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上一次见二姨娘,还是她出嫁前夕,二姨娘来寻她说话时两人照了一面。
此后她传出疯病,终年不见人影,虽然她几次回乡省亲,但竟如同活两层世界里,不要说见面,连消息都很少听说。这一次一打眼,她几乎大吃一惊——要不是老太太明确指出,她几乎都很难把眼前这个憔悴清瘦、头发花白黄面妇人,和昔年那貌美如花、飞扬跋扈红姨娘联系起来了。眼下她一身青布衣裳,虽然上头没带补丁,但洗得几乎泛白,怯生生地跪地下,先给老太太磕头,又给大太太、王氏几位太太请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许久没见太太,给太太、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六姑娘请安。”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王氏也有些吃惊,显然,她也有几年没见过二姨娘了。她很又露出了和气笑。“怎么,二姨娘转了性子?就是我们家下人,身上也没有这样朴素衣裳呀。”
老太太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便道。“她颜色衣裳这些年间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你们院子,我不好乱翻,家里下人给她匀了几件衣裳,她也不穿。”
王氏忙道。“大嫂,我这可不是说你。”
大太太微微一笑,便不做声了。善桐细细地打量着二姨娘,见她神色怯懦,眼睛直望着地下,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不免微微一皱眉。却先不说话,只听王氏同二姨娘说了几句话,不外乎是问她何时转好,现是否都全好了。二姨娘答得很犹豫,有时说话还很缓慢,但大体来说,思维已经相当清晰。老太太道,“大夫说了,再几贴药,几乎就能全好。”
她看了王氏一眼,又笑道,“近家里真是喜事连连,你们从西安来,可知道他们兄弟会试名次不曾?梧哥又中了贡士,现生母又痊愈了。可说是四喜临门,梧哥一人独占了二喜呢。”
王氏眉峰顿时起了一点波澜,善桐和善榴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均感棘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时老太太为了榆哥、梧哥着想,硬生生把王氏这口气给咽了下去。这几年来婆媳两个见面机会不多,也确没起什么冲突,但这并不表示她赞同了王氏做法。二姨娘疯了,这事她管不了不错,可现她‘好’了,老太太就能管了。不论是为梧哥着想也好,是为了敲打儿媳妇也罢,把二姨娘痊愈抬到这个高度,善桐能开口说斩草除根事?人老成精,老人家这是防患于未然,一下就让王氏母女两个陷入了被动。
不论是娘家也好,夫家本家也罢,个人造业个人担,善桐现已经不去想母亲究竟是做对还是做错,二姨娘是可怜还是活该,甚至连梧哥她都懒得去想了。个人得个人缘分罢了,事态变化,不用她开口去造杀孽,她乐得不说话。只和老太太道,“祖母,还有一喜呢。他们没和您说?榆哥京里,已经进工部做事了。”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手里数着那串念珠顿时停了,她惊喜地看了善桐一眼,又望了王氏一眼,“还有这事?”
王氏讪讪然地道,“其实,也就是……”
善桐忙截断了母亲话头,不令她把榆哥玩火药事捅出来,因笑道,“是随李先生一道进工部去做学问,虽没支饷,可怎么说,也是个正经活计。
听含沁说,皇上挺看重这一块,要是做好了,那肯定有赏。”
皇上这两个字,西北乡村简直就和天神一样,透着那样高贵,那样遥远。不要看榆哥只是进工部做事而已,一应待遇全都没谈,可相对于善桂、善柏等兄弟来说,他起点已经很高了。三太太、四太太脸上都有点酸酸,善桐也理解:小时候烧傻了结巴,现都能进工部,二房是再没什么软肋了……
老太太自然高兴非凡,善桐和善榴你一言我一语凑着热闹,气氛一下也就高涨起来。一时吃过了饭,善榴便给善桐使了个眼色,自己站起来告辞,善桐也要跟着回去,却当然被老太太留住了。“还想去哪里?”
