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恐怕也没想到彼此竟然撞到了一起,院子里见了面,两个人都显得有几分尴尬,偏偏王氏和善桐又摆明了是透着玻璃看到了两人。善喜和大姨娘到底还是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分别见了礼,善桐冲大姨娘点了点头,就拉着善喜笑道,“海鹏婶呢?我还想过去见你呢,不想你知道我来了,倒是先来看我。”
或许是因为她明知道十三房争产风波不可能瞒得过善桐,善喜反倒是淡淡,看不出多么欣喜。“就是害怕你顶着肚子又走动,我才先过来。我娘出门有事,下回再见也是一样。”
王氏就笑着说,“我说陪她一起去,又或者把匠人请到家里来。她又说麻烦,非得要自己套车出去。善喜得空说说你娘,何必这么见外?”
两房是多年老邻居了,虽说身份天差地别,但王氏对着她们母女,一般是不摆诰命夫人架子。不过这话说得有点起哄架秧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善喜看了一边侍立大姨娘一眼,转了转眼珠子,只是笑,就不肯说话了。
只看这点,便能明白善喜虽然门第也不大高,从小娇养,没有出门应酬过几次,但毕竟是受过当家人教育,和慕容氏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王氏这么问,善喜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海鹏婶肯定是出门办嫁妆去了,要不然就是卖铺子套现换钱。善喜不解释吧,对王氏不尊重,解释吧,每一句话都等于是戳大姨娘心窝子,又把十三房内部纷争给放上了台面。可不就只有含笑不语份了?
当惯了官太太,要拿捏起人来,真是一两句话事。桂太太就从来都没有王氏这样本事,一句话而已,大姨娘和善喜脸上都虽然还笑,屋里气氛却已经尴尬了几分。善桐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很有几分幸灾乐祸,摆明了要看好戏母亲,一时也挺无语,便主动说些闲话,又问大姨娘,“怎么没见善樱?”
大姨娘忙笑道,“我过来前先去她屋子里看了一眼,她正绣花呢,听说姐姐来了,原也要过来看看,又惦记着手上一朵花没绣完,估计一会也就过来了。”
善樱婚事还算是个闻,善桐意欲多问些蓝田县丞家事,看了善喜一眼,见她脸上不大自然,便不好多说什么。要说含沁提升呢,也拿不准善喜知道不知道桂太太是有心把这个职位运作给含芳,要问善樱嫁妆呢,又不知道王氏会给多少体己——若父亲私下给不算,自己可是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拿二房体己。总之任何话题,屋内利益关系复杂四个人中都显得有几分不合适,她语塞了好一会儿,才问起善榴,“姐姐给家里写信了没有?上回给我写信还报喜呢,说是又有了身子啦。”
“你们姐妹子嗣上倒都是顺。”王氏也被勾起了兴致,就和善桐算,“本来榆哥婚事,她还要回来,现肯定无法动弹。姑爷又有差事,也回来不了,兄弟们大多都京城,也就是柏哥、桂哥家,姑爷到时候怕也回不来……”
善喜果然神色一动,她也是要找话和善桐说,“怎么,姑爷得了差事?”
王氏口风都露了,善桐也不好再不认,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可能要去京城,也还没定呢。”
含芳亲事定得很急,七八月里就要成亲,婚期这样赶,肯定是向亲家解释过里头缘由。善桐想按桂太太作风,未必不会预先把话说满,点明去京城事。果然,善喜面色一暗,也就不多问了。倒是大姨娘借着话头和王氏商量,“榆哥亲事定年底,六姑娘亲事却又要往前,我就是担心您忙不过来……不过,听说那边也是着急……”
“嗯。”王氏点了点头。“那边也是三十岁人了,没个主持中馈主母也不像话,也是急着传宗接代……上回来问,是想要年内完婚。我和老爷也许了,反正什么都是现成。”
大姨娘便嗫嚅道。“可嫁妆……”
王氏笑着看了她一眼,“嫁妆大件虽未预备,几千两银子事,村里说随时都能拿得出来。现就是没什么男丁操办,少不得管家多跑几双鞋就是了。”
提到善樱嫁妆,善喜脸上挂不住,善桐看着也有几分为她难堪,偏偏这件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没完全撕破脸不好说破,她摸了摸肚子,便笑着拉了拉善喜。“走,去闹闹樱娘!”
