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家庭教师就要走了。”布兰尼根狱长对妻子说。
秀·艾琳·布兰尼根吃惊地抬起头来。“为什么?朱迪和艾米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我知道,可是她的刑期满了,明天早晨出狱。”
他们正在舒适的别墅式住宅里吃早餐,这住宅是对布兰尼根狱长职业的补偿。其他的好处还包括分派给他一名厨师、一名女仆、一名司机和一名照顾他女儿艾米的家庭教师。艾米快五岁了。为他们服务的这些人全是受到信任的犯人。五年前秀·艾琳·布兰尼根初来这里的时候,很为住在监狱附近而感到不安。更使她担忧的是,满屋子的佣人全是判了刑的罪犯。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深更半夜到咱们家来打劫、杀人?”她问。
“他们如果是那种人,”布兰尼根狱长说,“我就会在他们的案卷上记一笔。”
他说服了妻子,但妻子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疑虑是没必要的。那些受到信任的犯人急于赢得狱长的好感,从而争取尽量缩短刑期,所以他们都非常守规矩。
“把艾米交给朱迪照管,我刚刚开始感到放心。”布兰尼根太太抱怨道。她希望朱迪好,却不愿让她离开。谁知道艾米的下一个家庭教师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关于陌生人如何残害儿童的可怕传说实在是太多了。
“你想好了由谁来接替朱迪吗,乔治?”
这件事狱长已经仔细想过。有十多个守规矩的囚犯都适于作为他女儿家庭教师的人选,但他总忘不了特蕾西·惠特尼。她的案子不知怎么一直让他深感不安。他是有十五年资历的犯罪学家,自信地认为他的特长之一是能够准确地估计犯人。他管辖下的囚徒有的是冷酷的罪犯,有的却是因为感情冲动或受到一时的诱惑而犯罪入狱。然而在布兰尼根狱长看来,特蕾西·惠特尼并不属于这两种类型。她的无罪申辩并没有使他动摇,因为所有被定罪的犯人都会作出这样的反应。狱长不放心的是那些把特蕾西·惠特尼投进监狱的人。狱长的职务是由州长领导下的一个市政委员会任命的。尽管狱长决不愿意介入政治斗争,他却熟知这些耍政治手腕的人。乔·罗曼诺是黑社会成员,安托尼·巫萨地的打手。佩里·波普是特蕾西·惠特尼的辩护律师,从他们那里领取津贴,亨利·劳伦斯法官也跟他一样。特蕾西·惠特尼被判罪,是很值得怀疑的事情。
现在布兰尼根狱长作出了决定。他对妻子说:“是的,我已经想好了由谁来接替朱迪。”
厨房里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摆着一张塑料贴面餐桌和四把椅子,这是唯一可以暂时不受打扰的角落。在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欧内斯廷和特蕾西坐在那里喝咖啡。
“现在你可里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急着逃出去。”欧内斯廷说。
特蕾西犹豫不决。可以信任欧内斯廷吗?只好冒一下险了。“有人坑害了我们家和我本人。我要出去找他们算账。”
“是吗?他们做了什么事?”
特蕾西一字一顿地回答——每个字都饱含着痛苦:“他们杀害了我母亲。”
“他们是谁?”
“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乔·罗曼诺、佩里·波普、一个名叫亨利·劳伦斯的法官,安托尼·巫萨地……”
欧内斯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老天爷!你在逗我玩吧,姑娘?”
特蕾西非常惊讶。“你听说过他们?”
“听说!他们的名字谁人不晓?在新奥尔良,巫萨地和罗曼诺不点头哪件事能办成?你可千万别惹他们。这种人伸一根指头就能把你捻死。”
特蕾西冷冷地说:“他们已经把我捻死过一次了。”
欧内斯廷环顾四周,防备有人偷听。“你不是发了疯,就是傻得出奇。那些人是碰不得的!”她摇摇头。“别打这种主意,趁早!”
“不,我的主意打定了。我得逃出去。有什么办法吗?”
