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村又住了两天,善桐倒是未曾再见到善喜——看来楠哥盯她倒是盯得很紧,她带了一肚子祖母叮嘱和含沁一起回了西安,自然要到元帅府去拜访。含沁和善桐私底下商量过了,“虽然姑婆是这个意思,但人家大姑娘都找上门来给了准话,我们难道还能把话藏着不成?这件事,还是按原来想法去办吧。”
善桐自然无话可说,这件事就交给含沁去办了,她自己进后堂给桂太太请过安,慕容氏又一脸艳羡地和她感慨:“嫁得近就是好!我想回娘家呢,七八百里路,也禁不起这个折腾。”
自从定了要换宗子,她就像是卸下了一张重担,桂太太跟前都敢高声说话了。桂太太冲她翻了个白眼儿,慕容氏也还是兴致勃勃,根本就不搭理,同善桐还说了几句乡下过年事,她自己院子里丫鬟有事来找,她这才出去了——竟是脚步声都透着轻。善桐和桂太太一道目送她背影出去,桂太太半天才微微一笑,低声道,“等分了家,我看她把日子怎么过才惬意!”
看起来,似乎是不打算分出太多财物给老大了。善桐这几个月来沾手老九房家务,对他们家底也是清楚。桂含欣放弃宗子位置,实是放弃了一笔很可观财富,这非但是老九房祖产,而且有相当部分还是全族族产,是绝不可能给他带出去。老九房自己私房浮财,看起来倒不像是太多,桂太太稍微一卡,小夫妻就觉得有点吃力了。
善桐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绝不敢再为慕容氏说情,免得又惹来一身骚味,反正桂含欣那也是桂太太亲儿子,吃了苦心疼又不是她。桂太太见她不应声,估计是自己也觉得没趣,就不多提起,而是和善桐商量,“含芳说不定也要去京城,我们索性再等两个月,同路一道走!”
一边说,她一边看善桐神色,倒是把善桐看得诧异起来:京城出缺事,连自己父母都知道了,瞒不过桂太太也是肯定事。但桂太太看来,这份差事肯定天经地义那是桂含芳东西,难道还需要看自己脸色?
她心思不由得就有些浮动了,但善桐如今经过事情,尤其又吃了桂元帅一诈,这才算是渐渐明白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道理,便不曾开口说话,也不想着去摸桂太太底,只道,“这就凭着婶婶安排了,我就是跟着您陪您说说话,别事,我不敢做主。”
“那你也不必这么说。”桂太太多少有些讪讪然,“我这一辈子还没进过京城呢,听说那地方人刁得很,凭你身份再高也好,一个两个都瞪大眼睛等着看你笑话。要是露了一点怯,别人嘴上不说,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你呢!”
“这倒也不错。”善桐就顺着她话往下吓唬桂太太。“再说京里显赫人家也多,一品、二品那是遍地走,就不像西北,全都看几家几户脸色了。”
桂太太顿时有几分若有所思:看来她也不笨,明白善桐意思。到了西北,桂家算什么?她要摆谱,那是不能了。恐怕还要提防那些门户相当贵太太们,来挑她毛病。
两人正说着,那边忽然听得了咚咚脚步声,桂太太还说,“谁这么着急?”那边桂含芳已经一头扎进了后堂,他年轻而俊逸脸上写满了喜悦,一进屋就要说话,看了善桐一眼,倒是显然就咽下了话头。善桐忙站起身,说“去找大嫂说话”,这边就避了开去。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感慨:这情字也真是说不清事,就那么几眼,他还真是把善喜往心里去了。
桂太太说不定还以为这是含芳得了上京消息,自然并不阻止善桐,也许还喜欢她识得眼色,甚至还投来了一点赞许眼神。善桐却恨不得脚步能再些,只可惜她要故作不知情,走得还慢——心里对桂含芳也不是没有埋怨:自己才从村子里回来,这边就来提亲,桂太太要不是傻,肯定会有所联想。桂家人怎么都一个样,你说他缺心眼好呢,还是性情中人好呢?反正帮他一把,不管是为了还情也好,为了兄弟感情也罢,总是要惹得自己一身臊。
