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照不宣,但老徐心想,这个小孩真是不简单,这么小年纪,嘴巴竟是严到一点不露他究竟是准备站到哪一边。他不知宋运辉家境使然,从小话少,因此,对宋运辉,老徐又有点欣赏,又有点忌惮,他这个人精说话不免也小心了起来。“金州改造的事,我离开时间长,具体已经不能确定什么最适合金州,不能帮你提出参考意见。不过对于第二页的内容,我看你还是考虑得不够全面,我给你列个提纲,回头你做一份正式的可行性分析。至于数据,你不必再去档案室查,毕竟不很针对,我介绍你去中国技术进出口总公司问问,你们以后的设备有可能通过他们进口,他们知道有些设备的生产厂商在北京设有常驻点,你不如直接找上门去问外商要资料。你最了解金州的技术参数,这样拿来的资料也能有所针对。”
“是,我明白了,谢谢您。能不能敬您一杯?”宋运辉一点就通,豁然开朗。
老徐笑道:“滑头,拿着我的酒菜借花献佛。以后做成事,专程来北京摆宴请我,不过,叫东宝一起来。”
宋运辉本来被老徐逗得发笑,但后面一句让他为难,他不愿在老徐面前阳奉阴违。老徐了然,自己举杯碰了一下,遗憾地道:“你们两个都是好样的,你别太顽固。不过不勉强你。等你做好可行性分析,回头给我寄一份。”
宋运辉忽然很想问问,老徐是看在雷东宝的面上帮他,还是看在水书记的面上帮他,更抑或是看在他宋运辉这个后进后生帮他。但他终究是没问。老徐酒量很好,可宋运辉却不胜酒力,只好投降不喝。老徐一手拿杯子,一手写字,一边写,一边还问宋运辉这个意思懂吗那个名词懂吗,非常周到。从问话里,宋运辉已经了解到大概,心里一直嘀咕,老徐这是怎么知道的。
老徐写完,将纸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接来一看,先忍不住一声赞,“您字写得真好。”
老徐笑道:“这就跟夸一幅书法用的纸好墨好一样伤人。”
宋运辉听了也笑出来,没法再拘束,心说老徐怎么能说话有张有弛,亲切有趣,他就不行,他沉默寡言,太过认真,他真想学着点。但他没顺势拍上马屁,就低头看那提纲,想把不懂的当场就搞清楚。看完,更是发愣,“原来需要了解那么多?”
“对,不是你凭个人能力能了解的。有些,你这里能完成,有些,得回去组成工作小组来完成。我给的提纲还未必全面,你回去再斟酌着补充。好好干,我在金州时候一直想做这件事,水书记最知道,可当时环境局限,没法达成心愿。你们能完成,我在北京看着也高兴。”
“真希望您回金州。”
“金州有比我更审时度势,魄力更大的人在,你跟着好好干就是。”
宋运辉酒醉饭饱,从徐家告辞出来,一会儿踌躇满志,觉得现在天清月明,终于明白路该怎么走,一会儿又为老徐惋惜,惋惜他儒雅笑容后面掩不住的寂寞,他爱人去世,对他打击真那么大吗?宋运辉想到雷东宝,再想到老徐为雷东宝求情的话,难道老徐也自责?被自责压垮?可无论如何,宋运辉都为老徐这样有才气的人惋惜。
按照老徐的指点,宋运辉拜访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简单穿着,在外商办西装领带面前,相形见拙。但是,当谈论起技术问题来,他胸有成竹,自有气象万千。他的英语,日常对话不行,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可说起专业英语,最先也是磕磕巴巴,可一会儿功夫就飞快流利,像是换了张嘴。他从外商那儿直接取得口头和书面资料若干。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岀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这才放心回去金州。
寻建祥正睡午觉,一见宋运辉开门进来,一骨碌起来,小孩似的嚷道:“带什么吃的回来?”
“要不要脸,一见面就讨吃的。给,京八件,听说把北京小吃一网打尽了。”
宋运辉扔盒子过去,寻建祥一把接了,打开看看,满意,倒是没吃,起身钻出床帘,对油光发亮的宋运辉道:“你床上也有一个小姑娘送来的东西…”
“啧,寻建祥你怎么能帮我收小姑娘的东西,谁的?我退回去。”宋运辉将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脸盆衣服准备去洗澡。
寻建祥道:“你不要?嚯嚯,正好给我。别说你不要,别说!是个美国来的小姑娘特意送来的,你别说你不要。”
“梁思申?”宋运辉东西一扔,窜回床边,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装的礼物,“她什么时候来的?长大了吗?留下什么话没有?”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国货。那个小姑娘很漂亮,气质一流,还帮我干了几件好事。这是什么?”