欧内斯廷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说:“咱们到院子里再谈。”
她们在院子里,单独待在一个角落。
“曾经有十二个人从这里逃才去,”欧内斯廷说,“两个被当场击毙,另外十个被抓住送了回来。”特蕾西没有说话。“了望塔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有警卫值勤,架着机枪。警卫个个心狠手毒。如果有人逃走,警卫们就会被解雇,所以他们一发现逃跑的人就会开枪把她打死。监狱四周都有带刺铁丝网,就算你穿过铁丝网,逃脱了机枪扫射,他们还会派警犬来追。那些警犬连蚊子放的屁都能闻到。几英里外有国民警卫队的一个兵营,他们会派出装备着机枪和探照灯的直升飞机来追踪逃犯。只要能把人抓到,是死是活并不要紧,姑娘。他们认为打死了更好,别人就不敢再动逃跑的念头了。”
“总有人不会死心的。”特蕾西倔强地说。
“那些越狱的人在外边有朋友帮忙——偷偷地把枪、钱和衣服运进了监狱。汽车在外边等着带她们逃跑。”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她们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他们抓不到我。”特蕾西坚决地说。
一个女看守走过来,对特蕾西喊道:“布兰尼根狱长叫你去一趟。跑步前进。”
“我们想找一个人照管我们的小女儿。”布兰尼根狱长说。“这是个可以自愿选择的工作,你要是不想干就可以不干。”
找一个人照管我们的小女儿。特蕾西紧张地思索着。这也许更有利于逃跑。到狱长家里工作也许能把监狱的结构、环境摸得更清楚。
“行,”特蕾西说,“我愿意去。”
乔治·布兰尼根很高兴。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古怪感觉,好像他欠了这女人一些什么。“好,干这项工作每小时收入六角,每个月尾把这笔钱存进你的户头。”
囚犯不许持有现金,所有的积蓄都将在释放时一并发还。
不用等到月尾我就会逃出去了,特蕾西想,但她嘴里却在说:“那很好。”
“明天早上开始。看守长会进一步跟你联系。”
“谢谢您,狱长。”
他望着特蕾西,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特蕾西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欧内斯廷。黑女人思忖着说:“这说明他们开始信任你了。你以后能够摸熟监狱的门路,也许逃跑的时候更方便一点。”
“我怎么逃呢?”特蕾西问。
“有三个办法,不过都很危险。第一个办法是溜出去。晚上用口香糖粘住囚室和过道的门。溜进院子之后,把一条毛毯扔到墙上,盖住带刺铁丝网,然后翻墙逃跑。”
特蕾西可以想象警犬和直升飞机如何追踪,警卫射出的子弹如何穿透她的身体。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另外两种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是闯出去。用一支枪,抓一名人质。他们要是抓到你,就会给你掷个两点带尾巴。”她看到特蕾西困惑的表情。“就是给你加刑二至五年。”
“第三个办法呢?”
“走出去。受信任的犯人出公差的时候可以用这个办法。出去之后,姑娘,就趁机逃跑吧。”
特蕾西想了想。没有钱,没有接应的汽车,没有地方躲藏,她哪能逃得掉。“下一次点名时他们就会发现我不在了,就会派人来追。”
欧内斯廷叹了口气。“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姑娘。所以从来没有人成功地逃出这个地方。”
我一定要逃出去,特蕾西暗暗发誓。
特蕾西被送到布兰尼根家去的那个早晨,正好是她入狱满五个月的时间。见到狱长的妻子和女儿之前,她心里很紧张,因为她极想获得这个职务。这是通往自由的一把钥匙。
特蕾西走进宽敞漂亮的厨房,坐了下来。她能感到汗珠从胳肢窝淌下来。一个穿浅玫瑰色宽便服的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说:“早上好。”
“早上好。”
妇人正要坐下来,忽又改变了主意,依旧站着。秀·艾琳·布兰尼根是个面容悦人的金发妇人,三十五六岁,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她很瘦,很敏感,总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些罪犯佣人。应该向她们道谢,还是只管指派她们干活?应该和蔼友善,还是把他们当犯人对待?秀·艾琳每当想起自己生活在一群吸毒者、盗贼和凶手中间,总觉得不习惯。
“我是布兰尼根太太。”她说。“艾米快满五周岁了。你知道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是很调皮的。我觉得她身边离不了人。”她朝特蕾西的左手瞥了一眼。没戴结婚戒指,不过现住戴上戒指也说明不了什么。尤其是下层社会的那些人,秀·艾琳想。停了一会,她不露痕迹地问:“你有孩子吗?”