果然,还没出院子呢,桂太太声音就喊出了窗户。
“你——你——桂含芳你——”
她是气得连仪态都不顾了,紧接着屋内就传来了清脆器皿碎裂声,善桐吐了吐舌头,忙加脚步出了院子,不敢再趁这个热闹。想了想,索性先套车回去,连慕容氏都顾不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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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桂含芳是怎么和桂太太说,善桐问起含沁,他也是含糊其辞,只说,“含芳对婶婶说起来,说是本来就留意她久了,但以为她是要坐产招夫,这一次听我偶然谈起,才知道她有了哥哥要出嫁了,便过来找婶婶。这也算是把我们给摘出去了。”
反正只要咬死了这个说法,桂太太也是无奈,估计她忙于和含芳做斗争,又吃过善桐亏,这一次不敢迁怒了。善桐也识相,不去她跟前碍眼,倒是含沁若无其事,他现是有司职人了,反正每天清晨出门,有时候要吃了晚饭回来,有时候也回来陪善桐吃饭。又有些军官夫人,素日里看含沁好,也请善桐过去做客,话里话外,自然都打听老九房消息。不论是换宗子还是含芳婚事,善桐一律都只说不知道。
不过,又过了半个多月,事情也瞒不了亲近人了。连善桐都知道——含芳大少爷和家里闹别扭呢,这几天干脆就睡官署,不回家了。那些军官太太们家里都是有人官署,哪里还不知道?正好卫太太小生日,善桐肯定要具礼过去,一屋子人说得兴起,也不顾善桐人一边,就道,“从前闹一个,现闹第二个,桂太太也不省心。”
桂家闻,就好比西北天家密事,众人于情于理都是要关心不说,兴致也是格外盎然。便有人道,“怪不得是要换了宗子呢,也就是二少爷稳重了。你看看这事,娶了一个还嫌不够,还要再——”
说慕容氏善桐还可以装聋作哑,但怎么说善喜和她关系不同,她见善桃面上不以为然之色甚浓,似乎正要开口,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众人见到她,就都不说话了,耿太太笑道,“好啦,谈些别吧,人家家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转过身又叮嘱善桐,“这话你也不要搬运到你婶婶耳朵里了,免得坏了大家和气。”
正说着,外头又来人道,“巡抚太太到了。”
卫太太小生日而已,总督太太和桂太太都没来,能请动巡抚太太,对卫太太来说已经是很有面子了。她忙带着善桃一块,又拉善桐,“你也来!”如此迎了出去,王氏打扮得也很是用心,遍体珠玉,大有压场身份,一众下人环绕之中款款进来,大家携手互相问过了好,善桐便站到母亲身边,大家入席说话。
和桂太太不一样,杨家母女,自然是有城府,管彼此关系还算得上尴尬,几乎才刚开始融冰,但自然不会让外人轻易看了笑话去,席间言笑晏晏,不露丝毫端倪。等吃过饭众人各自散开说话听戏,王氏才冲善桐点了点头,淡淡道,“姑爷送了些武威腊肉来,你爹吃着好,下回有,再送些。”
这才是正常翁婿关系,王氏口气虽然还带了浓浓矜持,但善桐已有受宠若惊之感。没想到含沁背着她居然又偷偷上门去打关系,想到他说‘脸面值几个钱’,不禁又是熨帖又觉得有几分心酸。她忙道,“如有,那肯定送来,家里也许还有呢,我回去找找。”
一时又怕王氏婉转问起京城差事,便没话找话道,“怎么没见樱娘?”
“她都定了亲人了,家备嫁呢,没事就不出门了。”王氏看了女儿一眼,还是那云淡风轻样子,“来年发嫁,嫁妆还没绣,她也要加油赶工了。”
善桐嗯了一声,不禁笑道,“恐怕大姨娘也要暗地里帮一把了——她这还是说堂舅家吧?”
