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么说,亲戚们之间能够相见,总是喜事,善桐自然未曾把疑惑表露到面上,她露出笑容,待得下人们通报了之后,便翩然进了里屋,笑着投入米氏怀中,撒娇道,“舅妈,我难得到西安来,又差点没见着你,就要回乡下去了。”
米氏早已经换上了一脸笑,抚着善桐发丝,细细地打量了小姑娘一会儿,才由衷笑道,“三姑娘长大啦,真是个豆蔻女儿了。”
便又起身和善桃见过,也夸了善桃几句,三姐妹便和王氏说了桂家见闻。王氏也露出笑意,和气地道,“玩得开心就好,我打量着二妞不会射箭,还怕你感到拘束呢。”
善桐原来还有些提心吊胆,见两姐妹都没提起自己落后了一刻才到校场事,这才放下心来,靠米氏怀中叽叽喳喳地笑道,“二姐姐很有天分,一上手就学得有模有样,我看要是稍加练习,就又是个女养由基了。对了,舅母,您和舅舅都有事出门了不说,怎么连二表哥都不呀?”
“他跟着我回老家去了。”米氏笑盈盈地道,“横竖你大舅舅任期也要满了,我得回来帮着管家,他就不必跟着瞎跑啦。我就把他放福建了,他倒是好,成天悠游山林,不是去福州和那些文人墨客唱和,就是武夷山一带寻仙问道,我也懒得管他。”
她是刚从福建回来,王氏自然有无数话要问,家人是否安好,家里情况如何等等。又因为米氏也带了不少名产回来送给姐妹几个,一屋子人热闹到了晚饭过后,王氏还要留米氏过夜,米氏坚辞了,“回家还有事呢。”
居然是再没和王氏说几句私话,便升轿子出了杨府。大家这才各自回屋安歇,善桐床上躺着,盘算了半日,等母亲也梳洗完了身侧躺下,才低声问,“娘,大舅母和您说什么呢,您那一脸难色……难道是……”
“就是又来借钱了。”王氏声音都透了难。“这一次她回去就是想要出清手里祖产,可二房又不肯答应。再说,现王家没那么得意了,咱们又远西安,远水解不了近渴,福建人哪里会卖我们面子。什么事只要是王家人出面,都要被人挤兑下至少三成,她也觉得不大合算,就没有卖成,这里凑凑那里借借,只带回来两万两银子。余下还不就只能指着我们来凑了。”
二房经济情况,善桐心里也是有数。平时吃穿用度倒是不至于捉襟见肘,但现就老太太眼皮底下,灰色收入也瞒不过家里人——不说别,就是檀哥、榕哥,那都是长年累月住一起。有些事要瞒了,被孩子们看眼里,将来说话就难免有些没了底气。因此这一年多以来,二房手里没有留多少收入,全都是上缴归公,然后再从公款中支出家用。再加上手里多少截留下来一点零头,打些名贵首饰,这不算什么,但要一口气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就得看王氏自己嫁妆了。
可母亲嫁妆,这些年来其实已经渐渐地有了二房小金库意思了:当时京城时候,父亲把一半收入送回老家,赊买当年典出去祖产,还有一半收入,泰半都用来扩张母亲陪嫁铺子经营。如今这几间铺子确是赚钱,但就不算是母亲一个人私产。也就不是王氏说处置就处置得了了。从父亲透过那几句话来看,这些年来母亲不断大手笔补贴娘家,他心底也不是没有不满。
“还差多少银子呀?”善桐就轻声问,“大舅舅这是任满了心思活动,想要跑跑官了?”