宋运辉将礼物推给寻建祥,自己拆开一封信看。信封和里面都是英语,这孩子现在看来已经习惯英语。信封上写着,她跟爸爸的车子一起来金州,查到宋老师,但很遗憾没遇见他,跟着寻建祥在外面兜了一圈,见识一下张小姐,刘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运辉心说,张小姐刘小姐是谁?但来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就拆开信看里面的。寻建祥探头过来一看都是英语的,放弃。
信中,梁思申说她在美国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学读书,教育很好,课程比中国轻松,她成绩名列前茅。美国果然让她眼界大开。但她又遇到与中国一样的状况,美国有两个舅舅,舅舅们都不很待见她,外公外婆不是很亲,舅舅的儿女与她也有隔阂,就跟爷爷奶奶伯伯们一样。她只有发奋读书,拼命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以不让他们笑话她。她现在已经数学跳级,跟高年纪的学生一起上数学课。但没人再带她去少年宫学芭蕾,她现在还是跟着老师学小提琴,因为这可以成为外公外婆的骄傲。她很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回家跟爸爸妈妈说,妈妈说,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国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产。她这回是跟着外公外婆回来,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愿回美国。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来,到时她再来看Mr.宋。
宋运辉自己虽然从小吃苦,从不以为苦,可看着梁思申的信,却为小小女孩心疼,看完就问寻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乐吗?有没有可怜巴巴的样子?”
寻建祥贼头贼脑地笑道:“她可怜巴巴?小姑娘能得不得了,别人别被她欺负得可怜巴巴才好。放心,她快乐着呢,坐着她爸车子来去,别提多威风。穿得也帅气,不说了,还有很多事,你洗完澡一起跟你说。唉,你们怎么一路货色,小姑娘什么不好送,送书。”
宋运辉忙拿起厚厚五六本书,都是英语的,看封面似乎是一套,上面写着作者名字都是同一个,Agatha Christie。宋运辉除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之类很出名的国外作者之外,很少知道还有别的,不知道这位Agatha Christie是谁,那么值得梁思申不远万里从美国为他特意背来这么厚厚一堆书。想到断绝音讯三年多,梁思申竟然还记着他,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他分配在金州,还特意赶来金州送来几本书,宋运辉异常感动。他一直惦记着这个小妹妹,他觉得这是正常,成年人都会记得一个要好的人,可小小的梁思申三年多后也还惦记着他,这个认知令宋运辉非常喜欢。他想,无论如何,他都得把这六本书好好通读一遍。
寻建祥其实早憋不住,等宋运辉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洗澡回来,才进门,他就机关枪似的开打了。“你还记得那个张淑桦吗?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转到我们厂生活区一条街上的饮食店…”
“你这下便利了。”
“便利你还是便利我?她一来就到处打听宋运辉,那个戴眼睛的大学生宋运辉,原来她后来看不上我是因为看上你了啊。操,正好你的梁思申来,梁思申头发比你还短,戴一副老大蛤蟆镜,穿一条牛仔短裤,黑色弹力背心,脖子上挂着叮叮当当不知什么玩意儿,就是漂亮,就是没见过。我跟她一说有个花痴迷她宋老师,她一听就来劲,跟我去饮食店吃中饭,结果再巧没有,还遇上一桌吃饭的虞山卿和刘启明。咱哥俩配合得那叫好,一锅儿把三个男女给烩了。”
宋运辉听得目瞪口呆,无法想象梁思申的打扮,怎么感觉很有小流氓模样。至于张淑桦跟他在公园有她妈妈盯梢地逛了半小时后竟然会找上他,宋运辉反而没有感觉,只觉得对不起兄弟,“你说,梁思申穿成那样子,不很阿飞吗?你说明白点,梁思申肯定不会胡乱穿衣服。”
“小姑娘哪会像阿飞,小姑娘一亮相,人家就想到高级,没别的。往刘启明旁边一站,刘启明声响都没了,别看她平日里眼睛长脑门上。虞山卿这老花犯一看见小姑娘就移不开眼睛…”
“刘启明,谁?”宋运辉早已为自己竟然在北京,没能见上一眼梁思申而郁闷,听闻小姑娘很好很象样,心里比别人赞美他还开心。
“刘…呵呵,说来话长,这几天厂里风水轮流转,费厂长时不时回来一趟,主持设备改造大会战,说是要拿出一个好方案来。总工办最近那个忙啊,我下中班还能见到那儿亮着灯。”
“水书记参与没有?”宋运辉心下一沉,想到刘总工的FRC,想到老徐有关知识分子的点评,想到去北京出差前厂里高层的明争暗斗。没想到出门两个月多,回来真有天翻地覆的感觉。
“那还不是对着干吗?整顿办全体归入生技处,归总工办分管,那个虞山卿见风使舵,这就与刘总工好上了,他追机修厂厂长女儿一直没追成,追刘启明倒是一炮打响。两人现在岀双入对的,中饭还一起到饮食店吃。嘿,正好让我们也撞上,我告诉小姑娘说刘启明看不上你,小姑娘气愤了,一张小嘴把刘启明损得捂着脸跑出去。小姑娘对你满嘴都是好话,小嘴跟擦了蜜一样,看到这种破寝室说你床上就是比我的干净,还说这回条件改善了,以前大学时候住的是七个人的寝室。哎,小姑娘以前是不是暗恋你?”
