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林家,大约就算是对京城社交圈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从第二天起,就有些勉强说得上是沾亲带故,至少是有过来往的人家打发人上门问好了。其中还是以军队序列的人家居多,毕竟当年西北大战,桂家位份仅在平国公之后,更因为是地头蛇的关系,免不得多占好些便宜。有很多现在的高官,当时都在西北做事,两边是肯定有过往来的。还有些本身就是西北系出身的人家,虽然在京里落地生根了,本家却也没和桂家断了联系。
不过,这些浮萍一样的往来和交情,也就到这个地步了。桂太太和善桐都是早有准备,预备了些表礼、土产回赠。真正会深入你来我往下去的也没有多少——毕竟身份地位还是有差,对于这些人来说,桂家都还是他们巴结的对象呢,在亲事上能给桂家的帮助实在是太有限了不说,她们那个中层社交圈对桂家的帮助也不大。
倒是王家现在和桂家是走得比较近了,毕竟善桐这个大外甥女也算得上是王氏一家的心头肉了,米氏也是从小疼她,口口声声‘我没有女儿,三妞就是我的女儿’,一个也是念着旧情,三不五时派人来送东送西的不说,还邀着善桐一家带桂太太上门做客,“等你舅舅闲了再说,也让你舅舅看看你!”
这个邀请就比较泛泛了,因为王大老爷和杨阁老一样,都属于那种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忙十三个时辰的红人,当时阁老太太提了让含沁多上门请安后,含沁也还是去过两次表示礼貌的。善桐一开始还为他担心,“要是言语间被绕住了,非得说个青红皂白出来可怎么办。”
含沁一脸的无所谓,“绕住了就练一套太极拳再逃回来嘛。”
见善桐真被他唬住了,他又哈哈一笑,安慰善桐道,“不要紧,恐怕他人都不在呢。这几天朝中又有事了,浙江水患不说,西南那边似乎又闹起来,内阁里除了焦阁老压着之外,余下几个阁老都是各有心思,和他站在一块的几乎一个都没有,杨阁老都是寸步不敢稍离,几乎就住在宫里了,扑空可能,那是十有八九。”
朝里有这样的事,王大老爷自然也是一步都不能多走的,他们男人是真真正正在外头打拼着忙事业,倒是女人们有闲兴可以互相应酬来往。就是含沁,每天一大早都要出去上差,难得一天休息,还几乎都是在内苑值夜后才换来的补休。这还是京城事多,皇上出门少了,要不然他平时随常跟着出门,也就更不着家了。桂太太和善桐却有些无所事事的——这京城人办事最讲究一个含蓄,初来乍到,很多人就是看你顺眼,也要缓一缓,探探底细,再对人示好。甚至她们也一样不得不遵守京城圈的规矩,桂太太想要去打听石家的事,善桐就都劝她,“还是人家有意了再说,万一回头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便再不提了,那我们反倒是白花了心思。”
家事有四红姑姑和老处理,虽然老还是事事把桂太太排在前头,但这点矛盾,善桐还是忍得下去的,桂太太也未曾在家务事上多嘴,平时闲了无聊,居然也憋得住不出门去,只随时把大妞妞抱过去玩耍,待这个小女娃要比在西安时热络多了——人就是这样,现在大家被关在同一个四方天里大眼瞪小眼,又有同一件事必须戮力而为,关系自然不知不觉就有所和缓,不然还和在西北时那样剑拔弩张的,可该怎么过世?