“其实从前借走那些,也不是随手就花掉。”王氏眉头紧皱,随口道,“你舅舅早几年就开始铺路了,还是想打通连太监关节,他老人家一句话,比别人十句话都管用。只要东宫稍微那么一松手,以你舅舅圣眷,要再起来也是眨眼间事。”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再说,你舅舅现也想要投效到东宫那边去……和连公公打点出交情来,那也是有备无患。”
现再来站队,虽然谨慎,但其实也实是晚了一点。自从鲁王叛乱一事之后,皇上身子每况愈下,连西北村里善桐都听说过风声。如今朝中就是太子一家独大,虽然尚未登基,但和皇上其实也没有多少分别。想要讨好东宫一系人多了去了,善桐虽然很看好大舅舅才情能力,却也不觉得他特别到可以得到东宫青眼。
“怎么不走小四房大爷路子?”她就帮着母亲出主意,“说起来都是亲戚,没准还能便宜点儿——”
“你表舅和你小四房大爷从前共事时候,其实是面和心不和。王家和小四房江南发生过几次冲突,从前我们家得势时候还好说,等你堂舅倒台了。你十七房表舅妈,从前和小四房大太太别提多么要好了,现可好,上门说句话都得干等上一个来时辰。”王氏不禁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子,要上门去托人说人情,就难了点了。再说,他远江南,又是封疆大吏,不好随意人事上开口说话,倒不如我们自己打通关节,要来得爽些。太监这种事上是讲信用,收钱了就一定办事。就是要搭上连公公这条关系,那就难了。”
像连太监这样人物,当然不可能随便任何一个人出了钱,都可以得到上好官职。必定是有些深受信任下线为他活动,要打通这些关节,花费就不小了,也难怪大舅舅一家要不断开口借钱了。善桐眉尖也不禁紧紧地蹙了起来,她犹豫着道,“这一回,是总算往上打通了一个关节了?”
“倒不是这样。”王氏语气中烦躁,几乎都满出来了。“听说是终于联系到了一个深受连公公信任晚辈,一定能连公公跟前说上话。就是人家目无下尘,要打动他就得多用心思,你舅妈怕一时不凑手,想着先从我们这再挪三千两过去,若是真能和连公公说话,到时候要拿多少,问不问我们拿,那就难说了……我本来就没打算答应,也就没细问了。”
三千两银子,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对于小五房这样家庭来说也不算太大了。王氏连三千两都不打算答应,善桐听了倒不是不吃惊,她低声道,“若是那人真能说上话……”
“那我也顾不上了。”王氏叹了口气,伸手拂过善桐额发,淡淡地道,“你爹为了那两万两,和我闹成那个样子,这些日子以来,我是用了多少心思,才把他哄得回心转意?这时候要再借,那还不又要吵架,你大舅舅只能想点别办法啦。”
善桐不禁默然无语,她顿了顿,才道,“或者还是和爹提一提吧,也算是了心了——”
“要是这三千两是救命钱,那不问我也借。”王氏语气又烦躁了起来,她断然道,“这样钱,我不借,那是谁都没法说我一句不是。你大舅舅西安这么多年,还不是靠着你爹照应,才能处处顺畅?他要实是缺钱缺得急了,王时那边自然会变卖祖产,我也不是没有帮过——”
显然是动了感情了,善桐心底雪亮:母亲这是压根儿就不想再管大舅舅跑官事了,她始终还是没能看好,大舅舅会仕途上东山再起。
母亲和娘家之间关系,她是不好多做评论,再说父亲态度如何,善桐也并不清楚。她小心地应了一声,便不敢再多问多说,而是扯开话题,又同王氏拉了一段家常,母女俩便都没说话。善桐只觉得睡意渐渐袭来,到了临睡前,她似乎听到母亲翻了个身,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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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米氏心里有多焦急,善桐这个大舅妈行事,始终还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回家后也不曾再上门拜访,又过了七八天,等王大老爷回了西安,这才下帖子请杨家全家人上门做客,算是为善桐洗尘了。二老爷夫妻自然也不能就这么一口答应下来:王家地方狭小,还真接待不了杨家这么多住户。于是二老爷夫妻便单独带了善桐,捡了个休沐日子,上王家小院子里做客。
善桐这几年来都没有见到舅舅,这一次相见,她显著地感觉到舅舅瘦了、老了,重要是,他原本从容不迫气度慢慢淡去,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人窘境中所特有寒酸与落魄,他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个犹带风流清瘦文士——看起来彻彻底底,是个失意小官僚了。
不过一开口,终究还是有从前底蕴,说起话来还是轻声细语,没有多少逼人势利气息。“好久没见咱们三妞妞了,这几年来,书读了多少?”