宋运辉脑袋里飞一般地梳理分析来自寻建祥的信息,忽然听到最后一句,猛跳起来,正色道:“胡说,梁思申才多大,小妹妹一样一个人。我们认识时候她才小学。”都忘了在意刘启明即小刘,小刘现在与虞山卿同进同岀。
“心虚了吧,心虚了吧,跳什么跳。”寻建祥怪里怪气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么高,比张淑桦整高出一头。”
“什么?都长那么大了?”宋运辉目瞪口呆,他心里还以为梁思申还是那个小小的小学生,刚见面时候门牙才长出一半。没想到长那么大了,也对,初三了,该上高一的年纪,女孩子该长足了。他想着都欣喜,更是惋惜没有遇上。
“当然,骗你干吗。听我说下去,不说我难受。不是说我们去饮食店吗?一进门就看见刘启明,我高兴了,今天一枪打俩,立马坐到他们旁边一桌。我悄悄告诉小姑娘刘小妞是谁,小姑娘火了,见刘小妞偷偷瞧她,就说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刘小妞红了一张脸,不再偷看,就告诉小姑娘是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么做?小姑娘真太绝了,气得刘小妞吃了亏还得死忍。”寻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着腿又大笑。
宋运辉心说梁思申中文还挺好啊,怎么给他写的信都用英语?寻建祥早不等宋运辉发问,自问自答,“小姑娘就这么走到刘小妞身后,背脊笔挺,跟女王似的,衬得刘小妞跟乡下丫头一样。”寻建祥说着还比划,做出一个梁思申站立的姿势,但宋运辉怎么都看不出什么风度,“小姑娘自报家门,说听寻先生说,刘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说她跟密斯特宋都有四年的老交情,现在回国第一个就来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听,这话跟绕口令似的,刘小妞跟虞山卿两个客气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说她不坐了,她作为好朋友想向刘小姐提个醒,说女孩子穿无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则稍微张开手臂就很不雅观,这话一说出来,刘小妞和张淑桦都夹紧了手臂。小姑娘还当不知道一样地站着,口齿十分清楚地说,穿有点透的化纤衣服最好不好戴白色的内衣,否则透在外面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观,宁可露不可透;穿夏天比较薄的衣服时候里面内衣不能太厚,否则一眼就能让人看清内衣粗糙的轮廓,非常不雅观,宁可外衣穿得差一点,女人的内衣一点马虎不得。这话一出来,店里所有女人都弯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刘小妞羞得一张脸红一阵青一阵,又不好说人家小姑娘,捂着脸跑了。小姑娘还不放过她,非要在后面又好心提醒,劝刘小妞千万别学《围城》说的那种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可怜啊,刘小妞在我们面前一辈子心高气傲,我们都拿她没办法,硬是让我们梁小姑娘给发落了,痛快,无比痛快,哈哈,为了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后一样。张淑桦也是躲得没影儿,以前满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样的声音,今天啥声音都没有,看她还敢打听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宋运辉听了也笑,知道这种装傻的本事梁思申从小就会,以前常告诉他,怎么装傻调戏了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现在当然更是炉火纯青。虽然小孩子做事没有准头,听寻建祥挑拨乱咬一气,但他没法生梁思申的气,怎么可能生一个小妹妹的气。从寻建祥转达的话里可见,梁思申果然修习礼仪,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她还在看中文小说,说话间信手拈来。
寻建祥见宋运辉没说话,道:“喂,你要是为了刘小妞生小姑娘的气,那你太没种了。”
“哪会,我只后悔没见到梁思申。寻建祥,谢谢你,那天你请客花多少钱?我来付。”
“看不起我还是咋的?去,提也别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饭就走,否则我请假陪她看电影。小姑娘对我也很好,别吃醋,对你更好。”
宋运辉将钱包塞进口袋,笑道:“寻建祥,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没有你,我不会知道小妹妹来过,也没人向梁思申告诉我的近况,更是不会知道金州发生了些什么,等会儿愣头青一样撞进总厂的乱局里。我现在去总厂交差,有什么事,我会去车间找你。”
“干吗,干吗,遗言吗?有没有党费要我替你交了?不,你还没资格交党费,团费拿来。说那么严重干吗,大不了每天上刘家费家门口去吵,怕什么。”
“我没怕,我回来之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虽然违心,但不得不。可没你提供的消息让我知己知彼,我走进总厂的腿是虚的。你给了我这么多好消息,你等着,我会做出来给你看。”
