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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第四课 文明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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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对于第一个文化记忆——有关商代的文化记忆,我们差不多讲了一个月。而且,我们到今天还没有讲记忆本身的内容,而是努力梳理一种文化记忆被唤醒的艰难性。请注意,在一般意义上讲点历史事件和古老话语,并不属于我们所说的文化记忆的唤醒,倒很可能是一种催眠。文化是全民族的一种沉淀,如要唤醒必然翻江倒海,甚至会把试图唤醒者也卷落其间。由此可见,文化实在是兜底的大事,与人人相关,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上却险峻万状。可谓“一脉之颤,十方震动”。这个意思可能超越任何以前对文化的理解,因此我要花费那么多时间。

现在,我们可以稍稍一窥被唤醒的文化记忆的内容了。

先要问一问大家,你们有谁是河南人?如果不是,那么,有没有到过河南?

(现场学生一一表示,自己既不是河南人,也没有到过河南。)

必须承认,在中国文化史上,河南的地位非常重要。不管是更早的商丘还是现在讲的安阳。商之前,要寻找夏的痕迹,大概也离不开河南。如果要对商前期的都城做进一步了解,那么,郑州的商代城,很容易成为我们关注的对象。总之,中国文化的早期记忆,都和河南密切相关。

你们都不是河南人,也没有在河南落过脚,那么接下来这个问题就很有趣了。我要问:你们对商代有什么印象?

王牧笛:商代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似神似鬼的朝代。我了解商代是通过一些艺术品,可能那时的人不认为那是艺术品,但是今天看来很有艺术价值。很多艺术作品上面的纹路,都有宗教色彩,比如在一些玉器上出现的飞鸟,就是图腾的象征。商代器物上的线条没有具体的一条龙或一只鸟,而是比较抽象的符号。它的器物主要是礼器和祭器,比较有威慑力,有一种明丽之美。

金子:一提起商代,我的头脑中就会浮现出两样东西——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可以说青铜器构成了我对商代的核心理解。

丛治辰:在我所学的商史当中也充斥着商人的战争、杀戮和骄淫奢侈的生活,仿佛就是这些导致了商朝的灭亡。而我更看重商人在文化上的成就和对美的追求。他们的艺术风格,比今天更加飘逸,更加有想象力。

王秋实: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商朝代表性器物是两种,一种是青铜器,另外一种是玉器。青铜器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是酒器,另外一个是祭器,就是那些鼎。司母戊大方鼎体现了商朝高度的文化水准和铸造艺术,我觉得这是留给当代人最深刻的文化记忆。还有就是我们前面说了很久的,非常丰富的甲骨宝藏。

王安安:我不知道这样的一种对比是否牵强:我看过古罗马展,我觉得商代有点像古罗马的感觉。它的骄奢淫逸也好,它的高度发达的文明也好,它的喜好征战,它的奴隶制度和《封神演义》中的故事,是很阳刚的一种气质,非常硬朗,非常强悍。

余秋雨:从甲骨文中可以看出,商代在世界古文明中已经在几方面处于领先地位。

第一,天象观察的系统性和精确性。《中国科技史》的作者李约瑟先生说,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前,中国始终是一个对天文历法研究最系统、最精确的国度。这一点,我们可以有信心地说是从商代开始的。欧洲比较完善的现代天文历法,有很多是与航海连在一起的。我在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考察的时候,发现哥伦布等人在出发前做了很多准备,大多与天文观察相联系,他们出发后的实地观察又使天文研究大为发展。但是,作为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从远古开始就要看天种地,在这方面的研究也非常发达。商代,已经用完整的资料证明了这一点。

第二,商代在铸造青铜器方面成就卓著。我们一方面知道商代青铜器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和雄伟,另一方面,从甲骨文留下的占卜资料看,商代在冶金材料的选择和冶炼方面已达到了当时世界的最高水平。

第三是农业,特别是农作物的播种技术。畜牧业、打猎、渔业等方面也都在卜辞中有大量记载,完整地呈现出一种“精耕细作型”的农耕文明。

还有让人惊讶的医学。现代科学家从卜辞里研究发现,外科、内科、五官科、妇科、小儿科、传染病的一些基本项目在商代基本都具备了,针灸也已经很发达。

还有,商代已经有了像模像样、比较完整的教育事业,外面的人也到殷地来读书,有很多这样的记载。

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中国古代社会。商文化的辐射相当可观:北至辽,东至海,西至甘陇川即现在甘肃四川这一带,南面一直到洞庭湖和鄱阳湖。世界其他古文明在面积上都远远比不上商代。比如埃及,沿尼罗河的上埃及和下埃及加在一起,再把巴比伦文明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河文明的那块星月形的土地连在一起,再把印度河和恒河文明加在一起,地域总和大概也不到商文明的十分之一。

正如在座各位感觉的那样,商朝也是一个凶猛的朝代,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文明高度成熟并突飞猛进的朝代。商代存在很多让现代人不可忍受的残忍,你们如果去看安阳的殷墟博物馆,会看到有一些骨骸的人为分离。文明常常要靠不文明的手段才能建立,但文明之所以成为文明而没有沦为野蛮,又必然有一种自我控制的力量。我们以后要讲到的诸子百家关于社会结构、社会管理和文明走向的谈论,都与此有关。

