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总偏着头想了下,道:“否则要柳青过去干什么?我把一个大筐子给他,他自己往里面装东西,别想伸手问我来要。他该收紧筋骨,你该放松筋骨,你们都得换个工作思路调整向上,不能原地踏步不思进取,我让你们改变工作量和工作环境就是想强迫你们改变原有思路。成了的话,你们会上新台阶,我看好你们,我还等着你们挑大梁。”说话时候蒙总手机响,他看了看显示,硬是把话全说完了,才接起电话。
明玉心领,多少年来,蒙总都是不只出言指点,还一直创造环境让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轻人进步,比如目前集团公司的研发部总监,也是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已经可以坐上行业国际交流会议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这样,给你政策,给你环境,给你宏观指点,但做得做不好,就看各自修为了。但好强上进的年轻人,谁不是豁岀小命一条呢?
这时,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经为之倾倒。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润泽,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着十足诱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时颤巍巍挑岀一片,什么都不蘸,就那么原汁原味滑入嘴中,牙齿轻咬,轻微的“吱”一声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后,白切肉会顺着自己油脂的滋润,顺畅地滑入食道,润泽五脏六腑。这是哪个天才厨师想出来的高招,简直是出奇制胜,于鲍鱼鱼翅宴中杀岀一条通向味蕾的捷径。
但是,蒙总电话那头不知是哪个不识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换作以前刚出道时候,明玉早不管不顾地下筷了,这是他们家人多食物少恶性竞争培养出来的吃饭风度,但现在不会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个礼仪专家专门给手下销售员们上课,其中一项就是餐桌礼仪。那一次开始,明玉才开始明白餐桌上的荣辱。第二课她就带上摄像机,索性录了老师的讲课,回家细细琢磨。所以她现在知道,与长辈同桌时候,率先动筷不礼貌。
终于,老蒙也受不了诱惑,强行终止电话,下手开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条半尺来长的血肠也上桌,暗红色,表面油光饱满。穿黑背心的小厮用银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么猪下水味,没有,即便是蘸蒜茸酱油都怕夺了它的原味。老蒙从据案大嚼中抽空问一句:“不错吧?”明玉立刻简短地答:“很不错。”
如果说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会觉得油腻,那么酸菜白肉里面的肉有家养猪肉独有的芳香甘甜,却无油腻之患,只要愿意,只要胃部容积许可,尽可以一块一块地接连着吃。明玉一边吃一边心想,哪天叫石天冬过来吃吃,看这儿究竟正不正宗。饭店开到这种出奇地步,已算是极致了。
差不多的时候,明玉招呼小厮过来,好奇打听:“明天菜单是什么?给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么样?有兴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当家。”
小厮微笑等老蒙讲完,才道:“明天的是时令菜瓜,老板说该吃一天清淡的。后天大后天退潮时间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过来吃地产鲜活海鲜。不过随时会有新奇食材到货,具体菜单还得看当天的。”
“送外卖吗?我每天中午订一份。”
“对不起,我们这儿的饭菜都讲究食料最新鲜,食用时间最适宜。比如说两位今天点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几分钟,吃起来就没那么润滑了。”
虽然被拒绝,明玉却又高兴于发现白切肉的一个妙处,原来这么讲究。可真不愧为店家招牌之“食不厌精”。她笑对老蒙道:“以后就来这儿蹲点,蒙总,你的保姆可以还你了。”
蒙总笑道:“我早就想讨还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儿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还。你等下跟他们老板谈谈签个合同,我们以后吃饭签单,省得带钱。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小厮见蒙总起身,忙过来道:“蒙先生请稍候片刻,我们老板还有明天早点送上,正在烘焙。只要再等五分钟。”
蒙总摸摸自己的脸,坐回位置,笑道:“我这张脸这么出名了?”
明玉意识到问题,冲岀菜口望了一眼,问小厮:“老板是石天冬?他不是才从香港回来吗?”
