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熟人好办事,语言又相通,再说荷沅才开始工作,又不懂什么规矩,广宁公司的人贪方便,有些联络的事都直接与荷沅说。荷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都是MS重机的事,她才不会考虑份内份外,人家托付了,她就去找MS重机的人办好,办好之后写在每日工作备忘录上交给安德列检查。一点不明白她这么做越权,她才是个临时工呢,凭什么做两家之间的联络。她心中只是很单纯地想把事情做好,根本没想过,工作中其实还讲究职权、分工、责任。
圣诞时候,广宁公司上下继续工作,MS重机的老美们不干了,那两天又恰逢周六周日,大家决定放上三天假,一起发往省城玩乐。他们很希望荷沅能陪着他们玩,但是荷沅不干,他们到来宾馆,荷沅下车找出租回去安仁里。妈妈看见她又红又黑又瘦的脸,心疼死。对荷沅拿出来的厚厚一叠工资都不在乎了,眼里只有吃苦了的女儿。
中午,是荷沅垂涎了很久的老妈做的家常好菜。有红烧大对虾、黄豆炖猪脚、蒜茸菠菜、芹菜炒鱿鱼、麻婆豆腐。妈妈在灶台烧,荷沅跟在后面挥着筷子吃,跟广宁公司同仁们的牙祭哪有自家小菜好吃啊。尤其是对虾,六只大对虾一大盘,等妈妈将其他菜烧好,总数只剩了四只,餐盘明显地缺了一只角。
做妈的一般都看不得孩子减肥,见到孩子瘦上一块肉,她恨不得自己身上刮肉下来贴孩子身上。见荷沅吃得开心,连说话都是三句不离“好香啊”,妈妈眉开眼笑。但见到对虾盘子惨况时候,还是忍不住干涉了一下:“等下祖海也来吃饭呢,你别吃得跟剩菜一样。”
荷沅看看剩菜似的一盘虾,不由大笑,拿筷子一拨拉,变成三只虾在下面垫底,一只虾在上面横卧,看上去又恢复盛况。“妈,祖海常来吃饭,你麻烦不麻烦?每天净忙着给他烧饭了。”
妈妈笑道:“不麻烦,否则你爸不在这儿,我一个人吃饭都懒得烧,恨不得每顿泡饭榨菜算数。祖海一来,我总不能太将就,我自己也可以吃得好一点。再说看着祖海长大,他出落得越来越懂事,我看着也喜欢。他不过来吃饭时候,我还挺冷清的。冰箱里这些海鲜都是祖海拿来的,我都不好意思收那么多。”
荷沅虽然在电话中已经知道祖海来吃饭,但还没知道得这么详细。对了,妈妈一个人在安仁里住着,寂寞不说,爸爸都没人照顾了呢。“妈,干脆就让祖海搬到安仁里来给我管房子吧,反正他暂时也没地方住,只能住厂里。我想起来了,爸爸不大会烧菜。而且,你跟爸爸分开那么久,多不好。”
妈妈一听,眼圈儿有点红了一下,勉强笑道:“没事,我跟你爸常通电话,他烧菜我指点,学得很快。而且祖海几乎每星期带我回家去一趟,我回去收拾一点菜给你爸放冰箱里,他很方便的。再说不好麻烦祖海,他现在好坏是个大老板,要面子的人,你提出让他来看门,怎么说得出去。”
荷沅听了心想,祖海只有唯恐看门机会被人占去的可能,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呢。但又不知道妈妈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原先她与青峦的事已经够让爸妈操心生气了,不知道妈妈会怎么看左邻右舍两个男孩都追她女儿的事实。但荷沅斗争了一下还是明说了,她是爸妈的掌珠,从小到大爸妈被迫对她民主,她骨子里早有恃无恐了。“妈,祖海他想拍你马屁呢。”
妈妈愣了一下:“他干吗拍我马屁?”回头看一眼女儿,醒悟,“噢,他也对你有意思。这倒滑稽了,一个个都吃窝边草。荷沅你对他有没有意思?没有的话,还是别麻烦他。以后我也不敢要他过来吃饭了。怪不得这小子在我面前勤快得不得了,原来是装给我看呢。”
荷沅笑道:“祖海惯会花言巧语,你别理他就是。不过我去了广宁后也在想,其实早应该请祖海帮忙看屋子的,省得你跑来跑去。也不算麻烦他,他住单位里只有不舒服,这儿多大。而且打扫卫生什么的他会叫王家园里的那个阿姨过来,不用管他。呀,下雪了,妈,你看。”
厨房洁净的窗外,居然飘起难得一见的雪。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母女两个一对望,都知道一定是祖海来了。其实原来祖海是不会过来吃中饭的,一般都是来吃晚饭,可是今天因为早听说荷沅来,便中饭就约定过来。荷沅跑去开的门,见祖海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大衣站在门外,模样儿很精神,一张脸比荷沅现在还白一点。荷沅见了祖海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反而是祖海反客为主,进门笑道:“荷沅你瘦了,不过精神很多,像个假小子。”心里却是心疼地想,妈的,非要到那苦地方折腾去,好好一个人搞得只剩眼睛还有点亮光。他有点恨不得把支票都堆到荷沅面前,只求她开开恩别糟蹋自己。