一边抚弄善桐脑门,一边又向着二老爷笑道,“妹夫,我冒昧多说一句,三妞妞聪颖灵慧,你可要好生调教,别耽误了我们姑娘。”
二老爷看着女儿眼神也很柔和,“大哥别当着她面夸她,我看她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一屋子人顿时都捧场地笑起来,因没有外人,也就不曾回避,一家人用过饭。米氏站起身给王氏使了个眼色,善桐是知情识趣,借口避出去散了散心,便逛到王大老爷书房里,随手拿了一本游记走出来,坐廊下就看得入了迷。连王大老爷同二老爷相携进了书房,也不过略做招呼。
这本书写就是福建本土风物,正好米氏说了些一路上见闻,善桐看得极是得趣,蜷廊柱边上读了半日,全翻阅完了,还是意犹未,想要进书房再搜刮一番,一时也没有多想,便拾级而上,从侧门进了书房,却是还没挑帘子,便听到了王大老爷声气。
“这个封子绣,不但是探花身份,并且听说和连公公关系匪浅,你这么一说,他是还以燕云卫身份到过边疆了?如今看来,竟是那位身边一等一心腹了,要能走通他这条线,东宫耳边说几句好话。一来,我和东宫毕竟没有多少愁怨,当年也是为他讲过几次学,二来,他燕云卫身份,必定是可以清楚我们这一房底细——和鲁王走得并不很近,也不至于不敢开口说情。这么一来,再调回到京城去,事情就方便得多了……这一两年来京城闹得那么厉害,他们也缺官啊。只要能实心任事,官一步一步做上去,能为国为民做点实事,也比这位置上终老要好得多。”
他话里到底是露了急切,似乎是想要说服二老爷,将前景描绘得相当轻松。所谓一步一步做上去,竟是把这之间努力一把抹杀。不过确分析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只是想要回京,可以走通封子绣关系,确已经是足够了。
善桐不禁缓下了脚步,屏着呼吸等了等父亲回答,可她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了二老爷云淡风轻几句话,“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现朝中风波未平,大哥要是动作太急,难免露了痕迹。再说封子绣才起来没有多久,行迹又神秘得根本无从打听,连职务是什么都不知道,燕云卫中人又有探花功名……我看着还是险了些,要是能换条门路走,还是换一条为好吧?”
他又安慰王大老爷,“舅哥也别着急,这件事我也为你打听……”
王大老爷便笑道,“这我知道,我也就只是说说!”
虽然语气欢悦,但笑声中那浓浓失望之意,却是连善桐都听出来了。
她回家路上就格外沉默,不知为何,脑中一会儿想到大舅舅几年前醉后击杯为歌景象,一会儿又想到他后那一句话中几乎滴得出水失望……一会儿又想起了权仲白和她谈论封子绣时,那略带不屑语气。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便借口“去爹书房找几本书看”。溜进了二老爷书屋里,她东摸摸西摸摸,等二老爷从衙门里回来,还没拿好书出去。二老爷倒很吃惊,“怎么一早上都消磨这里了?”
善桐傻笑着随口敷衍了两句,也没和二老爷装样,便开门见山,“昨儿舅舅家,听到舅舅谈到封子绣这个人……”
便添添减减,将权仲白说封子绣那几句话提了出来,还格外强调。“虽然封子绣小小年纪,就很能耐,但似乎权先生却有几分看不起他。”
二老爷是见识过封子绣绝世风姿——年纪轻轻,为太监佞幸所引见,几年间就已经可以代表燕云卫,甚至就是代表东宫来办这样大事。连对着平国公都没有一丝卑躬屈膝意思……当时他甚至还没有功名呢!
一个并非出身世家,却已经很轻年纪,爬到很高地位美人,往往和他上司之间,都会有一些隐隐约约桃色绯闻。权仲白虽然没有明说,但结合他身份,有些联想,二老爷也是会做。
而这么个身份权贵,他不肯说话也就罢了,要是肯为王大老爷说一句话……说不定,还要比连公公本人说话,都管用得多呢。
二老爷也没有装着不懂,他沉默了半日,才叹息道,“唉,你虽然年纪小,却比你三哥都要聪明……孩子,爹也和你交个底吧。这条路,其实也不是不能走,但你想过没有,银子借出去了,咱们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呢?”
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