小厮给予肯定答复,下去了。明玉看看蒙总,她竟有点想走避。但终究是没走,似是若无其事地对蒙总道:“这家饭店老板去香港前开的是一家汤煲店,我吃着好拿汤煲店当食堂了,认识他们老板。”
老蒙并无大惊小怪,明玉又不是不出家门的女子,认识的男人太多,个把饭店老板竭力想攀上这个吃喝大户,很正常。不过鉴于这儿的菜好吃,老蒙还是很好奇等下免费赠送的早餐会是什么。
明玉心里有丝丝的紧张,等待时候没话找话说,忽然暴岀一句:“蒙总,文革前后周边乡镇的城镇居民户口想移到市区来,是不是很难?”
老蒙想了会儿,才道:“那时候不叫乡镇,叫人民公社。那时候一个市区户口不得了,卖了可以成万元户。你想啊,市区户口国家给包工作,每个月粮油配额比乡下的城镇户口高,我记得吧,刚粉碎四人帮那阵子,我们乡下的城镇户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两糖票,市里人有二两,上海人有半斤呢,谁不想做城里人?”
“是,是,那还不打破头地往市里挤?”
“是啊,那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桥那头还架着机关枪扫射,你说能进几个人?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有个人控办,专门负责进城人数。人控办把进城人选先凭条件筛选出来,再上报市里,好像还得市委常委开会批准。一关一关地都通过了才让你办户粮关系。那时候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没有户粮,进了城也活不长,买什么都要凭票啊。我年轻时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粮管所凭单位介绍信换全国粮票,不出省的话换全省粮票,否则到了外面没饭吃。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明玉嗫嚅:“我刚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区户口,我妈是乡镇户口,我妈结婚两年后才千辛万苦把户口移到城里。”
老蒙也是有意抬举一下明玉的母亲,笑道:“动用什么关系了?两年就办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时候我已经出道,当时把我和老婆的户口迁进城里,都不知走了多少关系啊,公安局要敲章,粮食局要敲章,商业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当年要不是为了我儿子上好学校,必须在市区买房子有户口,我说什么都懒得花那功夫。”
连老蒙这样的人都说难!明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妈才是一个护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来,凭什么?他们家从来不富,凭钱这一条可以废。他们家也从来没有后台,凭权这一条也可以废。难道是以诚感人?妈妈这种人有诚可以感人吗?明玉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却也是无法幸灾乐祸。明玉又一次面对老板无言以对。
好在石天冬及时亲自拎了两盒精致餐盒出来,他没穿白大褂高帽子,就是家常的衣服,白T恤黑裤子,却很是精神干净。蒙总看到这么精神的老板,又看到盒子太精致,又是老板亲自送来,这礼物不寻常,这才留意起来。他看出明玉的微笑明显的不自然,这就更反常。他顿时有了兴趣,两眼贼溜溜看眼前两个年轻人互动。
明玉强颜欢笑着却将皮球踢给老蒙:“石天冬,这是我们老板蒙总,你已经认识了的。蒙总想与你签个协议,以后在这儿吃饭签单。”
石天冬忙伸手给蒙总:“谢谢蒙总,我立刻准备协议。”
蒙总与石天冬握手,“你跟小苏签,一样。”
明玉一点不客气地问一句:“这家店,你准备亲手做多少时间?你做几年我跟你签几年。食荤者汤煲店的质量已经一落千丈。”
石天冬有些尴尬地道:“估计这家店会开得比较长。我没参与日常操作,厨师另有其人,我负责天南海北找吃的,和制定菜单。你不跟我签协议都行,你什么时候来都有位置,还有蒙总。”
蒙总听了毫不掩饰地笑,拎起餐盒道:“你们慢慢谈,我只要能签单,能生意再好不预订也有位置就行。我走了,石老板,谢谢你送的早餐。”
这回换作明玉尴尬,脸色泛红,站起来送蒙总走。石天冬等蒙总下楼,立刻迫不及待地道:“我本来想试开业几天,看看灵不灵,想正式开业那天再通知你,没想到今天看见你进门。这里离你公司近,什么时候想过来就来吧。”
明玉当然明白石天冬是什么意思,重新坐下,看看他热切的脸,又将眼睛转开,依然是硬挤笑容道:“不仅是我过来吃,还是签一下协议吧。”说着从电脑包里取出两张A4纸,还是拿着她的招牌中性笔,下笔如飞,甲方乙方,一二三地简单写了几条,最后一条,她想了想,要求饭店每天送菜单到电子邮箱。这才递给石天冬:“你看看,如果你还没有协议范本,这个可以给你做参考,你根据饭店实际情况再补充。”
石天冬看了看,他还正好没有协议范本,心里感谢明玉帮忙。“你最近很忙?我打你手机,都是你秘书接,每次都说你开会。”
“记得上回跟你说了,我们集团两家销售公司合并,我小船不得重载,处于整合阶段,一时忙不过来。本来想请你吃顿饭的。那个水母的研究,还在做吗?”
