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里王氏带着善榴去主屋请安时,身边还带了两个丫鬟随侍。虽然没有乘车乘轿,但官宦夫人气势架子始终还。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今次她身边就只带了望江这一个媳妇儿,自己竟是亲自牵起了善桐手,就好像一般出门闲步村妇一般,如此安步当车地出了院子。
杨家村一大早倒是热闹,街头巷尾,处处都有人进进出出。不是到河边去买早饭,就是攥了钱去河边割肉回家做菜。因为二房这所院子靠近内围,当初规划得也好,因此竟也说得上是街道整洁行人鲜亮,与其说是一般乡村,倒不如说是个富裕宁静小镇子。王氏牵着善榴手款款走了几步,便有人认出她来,上前问好。如此热热闹闹地进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着手院子里踱步,见到儿媳孙女过来,冲她们点了点头,便率先回身进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气又冷,请安就不摆早饭前,而是摆了饭后。王氏母女维持了京城习惯,起得早,饭吃得也早,虽然住得远,但到得反而早。两母女待得老太太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个福身一个磕头,给老太太行过了礼。王氏才略带羞涩地谢过了老太太,“还是娘想得周到,从京城过来,一路忙乱,路又不好走,居然没想着早派个人来开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润,可不是拿着钱也不知道上哪儿买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着钱什么东西没有?西北就不一样了,地广人稀生意本就难做,尤其是杨家村一带,家家户户进了冬自然会窖藏蔬菜,有要外买,也是时鲜洞子货。要买个大白菜,反而是无处寻觅。王氏这句话,倒是体现出了她是个当家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说话,望了善桐一眼,见她满面欢容,心下倒是一软,就将话吞了嗓子里,咳嗽了几声,又道。“你们送信也迟,本来多窖个一两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话事儿。偏偏这边才封了窖,那边信才到。再要开进去,反而一窖东西都该坏了。当时又来不及物色房子,说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点,也就一两个月就开春了。”
她扫了王氏几眼,见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朴素,王氏自己身为四品夫人,不过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是一身棉衣,看着和杨家村常见小女孩儿没有半点不同。便又满意地点了点头,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来也就该给你送来,事情一多,忙着就忘了。昨儿听说你们买了那什么暖房里出洞子货尝鲜,我这才想起来这码子事。这不就赶着叫老三媳妇收拾了一大背篓,给你们送去了?以后你们也别买菜买肉了,老三媳妇每天早上会收拾鱼肉给你们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买洞子货,老太太就不送,这就是千古之谜了。王氏倒也不大意这个小小钉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烦三弟妹了,再说——”
她再说还噎嘴里,老太太就毫不客气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咱们这可还没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拢了嘴,面上显出了几许尴尬,只低头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哑谜,倒是打得善桐一脸迷糊——这还是小姑娘这些时候忽然开了窍,渐渐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连这对话中机锋都听不出来。
不过,现内堂气氛紧张这一点,她倒是已经看出来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声奶气地道,“妞妞儿是今儿就进祖屋吃饭呢,还是明儿呢?”
她神态天真可人,总是比老太太身边几个已成少年孙子可爱一些,老太太看了,心里一点点郁气倒是跟着就散了开去,她笑着招了招手,让善桐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问,“怎么,你是想今儿过来吃,还是想明儿过来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惦记着张姑姑做酸菜肚片锅子——”
老太太顿时忍俊不禁,“这都几年了,西北什么都没有记住,就记住了你张姑姑做锅子?”
王氏冷眼旁观,虽然还维持着略带不表情,心底却好似被一杯热水滚过,从里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险些就惬意得要笑出声来。
自己不讨婆婆喜欢,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事了,自从过门以来,几桩恩怨,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老太太如此刚愎,自然不会认错,自己又远京城,难免疏于修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乍然间重得老太太欢心,难比登天。
本来还以为以善榴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欢心。不想阴错阳差之下,也没讨着老太太好。反而老太太心底落下了个奢侈轻浮印象,老人家是固执,第一眼偏见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事。可善榴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头几年自己觉得她还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个十全十美夫婿,因此京城就没有能说得上亲。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之后,上门提亲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这守孝两年下来,就耽误到了十五岁。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说京城,一时间也没有合适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负边事,又惦记着老家母亲不能奉养,因此恐怕这一次回西北之后,再赴京城可能也不会太大。能把善榴说西北,就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咫尺,又是百年名门望族,四品大伯、亲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斤两。二来将来榆哥是肯定不会随意离乡,恐怕也就是要杨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辈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着纵使老太太和自己关系冷淡,可善榴是孙辈又不一样,能讨着老人家好,请老人家出面说亲。岂不是两全其美,又得了里子又有了面子。
可没有想到,昨日里一进门,老太太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善榴一顿,说她打扮太过富贵,神色傲慢,似乎目无下尘,看不起老家风物。字字句句戳却是自己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泪汪汪,若不是她识得大体连连请罪,倒让老太太缓了语气。这边就要让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场热闹。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离,如今细细斟酌起来,竟是年纪越大,越发有些刚愎乖戾,越发偏听偏信……却也越发老谋深算了。
还以为二姨娘事,老太太乍一听必定大发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来申斥。不想她却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过来,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饭。虽然连二姨娘三个字都没有提,但无形之间,却是将对二姨娘讥刺、不满,给说得明明白白。二姨娘连糊涂都装不得,当着自己面,就已经是满面红晕。——娇气妞妞儿都能忍着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拣四。老太太态度如何,还用提吗?