商代的文化记忆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提供了诸子百家思考的资源。而且,其中有一些资源一直没有中断。正是商代这些基本资源的延续性,决定了诸子百家学说的可理解性。

在二十世纪,重见天日的商代文明给我们送来的最珍贵的礼物是什么?当然不是当时的科技、经济、政治。这些即使再杰的,是经过时代筛选后的美学成果。这就是美的独特力量。我想谁也不会否认:商代青铜器和玉器的结构、形式、图案,显示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审美开端。乍一看,我们可以模仿、复制它们,甚至很逼真,但仔细一想,那是我们几千年前的祖先的原创,那么奇幻,又那么单纯。在想象力和天真性上完全无法模仿和复制。这不能不让我们在自豪之余产生惶恐。

长期以来,国内外历史学家总是把物质进步、思想进步看成是一个时代的归结。其实,最终具有归结意义的是审美结构。也就是说,真、善、美这三元组合,以美为归结。这是我们所主张的“审美历史学”。美不是历史的点缀,而是历史的概括。这样的观点当然具有极大的挑战性,我以后有机会可以专门讲几课。今天只能浅尝辄止,大家只需明白,商代历史的归结是青铜器和玉器,就像唐代历史的归结是唐诗,或者说,欧洲好几个历史阶段的归结是希腊神话,是达·芬奇和莎士比亚,而不是那些军事政治强人。

迄今为止,如果说中国人心中的历史审美图像系列有一个奠基处,那就是商代。有时在国外看到人们总喜欢用戏剧脸谱代表中国人的审美图像,我心里很着急,尽管我是戏剧研究者,但总觉得应该大大往前。

商代的青铜器单就其形体和比例就会让后代许许多多的艺术设计师汗颜。

透过青铜器的线条,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不拘小节的群体;透过青铜器的比例,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一切都要求安顿得恰到好处的社会结构。只有在这种群体心理沉淀中,青铜器才会那么得体,那么大气,那么精美。

这里特别需要给大家引入一个符号——饕餮纹。这个符号在中国美学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青铜器里大量已经成为模式的图案,是由一种凶猛、贪婪的野兽头部提炼出来的。当它提炼出来之后还保持着线条的威猛、狰狞,但已经变成图案了,成为当时文化共性的基本图像。

饕餮纹后来慢慢地离开凶猛、贪婪的原始形态,变得越来越抽象,但线条的力度始终保存,这有点惊人。它的不再贪婪,不再凶猛,按照美学上的说法就叫“积淀”了,内容积淀成形式。我们习惯讲“内容决定形式”,其实在这个意义上形式的价值可能会更高,因为它对于复杂的内容有一种收纳能力。饕餮纹积淀了一个残酷而艰难的血与火的时代。饕餮纹使商代由伟大走向美丽,并用一种形式保存住了伟大和美丽。

除了饕餮纹,我们还要说一说甲骨文里展现的另一种审美形式,那就是书法。甲骨文不是最原始的文字,是文字比较成熟的形态。像半坡文化遗址和红山文化遗址里的一些象形符号,比甲骨文古老很多。对比一看就能发现,甲骨文已经进行过长时间的提炼了。

甲骨文里的象形文字与埃及卢克索太阳神庙廊柱里的象形文字区别很大。甲骨文的象形文字,是高度进化了的象形文字。它摆脱了埃及早期象形文字那样对自然物种的直接描摹功能,而是全部线条化了。线条又经过简化、净化,变成一种具有抽象度的通用符号。但是,文字除了实用意义之外还有审美意义,就是要求每一个字拿出来都好看。这个时候,早期的书法家出现了。这是除了饕餮纹之外,商代审美的第二重点,也是中国书法艺术的起点。

商代的第三个美学贡献,是“美”的概念的正式确立。在甲骨文里,第一次出现了“美”字。从象形的角度解释,我们古人比较讲究物质,羊大了就觉得美,但是许慎作了补充,这个“美”字里面包含着“甘”字的含义。这就由物态上升到味态,由体量上升到风味了。现在一些学者,包括我的朋友萧兵先生提出“美”字的组合不是“羊”、“大”,而是“羊”、“人”。那就是“羊人为美”,即羊和人连在一起为美,这个意义就很不一样了,进入到了文化人类学的范畴。古希腊有羊人剧,古人最早进行表演的时候往往模仿动物的形象,羊是人最喜欢模仿的一种对象。所以在中国文字里,这个“美”字,一定也是和当时舞蹈联系在一起的。这个舞者,在当时就是巫。如果看看和商代同时代的三星堆遗址,就可以知道古人的舞蹈是怎么回事,知道把模仿动物的人形作为美是多么自然。

商代完整地创造了“美”字,而且不久之后,中国的智者们已经把它和“善”分开来讨论了,叫尽善尽美。“美”字有了一种独立的关照,这就了不得。加上前面讲到的饕餮纹和甲骨文书法,商代在审美意义上已经开拓得比较完整。

总之,在我最看重的审美图像系列上,商代有资格、有资本作为我们的首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