寻建祥脸上想笑不笑的,侧过身去,呵呵吸着气道:“认真啥啊,读书人就是麻烦,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还等着你升官发财帮我脱离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觉了,你出去把门带上。”寻建祥说完就钻进床帘,头顶的吊扇吹得床帘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宋运辉在屋子里站了会儿,想了好久,才转身出去。寻建祥在里面听着动静,一张脸也是严肃的。宋运辉与寻建祥想得差不多,费厂长时常回来,对于宋运辉目前所做的事来说,绝不是好兆头。而工厂上层目前的动向,寻建祥在基层不可能太清楚地知道,但虞山卿知道。虞山卿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迅速与刘启明站在一起,已经很能够说明上层目前势力较量的动向。虽然,梁思申特意来看他的事令他非常高兴,如果换个时间,他会高兴得跳起来,这是姐姐去世后老天对他最好的补偿,可是,如今是黑云压城,他是覆巢下的一枚刻着“水”字的卵,他即使想跳,上面也有沉沉阻力。但寻建祥和梁思申的友谊,已足以给他极大的动力。既然认定,那就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宋运辉骑上自行车,一脸淡定地背上早已磨损,从大学背到金州的军绿色书包,顶着七月下旬的烈日,不骄不躁地赶去总厂。经过图书馆时候,他朝那幢掩在绿树丛中的三层楼建筑瞧瞧,又淡然地转开眼睛。寻建祥一直在劝阻他,连小小的梁思申都为他打抱不平,他可得争一口气,做出点人样来。
宋运辉先去车间打招呼,向考勤员确认自己结束出差。但还没等他走出办公室,车间副主任过来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面太阳底下,告诉他刘总工找他,让他一回来就立刻过去一趟。宋运辉答应,骑车赶去总厂办公楼,但他直接进了水书记的办公室,都没去总办先找水书记的秘书。
水书记办公室开着门,看进去水书记正伏案而书。宋运辉敲门,水书记抬头,脸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运辉进去,靠到椅背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看得宋运辉目瞪口呆,这是书记的风范吗?
水书记却若无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焕发地对宋运辉道:“年轻人体质好,下火车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经跟我说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说说,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宋运辉从书包里拿出稿纸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书记,内容已经与北京时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后裁定啊。”
水书记摆摆手,道:“你看过《史记》没有?”
宋运辉摇头:“没看,我文学历史方面很差。”
水书记起身,打开文件柜,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了几页,找到他想找的,指着其中一段要宋运辉看。宋运辉一看,是古文,“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毂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岀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毂,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宋运辉看得磕磕碰碰,却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后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谢谢水书记信任,可责任太重,我心里没底。”
水书记将书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术的,你给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我已经看了小徐传给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这样,没什么需要改变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务是管人,是调度人力物力为一个一个的目标服务。你相当于廷尉,相当于治粟内史,你掌管的是实际工作。大家各司其职。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错,我放手让你去发挥,去做。你自己也放开了去做,别拘泥于年龄资历。懂吗?”
