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笑道:“说你运销处坐了也白坐,我还不是从供应科听来的。幸亏调去幼儿园,孩子们不会笑话你。”
程开颜娇嗔着不依,可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
宋运辉他们俩吃完就走,比杨巡走得早。离开时候,宋运辉特意过去将一张名片交给杨巡,让杨巡有空过去坐坐。这是宋运辉为了新工作,在外贸公司人士指点下特别到上海定做的名片,一面中文,一面全是英文。杨巡还是第一次见到名片,新奇得不得了,非要问岀在哪儿可以做名片才作罢。
送走宋运辉两个,杨巡对着名片留恋不已,嘴里一叠声的“派头,噱头”,打定主意也一定要印他妈的几百张,几千张,这玩意儿拿出去,可比介绍信派头多了。
可杨巡终究没能在本地印刷厂印成名片,他吃完中饭就去张罗他一见钟情的名片,可双方谈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厂拿出来的纸片不够挺刮白净,二者是那家校办印刷厂不让他印,说他没有单位证明。两下里不合眼缘。
杨巡也是略带醉意,没滑头滑脑地想尽偏方非印不可,谈不拢就爽快地走开,一个人骑着辆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车回家。回家有一座山要翻,自为了卖馒头骑一辆自行车起,他都是从山脚平坦处开始加速,直踩得风声呼呼,一鼓作气冲上最高点,他控制得好,总是在最高点达到一瞬间的零速,然后兜着满怀清爽的山风如自由落体般地飞翔,直冲到家门口。今天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点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时候用尽在东北驮几十捆电线走街串巷的力气,连羽绒服都是打足气似的鼓胀起来,一如被拎岀水面一肚子气的河豚。果然,一举冲上坡顶,只是多日不练,力气没有使得恰到好处,没在坡顶略一停顿,不得不使上并不怎么好使的刹车。
回到家,是小妹杨逦先脆生生叫着迎岀来,小妹穿的鲜红羽绒服羽绒裤,还有头上戴的粉红绒线帽,都是他从东北买来,小妹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也穿着。小妹上来就叽叽喳喳汇报,“大哥,二哥不肯读书,一定要跟你去东北。”“表姑来了,嘻嘻,听说给你介绍那个呢。”杨巡心说,他这回衣锦还乡,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做媒,他很欢迎,有钱了,谁不向往有个女朋友呢?只是回家看了好几个,没一个中意的。他如今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看到那些个手上冻疮长得红萝卜似的柴禾妞并不待见。但是,他不排斥,看就看呗,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鼓鼓涨涨花布棉袄罩衫的柴禾妞,杨巡这就倒了胃口,与表姑寒暄几句就拉着杨速走到后院,严厉地问:“你跟妈说不上学了?”
杨速有点畏惧大哥,低声道:“哥,做生意磨尖的屁股,再也坐不稳课桌椅了。让我跟你去吧,我们老大个仓库,你放心让别人管吗?”
“放心,我怎么不放心,老王仓库不也是叫别人管着?你不读书我才睡不安心。别跟我争,我这儿没商量,除非你说动妈。”杨巡酒后尿涨,找个围墙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没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妈说让我跟你去。”杨速隔着低矮破旧的围墙回答。“妈说我从来不是读书的料,不像大哥和杨连。但妈要我自己跟你说。”
杨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妈的意思,从围墙外转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别跟我磨,晚上我和妈谈谈,你就是次次考鸭蛋也得给我上教室坐着。”
杨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来上学,你一向功课好。我去挣钱,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你那么能?”杨巡忽然展开笑脸,扬声道:“杨逦,你又偷听,你也不换件变色龙衣服出来偷听。”
“大哥给我买。”杨逦笑着跑出来,撒娇地扭着杨巡的手臂,“大哥,我铅笔又断了,卷笔刀不好使,还是你削的最好。大哥,还得磨刀。”
杨巡警告似的瞪杨速一眼,被妹妹扭进屋去,将钢锯条磨出来的小刀在油石上来回地磨。这边表姑有意问他:“杨巡,对象找了没?”
