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未来需要创造,这本来不言而喻,然而,有不少评论家在武断地裁决了昨天和今天之后,又去武断地安排明天了,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艺术家创造未来的权利。
一,艺术的未来,只可依稀推测,无法预先设计。艺术创造是人类精神劳动中随意性和自由度最大的一种劳动。作家写出这一句,画家画出那一笔,都没有什么必然性。只有在写出来、画出来之后,才成为事实。在整个艺术领域里,哪个艺术家与哪种题材、哪种方法发生了偶然的冲撞,既不可预知,也无法追索。哪个艺术家什么时候产生了什么灵感,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千古秘事。
当我们不再把艺术现象看成是社会经济发展的直接产物,不再把艺术作品当作政治行为的被动工具,不再在层层非艺术人员的控制下用集体方式进行艺术劳动,总之,当艺术终于用自己应有的方式来行动的时候,它竟变得俏皮跳荡,很难把握了。这是令人高兴的现象。面对着这种现象,热衷于对艺术创作的发展面貌作理论设计,常常显得既幼稚可笑,又专横霸道,越来越不看好于现代社会。这可能也是现在很多评论家深感郁闷的原因。
也有一些评论家心态平和,恳切地阐述着艺术所应该遵循的格局、规律、基调、品位,试图把艺术的庞大机体都推到自己所铺设的单轨铁道上。他们不知道,艺术的道路只出现在艺术走过之后。走别人铺设的轨道的艺术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
二,我们今天能为艺术的未来所作的最好准备,是多元催发。
多元催发的最大阻力,是大一统的艺术思想。
大一统,可以是简陋的、原始性的,也可能是精雅的、理想化的。
简陋而原始的大一统,可借用我们见到过的例子来说明。深山老林里的老大爷,脑子里“袜子”的概念只有一种,以为天下的袜子都该如此。他突然来到了大城市的百货商店,一眼看到各种各样的袜子,心里就产生了对比的困惑、选择的烦恼。他抱怨那全是投机取巧、奸商炒作、花样翻新,甚至,断言那些自己没见过的袜子根本不能算是袜子。他怀念家乡的山区小店,那里只有一种袜子,进门叫一声“买袜子”,伸手就得。这种大一统思想与现代文明的抵牾是那样明显,可惜我们在文化领域还是屡见不鲜。在不少人眼里凡是自己没穿过、不能穿,或不喜欢穿的“袜子”都属汰除之列。
精雅而理想化的大一统形异而质同。集中现代制袜专家研制一种最标准、最舒适、最美观的袜子推广全国,其他袜子都属次等,一概取消,就是这种大一统。这种大一统有文明的外像,有选择的精确,有独裁的快感,因此极容易推广普及。当艺术文化还过多地被行政权力所执掌的时候,经济越发展,教育越提高,领导人越懂艺术,就越有可能导致这种精雅而理想的大一统的蔓延。
在我们艺术界,简陋的、原始性的大一统与精雅的、理想化的大一统同时并存,因此,多元催发就更其烦难了。
三,破除大一统,关键在于要容纳“异端”,鼓励艺术家有所执持,甚至有所偏激。每个艺术家,每个艺术团体,都应以完全不同旁人的形态出现在艺术界,而不是永远在左顾右盼,不自信地寻求典范和规程。
评论家们总在批判产生了“偏向”的作品,主张在中、外、新、旧关系上不偏不倚地把握度量。“既能……又能”,成了习惯性的赞颂句法。例如,写历史题材的作品,我们总是一再颁布“既能符合历史真实,又能体现时代精神”的标准。有的作品,明显地偏于历史纪实,或明显地偏于当代思考,都难免受到攻难。于是,长了,砍去一截;短了,拉伸几寸。无论砍还是拉,都使作品失去了生命。
因此,在面向未来的艺术家看来,什么样的内外度量都应允许存在。评论家所说的“既能”这样,“又能”那样的作品也可能产生,但多半不会是好作品。
据一种理想化的设计,在一个营养学医生家里,老人显得年轻,青年更其娇嫩,原来他们家吃饭根本没有菜肴,人们在餐桌上吞咽的只是一颗颗营养胶丸。一个记者看了这种设计之后说,这样过日子,如果答应我活到一百岁,我也不情愿!
无疑,这位医生所制的丸药是有益而高效的,但这毕竟不是美食,毕竟离逸了美的人生。
还是让我们的桌上出现种种丰富的菜肴吧。每个菜,营养都是片面的,整桌菜,营养也仍然可能是片面的,但比之于精确估算,这种“片面性”实在可爱。只有片面才有个性,只有片面才有多元。处处整齐划一的天地中没有“生态平衡”,因为那里固然不愁不平衡,却没有“生态”。
四,以各守片面的互补关系来代替各自完满的互斥关系。多元组合因互补而成,大一统则因互斥所致。
互补意向和宽容心态,是很多艺术家的珍贵内质。无意称霸争雄,有意争先称胜;深知艺术世界之大,自安一隅之踞,却又尽心尽力,发挥自我。
于是,再美的鸟鸣也不要独占林野,独占了就失去了春天;哪一种鸟鸣也不要被扑灭,扑灭了就少一分春色。
这里的豪情不表现为吞并,这里的谦逊不表现为退让。这里的热闹不表现为争吵,这里的和谐不表现为同调。
培根定义中所说的“人”无限,所说的“自然”也无限。
中国文论中所说的“人心”无限,“天心”也无限。
我们的艺术定义中的“人类生态”无限,“直觉形式”也无限。
那么——
艺术的创造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