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在甲骨文、商代、老子、孔子之后,接下来应该讨论哪一个重大文化现象?这一定会引起争议,因为在攀越了几座无可争议的高峰之后,前后的大山很多,选哪一座都风光无限。但是,我们还是要为当代广大民众选一选。我希望听到不同意见,然后再来讨论。顺便还请说一说,文化记忆对一个民族而言,是多一点好,还是少一点好,程度又是如何?
丛治辰:我觉得文化记忆过多不好,过少也不好,均衡就好。就像某个著名的洋快餐广告语说的,均衡的营养对于我们才是健康的。对于一个民族来讲,也是均衡一点为好。在讨论了甲骨文、老子、孔子之后,我想下一个值得记忆的应该是与他们的思维有一点不同的,能构成一个互补关系的思想家,我推荐公孙龙。我的理由很简单,“缺什么补什么”,在整个中国文化长河中,逻辑学一直很缺乏,直到近代以来,许多大家像金岳霖先生,都要去西方学习逻辑学。其实我们的老祖宗本身就有好的逻辑学传统,从公孙龙身上,包括从后期墨家身上,学一点逻辑学的知识,会让我们对近代的理性、近代的科学有更好的理解。
王安安:我推荐的候选人是庄子。现在中国人对艺术的兴趣越来越浓,各种画展、各种艺术展览都是人头攒动。但在大量外国艺术作品进入中国的时刻,我们不禁反思,为什么现代中国没有艺术的精神和审美的精神?其实中国艺术的思想渊源和文化渊源是从庄子这儿来的。所以我认为庄子很值得大家研究和记忆。
余秋雨:丛治辰的想法很有趣。但是,我们对于古代经典,不能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这就像不能让我们年迈的曾祖父,去修剪花园的大草坪,尽管曾祖父年轻时务过农,而我们的草坪又一直杂草丛生,需要修剪。我们古代确实有过不错的逻辑学,这可以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但是从实际的民众需要而言,则应该重新打造以科学精神为基础的现代逻辑学构架。我本人的逻辑学基础是从欧几里德几何学打下的,在这方面,不必要强调民族界限。
庄子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代表着一种后世无法取代的人生态度和艺术精神,是东方文明的标志之一,对于一般民众而言,比公孙龙更值得记忆。
魏然:我认为韩非子也应该被记忆。在诸子百家的学说当中,真正脱颖而出,为统治者所采用并且成功实践的是韩非子代表的法家学说。中国古代形成发达的中央集权政治跟法家密不可分。
余秋雨:几千年来的中国政权中,法家一直是一个核心结构。麻烦的是,它太普及了,一种畸形的普及。法家提出的“法、术、势”,除了“法”的概念比较艰深外,“术”和“势”的概念几乎成了一般文化人读解中国历史的基本门径。权术、谋术、拉帮结派、造势炒作……成了人们对中国文化的低层领悟而渗入很多人的骨髓。直到今天,很多历史评论、文化演讲,包括历史题材的电视剧、电影、小说,都很少离开这个格局。因此,我主张在学术上为法家正名,让它恢复作为一种古典政治学和管理学的宏大内涵,但在民族记忆上,却应该淡化它,不要火上加油,不要继续张扬。
丛治辰:作家阿城曾经说,“文化不是味精”,文化太多了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我们真正需要继承的是精髓性的文化。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讲,主要还是应该继承孔孟学说的一些亮点,比如说“忠”、“孝”、“仁”、“义”、“和平”、“浩然之气”等。
余秋雨:如果缩小到只有孔孟之道,又太单调了。
诸丛瑜:对不起,秋雨老师,您的观点和刚才发言同学的观点我都不能同意。我认为这是一种精英主义立场的观点。普通民众的文化记忆的多少和内容都不是任何人可以为之选择和设定的,文化记忆是一件非常个性化的事情。在新闻学里面有一个理论叫做选择性记忆,是说受众可能对新闻作选择性的记忆。我认为对于文化记忆而言,实际上也是一个选择性记忆的过程,比如说,一个从小爱好军事的人,可能会对孔子、孟子没什么感觉,却会记住白起、王翦等人,一个喜欢水利的人则会记住郑国、李冰这样的名字。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是由许许多多的个性化记忆组成的谱系。
余秋雨:你这里有一个潜在的假设,就是你把非常漫长的文化资源,当做全部摊开在广大民众面前可供挑拣的对象,其实不是这样的。一般民众不存在这种可以任意挑选的自由,由于教育和专业的局限,大家并不知道有那么多资源,知道一点的又无从选择,因此,所谓无限个性化的选择,有可能是取消选择。就像我们在一个极大的范围内选举领导人,如果没有候选人,便完全无法实行。这里就出现了文化人的责任,为一个时代选择一个进一步选择的范围,并把选择的理由讨论清楚。这个过程,也是启蒙的一部分。
魏然:那么我推荐一个人,他在几千年前就发出了个人主义的微弱呼声,他就是杨朱。我们中国一直是推崇集体主义的,他非常重视个人的价值。
余秋雨:遗憾的是,杨朱留下的资料太少,我们不能了解他系统的论述。他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般认为是极端利己主义,但既然能在智者如云的时代成为一个思想流派,一定不会那么浅薄。他可能会认为,“天下”是一个空洞概念,因此也可能是一个虚假概念,而个体是实在的。安顿个体,不让他们制造“利天下”或“害天下”的借口,因此不随便拔毛,才会构成一种以利己主义为基础的秩序。——但这只是猜想。我们不能凭着猜想来选择记忆。