不由分说,把善喜拉出了院子,两人走了几步,善喜就不肯动了,“樱娘心底恼我呢,过去了也和刚才一样,说不上几句话,你还是去我屋里坐坐吧。”
“樱娘怎么又恼你了?”善桐倒有几分诧异,“她……”
她想说,“她要是个明白人,那谢谢你还来不及呢”,不过这样说又等于是把二老爷不满意给扯进来了,因此便咽下不说。善喜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还不是嫌我们母女欺负她哥哥,那天我去看她,她从没那么利嘴,三句话里两句都呛我。还问我,问我既然这样,当时又何必要过继哥哥……”
善樱这头没嘴绵羊也会呛人?善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大姨娘背后挑唆。毕竟身份所限,她对善喜必须客客气气,可善樱、善楠就未必如此了。尤其善樱,巡抚府娇小姐,呛善喜几句,她还不是只能受着?
要从前,她不免对大姨娘也要心生反感,不过现善桐心绪真是平和了不少,就只笑着敷衍,“樱娘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啦。”
善喜眉宇一暗,便不再说话,等两人进了客院屋子,她给善桐斟了茶上来,才闷闷地道。“三妞,该不会连你都对我有什么想法了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善桐笑了笑,又拿起一块点心吃了,道,“再说,我一个出嫁女儿,也管不了娘家事。你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别人呢,有些事,想起来容易,办起来是难。”
善喜面上顿时为阴霾笼罩,她未曾开口,只是低下头去慢慢地划拉着桌子,半天才说,“唉,你这样说,是肯定对我也有不满意了。我就是独独没想到,连你都会……”
善桐想到出嫁之前她来探望自己,手里拿了父亲给她留下玉佩要送她,心底又软下来,只叹道,“不是我要怪你,这种事总是没法做得很好看。家里几姐妹唯独我陪嫁少。现都不敢和娘提陪嫁事,心里再不以为然,规矩也还是要顾,这件事毕竟是不合规矩……”
“你又和我不一样。”善喜咬着唇说,“哥哥本是过继来,心里还是和本家亲,其实他人倒还好,就是古板些。我就是看着你们家那位姨娘不舒服,面子上看着老实,心里惦记全是钱!毕竟是姨娘出身,立心就不正!”
从前听人这样说,倒也没有什么,可含沁是庶子出身,善喜这样闹得看不起一切小星,和看不起含沁也差不多,善桐不禁有几分不悦,心想:楠哥是庶子,你们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们倒是想过继个嫡子了,有这个面子吗?
不过,善喜一家到底是怎么划分家产,善桐其实也不甚了了,她也实是懒得再管了,只好避重就轻地安慰善喜。“反正你也就出嫁了。楠哥村子里,大姨娘西安,一般就是想碰都还碰不上呢……难道还能背着人给他出主意?”
“以后碰不上面有什么用。”善喜还是显得郁郁寡欢。“这一阵子,不知道说了多少我和娘坏话!我实是不放心——”
她扫了善桐一眼,焦虑地咬住了下唇,似乎大有欲言又止意思,善桐先还有些讶异,可看着善喜情态,便有一个猜测止不住地浮上了水面——该不会婚事成了,祖产也卖了,十三房母女就想着把楠哥退回小五房吧?
现她们有了桂家做靠山,本来小五房势大,过继事就有点说不清楚,人言可畏,很多时候反而不能认真和别人计较。十三房要真这样做,按老太太性子,没准梗起来还真就把楠哥给重写回家里了,到时候剩下一点产业退回族里,堵了宗房口,又有含芳这个姑爷,难道宗房还认真和他们闹?也就这么过去了。海鹏婶没了依靠,到城里就近和女儿女婿住也好,自己买一套院子住着也罢,可不都是便宜?要比和善楠继续尴尴尬尬地相处下去要好得多了……整件事吃亏也就是善楠,算是被人踏着身子走过了艰难一段路,现攀上高枝就给踹了,真是好如意算盘!