石天冬犹豫了下,道:“我的饭店也还处于整合期,我的理想是等过阵子做顺了,不用天天闷在饭店里,因为我的饭店主要靠出新出奇制胜,不是靠算计克扣赚取利润。香港回来后这段时间没时间给水母,等忙出这一阵子,水母照研究,旅游照走,篮球照打,爱干什么干什么,不用象开食荤者时候那样每天困死在店里,坐牢一样。”他又招手叫黑背心拿个小果盘过来。
明玉心想,如果未来真能按设计运行,这个饭店倒真是既符合了石天冬的爱好,又照顾了他多动的性情。但现在她的心情着实的差,被老蒙有关户口问题的回答搞得心情陷入低谷。她已经竭力维持镇定了,可没力气强打精神应付石天冬,再说话估计也是唐突的审问式,她现在最需要找个无人处将老蒙的话反刍。她硬是又挤出微笑,道:“恭喜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真好。不早,我还有个会议,明天再来吃饭。”
石天冬送明玉下去,有些狐疑地道:“你来的时候好像心情挺好,怎么现在看上去心情那么差?”
明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与你无关。我刚与蒙总谈到一件事。”不想石天冬与她讨论,便将话题扯了开去,“饭店房子租的还是买的?装修并不豪华,不过餐具都很不错。”
“租的,还租了一个特种蔬菜基地,好在几个朋友帮忙,都是谈下很多折扣。包括装修,朋友们很帮忙。餐具厨具才是我回来后添的。最厉害的是通风换气设备,我把我住的单身公寓抵押出去了,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赚回来。”
明玉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提个建议:“你这儿既然是走高价路线,私密性方面最好再加强一下,比如用高大植物区隔,你的空间应该足够。你回吧,我车子就在不远处的公司楼下。”
石天冬进进出出,一直偷偷看到明玉脸上神情愉快,就是在猜测岀老板是他之后才变的脸,而且,明玉一句句的提问又是居高临下,毫不客气,令他很是受伤。他早知明玉不是很看得起他,一直在拒绝他,他也想过争口气不再搭理,就当普通朋友对待,可遇见了,他还是鬼差神使地依依不舍地道:“我陪你过去,晚上你背着大包不安全。”
明玉也是鬼差神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没有阻止,手中电脑包被石天冬拎过去也没出声,低头闷闷不乐地前行。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郁闷,她但凡是妈在外面偷情的产物倒也罢了,起码还是爱情结晶,可偏偏看来她应该是个权色交易的产物,她的产生,是为了拉那个至今不成器的舅舅进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结晶。想起来,真正是情何以堪。
走几步后,石天冬也看出不对来,明玉如果是对他不满意,应该是趾高气扬地对他施以刀子嘴才是,怎么看上去她好像是有很重心事?他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了?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明玉不愿正面回答,敷衍道:“有,最好你的饭店能够吸烟。”
石天冬听得出明玉言不由衷,但还是笑道:“你来,就特例吧。不过吸烟不好。”看到明玉的车子静静趴在前方不远,他又试探地厚着脸皮道:“你情绪不好,我帮你开车回家吧。”
“不用。”明玉拒绝得非常干脆。走进车子,接过自己的包和石天冬送的早点,扔进车里,人也钻进石天冬觊觎的驾驶室,开着车门对石天冬道:“你也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石天冬无奈只得告辞。但他走开好几步,却除了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没其他声音。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回头看看,可想到明玉干脆的拒绝,又有些赌气地往外走。走到台阶那儿,终于还是不放心,又回来看明玉,却见宝马车顶冒出缕缕青烟,黯淡灯光下,见车里一个红红烟头翩飞。此人果然是心事极重。石天冬忍不住上前,走近看仔细了,见明玉居然双腿搁前面仪表盘上,窝车椅里直着眼睛想心事的样子。
