊打他,但下手并不太重。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的心狂跳起来。他叹了口气。她呜呜地哭了。他站起来,仍然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然后,他穿上外套出去了。留下她坐在椅子上抽泣着,听见汽车开出车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