宋运辉重重点头,他懂。他想到老徐对他说的话,厂里的知识分子不服水书记,所以,可想而知,水书记得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势力。他就是。这是机会,但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错,不,他不能做错,他作为水书记的军前大将,出马必须得赢。
水书记静静看了宋运辉一会儿,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他属于押宝,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的肯定让他重用小宋。但他将手搁到电话机上时,还是叮嘱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运辉又重重点头,他才拿起电话,打给总厂办公室主任:“立刻通知开会。与会人员:总厂、各分厂厂长书记,总工、生技处、整顿办。会议议程:讨论确定设备整改方案。下午四点。大会议室。”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放下电话,瞠目结舌。这就开会?这就磨刀上阵?这么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却令年轻的宋运辉兴奋得跃跃欲试。这就是速度,这就是做事!比之刘总工那边地下党似的接触,这种速度才让人痛快。
水书记一手还是捏着电话,眼睛看看手表,道:“你先去会议室,再复习一下。”
宋运辉想到水书记肯定还要打几个重要联络电话,他不便旁听。虽然他清楚自己对资料上的数据一清二楚,不需要再复习,但没解释什么,告辞出门,顺手将门带上。水书记看着宋运辉带上门这个细节动作,不由想起昨天与小徐通的电话,他最欣赏,曾经想培养作为接班人的小徐说,宋运辉这孩子,有心机,有野心,但好在尚存稚嫩,比较忠厚,做人做事颇有原则。水书记心说,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实得像头牛的人,他自有办法克制这小孩子的野心心计。
宋运辉问了一个人,才找到位于二楼的大会议室,一看,这就是生技处的地盘,旁边都是生技处的办公室。他等了会儿,才有办公室的人来开门放人,他进去,帮忙拉开窗帘,打开吊扇,这当儿,有其他人陆续进来,宋运辉反正基本上不认识。他想到,桌子边的位置显然是给领导们的,他还是自觉找张摆在外围的椅子坐下吧。那些先来的人,也大多是坐在外围。宋运辉没东张西望,自己低头闭目沉思,重点考虑如何反对FRC技术。
过会儿,有人碰他手臂,他条件反射似的识相地将搁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却听旁边传来“噗嗤”一笑,他抬头,却见是虞山卿。对虞山卿,他以前视作竞争对手,现在有点不齿。但还是笑笑道:“终于见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运辉脸上看了看,笑道:“这么憔悴,可打瞌睡也别打到领导眼皮子底下来啊。”
“刚下火车,一路没睡好。”
虞山卿了然地笑笑,道:“听说要把你调进整顿办。你看,今天预先就让你参加会议了。”见宋运辉眨巴着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这是后话,不提。三天前动力车间差点出事,你知道吗?当时压力急速上升,安全阀差点起跳。”
宋运辉学过一车间的调度,作为分厂心脏的调度,自然对其他车间的大致情况有所了解,闻言惊道:“岀这情况,全厂领导都得扑过去啊。”
“你说对了。”虞山卿舒服地靠着椅背神秘地笑,“现场内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议论纷纷。”
“没听说。”不知怎的,宋运辉立即想到,那个出洋相的领导可能是水书记。但他不问,他不很喜欢背后说人是非,即使不是水书记他也不会问,再说是问虞山卿。他对虞山卿的为人不很肯定,很担心什么话到了虞山卿耳朵里,得被断章取义地散发出去。他学着水书记伸了个懒腰,但不敢伸大了,只轻轻打个哈欠。“你吉他弹得真好,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虞山卿惊愕,不知道宋运辉是有意还是无意扯开话题,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这算什么,业余爱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轻问:“前几天你不在时候,来了个据说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还有那么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没见她,回寝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么,你见过?小姑娘长大了没?”
虞山卿笑道:“你确实得悔。什么叫长大没有,长得太好了,虽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个人气质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无颜色啊。”
宋运辉不无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树上岀凤凰,不是我们金州水土能比的。”
这时刘总工进来,坐下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这边。费厂长也进来,也是往这边看了看。宋运辉了然,一车间副主任肯定已经通知到刘总工,他既然没第一个去见刘总工,接下来会遭受什么,他已经有所准备。但他庆幸他面对的是刘总工和费厂长,若是面对的是刚走进来的水书记的话,估计水书记会眼睛一扫,喝一声宋运辉出去,将他置于尴尬境地。好在知识分子不会这么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