石天冬耐心等了会儿,等明玉吸光一枝烟,这才叩响车窗。看明玉摇下车窗一脸狐疑,他索性打开车门,道:“出来,换个位置,我替你开车送你回家。”
石天冬以为还是拒绝,反正自从明玉能动之后,他已经不知被拒绝多少次。却不料明玉抬眼冷冷看了他会儿,忽然起身,钻出车子,绕到副驾去。他忙钻进驾驶室,眼看着犹如一砣寒冰的明玉坐进来,那一脸寒气,仿佛是在说,“别理我”。他无语,心里有点不满,但还是将车缓缓开岀停车场。看到路灯光,身边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请送我去XX小区。”
石天冬心里一阵晃悠,这是个很老的小区,她不会搬家到那儿去了吧。而且,她父亲也不住那个小区。这样的夜晚,她一脸冷气,难道是去见一个“他”?石天冬开始后悔不该自告奋勇。
一路无话,车子摸黑进入小区,好久才找到明玉要去的那栋楼。车子停下有一会儿,才见明玉皱眉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偏过头来对他说话,“我上去一会儿,最多半个小时。你如果忙,就别等我了。”
石天冬看看手表,还不到打烊时间,心中又着实好奇,恨不得跟明玉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忙道:“我等着你,我出去打车也要走一大段路。”
明玉定定看了石天冬一会儿,看得石天冬差点心寒。一会儿,她才无语打开车门出去。石天冬看她到一个楼道前站住看信箱,可能不是这个门洞,见她又换了一个门洞上楼。
明玉感觉得到石天冬的注视,她需要石天冬的帮忙。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差也就那样了,已经有心理建设,可是想到即将获得真正的答案,还是心虚。她强打精神,让石天冬上车,是将石天冬假设为押解人,免得她半路出尔反尔,又将此事搁浅。她已经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这么一说,索性,上门问个清楚,最差,也不过是个权色交易的结果。
但她就是好奇,妈又不是农村妇女,她既然是孽种,妈找个地方打掉就是,再说那时候好像已经在提倡计划生育了,理由借口多的是,干吗把她生出来又不把她当人对待?妈自己作孽,罪过怎可让女儿承受。太不讲理。应该是还有理由。她今天需要询问的就是这个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亲有保姆,敲开门,看到一个矮小的农村妇女来开门,愣了一下,看看门牌没错,才问:“苏家吗?”
蔡根花不认识明玉,见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与苏大强对不上号,忙说了声“等等”,将防盗门一关,进去叫主人。苏大强不信还有除了朱丽以外的苏家女人会上门,疑惑地出来一看,见是明玉,大惊。明玉既然确认是父亲家,也不客气,推开门,交给蔡根花十块钱,吩咐:“请出去帮我买矿泉水,买了水给车号XXXXX的白色车子送去,再在车上坐等,等我下去你再回来。我有事情与父亲谈话。”她此时没法叫岀“爸”,觉得书面语“父亲”叫起来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见明玉的眼睛就已经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苏大强更怕,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女儿究竟来做什么。他本能地缩起脖子低下头,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进客厅,四处看看,看完了见父亲还站在原地,她满眼充满矛盾地看了会儿,才道:“刚才那个是新找的保姆?”
