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选择
这一次到巡抚府时候,人就要比善桐前几次到访多些了。二老爷近年来渐渐有和总督分庭抗礼意思,也就没有从前那样勤,成日里官署坐班。得了空,也府中和一干幕僚文士闲话,听说善桐回来,二老爷特地进内堂看她,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你们年纪轻,一应忌讳要多向老人请教。”做父亲不免叮嘱了几句,便又问王氏,“楠哥呢?他多久没见他妹子了,也不把他喊进来一道说说话。”
善桐这才知道善楠也进城来了,忙问了几句,才知道善楠是来打点家里生意。王氏道,“他外头还没回来呢,回来了再见吧。”
却自然是言笑晏晏,不带一点不对。二老爷又关切了含沁差事,得知桂家现还忙含芳婚事,他眼神一闪,望了妻子一眼,王氏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善桐看眼里,自然不是不明白父母心中想法,她摸了摸肚子,也不多问这事,就又和王氏提,“您说那个百衲衣,是不是也该预备起来了。我就总觉得百家讨来布条,总有些不干净……”
虽说如今母女两个还是很少把心里话放到台面上来讲,但面上毕竟已经是看不到争吵痕迹了。王氏忙道,“这个你拿回来肯定是要沸水煮过几遍,再暴晒晾干。”
两母女说起这些事来有滋有味,二老爷就听得不耐烦了,又摸了摸善桐头,和王氏感慨了几句,“女儿也这么大了。”并问过榆哥婚事,便拿起脚来又出前院去了。王氏斟一杯茶慢慢地喝了,把茶杯拿手上,一时没有说话。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数了,便只是静静等着。
“这一次善楠进城。”果然,王氏一开口,就到底还是挑破了这一层薄薄借口。“肯定是为了打听消息来,十三房和桂家这门亲事,成不成,首先是要看桂家能不能看上善喜。按十三房大姑娘给我露口风,你海鹏婶也见过三少爷,很中意他人品。为人又很豁达,并不介意两家门第差距。”
她微微露出不屑笑意,低声道,“你看,这不就露馅了?也就属他眼浅了,这是逼着两母女和他离心呢。着急上火,来讨他生母主意……”
见善桐没有接话,她撩了女儿一眼,忽然间又露出了少许烦躁,点着桌子说,“你姑爷说你,真是一点错都没有。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了,遇事还是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杨善楠我从小看大,什么材料我会不清楚?你都要当妈人了,还傻乎乎,人家数落你几句,你还以为他真是为了你好?桂含沁这个人虽然轻浮狡诈,但眼神倒是没得说,看你是入木三分!”
知母莫若女,知女莫若母,善桐现和王氏又不是敌对关系,自然没想到母亲跟前遮掩自己心思,被王氏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不以为然,终究没有逃过母亲视线。不过这件事她现是懒得去管了,甚至对含沁京城差事,一时都没那么热心:你说她心思狭窄也好,善桐一想到自己要怀着身子一路颠簸去京城,就是一阵厌倦疲惫。可要让含沁自己先过京城去,她生产了再去呢,这么一个小家,含沁不,她一个人生产,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这么交待产床上了,那是连个交待人都没有。要住回娘家吧,怕老九房有话说,要住老九房吧,又觉得糟心。这女人一有了孩子,见事就不一样了,一心一意几乎都绕着孩子打转,对母亲这话,她也没了顶嘴心思,只是哼哼哈哈地道。“瞧着他也不像是贪得无厌人,十三房家业是够厚实了。善喜就是高嫁了,祖产陪不走……”
“谁说陪不走?”王氏抬高了声音冷笑道,“我们不说话,你当族里还有谁敢和桂家三少奶奶作对?就是变卖了,也都要变卖了陪走!”
善桐顿时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开玩笑事……”
“今天叫你过来,就是问问你这件事。”王氏又用了一口茶,瞥了女儿一眼,她叹了口气,又放缓了语调。“要是你还有第二个娘,我是肯定不耐烦管你闲事了。可谁叫我命苦,摊了……”
她话又断了口中,可善桐还能感觉不出她情绪吗?就算母亲还是没法不管自己,但对自己选择了含沁,她始终是极不理解。眼下自己她眼中,恐怕就像是陷泥地里,她是肯定会拉拔自己上来,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喜欢自己身上泥巴。
要是从前,善桐没准还会和她争一争含沁究竟是不是泥巴。但现她可真没这份心思了——也没这份力气,对京城这份差,想来想去就两个字:随缘。王氏说含沁几句就说含沁几句了,姑爷都认了,难道还能改嫁?