于是又过了几天,两婆媳就收拾着上了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徐徐地往阁老府去了。桂太太也不再像去林家时那样,还说什么“套两辆车那多麻烦”,又或者是埋怨含沁“花钱靡费,这马车实在是中看不中用,其实我们那么多马车来家呢,你就非得还要再置办两辆?”,看来她心底也明白了,在这群贵太太跟前,是怎么着都得撑起架子来,不然,你自己看得起自己没有用,这群生了一双势利眼的太太们,先就要看不起你。
本来林家也算是当红了,那天家宴请来的七八个宾客,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可和阁老太太家宴比,又显得有些小巫见大巫。阁老太太也没有多请陪客,宾客带桂家婆媳都不过是五六人,便有孙家的定国侯夫人、吏部尚书家秦太太,并太子长史出身现通奉大夫郑家的郑太太,以及户部尚书家的吴太太。这一群太太,可是拎一个出来,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和石太太、牛太太相比,对中朝的影响力也都要更大一些。
——不要看桂太太的诰命在西北都算是高的了,在这一群超品、一品的夫人、太太里,简直都显不出个来。唯一一个郑太太,家里老爷位次低一点,但那是皇上从东宫时起就最为倚重的根本心腹,含沁提起时也说,“别看现在从第一线上退下来了,其实皇上不知有多少事都交待给他们去办。和连太监、封……嗯,封公子也都是极为熟惯的。”她就有些像王氏,诰命的位次,已经根本就不算什么了。这些盛气凌人的太太们,哪一个对她也都很客气。大家彼此笑着问过了好,阁老太太就招手让善桐到她身边坐着,自己抱着大妞妞,也很爱不释手,一边向着众人道,“我女儿虽多,外孙女却很少,有也都在外地。京里这两个女儿呀,生的都是男娃,可不是看到女娃就迈不开步子了?”
此时已是四月中,京城渐渐入夏,屋内又热,大妞妞脱了外衣,只穿了红绫小衫,她还自己要把袖子拉起来,露出了藕节一样的胳膊,在大太太怀里左顾右盼,居然很给面子没有怕生。连孙夫人都柔和了神色,把大妞妞抢过去抱了抱,道,“我看着也是可爱!”
要说和杨家家宴和林家家宴最大的不一样,那就是林家家宴,实际上林夫人却镇不住场子,可在杨家,阁老太太分量却要最沉,孙夫人是她女儿,秦太太是她嫂子,郑太太和吴太太自然要给她面子,她对善桐和颜悦色,和桂太太亲亲热热,口口声声嫂子弟妹的,大家自然也都不会来挑她们婆媳的刺,气氛就要比上回在林家和睦得多了。
太太们没有多久就谈起儿女们的婚事,四少奶奶便和善桐坐在下首,抱着大妞妞逗她,大妞妞倒不大喜欢她,肥嘟嘟的小脸蛋一抽一抽的,身体直往善桐身上扭,四少奶奶看了便笑道,“好大的脾气,你亲我一口,我就放开你。”
大妞妞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四少奶奶,竟似乎若有所悟,不再排斥四少奶奶的接近,而是把嘴贴向四少奶奶,嘴唇上还淌着亮晶晶的口水呢。大太太看见,喜得笑道,“真是聪明!瑞云你也加把劲,快些生个男孩儿,我们把大妞妞说进家里,做个媳妇儿算了。”
这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大家都没当真,孙夫人倒是想起来问桂太太,“世婶家里几位少将军,只怕也都婚配了吧?”
这阁老太太办事,也的确是有风格的,今天请来的三个陪客,秦太太郑太太吴太太,家里都是有适龄女儿正待嫁的,根本这一次聚会几乎就是为了帮桂太太介绍未来亲家办的,因此这三位太太倒是一个都不好搭话茬,还是孙夫人出面搭桥。桂太太忙含笑道,“老大老三都说了,老二因是宗子,难免慎重些,可不就耽搁了。”
阁老太太也笑道,“我是见过他的,真是一表人才,办事也稳当得很。我看桂太太也不是眼界高,西北能配得上你们家门第的,也的确是少之又少了。”
京城贵妇,做事都是不紧不慢的,虽然三位官太太都有几分若有所思,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无人接上这个话茬。吴太太便笑道,“说起来,您难得做东,我今日可不客气了,您们家里自己不养小戏,想必是叫了有班吧?都知道我是戏迷,今日人少,可要痛快一听了。”
真是一个圈子一个圈子习气,就是这么百十户最顶尖的人家,臣和勋戚的做派就大不一样了,臣府邸里便很少有豢养小戏的,似乎平时没事也不大叫戏班子来唱。倒是要比勋戚圈子里那糜烂得快臭了的风气好得多了,按说吴尚书乃是世代累宦之家,现又管着官府的钱袋子——户部,家里也不是养不起小戏,但看吴太太的做派,倒是要比林夫人都更朴素一些,就是神色间的傲慢,那是一脉相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是请了春合班来,唱几出拿手的昆曲吧。”阁老太太也就随口一答,“你有什么爱听的戏,快先想好了,等桂太太点了,便让你点。”
吴太太很给面子,顿时惊呼起来,“春合班杨太太都定得到?我前儿小生日,我们家老爷知道我爱听戏,派人过去叫时,说是接下来小两个月全订满了,要约得往后排。我又不耐烦等,也没这个心思耍威风,可不就只有怏怏抱憾了?”