“就是说你堂舅家一个表哥。”王氏忽然微微翘了翘唇角,“你爹本来说要为他物色一个晋身台阶——也是有举人功名人了,我说算了。你大舅舅京里,让他依附着过去就是了,前程还是我们王家自己谋,那是好。”
善桐还以为她要再提京城事,正是暗叫不妙时,王氏又看了她一眼,便压低了声音,喧天锣鼓声中低声道,“楠哥私底下管束他妹妹不和你往来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这一问就把善桐给问住了,她是怎么都没想到母亲会知道这事,一时张口无言,半天才道,“我——我——”
王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伸手捏住了善桐手腕,看起来是亲昵,实则力道用得极大,几乎把善桐给捏痛了。她似乎要通过这动作来发泄心中苦闷与怨气,一手捏住善桐皮肉,狠狠转了半圈,才松手笑道。“知道痛了?让你以后行事再这样莽撞!连一个从奴才肚子里爬出来庶子,都敢看不起你!”
话中那恨铁不成钢意思,自然是浓得不能再浓了。
善桐很有几分不服气,握着手又不敢多说什么,才要嘟嘴,王氏横了她一眼,她又忙学着母亲,做出一脸若无其事笑来。她心底掂量了一会,也明白了母亲谈到京城大舅舅用意:现大舅舅就是王家显赫希望了,以他身份,也还提拔不了善樱丈夫,自己那位未曾谋面表兄。王姑爷就只能依附大舅舅过活,看大舅舅脸色度日了。而母亲不管怎么说,对这个哥哥是没得说了,前前后后帮了多少银子了,将来就是表兄入仕了,头两年要捏他也就是一句话事……不必说这暂时没有入仕几年了,善樱妆奁不厚实,王姑爷也不是什么太殷实人家,善樱别看远京城,其实日子好不好,还是王氏一念之间事。
要往日里,这么一说也就是说了。可先说善樱,再提善楠,个中含义不言而喻:不要以为你杨善楠过继出去,有了嫡子身份了,就可以肆无忌惮,甚至连妹妹都敢这样暗地里疏远诋毁。善桐做法对不对不说,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亲妈亲哥哥没说话呢,你算什么?过继出去了又怎么样?你生母亲妹妹还家里呢。就算将来跑了善樱,大姨娘还活着呢!
亲娘就是亲娘,两个人闹成这样,知道善楠做法,还是不由分说先占了个先手,大有日后从容收拾意思,善桐只觉得满口发苦,她又是有些说不出感动,又是有些说不出安心——毕竟和母亲之间还没走到绝路,可又有些说不出难受,她垂下头来拨弄着衣襟,过了一会才轻声说,“是姑爷告诉你吧……”
“他要不说,还有谁告诉,我还指望你告诉?”王氏握住茶杯呷了一口,眼睛盯着戏台,轻声道,“不过就是现,十三房也——”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唇边现出了个嘲讽笑来,“大姨娘急得天天往我这里走动,话里话外,问就是你们桂家这门亲事,到底能不能成。”
事情至此,似乎善楠对这门亲事反对主要还是出于陪嫁考虑,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善桐无话可说,只好低声道,“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婶婶答应不答应了。”
王氏沉吟片刻,便以不容置疑语气吩咐道,“你还是要多做做工作,让你婶婶答应了是好。”
她往后一靠,笑容里竟带上了微微天真,“这么好亲事不成,很多后续动作,都不好安排。”
和母亲关系缓和固然是好,但这也意味着她行动又开始有人背后掣肘了,第一个京城差事,第二个含芳婚事,王氏都根本不是以商量语气和她提。善桐真是有千般无奈也说不出口——她现去和桂太太提善喜,还不如直接去捅马蜂窝,可又不好驳母亲回。正要说话时,那头鼓声住了,卫太太笑着问王氏,“和闺女说私房话呢?”
这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她只好和母亲一起堆出笑来,又投入了虚情假意应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