特蕾西想到那未曾出生的婴儿。“没有。”
“哦。”秀·艾琳弄不懂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完全不符合自己预先的想象,简直很有几分优雅的风度呢。“我去把艾米带来。”她赶紧走出门去。
特蕾西打量着四周,这是一座相当宽敞的小别墅,屋里的陈设整洁而又雅致。特蕾西好像多年没有到过别人家里。家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那世界在高墙之外。
秀·艾琳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走了进来。“艾米,这是……”应该称呼一个囚犯的名还是姓呢?她采取了折衷的办法:“这是特蕾西·惠特尼。”
“你好。”艾米说。她跟她妈妈一样瘦,也有一双敏捷的淡褐色眼睛,眼窝很深。她并不漂亮,可是她那爽朗友好的态度很讨人喜欢。
我可不能喜欢她。
“你要当我的新保姆吗?”
“呃,我要帮你妈妈照看你。”
“朱迪保释出去了,你知道吗?你也会被保释出去吗?”
不会的,特蕾西想。她说:“艾米,我要在这儿待很久。”
“太好了。”秀·艾琳高兴地说。她尴尬地红了脸,咬着嘴唇。“我的意思是……”她在厨房里踱着步,一边向特蕾西交待任务。“你和艾米一道吃饭,你给她做早饭,上午带她玩。厨师在这儿做午饭。午饭后艾米要睡一会,下午她喜欢在农场附近走一走。我觉得让孩子看看庄稼花草怎么长大是很有益处的,你说呢?”
“是的。”
农场在监狱主区的另一边,是一块二十英亩大的地方,由受到信任的犯人们种植着蔬菜和果树。那儿有一个灌溉用的大人工湖,湖的周围是一圈石砌的堤坝。
后来的五天特蕾西几乎在过着一种崭新的生活。她本该庆幸逃出了凄惨的牢墙,自由自在地在农场周围散步,呼吸乡间的新鲜空气,但她却一心想着越狱。照顾完艾米之后,她必须回监狱去报到。每天夜里她都被锁在囚室里,但白天她却生活在幻想的自由之中。在狱中吃完早饭,她就去狱长别墅里给艾米做早饭。特蕾西从查尔斯那里学到不少烹调技术,她对狱长家厨房里满架子的各种食品很感兴趣,可艾米更爱吃简单的早餐——燕麦粥或者麦片水果。吃完饭特蕾西带小姑娘玩,或是念书给她听。特蕾西开始不知不觉地教艾米玩小时母亲和她玩过的游戏。
艾米喜欢玩木偶。特蕾西想用狱长的旧袜子做一个沙莉·刘易斯(美国的滑稽木偶戏演员)那样的“小羊邱普”,做出来一看却像狐狸和鸭子杂交生出的怪物。艾米却由衷地夸道:“真漂亮。”
特蕾西让玩偶说话时带上法国、意大利、德国等国的各种口音,艾米最爱听的是波莉塔那种墨西哥口音。特蕾西望着孩子欢乐的笑脸,心里却想着:我可不能喜欢她。这板子不过是我越狱的一块跳板。
艾米午睡醒来之后,特蕾西就和她一道散步,走得很远。特蕾西每次都要带她去监狱区域内先前从未见过的地方。她仔细观察每个出入口,注意警卫们如何在了望塔执勤,多久换一次岗。她和欧内斯廷设想的越狱方案显然都行不通。
“有没有人设法藏在给监狱送东西的卡车里逃出去呢?我看到过送牛奶和食品的……”
“休想,”欧内斯廷断然否定了她的设想,“每辆出入监狱大门的车子都会受到搜查。”
一天早晨吃饭的时候艾米说:“特蕾西,我喜欢你。你当我的妈妈,好吗?”
这问话使特蕾西感到一阵揪心。“一个妈妈就够了,你不需要两个妈妈。”
“我想要两个妈妈。我的朋友沙莉安的爸爸又结婚了。沙莉安有两个妈妈。”
“你又不是沙莉安。”特蕾西粗率地打断她。“把饭吃完。”
艾米委屈地望着她。“我不想吃了。”
“好吧,我读书给你听吧。”
特蕾西朗读的时候觉得艾米柔软的小手摸着自己的手。
“我坐在你膝盖上行吗?”