孙夫人和秦太太、阁老太太相视一笑,却是郑太太笑道,“傻妹妹,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春合班凭什么红?还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喜欢,时常叫进去唱着听?别人的面子壮着胆子也还是能驳一驳,甚至连孙夫人的面子都敢驳,杨太太的面子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驳回的了。”
这恭维人都恭维得这么委婉曲折,善桐心中不禁叹服,也忙学习这一搭一唱的说话技巧。桂太太含笑不说话,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倒是阁老太太显然大悦,微微一笑,才半带着嗔怪地道。“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也是我约得早。”
她又垂下头去,徐徐地梳理着荷包上的流苏边儿,“咱们可不是那一位,就凭着那天大的面子在京城行走,没那么厚的脸面。”
众人都笑了,四少奶奶见桂家婆媳若有所思,便捉狭地一笑,轻声冲善桐解释,“这说的就是牛家那位……”
善桐不禁恍然大悟:皇后和牛淑妃不合,太后和太妃不合,这孙家和许家又都是杨家的姻亲,牛杨两太太且又互相看不顺眼。阁老太太对固然本来对她有一定移情作用,恐怕今天如此和颜悦色,甚至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还是因为桂太太在林家和牛太太闹了别扭。
果然,今天的阁老太太兴致似乎格外高昂,众人吃过饭,到了后院听戏时,她就亲热地拉着桂太太喁喁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四少奶奶和善桐坐在一处说话,彼此倒都觉得很聊得来,秦太太、郑太太坐在一处说话——看得出,这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两人话不多,但偶然飘来一两句,也都是知心口气。吴太太一个人光顾着听戏,听得笑眯眯得摇头晃脑,也很是入神。
四少奶奶见善桐留神打量这三位太太,便笑着和她咬耳朵。“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想从这当娘的脸上看出女儿的长相?依我说,你这倒是想当然了,女儿像爹的多,这三家几位嫡小姐,倒是都和娘生得不像。”
善桐和四少奶奶都是和气人,彼此又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当然说得开心投契。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已经相当熟稔,听四少奶奶这样说,她就笑了,“我也许就是白看着玩玩呢,其实长相都无所谓,我叔叔婶婶都觉得呀,这最要紧的还是做派手段,你心里最明白啦,当家主母,靠的可不是姿色,是实打实的本事呢。”
四少奶奶扫了这几位太太一眼,待要说什么,又忍住了轻声笑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我们一道出去上香,我再仔细和你谈吧。不过要我说呢,这三家的闺女也都是个顶个的大家闺秀,哪一个都是宗妇的材料,只是xing格各有不同罢了。你要选,还是选门第比选人更着紧呢。”
她又禁不住撇了撇唇,望着吴太太有几分不屑地道,“就好比说吴家,人人看着他们热闹,其实我觉得他们最傻了。和焦阁老闹了这么多年生分,在尚书位置上憋了十年,一口气就是上不来不能入阁。连我公公都进去了,他还就差那么一步。现在好容易有了个机会,自己又不知道把握,进门来就只知道听戏……”
这声音很轻,可善桐听在耳中却觉得意味极深,她回味了半晌,才轻轻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人有自己的盘算嘛。吴尚书今年五十岁不到的人,也许还不着急往上走呢……有的人就是不想着进步,只是守成也就满足了嘛。”
四少奶奶眼神一闪,含笑点了点头,不多说什么了。善桐也望着她笑了笑,又指着庭院里一株白桃花道,“这是哪里的品种,寻常在西北倒没看见呢。”
一时四少奶奶别过头去倒没有看到,善桐却看得真真的——吴太太本来正听戏呢,也不知怎么,就忽然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善桐笑了笑,这才又合上了眼,细细地随着节拍敲打起了扶手。
善桐怔了一怔,再左右一看,忽然间,似乎连那两对相谈甚欢的贵妇人,在她眼里的形象都已经有了转变:这已经不像是西北了,话家常就只是话家常,这群京城贵妇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剑,言笑殷殷间,说不定彼此已经是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