当然,这里也有村着自己,和自己赌气意思:自己刚打了善桐一巴掌,说她忤逆长上。这边立刻就对善桐显示出非比寻常偏爱,这是无声无息和自己抬杠,也是确实疼爱善桐,舍不得善桐受自己调教。
老而弥辣,老太太虽然性子偏执,但说到行事却越发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这一招是清风拂面,又照顾到了梧哥面子,又无形间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马行空,不见丝毫烟火气息。
不过,自己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几重用处。
王氏想到梧哥表现,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儿脸上流泪场面,她笑意又化了开去,低头又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善桐,别老猴祖母身上,祖母年纪大了,禁不得你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计,一下搂紧了善桐,亲昵地道,“没有事!三妞从小猴到大,怎么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见善桐脸上有些为难,似乎果然要离开自己怀抱,竟横了王氏一眼,将不表现出来,倒让王氏不禁报以微笑。
屋内气氛,一下就活泛了起来,虽然依旧静谧,但尴尬已不复存。老太太逗善桐说了几句,便撑着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说话,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老太太动作,见老人家总是捏着腕间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变得还是那样地,从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不想现也拈起佛珠来了。早知道,从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事——
善桐却是看看母亲,再看一看祖母,小脸上是写满了不解,写满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问出口来,把刚才那一瞬间尴尬,给打破砂锅问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两个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声,没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联袂而至,见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给老太太行过礼,纷纷又过来给二太太问好,“昨儿您来得迟了,倒是没有撞见。现家里都安顿下来了吧?”
“都安顿下来了,多谢弟妹们惦记着,还老派人过来问候。”王氏也笑得春风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着手彼此寒暄了一番,这才各自落座说话。三太太慕容氏捞了善桐一眼,又笑着问道,“怎么,今儿善桐过来看祖母?可要多坐一会,陪老太太解解闷了!”
此时已经到了上学时分,男孩儿们到了年纪自然已经去族学了。小五房女孩儿们呢,二姑娘杨善桃随着母亲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体弱多病,一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冒风。大姑娘善榴昨儿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没有过来。五姑娘善槐三岁夭折,六姑娘善樱身体还没有痊愈,也不曾过来。倒是只有善桐一个人可以过来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这话是说到了老人家心里,老太太欣然一笑,环住善桐肩膀,对慕容氏道,“从今儿起,三妞就跟着我吃饭,吃到开春二月,过了龙抬头,再回她们自己院子里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还是没说出集中供应菜肉事。饶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笑着站起身来答应,“是,媳妇记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么,你求三婶,三婶给你买。”
小五房人口多,虽然老太太不喜张扬,但毕竟还是物色了两个厨师为一家人做饭。跟着老太太,那就是吃小灶,整个小五房,也就是长房长孙善檀有这个待遇了。别两个孙子,虽然算是养老太太身边,但吃饭还是吃大灶。
老太太这一下,是给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来脸面……
王氏心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实处:不管是和自己赌气,还是真心疼爱善桐,老太太对三妞另眼相看,已经是铁板钉钉事。整个二房讨老太太欢心,不是善榆,而是善桐这个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儿话,不禁漫不经心地笑了——是啊,就这个节骨眼上,能主屋安下善桐这个钉子。这个节骨眼上,善桐能够懂事起来,二房还不算太没有运气。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萧氏脸色就没有那样好看了。慕容氏还好些,这个容貌俏丽少妇只是转了转眼珠,就似乎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说起了自己娘家请客事。“三月底婚事……说是这一次要办得大些,请人来唱七天戏,再开个流水席。”
这是全盘西北乡村做法,为了炫耀财富,量地多开席面多唱戏——三太太娘家也确殷实。西北办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亲朋好友们历来是礼轻情意重,一家人带来又吃又玩连吃带拿,全由主家出钱,随礼很可能不过一吊钱罢了。没有相当财力,是不可能支撑起这样排场。老太太一边听,一边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这一次婚事办下来,几百两银子是跑不掉!这成亲是你哪一个弟弟,你爹娘这样舍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妇家里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着场面大一点,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妇门第了。”
慕容氏家里虽然是天水一带有名大地主,但却一直没有出过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萧氏却是县官家闺女,虽说父亲早已告老,但毕竟是官家出身,听着听着,不由得就一撇嘴,冲王氏递了个心照不宣眼色,才懒懒问道,“三嫂,这是哪家闺女?至于这样当回事?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这五媳妇是五媳妇,不比长房长媳……架子摊得太大,你大嫂眼看着,心里不好受呢。”
老太太虽然不吭声,但面上却颇有赞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姑娘。说起来,是老九房桂将军嫡亲堂妹……”
萧氏猛地就闭上了嘴,转着眼珠子不再说话。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么,好么,这可是门好亲事!从此你们慕容家天水,说话就有分量了!”
当着老太太面,几妯娌就算各有各盘算。也就只能交锋到这个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会,王氏就起身告辞,“妞妞儿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学一个时辰女红——我这里先带回去,等到吃午饭了,再给您送过来——”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头,也就笑着应了。王氏便又和妯娌们招呼过了,这才带着善桐回了二房落脚小院。才回身关上门,善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娘,您说三婶……三婶是故意么?”
王氏心中一动,她欣慰地笑了。
看来,自己这个女儿,是要比自己想得聪明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