杨巡嬉皮笑脸地道:“想找,癞蛤蟆想找个天鹅吃吃呢。”
杨母意会,儿子不中意那姑娘,便跟上一句:“这小子,嘴巴没个正经。谁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与那姑娘都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再勉强,坐坐走了。杨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说:“这三天来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来总和还多。害我都没时间给你们做包子。杨连,看看面粉发好没?别找借口总坐火柜上。”
“好啦。”杨连推开作业,纵身跳下温暖的火柜,又从被窝挖出一大甑发得极好的面,自觉开始揉面。这套散手,杨家五口个个都会。杨速骨朵着嘴巴进来,自觉斩肉剁葱。杨巡去灶下生火,空闲不添柴的时候,一只脚拉风箱,两手腾出来替妹妹削铅笔,杨母将一只肥鸡汆进大锅,上面盖上蒸笼,先蒸上一笼甜馒头。只有小妹彤红的身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一屋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杨家今年才得有鱼有肉,过年有个过年样。
晚上,等弟妹们都跑外面放鞭炮,杨巡才与妈轻声商量杨速读书的事。对自己这个能力很强,在村里做妇女主任的妈,杨巡向来不敢转弯抹角。“妈,让杨速留下来读书,你别担心我心里委屈,我做大儿子的让你和弟妹们生活过得好,我很得意。等他们读上大学挣来工资,我再找机会读书,有的是机会。杨速本来就不肯读书,离开学校在社会上再混几年,他更不肯坐下来读书,他现在不读以后没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可你一个人…好歹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来读书。”生活的艰苦,让杨母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
杨巡笑道:“那还不够点,三个以后还都得读大学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过后我们盖幢水泥三层楼,以后不用台风来时担心屋顶吹跑。妈,别担心我,现在不比刚去东北那时候,现在去我到处都是朋友,不怕。”
杨母沉吟道:“要不,看中个好姑娘,带她一起去东北吧,只怕人家好好姑娘肯不肯陪你去吃苦,再说你也没到结婚年龄。”
“妈…”杨巡有点不好意思,但见妈很是认真,不像玩笑,他倒是心动。在东北城市里,晚上常见男女一对一对儿地挎膀子亲昵地逛街,角落处做儿童不宜的举动,他少年男子,看着不知多羡慕。
“妈什么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没找到个姑娘一起去,杨速还是跟你走。”
“不行,杨速不能走。杨速性格闷,性格闷的人不读点书,看上去整一蔫人,性格闷的人读点书模样白净一点才摆得出去。我们不能毁他。”说到最后,杨巡不知不觉口气露出斩钉截铁的断然。
杨母看看儿子,不知不觉都点头同意了。虽然她自己也刚强,可看到长子更有出息,做妈的很愿意在长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杨巡买来的鞭炮,杨速读书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杨速很是失望,可只能听母亲哥哥的。杨逦和杨连不知情,兴奋地说今天的二踢脚都响两声,非常吉利,挨杨母啧了个“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守到十二点,又去放了几只鞭炮,美美吃一碗汤圆,才杨母与杨逦睡温暖的火柜,三兄弟挤一张木板大床睡觉。
这个春节,开天辟地头一次的,杨母让四兄妹撒开了吃。一条两斤重红烧鲤鱼上来,五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一只肥鸡白切,只够吃两天。二十只皮蛋只需四个早上就全蘸着酱油吃完。杨巡东北带来的肉肠早在春节前就消失无踪,留不到过年。三个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只三斤重的红烧蹄胖,杨母不得不将之破相,一分为二,一餐上半只,否则一顿就不见踪影。杨逦也不弱,最好的,哥哥们都自觉让给杨逦。杨母说,一家五口张开嘴,合起来整一只大畚斗。
不过,四兄妹也有吃腻的时候,到初四,就抢着吃妈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鱼大肉,方显过年日子之丰美。
雷东宝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过去,远远就见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见屋顶上好像是宋运辉他们小夫妻在放鞭炮。宋运辉他们也看到他来,麻溜就下楼来迎了。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里喝茶吃瓜子,雷东宝已经找不到当年宋运萍的身影,这是他在这新屋里唯一的遗憾。
吃中饭时候,宋运辉问起雷东宝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巡的常在登峰电线厂买电线的男孩子,雷东宝想都不用想,直接就道:“知道,我看着他发财。小伙子滑头,整个滑头,从头滑到脚。”
宋运辉笑道:“对,就是滑头,以前常来这儿卖馒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滑头的人,可偏偏初一看还挺实诚。现在做得很好了?我听说他还要从你登峰进两车电线,多大的两车?”