刘璇:那我来推荐一位研究资料比较多的先秦思想家——孙子,尤其是他的“慎战”思想。孙子认为战争不是一个必要的手段,只是最后的手段。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短兵相接、攻城掠地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最下策的选择。战争是国之大事,需要谨慎。胡锦涛主席访问美国的时候,赠给小布什一本《孙子兵法》,他的寓意很明显。自布什当政以来,他在中东是“伐谋”不足,“伐兵”有余,孙子说“全城为上”,布什则是逢城必破。胡锦涛主席送书的寓意恐怕在于——世界需要和谐,美国要懂得节制。孙子的“慎战”思想,是值得当今全世界重新记忆的。
丛治辰:我倒觉得从文化记忆这个“高尚”的口袋中,最不应该拿出来的就是孙子。孙子心机太多,良知太少。当下孙子已经很泛滥了,处处是《孙子兵法》与商战、与市场竞争、与企业管理。我们已经把孙子泛滥化、庸俗化,甚至妖邪化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既然孙子审慎地对待战争,我们也应该审慎地对待孙子。
刘璇: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已经把孙子泛滥化、庸俗化,甚至妖邪化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还原本真的孙子,去看看《孙子兵法》到底是怎样的一部书。
王牧笛:但是对于孙子、韩非子,现在人们大肆宣扬的是兵家、法家的谋略智慧术,是些阴暗的东西,会带来严重后果。我认为孟子的性善论是一个强心剂,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万小龙:各位,你们刚才讲了这么多,无论老子、孔子、孟子,还是孙子,都是很精英化的人物,然而我们的老百姓到哪里去了呢?精英学者都在津津乐道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但是我们的贩夫走卒,我们的引车卖浆者,他们的英雄肯定不是孔子,不是孟子,也不是孙子。他们有自己的偶像,从金庸小说的流行可见,武侠、任侠的精神,实际上是中国民间社会几千年来非常崇尚也非常渴望的精神,将这种精神体现得最明显的还是墨家,是墨子。王小波写过一本书叫《沉默的大多数》,我觉得沉默的大多数并不是知识分子,而是知识分子所想代言的那个平民阶层。他们才是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数。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很庆幸有这样一个叫墨翟的人,代表了那一批沉默的大多数,使那个时代变得如此丰富、灿烂。无数标榜自己代表着沉默的大多数的那批社会精英们,我想问问他们,你是否真正了解那批沉默的大多数?
郭战伟:我也同意我们最该记忆墨子。除了刚才这位同学提到的他来自草根阶层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强调实践性。这可能是中国文化中最为缺乏的一点。中国读书人,自古以来都是崇尚空谈不讲求务实,而墨子在这方面提出了很多有意义的观点,他值得被记忆。
王安安:刚才听了这么多同学的意见,纵览了中国先秦哲学史上如此多的思想家,令人疑惑的是几乎没有人提出“快乐”这个词。大家乐此不疲地畅言如何改造社会,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怎么样去搞定国家,搞定君主,搞定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人提出要使自己获得心灵的自由,获得心灵的快乐。幸好我们还有庄子。在记住这么多“家”的同时,我们一定不要忘了庄子,不要忘了让自己的心灵获得一份宁静、一份快乐、一份自由,我觉得这倒是现在中国人最缺乏的东西。
余秋雨:我赞成把墨子和庄子作为我们下一步谈论的重点对象。其实,在先秦思想家中,提出“人本善”的孟子和“人本恶”的荀子,都具有极高的理论价值,因为他们为儒学提供了人性论基础。而且,还提出了“民本”、“王道”、“仁政”、“一天下”等影响中国历史两千年的政治学理论。但是,我们既然已经把孔子选为儒家的代表,就只能把他们放在那个大家庭里了。其实,他们在很多学术层面上,已经高于孔子。
墨子很容易被遗忘,却不该被遗忘。刚才刘璇称赞孙子的“慎战”思想,而墨子干脆提出了“非攻”,观念更明确了。他还提出过“兼爱”,这在中国思想界简直是空谷足音,因此直到近代,连孙中山、梁启超这些很有世界眼光的人,也认为中国最需要墨子。
至于庄子,正如王安安所说,他给人一种心灵的快乐。我要说明的是,庄子为心灵提供快乐的依据,一是自然,二是艺术,因此很“现代”,可以作为我们对那个精神极为丰裕的时代的终结,尽管在时间上,他并不是最后。
自然的诗化,诗化的自然,是最美好的精神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