祖孙素来亲密,老太太一手把善桐拉拔长大,有许多亲密话,只愿和她一个人说。“上回你信写回来,我几乎没气得厥过去!和祖母你也虚客气了?那四万两银子,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舅舅就是还了四十万两,那我也不稀罕!”
一边说,她一边笑,哪里又像是生气样子。“不过,你舅舅也算是有良心了。你爹和我说,这两年来陆陆续续,也是把银子给加倍还了,也是容不得推。”
王大老爷富贵时候,肯定是有心气、有良心。也就是因为都富贵了,彼此你来我往,情谊才越来越浓。善桐笑了。“那您还不和爹说,让他把银子给您,您多攒点私房?”
“我还攒什么私房。”老太太一翻白眼,抚了抚善桐额角,叹道。“都是有曾孙女人了,现是不说攒钱事喽。手里钱,这几年我也都花得干净了,也落得了个清静。”
后一句话,她说得有点自嘲,善桐神色一动,欲言又止。老太太看眼里,不禁也是一笑。“你四婶虽然没怎么过来了,但大伯母、三婶倒都是好,待我和从前一样,没什么不妥。”
对大太太来说,她陪着婆婆住老家起码也有五六年了,诰命夫人村里住着,是有几分委屈。现家务又全被她握手心,还能待老太太一如既往,善桐是比较感动,也就放下了心,和祖母撒娇。“要是家里人怠慢了您,您就跟着我和含沁,到京里过活去!我们可不委屈了您!”
老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姑爷疼你,话里话外,你就别总提着他好了。祖母看得出来!”
善桐红着脸只是不言语,垂下头拨弄了半天衣角,又和老太太说了些嫁妆拿去做生意事,以及京中诸人家婚事。见老太太似听非听,眼睛渐渐闭了,心中也不免叹了口气:虎老威风是不错,可老人家毕竟是老了。家里事,她还做得了主,外头事,她恐怕就管不到那么多了。就是十年前,对小四房几门亲事,她是肯定要追问细节。
她一边说话,一边已为老太太捶了半天腿,见老人家渐渐睡去,便慢慢住了手,欲去取一床薄毯给祖母盖。不想人才一下炕,老太太就醒了。“怎么,要走?”
“您都睡着了,我可不是——”善桐笑了,老太太却深沉地瞅了她一眼。
“梧哥生母事一句不提,回去你不好对你娘交待吧?”
她似乎一下又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略带了白毫浓眉下,眼神竟很清冷。善桐略带尴尬地一笑,轻声奉承,“什么都瞒不过您——”
“家里就这点事。”老太太说。“都我眼皮子底下,我还能不知道?就拿今天说,你当你娘是真不懂事,连榆哥好消息都不和我说?还不是装可怜呗,想着让我心疼榆哥一些,抬抬手,她就又能糟践人了。她自己不敢来开口,就让你来……这些我都明白。”
她说得这么透,善桐还有什么好说?她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拍了拍她手。
“我知道你不情愿……你娘你姐姐是不是拿从前事逼你了?”
归根结底,王氏这一计确实是被善桐给坏了事,虽然二姨娘还是一样被坑得死死,但毕竟上层人物都知道了这一点,她做人是要难堪一些。善桐低声道。“也没有逼不逼,现这样,梧哥回来知道了真相,但凡有点气性,和家里还能一条心吗……”
“是你自己来说,还是你娘、你姐姐叫你来说?”老太太抬高了声音,多大年纪了,还是透着不容违背威严。
善桐垂下眼不做声——虽不做声,但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
老太太就长出了一口气,握住善桐手,轻声道。“我明白,你也是为了榆哥好,为了家里好。又觉得这件事你多少有点对不住你娘,是不是?可你不能这样想,儿子才中了进士,生母就去世了,难道梧哥就不会疑心了?真正他要聪明,心里什么事不明白?不差这说透一层。你娘这么做,我非常不喜欢,就是因为做得太不到位了。显得非常愚笨、狠毒,把人往死里作践,好好人作践成这个样子,不是做姨娘自己心思毒,是当主母有意纵出来……这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高,把人心看得有多小?我常说一句话,谁命都是命,没谁生下来是该被作践。就是把她卖了,也胜过这样,说难听点,就是前几年她还你们家院子里关着时候,把她给弄死了呢,那我也管不着。她当时又不敢,现梧哥有出息了,她反而要来继续作践人。这人根子上是有多坏,才能这样行事?”