“带蓬的绿解放车,满满两车,这回都是他自己的货。你说他一年来赚了多少,都值几个万元户了,别看他年纪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运辉大惊,再想昨天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小子已经是几万元户,他冲他母亲道:“我们说的是小杨馒头。”
“啥,小杨馒头?”宋母的眼睛也惊得桂圆核儿似的滴溜圆,但回过神来就道:“这孩子会做生意,那副算计,人小鬼大。他一来这儿卖馒头,别家都关门算了。”
“昨天那个?看不出啊。愣头愣脑一个挺热情的人呀,哪儿滑头滑脑了。”程开颜也吃惊。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么办法都想得岀。”雷东宝把杨巡电线短尺、批量压价等事简单介绍,“否则你说我哪会认识一个买登峰电线的,每次小杨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烦得很。”
“可不是那样,他哪可能那么快赚钱。不过太歪门邪道了点。”宋运辉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门邪道,才平心静气。“难怪现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家人面前,雷东宝口无遮拦,“是这样,现在最不赚钱的是老师和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大国营还好点,还有奖金福利。现在基本不靠凭票买鱼买肉,那些坐机关的没啥好处,我春节前给几个常给我们办事的送两只鸡几斤牛肉两条鱼几串香肠去,他们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得了。还不如我们小雷家的,每个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么多。你说他们还会造我的反吗?呵呵。”
程开颜心直口快:“那比我们金州好了,我们新车间上半年还愁奖金了,直到小辉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奖金才落实。说起来,小辉的奖金还是水书记特批的,可比起那个小杨馒头,真是差远了。”
宋季山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们稳定,东宝也有小雷家做靠山,万一哪天政策变一变,小杨馒头这种人第一个吃亏,他们还没劳保没医药费,钱挣再多有什么用,不像你们大国营的都是国家包着。”
宋运辉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杨馒头一年挣好几万,寻常人一年生活费只要一千,他一年挣的就够活一辈子,他还靠着什么国营厂干什么?他今年再挣个几万,劳保医药费都在了,不用在乎国家保障。大哥你说是不是?就像你们小雷家,也是没国家保障,可你带着大家挣够钱,给农民都上了保障,由村里包着村民。小杨馒头不会吃亏。”
雷东宝认同,“是啊,靠天靠地,没处去靠,最后还不如靠自己,现在小雷家人,让他们进城当工人都不干,除非户口转成居民户口。不信,你让小杨馒头坐办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要去。管天管地的,人不自由。”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大国营和机关有自身的好处,舞台大,学习的东西全方位,对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净盯着挣钱。不过教师是真的吃亏。”
“不挣钱,什么都白搭。”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
“所以去年才要弄个教师节出来呀,你们看,我最可怜,我是幼儿教师。”程开颜说自己可怜,别人看着只会笑。
“你这样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辉要是肯来小雷家,我立马把电线厂扩了,全交给小辉。你们国营厂里大学生磨洋工,我们村里只能要你们国营厂的工程师来兼职,国家还不许。”
