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讲完唐代文化的繁盛,再讲以后的文化现象,会显得有点艰难。在太强光亮的对比下,容易使我们对后面的光亮失去惊叹的热情,因此也会失去公平。
首先承受这种不公平的是宋代。
除了宋词之外,中国人对宋代的印象往往是混乱的。那简直成了一个“记忆的沼泽地”。我现在很想听听大家对宋代的印象,随口说吧。
王牧笛:整个宋代都让人感觉比较暗淡。首先,不断受外族和蛮夷的侵略,定和约呀、送岁币呀、逃亡流亡的事情很多。就连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两个皇帝都被俘虏,而且都死在了北方,这对中原文明是一种空前绝后的耻辱;另外,朝廷也很黑暗,权奸当道,把像岳飞这样优秀的一个武将给杀了;还有就是文化人的遭遇也特别让人同情,司马光、王安石都被牵涉到党争中,苏轼、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文化人或者在政治上被排挤打压,或者因战乱而颠沛流离。
吕帆:还有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不管你叫他黑社会也好,群英会也罢,但重要的是这个“逼”字,就是正常人在不正常的社会里也没有办法正常地生活,这个时代的老百姓一定生活得很压抑。
王安安:还有程朱理学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禁锢人性,禁锢自由。对女人特别苛刻,一方面要她们严守礼仪和贞洁,就有女的手跟男的碰到了,回去就不得不把手给砍掉了这样的事;而另一方面,由于宋代老吃败仗,人们转而把拯救国家、抵抗外辱的希望寄托在佘太君、穆桂英等杨门女将身上,男人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余秋雨:大家讲的都没错,但把这些现象当做整个宋代的基础,却错了。
中国思维的一个弊病,就是喜欢凭着局部感性印象作情绪化的判断,自始至终缺少理性控制,理性控制的前提是宏观控制。先擦去那些眼泪,收住那些叹息,压住那些怒火,把各种事情放到大历史、大坐标中进行纵向比较和横向比较。只有这样的比较,才能看清一些基本轮廓。
放到大历史上看,我们不能不承认,宋代认认真真地建立起了文官制度,这在历史上是空前的。赵匡胤把兵权和财权收回中央,结束了地方政权的武装割据,全国由文官来替代武将。那么,文官从哪里来?只能从科举考试中来。因此,科举制度走向健全。科举考试的内容也发生了改变。唐代有考经书的,有考策论的,科目众多,但大家偏重进士一科,喜欢考诗歌,诗写好了就行。但是到了宋代就倚重实用,虽也考经义,就是儒家经典,但殿试仅考策论,就是社会管理的策论。这一考,就真的有选拔行政官员的样子了。
和科举考试相应的是在全国广办学校。国家官学之外,还有地方的私学,如象山书院、嵩山书院、岳麓书院。为了科举,上上下下形成了一个整体的气氛,各地出现了大量的学校。这样,也就进入了一个文化气氛浓郁的时代。
宋代给文化人一种空前的优待,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宋太祖有遗训,据说当时以铁券的方式存在太庙里,说本朝对上谏言事者,一律不杀。这主要是针对文官而言的。比一比宋代前后就会发现,这非常开明,不能小看。
宋代很长,但杀文臣的例子不多。我们所喜欢的那些宋代大文豪,不管做到多大的官,可能经常会被贬谪和流放,但很少被杀,也不会承受司马迁那样的酷刑。光凭这一点,我们应该对宋代多一点正面评价。
宋代文官制度,往往把一代文化大师推上最高的行政职位,例如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等,这在其他朝代也是不可想象的。在其他朝代也有大量文官,但是行政权位和文化品级不成比例,职位高者大多文章平庸,或者文章高者大多职位偏低。除此之外,宋代的文官在待遇上也空前绝后。
文官体制好是好,却也带来了一个致命的弊病,那就是不会打仗。文官们从书本上看来的种种谋略,又把宋与辽、金、蒙古的关系搞成一团乱麻。越乱越多馊主意,结果,军事上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当然,打仗打不赢,主要原因不在文官制度,而在于战争方式。应该明白,在冷兵器时代,农业文明确实很难打得过游牧文明。几十万匹铁骑浩荡南下,由农家子弟为主的汉族士兵当然难以抵挡。那么多亚洲、欧洲国家都无法抵挡蒙古军,为什么偏偏要嘲笑宋朝抵挡不住?