“不行。”让你家里的人爱你去吧,特蕾西想。你不属于我,我一无所有。
白天在牢房外的轻松生活使得夜晚更难熬了。特蕾西不愿回囚室,不愿像兽类般被人关在笼子里。她仍然不习惯在那无情的黑夜听到邻近囚室传出的惨叫。她咬紧牙关,咬得下巴都僵了。一夜一夜地熬,她对自己说,总能熬下去。
她睡得很少,因为她一直在紧张地思索着逃跑的计划。第一步是越狱。第二步是对付乔·罗曼诺、佩里·波普,亨利·劳伦斯法官和安托尼·巫萨地。第三步是找查尔斯算账,但那是痛苦的一步,现在想也不敢想。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她想。
特蕾西觉得越来越不容易躲开大个伯莎的纠缠了。她断定那瑞典女巨人一定派人在监视她。特蕾西走进娱乐室,几分钟后伯莎就会赶来,特蕾西若是到院子里去,过一会伯莎也会接踵而至。
有一天伯莎走到特蕾西跟前说:“你今天真漂亮,小妞儿。我等着跟你幽会,都等不及了。”
“走开。”特蕾西警告说。
大个女人咧嘴一笑。“不走开又怎么样?你那个黑婊子要出去了。我要让他们把你调到我的囚室里来。”
特蕾西盯着她。
伯莎点着头说:“我能做得到,宝贝。不说假话。”
特蕾西明白,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在欧内斯廷获释之前逃出去。
艾米最喜欢在草地上散步。草地上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巨大的人工湖就在左边,湖的四周围着矮矮的石堤,堤坝临水的一面很高,湖水很深。
“咱们游泳去,”艾米要求道,“特蕾西,行吗?”
“那儿不能游泳,”特蕾西说,“湖里的水是灌溉用的。”看到那冷漠、严峻的湖水,她心里直打寒颤。
父亲把她扛在肩头,走进海去。她哭喊起来,父亲说,别怕,特蕾西。他把她丢进冰凉的水里,水没过头顶,她惊恐起来,感到要窒息……
虽然是早已料到的事情,但是特蕾西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然感到震惊。
“下个星期六我要出狱了。”欧内斯廷说。
一听这话,特蕾西心里凉了半截。她没对欧内斯廷说起过她与大个伯莎的那一次谈话。欧内斯廷没法帮她的忙了。伯莎也许有足够的能力把特蕾西弄到她的囚室去住。特蕾西唯一的办法是跟监狱长谈,但她知道如果她那样做,就活不成了,因为牢里所有的犯人都会对她群起而攻之。你得跟人斗,得当爷们,要不就逃出去。是啊,她要想法逃出去。
她和欧内斯廷再一次讨论越狱的计划,两人都想不出满意的办法。
“你没有汽车,外边又没人接应,肯定会被抓住,那可就惨了。还不如平平安安地蹲在这儿,蹲到服刑期满。”
然而特蕾西知道,有大个伯莎在这里,她不可能平平安安地坐牢。想到那头大“母牛”,特蕾西就不寒而栗。
星期六早上,离欧内斯廷出狱还有七天。秀·艾琳·布兰尼根带艾米去新奥尔良度周末,特蕾西在监狱厨房里干活。
“保姆当得怎么样?”欧内斯廷问。
“还好。”
“我见过那个小姑娘。挺可爱的样子。”
“她还好。”特蕾西无动于衷地说。
“能出去我当然很高兴。告诉你,我再也不会回这儿来了。如果我和艾里在外边能帮你什么忙……”
“来啦。”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
特蕾西转过头去。一个洗衣工推着一辆大推车,车上堆满了待洗的脏制服和衣物。特蕾西看见他推车朝门口走去,她很觉诧异。
“刚才我说,如果我和艾里在外边能帮你什么忙——比如——给你送点什么东西,或者……”
“欧尼,洗衣店的车怎么推到这儿来了?监狱里不是有自己的洗衣房吗?”
“噢,推车里是警卫的衣服,”欧内斯廷笑了,“他们原先把制服送到监狱里的洗衣房来洗,可洗完之后不知怎么纽扣也掉了,袖子也撕了,衣服里子绣上了骂人话,衬衫缩小了,衣料也莫名其妙地划破了。真不像话,是吧,斯嘉莉(小说‘飘’中的女主角)小姐?警卫们现在得把衣服送到外边的洗衣店去了。”欧内斯廷在模仿巴特芙蕾·麦奎因(女演员,在影片“飘”中扮演嗓音尖细的女黑奴普利茜)的腔调,自己觉得很开心。
特蕾西再也听不进她的话。她心里想好了一个逃跑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