王氏再怎么不好,再怎么偏心,那也是善桐亲娘,即使老太太所说善桐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她还是求情一样地轻轻叫了一声,“祖母——”
“我知道。”老太太又说。“她也不容易,榆哥那个样子,她心里难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现榆哥都能进工部了,折腾都是我看不懂玩意了。谁能说他脑子不好使?无非是他不愿下苦工去读书科举罢了,你娘心气太高,榆哥没走她心里那条道,她就还是把他当个废物,当个傻孩子。她这样做,家里没有谁开心,梧哥不开心,榆哥不开心。娶不到牛琦玉,就硬要娶个比牛琦玉美。她是体贴榆哥呢,还是和牛家斗气?现怎么着,榆哥媳妇明显就不得他喜欢……”
善桐从来也没听哥哥明确说过他和嫂子感情如何,听老太太这么一说,不禁急道,“可哥哥当时怎么不说——”
她掩住话头,烧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当时榆哥要不是为了分散母亲注意力,令她不再和自己作对,也不至于就这么定了婚事……
老太太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她沉下脸。“这事不能怨你,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儿女又不是她手里木偶,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娘这一辈子,精明全小处,你不要学她。这件事走到如今,要化解梧哥心里怨气,肯定是不能靠强。还是得逐渐怀柔,她自己事情做不好,下半辈子还得慢慢地还。我把话撂这里了,二姨娘现就祖屋住着。你们谁也不要有多余想法。”
聪明人说话,彼此是不需要明说,老太太今天把话挑得这么清楚,一面是自家人无须讲心机,一面也有借善桐数落王氏意思。没有直接说,估计是不想把事件闹得大,但态度摆这里:二姨娘要是死于非命,她老人家是不会善罢甘休。
善桐想了想,她又坐到了老太太炕边,徐徐地为老太太捶腿,“能不出人命,那肯定是少出人命。这事我肯定听您,我就想着,既然这样,那以后两兄弟还是别一处好,是不是就让榆哥索性就住到京里去了……”
老太太欣赏地看了善桐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你爹前些日子回来,我和他说了,也就是这个意思,京里买个院子。先住几年,看梧哥官场能走到哪一步,再说吧。你也不必学你娘,还把他当个孩子,二十多岁人了,谁能护他一辈子?你管太多,他一辈子就都还不懂事。”
家里问题,老太太一出手就是一锤定音,就算现年纪大了,王氏还是根本无法和她抗衡。善桐已经知道母亲和姐姐是注定要失望了:强行下药,老人家一恼火,没准还主动和梧哥挑破了,那后果就乱。她又陪祖母说了几句话,说了些京中事,也是量报喜不报忧。老太太很关心刚过门桂二少奶奶,善桐说了她许多好话,她才渐渐放心,淡淡地道。“你和她妯娌相得,那是好。以后家里有什么争斗,能不插足就不插足,真要表态,要选对边。”
说着,便打发善桐,“去见见你几个叔叔婶婶吧,还有你大伯母那里也去走走。”
这是明摆着让善桐回去传话,善桐出了院子,站当地望了望天色,又略作沉吟,便从侧门出去,钻进了祖屋深处院子里。
从前祖屋地方小、人口多,现第三代都出门了,反而显得要比以前冷落空旷。二姨娘住处就从前三房下人们专住一排倒座南房里,看得出是收拾出来没多久,墙浆都还白着,现天色虽然还不晚,但几扇门紧紧地闭着,里头活像没住人似——可善桐走到门前时,却分明觉得有人透过窗户缝看着自己,她转头一看,那窗后人影一闪又没了。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姨娘巴着门边,阴影里幽幽地看了善桐一眼,卑声道,“姑娘,这不是您来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