总之,我们首先要建立大判断,而大判断的前提是大视野。
在大判断、大视野之下,宋代还是挺不错的。我希望大家从狭隘的军事思维,扩大到整体文明思维。
王牧笛:确实,虽然在政治、军事上的问题很多,但是宋朝整体的文明程度有了很好的提升,文明成果有很好的积累。所以客观地说,宋代,创造了包括生态文明、艺术文明等极其丰富的文明。
余秋雨:刚刚我讲了一句话:“希望大家从狭隘的军事思维,扩大到整体文明思维。”这个意思我还要阐述几句。如果站在古代史官的立场上,雇用他们的朝廷兴衰是第一标准,因此,必定把军事胜败和宫闱争斗作为首要内容。遗憾的是,我们后来读到的史书,大多是这一类,因此这也就变成了中华民族的主流历史观。但是,如果真正站在全球立场、现代立场来看,第一标准应该是文明的进退、民生的状况,可惜这方面的叙述在我们的《二十四史》中记述得太少太少。中国古代的战争,绝大多数是自家兄弟民族之间的战争,一时胜败确实不应该成为今天我们判别历史的主要标准。有时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还带来了特殊的生命力,例如公元五世纪的鲜卑族和元代的蒙族、清代的满族都出现过这种情景。
因此,我们评价宋代,也应该用文明的目光而不要仍然用古代史官的军事的目光着眼。如果我们认真地研究中国科技史就会发现,宋代的科技创新能力超过其他很多朝代,涌现出了众多的科技成果,如火药的发明、活字印刷的出现。农业耕作方法也有巨大的变化,南方大面积播种了耐旱的稻种,推广了稻麦两种制。特别是商业,其发达程度可由张择端那幅不朽的写实场景画《清明上河图》来作证。
文艺创作是宋代更值得讲的内容。我心中一直有一个象征性的图像:
唐代文化像一道壮丽的瀑布,而宋代文化则是承接这个瀑布的深潭。一切艺术门类到了宋代都臻于极致,我们现在的各色收藏家如果弄到了宋代的一点文物遗留,都会心魄俱夺。就连被唐代写尽了的诗,也在宋代延续出陆游这样的高峰。当然,若要问宋代文化留在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记忆是什么,我想一定是宋词。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词,而不是诗,因为词和音乐紧紧连在一起,长长短短的有一种不受控制的自由魅力。
我想我们还是用对付唐诗的老办法,请大家从宏观回到微观,谈谈在自己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宋词。
刘璇:我喜欢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抒写了忠贞不渝的爱情,字字珠玑。还有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尤其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让人回味无穷。
王牧笛:还有《声声慢》啊,梁启超评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时说,那种茕独?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的。
王安安:我喜欢苏东坡,觉得他的魅力就在于突然间的柔情。比如《江城子》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后,突然有一个明快的“小轩窗,正梳妆”。像“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也是传诵千古的名句。苏东坡不仅有这些情感丰富的作品,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更有人生的豪迈:“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欧阳霄:我对陆游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两句较短的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一读这八个字,那种悲愤、无奈,收复失土无望的绝望心情就能感同身受,非常有感染力。
吕帆:我更喜欢辛弃疾,他既有抑郁的气质,“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也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恣意。
余秋雨:秦观当然不错,但谁让你们一口气排出了苏东坡、陆游、辛弃疾,这可把秦观给比下去了。这几位,再加一个李清照,已经齐齐地把词的制高点占领了。
对我来说,“大宋”之“大”,一半来自宋词里的眼界和气象。我一直认为,如果说古诗容易束缚现代人的思想,那么,这个毛病在宋词里是找不到的。我更鼓励年轻人多背诵一点宋词,甚至超过唐诗。原因是,宋词的长短句式更能体现中华语文的音乐节奏,收纵张弛别有千秋。
从人格特征而言,宋代词人有豪放派和婉约派之分,但不管哪一派,他们都有可爱的剑侠之气。对于他们,我在后面还会提到。
宋代另一项辉煌的文化成果,就是书画。
在这里,我想展示一些比较著名的宋画。比如请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马远的《踏歌图》,李公麟的《五马图》,以及前面说到过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这个《清明上河图》前些年在上海展出的时候得排两个小时的队才能买到票。买票队伍里有几个癌症老人,大家说你们不要排了,到前面去吧。他们说不,面对《清明上河图》,必须站两个小时。这事让我很感动。还有梁楷的《太白行吟图》,你看这幅人物画笔墨那么简单、省俭、奔放,却充满了浪漫气息,想不出还有更好的笔法能够描绘李白。赵佶的《芙蓉锦鸡图》,还有他的另外一些画也不错。
宋代的书法艺术,一般概括为“苏、黄、米、蔡”四人,也就是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但现在有不少人认为蔡应该是蔡京,当时只是因为他政治名声太坏,才调了包。这四个人,书法技术最高的是米芾,但就整体格调而言,还是应该首推苏东坡。《黄州寒食帖》便是最好的证明。读一般的优秀书法是可以淡化内容的,但面对苏东坡的书法就不行,非要品味他笔墨间的情致、声调不可,一品味,那种身处困厄中的文化灵魂又立即将你笼罩。这是黄庭坚、米芾、蔡襄他们所做不到的了。
由此我联想到一个比喻。我们一般看时装表演,当然会注意模特儿,但着眼点还在于服装。但是,也有个别世界级模特儿实在太杰出了,她的体态、神态、步态传达出一种强大的生命状态,使人们不能不把注意力的重心从服装本身移开。如果说,其他书法家的书法像那些模特儿身上的服装,那么,苏东坡则是那种极少数让人神魂颠倒的模特儿,他的生命状态已经把外部形式牢牢控制住了。
宋代的那么多作品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典雅。
典雅两个字放在很多地方都合适,但要把它作为一个时代的概括并趋于极致,只能是宋代文化。
但是,就像所有的典雅都带有脆弱性一样,宋代的典雅也是脆弱的。边关吃紧,政权危殆,文人从政,力不从心……但我想,在脆弱的大环境中保持典雅,这才是典雅这个词汇真正的魅力所在。在美学上我们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就会进入典雅的本性,那是秋暮凉凉下所固守的那一脉很容易破碎的品质。
我曾经在西班牙看到过一座宫殿,建造之时,周围已经被敌军包围了两百年,周边所有的城池都已经被攻克。它只是一座孤城,或者明天灭亡,或者明年灭亡,或者再过十年灭亡,但灭亡是肯定的。所以该城的居民干脆选择做艺术家,就像临死前对自己做最后的化妆。那个典雅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那是一种不依赖实力,不追求喝彩,不期待轰动的典雅。真正的典雅应该是这样的,这是美学上完全超越实利、超越反应的一个范畴,一种失去前途的精雕细刻,结果,反而雕镂出了一种纯粹的美学前途。我在《行者无疆》一书中把这种美学现象说成是“死前细妆”,可能太悲凉了一点,那就可以加上我在《霜冷长河》中提出的一个概念:绝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