“是的,是的,明成来决定的,你大哥也答应。”苏大强连忙将责任全推倒别人身上,免得受责。
“住着还好吗?还缺什么东西?车库的东西要不要搬来?”
“不缺,什么都不缺。”苏大强回答得非常快,如果这话换作明哲明成朱丽来问,他定是可以将打了一个月的缺货腹稿一五一十背给他们听,但对明玉,他不敢。他连倒茶都没想起。
明玉看看也觉得东西够齐全,似乎没什么需要添的。她本来生活就简单,没什么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亲其实想把刚搬来的喷墨打印机换成激光的,想给客厅装柜式空调,想把原有的素色窗帘换花俏一些,想买个电话子母机省得接电话时候还得跑到客厅。她只是又上下左右看看,也没坐下,便直接问:“听说生下明成后,你和妈闹离婚?还闹得住到学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说的?”苏大强心里惴惴的,不知道明玉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压根不敢抬头看明玉脸色。
“我问你,你就如实回答,不要对我撒谎。”明玉背着手看父亲一副挨批斗的样子,面无表情。她小时候还会挨父亲耳光,但自从高中以后,父亲对她的态度一年一变,随着她长高,父亲在她面前的气焰消褪,两人没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战。此消彼涨,直到今天。明玉已经习惯。
苏大强岂敢在明玉面前撒谎,她管的人比他过去的校长管的还多,他看着明玉害怕。这一段过去跟明哲说的时候,他没脸说出口,可明玉这个煞神过来问他,他岂敢不说。他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你妈把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就一直要跟我离婚。我想离了也好。但你妈两个儿子都要归她,我一半产权属于学校的房子也归她,我工资一半也要归她,我不依,学校也不肯把房子给她,不肯给我们开离婚证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声,心说这和她想的一样,妈凭借父亲这块跳板跳进城了,是该在这个时候过河拆桥。但没想到还有学校掺在里面。她将当时的情形假设了一遍,才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闹得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后,又不争气地不离婚了?”
苏大强慢慢感觉岀明玉不是来寻衅,才稍微放松肌肉,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继续磕磕碰碰地说话。“不是我不想离婚,我本来已经打算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离婚就好,但你妈又不肯离婚了。因为离婚了后,学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产权,留下的一小半房子里面已经住下你妈和明哲明成三个,每人均摊面积太小,不可能再分国家要求的符合迁移户口政策的最低面积出来给你舅舅。你妈本来不想管你舅舅,我们也已经说好离婚就这么分房子,以后我凭工资条拿一半工资给她,我搬去学生宿舍住,学校收回房子给别的老师,我不要跟你妈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说,你外婆不答应了,连夜搭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来,哭着喊着不许你妈离婚,邻居说你外婆跪在你妈面前磕头出血求你妈一定要把你弟弟弄进城后再离婚。你妈起先不答应,你外婆就天天哭到医院门口去,你妈没办法,只好答应暂时不离婚。”
明玉听了只会翻着眼睛倒吸冷气,连“嘿嘿嘿”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结果与她想的不同,难道她还是爸的女儿?“那你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凑合凑合不离婚了?”不过这还真是不争气的父亲能做出来的事。
苏大强被问道这儿,却将一张脸皱了起来,犹豫很久,才不得不说:“我还是要离婚,我躲在学校不回家,一定要离婚,结果你妈带着两个孩子找上居委会哭闹,说我抛弃他们,居委会被她烦死,通过学校来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铁了心一定要离。”
“你这铁是废铁。最后没离成。”明玉说着都想走了,原来事实是这样,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离,是你妈施诡计。她一次次闹着居委会干部把我强拖回家过夜,硬是怀上你了才作罢。她怀孕哺乳期间我按照法律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户口弄进城。弄进城后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给我离婚,但我怎么养得了你,大家就拖着耗着,反而后来也都不提了。”