“大姨娘这个人,心思是深沉。”她就不动声色地附和起了善喜话,“善楠也很听她话。不过我还不清楚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呢,也不知道大姨娘怎么和善楠说。”
“还不是说那老一套!”善喜动情绪了。“从一开始就是这话,什么齐大非偶,什么……姑爷就见了几面,心思就浮动成这个样子,可见性子还不安稳。她是拿准了哥哥性子古板认真,爱认死理了。就硬给他套着‘你要当家作主’这一套。为了嫁妆事,又不知道说了我们多少不好。我们可也无奈啊!本身就是低门高攀,嫁妆不厚一点,我还怎么和妯娌们见面?哥哥又不像是能读书上进,不然,嫁妆少些也好,有个做官兄弟也一样。”
她眼睛红了,显然下这个决定,海鹏婶和她也是有理由。“我倒是想一分钱不拿了,凭什么!那是我们祖产,和他……”
“现闹得这样。”善桐便缓缓地道,眉峰也聚拢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家都不开心,你顾忌我、我顾忌你,倒不如当时就不过继了。不然,楠哥心里也有气,以后你们兄妹还不知道怎么见面呢。”
这话像是说进了善喜心坎,她一把握住了善桐手。“我就是这样想!樱娘婚事,我看眼里呢,不就是……不就是你爹你娘心里不高兴了,要给我添堵吗。要我说,多半还是你爹……其实这又何必呢!闹成这样,倒真不如别过继了!”
善桐没话说了,一时竟忍不住要笑,她先想:这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后来又觉得之所以没见识到善喜这一面,只怕是因为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利益上冲突。像善喜这样身世,或许争斗时候,就硬是能露出另一张脸来,也是说不定事。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上,善桐是再没有兴趣插手了。她想要告诉善喜,自己父亲能够位居巡抚高位,可不是什么傻子。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母亲不同,二老爷要是能受得住这样屈辱那就怪了。十三房母女敢开这个口,他必有后招等着。她想要告诉善喜,什么事情都别做绝,想着把好处占到十分,只怕后是两头落空……
“唉,毕竟是娘家事了。”善桐摸了摸肚子,又轻轻地说。“出嫁女儿也不好多管,我娘就常说我,将来又不是我给家里祭祖上香,什么事,我还是少说几句好。虽也为你们着急,可又不好多说什么,沁哥这边要上京城去,我事情还多呢。我们俩可都没想到差事居然会落到我们头上,根本就没一点准备,可是忙乱。”
善喜注意力顿时被引开了,她虽然对善桐推托之词似乎不以为然,但也肯定关切含芳差事落空,听善桐说话,似乎话中有话,便握住了善桐手关切地道。“我也想问你呢——倒不是说这差事就一定是……是姑爷了,可听婆婆意思,似乎十拿九稳,怎么忽然……”
“还不是大嫂!”善桐说了一句,又捂住嘴,“算了算了,我惹不起她,她这个人啊……”
她摇了摇头,只叹道,“说实话,这差事我是不热心。我眼看就要生了,肯定没法跟上京城去,沁哥一个人京城,谁知道闹出什么事来。不过,鹬蚌相争,差事反而旁落,那我们也不能推辞。我这心里还不得劲呢……”
善喜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几眼,她露出笑来,又紧紧地握住了善桐手。“我就说!你姑爷我不明白,你绝不是那种人!”
看来,她是真有所怀疑,还想着这差事是小夫妻阴谋从含芳嘴里给撬出来。
虽然明知道这恐怕和桂太太言辞有关,但善桐依然不禁感到了一阵说不出惆怅,她望着善喜,半日才笑道,“怎么,你还以为我是什么样人?”
说着,便又亲亲热热地和善喜说起了元帅府里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