“您要是不管我,那还有谁管我呢?”她就顺着王氏话往下说,王氏看了她一眼,虽说还是眼白多眼黑少,但语气又软和得多了。
“要当爹娘了,就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自己营生。”她又严肃起来。“但这事呢,也确是难操办。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桂太太这么着急低头,就是因为急于操办亲事,毕竟上了京城,那就没有回来办亲事道理了。”
善桐点头道,“这还是婶婶自己说,一边说一边看我……”
她也多少理解了母亲意思,便打起精神道,“其实这样看,叔叔只怕还是心意不定。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是桂家京城一个窗口。含芳虽然是他嫡子,但族里也不是没有别人选,恐怕这个位置,对含芳来说也不是十拿九稳。不然,倒宁可先定亲了,京城安顿下来,再让善喜直接发嫁过去就是了。”
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兴师动众非常麻烦,桂太太不欲如此,显然是怕桂元帅顺水推舟,一语就把含芳资格给否了。王氏也不是不能理会,她点了点头,又说,“那眼下就有两条路了,第一条呢,就是让善楠和大姨娘商议去……大姨娘纵有千般本事,也就是个下人。宅院外事她是不懂,按她意思,善楠是肯定要把亲事闹一闹,好是闹得不成了。他才好呢,不然,他过继出去不就白搭了?也就是个空名头而已……”
她面上现出了嘲讽微笑,又道,“第二条呢,那就是你姑爷出主意了,咱们非但不闹,也不让善楠向大姨娘讨主意。没了大姨娘,他有什么本事?大姑娘母女也不是省油灯,我听大姑娘意思,答应这门亲事还有个条件,那就是分家以后,三少爷得管着你海鹏婶养老。”
王氏看了善桐一眼,悠然道,“这话都出来了,想要带走多少嫁妆,你也能猜得到了吧。”
善桐感觉自从怀孕以后,脑子都有些不大好使了,心里绕了几绕才绕明白了王氏意思:反正如今看来,过继不成功,嗣子和妹妹之间貌合神离,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但第一个主意,顺便也就能为含沁差事推波助澜,至于第二个主意,那就是把小五房给摘出去了,将来十三房闹成什么样子,也都和小五房没关系。这种事小五房也确不便插手,除此之外,则似乎没有太大好处。
至于含沁为什么没站第一条路这边,而是中意第二条路,善桐想了一会也就放弃:这个人做事用心细微处,有时候简直令人害怕,她从前就读不懂,现要读懂,似乎也难。她倒关注是另一个问题。
“这事您该怎么办。”善桐就说。“我看倒不必是先考虑我们。父亲虽然看着对含沁差事也是关心,可要走第一条路,那您恐怕是要落他埋怨。这女婿再亲,对他来说,恐怕也没有儿子亲呀……”
王氏神色便有了几分复杂,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轻声说,“到底是要当妈人,也懂得为妈考虑了……”
这话说得善桐一阵心酸,她忽然间想要投入母亲怀里撒撒娇,可那该死往事又像是一块大石头拖住了她脚:不论如何,她是决不会为了儿子让女儿去牺牲,就是现自己都要当娘了,善桐想起来也还是一样——又不是娶不到就会死……
她也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含沁也还是体贴您,要不然……”
王氏提到含沁,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像从前那么冰冷了。“我是不领他情!”
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过,看你意思,还是愿意走第二条路了?你也是大人了,这件事也是你事,你来下个决断吧!”
善桐倒没想到后这话题又回归到了自己身上,她愣住了。“我——这事,我来下决定,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戏啊,娘。我可是出嫁了闺女,这还怀着身孕呢——”
“要做娘人了。”王氏淡淡地道。“还一门心思地把人往好处想,那是不行。尤其你姑爷身份地位低,你自己不乎也就算了,难道让孩子跟着你们胡闹?要往上爬,虽不说心黑手狠,但也免不得要付出一点代价。这个道理,姑爷疼你,姑爷不教,我不教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她似乎动了情绪,语调也有几分激昂了。“你以为谁不想当好人?从前你还小,恶人轮不到你做,现你自己要当妈了。有些事你不做,没有人会帮你做。除非你事事都要指望姑爷,不然就和今天一样。两条路你总要选一条,你难道还要和我说,你看不出选第二条路结果?”
善桐不禁默然。
这第一条路虽然看似自私,好像是为了含沁去阻断善喜好事,但对善楠来说,把事情闹大了,十三房受到族内舆论制约,好说也不能把家产全陪出去。对善楠来说是有好处,但对母亲来说,父亲如果不知道善喜母女心思,说不准就又觉得她是故意怂恿善楠去闹,有挑事儿嫌疑。可第二条路似乎是全了良心吧?善喜说定了亲事,也就不怕善楠了,她要是胆大一点,釜底抽薪淘空了家产,就给善楠留个空架子,带着母亲到西安来养老,他们母女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留给善楠势必是深一层尴尬。这件事是怎么做,都有人吃亏,只能说是谁吃亏多谁吃亏少问题。但对父亲那边来说,至少母亲是交代得过去了,还有——还有就是对含沁前程并没有什么帮助。
原来母亲要自己说成这门亲事,终目还是反过头来教育自己……善桐心中杂念丛生,到末了也不知道是真想吐还是假想吐,捂着嘴又作呕起来。王氏再要逼她,还能怎么样?只好又张罗人来照料善桐,又派人送她到后院去休息,只给善桐留了话,“这件事我就撂这了,大姨娘被我打发着陪善樱、善喜上城郊上香做法事去了,三天内也就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语气斩钉截铁,竟是一点都没有回旋余地。善桐握着嘴炕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小半个烧饼,心中又乱得很,又觉得困倦,迷糊着睡了一会,起来正好善楠办事回来,进来探望她,丫鬟问得她醒了,便请善楠进来说话。
善桐心里有事,看着善楠眼神自然和平时不大一样。善楠却是一无所觉,说了几句恭喜,又问了些含沁事,便向善桐打听。“桂家那边是怎么个意思?这门亲事,到底能成不能成?”
“哥哥你是希望能成,还是希望不能成?”善桐也是心乱了,索性就开门见山,抛开来问他,倒是把善楠给问得怔住了。她自己也是灵光一闪:自己怎么办,就看善楠怎么选,这似乎倒是没办法中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