“小辉哪里磨洋工了,小辉连业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呢。”程开颜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运辉终于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来衡量,比如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感觉,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如果没有大国营这个背景,我充其量也只能做个技术员。别说是出国,到北京去国家部委的门都摸不到。”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你不一样,本来你本身水平就好,机关里有些大学生就没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国,明年后年一样能出国,全靠你自己。再说,我们说的是小厂,小厂哪里有大背景,见到县府就差不多了。现在有些集体厂包给厂长,工人更没意思,遇到包得好的还行,遇到包得不好的,医药费都没处报,你不知道?再说包的人又不爱惜机器,我们过年时候机器都上好油怕生锈,他们承包的把机器往死里用,维修时候不肯花钱,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赚足钱跑了,留下一堆废铁给工人,再国营有什么用?所以他们县里让我把几个厂包给个人,我不干,他们骂我贪权,他们懂个屁,看别人包我也包?我跟吃屁?看看那个叫得挺响的海燕衬衫厂步鑫生,现在不是承包岀毛病了吗?厂都要倒了。”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五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候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等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所以杨巡今年初发达,最多是拎些礼物上门走走,吃饭喝酒都不去,都是一家五口子关上门自家吃好的。唯有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一行五个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过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候,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裹着柔软碧绿滑雪衫的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有双大眼睛,不同于他人的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是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有别于欢庆队伍的正经严肃,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正好,那家摆婚宴的就在杨母娘家隔壁没多远,杨巡有意借尿遁出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夹杂在杨母娘家熟人当中,没多久就套取了绿衣女孩的情况。女孩叫戴娇凤,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一家绣花厂工作,大约二十左右岁,听说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门外狗叫鸟鸣此起彼伏。杨巡心说,那当然,这样标致的女孩哪里用得着让媒人牵着上男方家去相,追求的人肯定一箩筐。
女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杨巡,那么一个穿得比新郎还晃眼的男子。两个人就那么隔着几十几百号人,眉来眼去。
杨巡速战速决,立刻回外公家找妈商量,告诉妈有个叫戴娇凤的女孩子,住什么村,她爹叫什么,要妈找人过去提亲。杨母非常热衷,立马跟儿子出去瞧,见那个叫戴娇凤的女孩与新娘坐一桌,显然是伴娘。但杨母以自己几十年经验看人,并不喜欢儿子看上的女孩,感觉那女孩目光太水,举止打扮太风流了点,不像是个可以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可眼看儿子两只眼睛像看到宝藏一样闪闪发亮,杨母这个做妈的异常策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都是先自己谈对象,谈得差不多才让父母找媒人说婚期。杨母要儿子自己先找戴娇凤接触接触。杨母着实不喜欢这样一个风流的女孩做自己的大儿媳,心想着儿子很快就要去东北,没几天时间可以行动,要谈最多也就谈几天,等一年后她大儿子回来过年,戴娇凤这样风流的人还能等着她儿子?