明玉彻底失声,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已经无法定义她的出生,但总而言之,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经被注定。她的脑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乱哄哄的,都没说一声什么,也不要再问什么,直着眼睛往来路回去。
苏大强见明玉离开如见瘟神出门,“走好”都不敢说一声,看着明玉出门消失,他连忙小跑过去将门紧上。
明玉原以为自己跌进山谷,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承认这最坏的现实,没想到,天上还会滚下一块巨石,正正地打中她的头顶。世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打死她都没想到过,她的孕育竟是如此无耻。
她直着眼睛下楼,撞上等在楼道的蔡根花,居然没忘记摸岀一张钱做小费,但没去看是多少,顺手也摸岀一包烟。当然不会看到蔡根花一看是百元大钞,欢天喜地跑上楼去了。她一声不吭坐进车子,不顾石天冬就在眼前紧紧盯着她,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枝香烟,可是手指没力气,就是没法燃起打火机。石天冬看不过去,抓过明玉那只一元一只的打火机替她点燃,又替她打开天窗和右侧车窗。他看出明玉的情绪异常激动。
如果说,最初以为自己是私生女的时候,明玉还能坚强地报以“嘿嘿”冷笑,现在,明玉连呼吸都困难。太丑陋了,而她却是丑陋的果子。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她还宁愿是个权色交易的孽种。这样,起码,她还能彻底脱离苏家。
现在,她算什么呢?她是个生来就被诅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强,才能正视自己的出生。
灾难!
一枝烟很快抽完,明玉根本无视同车的石天冬,她眯起的眼睛里只有熊熊怒火。如此丑陋,她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学哪吒剔骨剥皮换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枝烟,这回,手中还握着打火机的石天冬自觉替她点上。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心中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短短时间在上面遭遇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把明玉送回家,估计她会就这么沉默雕像似的抽完不知几包香烟,最终不知用烟火还是怒火把自己点燃。石天冬想,换作寻常女孩,这时候不是花容失色啼哭不已,就是扯住他寻求支持了吧,可是这个强硬的女人,只要自己能动就拒绝依靠别人的女人,她只会自燃。
石天冬看着心疼,却不知怎么开解,如果是男人,他肯定一拍肩膀,喊一声兄弟,递上一瓶啤酒,陪着喝到天昏地暗,可坚强的明玉却是女人。他索性开车将泥塑木雕似的她带回“食不厌精”饭店,准备将她安置在他小小办公室,回头他处理完打烊工作再来处理她。
没成想,他停好车,抬头,却对上明玉深不可测的两只眼睛。黑暗中,这样的两只眼睛有点恐怖。
石天冬连忙解释:“喂,我没别的意图,我只是带你来饭店散心。”
明玉此时则正是以她活动太快的脑子想到一个更可能的可能。天晓得,她是不是妈在外面不小心怀的野种,为掩人耳目,又死活将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实。这样的妈,什么事做不出来?知道的细节越多,越是难以消化。这事儿,只能靠把爹拖去测DNA才能最终确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会去测DNA,这事关她的名誉,她眼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愤怒埋在心底,然后,换上一个面具,风清云淡地展示给别人:天下本无事。有人不要脸,她还要活。但她不知道,她将一张风平浪静的脸转向石天冬的时候,她的眼睛泄漏了秘密。她的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火焰。她有点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着平日里最简单的话:“谢谢你。嗯,我得回家了。”
石天冬目瞪口呆地看着明玉身子笔挺地钻出车子,又背脊挺直,下巴微扬地大步走到他这一侧,居然还替他打开车门。所有的动作都非常机械,非常一丝不苟,也非常诡异。他甚至还看到明玉嘴角掩映在黑暗中的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