杨巡不疑有他,反而视他妈的话为鼓励,回家后略闷两天,等最近的那个镇上百货商店春节后第一天开门,他立马上门买了一罐最贵的可蒙双色美容霜,又到食品买一包什锦奶糖,包一包奶油话梅和橄榄,都装在他宽大的大衣口袋里,压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娇凤家。他知道见人总得带上小礼,而他虽然不知道戴娇凤的口味,可被妹妹追着买糖买蜜饯总算悟出一些女孩子爱吃零食的道理,想当然地认为戴娇凤肯定也应该喜欢这些。
当两个人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的时候,什么小概率偶然事件都会发生。当杨巡正好问到戴娇凤家三间平房面前,正激动地猜测着戴娇凤在不在家,犹豫着该如何敲门搭讪,如何约戴娇凤出来表明心意,正好戴娇凤端一盆水出来泼外面沟里,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娇凤轻声指点杨巡到村后茶叶山上等她,杨巡喜不自禁地飞跑去了,觉得比小时候与小朋友一起满山遍野玩抓强盗游戏刺激得多。
原来,不止他收集了戴娇凤的资料,戴娇凤也向人背后了解了他。两人坐在茶叶地里,吹着西北风谈得热火朝天。戴娇凤很喜欢杨巡送她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掀开可蒙双色美容霜盖子闻香味,直说杨巡真能买东西。杨巡其实哪里会买这些了,他不过是进店门一看这种双色的最大罐最贵,就买了这种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看,原来罐子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娇凤用生了一些冻疮的手沾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压倒一切般的香。戴娇凤用喷香的手揭开纸包,拈一粒话梅要杨巡一起吃,杨巡从来不知道话梅竟然如此香甜。
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符合杨巡一向的行事风格。初十,杨巡就载着戴娇凤去他家跟他妈谈,当天又杀奔戴娇凤家。两家父母都当这两个小年轻是儿戏,哪有三天就确定关系的,都没太认真当回事,都说结婚登记还早,先慢慢认识,不急着下步。不过,细微的区别是,杨母使的是拖延之计,希望杨巡去了东北就忘记这姑娘或者姑娘忘记杨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杨巡,可交往才三天,他们怎可能太拿这事当回事?再说,戴娇凤还比杨巡大上两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担心条件这么好的杨巡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可杨巡不这么看,既然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于是,在后面五天内,杨巡一边忙着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货色,到市内联系汽车安排货运,一边在戴娇凤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无数第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正月十六,元宵节后,在两家父母集体的反对声中,杨巡和戴娇凤带着满脸幸福激动的红晕,乘上装满电线的卡车,奔赴遥远的东北。尤其是戴娇凤什么都没敢带,她是瞒着父母,一意孤行地要跟着杨巡私奔,杨巡的母亲也是在最后一刻,从杨速口中得知杨巡带上了戴娇凤,心里第一个考虑是儿大不由娘了,第二个考虑是戴家父母得杀上杨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杨巡自然是不会想到戴家还会杀上杨家的现实,他把羽绒服给戴娇凤穿了,自己穿上顺手买的军大衣。他与戴娇凤两个坐在后排位置,惘顾前面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备用司机,他张开军大衣将戴娇凤裹进怀里,在宽大严实的军大衣下,两只手胡天胡地,这一路本应无聊艰苦的旅程变得精彩瑰丽。杨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好。
杨巡原本与杨速一起住在仓库边一间小平房,仓库与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厂的资产,在街道厂围墙里。如今杨速不来,戴娇凤来,杨巡当然意思意思让戴娇凤住小平房,他搬床到仓库,伴着电线睡。可天寒地冻,哪里睡得着,一夜醒来,冻得头疼。第三天,杨巡叹着冷叹着头疼,戴娇凤念叨着夜晚害怕,两个人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杨巡没忘给一起做生意的老乡一个交待,请老乡们坐两桌,吃喝个痛快,宣布两人从此是夫妻了。
有个女人的小平房终究是不一样,戴娇凤针线好,白天没事做,给小小窗户装上镶花边的小窗帘,点着煤炉的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很多时候炉头放着一锅肉汤,等杨巡回来,正好肉汤喷香,汆进去几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满足的一顿饭菜。闲暇时候,杨巡带着戴娇凤逛街,杨巡舍得花钱,戴娇凤虽然没带东西出来,可新添的衣服鞋袜好于家中十倍百倍。两个人的小日子甜美而激烈。
戴娇凤最先帮不上忙,但见杨巡每天进进出出地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开始让杨巡教着熟悉仓库中的货物,也慢慢开始大胆接听电话,顺手记录帐目。杨巡见她肯帮忙,自是欢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娇凤像杨速一样也骑着自行车送货,他只要娇妻在小平房接听隔壁转来的电话,记录进出帐目,管好他们的小家就行。送货,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个老乡带来的同龄人帮忙,虽然生意进一步扩大,可进出理得有条不紊,收入日见增长。生意做熟了,很多时候都是买主自己上门来拿货,戴娇凤早已能熟练点数发货,收钱存银行,一点不会搞错,是个很好的贤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