荷沅“嘿嘿”地笑,关上门跟进来,心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那儿挺好玩的,大家都住宿舍,跟大学里一样。”
妈妈在里面接了一句:“幸好你住得还好,我真担心你住建筑工地那样的临时房,一个女孩子家的那怎么好。”
荷沅笑道:“他们可重视我了,我现在是住在一楼,旁边是小食堂,有点味道。本来他们准备升我去二楼的,算是提高规格,我想想算了,那是别人住过的房子,我才不要住。现在中方外方都对我挺好。”
大家说话的时候,荷沅妈偷偷地瞄祖海,果然见祖海眉开眼笑地总是看荷沅,心说以前还真是被这小子骗了,一点没看出来。没想到看着他长大的,他现在这么鬼,不知道会不会对荷沅好。妈妈总是看自己的女儿像仙女,觉得祖海文化程度太低,人长得不够出色,配不上荷沅。但又很明白,祖海这样的人放到社会上去,多少女孩子抢他。妈妈心中有点矛盾。
祖海怎么都没想到,荷沅已经把他的用心告诉了她妈,还在一边看着荷沅大唱赞歌,“荷沅这会儿是真开心了,前一阵一直看你闷闷不乐。”
荷沅妈在旁边立刻毛骨悚然地想到“马屁”俩字,荷沅却是听着欢喜,觉得祖海理解她,笑道:“是啊,累是累了一点,总是想打退堂鼓,可想到自己派上大用场了,心里很高兴。”
三人坐下吃饭,荷沅与祖海都很能吃,荷沅的妈旁边看着很喜欢,不觉又喜欢起祖海来。心里想着,祖海一直都对荷沅很好,说起来也是不错的。
席间荷沅不断叽叽呱呱说她的工作,别人都快插不上嘴。碍于荷沅妈在面前,祖海不敢露出太多心意,只好话说少一点。但听到后面有点忍不住了,“荷沅,中方要求外方做的事,你以后还是让他们书面通知才好。比如我们让建筑公司加做合同外的什么活计,都要开单子给它,以后结算时候建筑公司会拿单子来算钱。你们肯定也是一样,都是供求关系,没有白做的道理。你以后少自作主张,还是先通知了外方领头的再说。”
荷沅听着有理,但还是有点疑问:“可是那样写单子什么的会不会手续太繁琐,耽误工作?而且太一本正经了吧?”
祖海听着有点哭笑不得,道:“这是规矩,我与二建之间都是这么做,你那儿只有比我这儿还一本正经。另外,你拿谁家工资,当然得帮谁家争取利益。所要注意的是,你争取利益时候不能跟菜场买菜的人一样,你是你我是我,分得清清楚楚跟死对头似的。平时要跟对方搞好关系,算钱时候一点不能含糊。”
荷沅还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利益人情教育,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但有必要弄得更清楚一点,“算钱肯定是不用我去算的,我是翻译,不过你说了我以后会注意先汇报给安德列,他会知道哪件事应该算钱。我跟广宁公司的人经常一起玩,帮他们看资料,这算不算搞好关系?”
祖海笑道:“酒肉朋友的关系也算是关系,不过不算太有用的关系,算是认识个把人,见面时候好说话。你平时帮忙可以,但不能做滥好人,随便他们差使,你要让他们明白你是在帮他们,要让他们记情。不过你只是临时去做做翻译,不用太在意什么关系不关系,交几个玩玩的朋友就行。”
荷沅忍不住看着祖海,有点不以为然地道:“不对,你的意思好像是朋友是拿来利用的,那还算是什么朋友,都是利益关系了。”但荷沅随即想到四年大学最好的朋友宋妍,不由悻悻地想,朋友还真是拿来利用的。“也是,真的好朋友能有几个,其他大多是酒肉朋友。”
祖海微笑道:“你在有利益关系的场合交到的朋友,两人之间很难不牵涉到利益。不过这些太复杂,你以后慢慢领会吧。总之不要表现得太精,让人都防着你,也不要好人做得没原则。分寸嘛,你自己慢慢去体会。”
荷沅暂时体会不了太深,只有转着大眼睛犯晕。荷沅的妈妈听着便知道祖海说的都是人精的做法,但是这种分寸,说实话,她与荷沅爸都还没做到呢,怎么可能要求荷沅做到?还是别拔苗助长了。“荷沅啊,祖海说的那些你暂时领会不了,也肯定做不到,不要好高骛远。回去单位里还是先老老实实做事做人,你是小孩子,多做一点没什么,多做多学本事。不过工作上面还是要分清你是你我是我的,就像祖海说的,妈妈以前单位里做什么也都要出条子的,即使不用算钱,也方便以后明确责任,以免口说无凭。”
可怜荷沅一顿中饭下来,被妈妈与祖海车轮大战似地教育了一通,一下打掉了她原本还挺自以为豪的良好自我感觉,这才发现,她原以为在人情世故方面已经懂得好多,其实,需要知道的还多着呢。看来还是宋妍能干,她那么快就知道表现自己,争取到白班的特权了。可是想到宋妍所用的手段,荷沅又有点做不出来,心里很犯难。荷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得跟祖海一样人精,她迫切希望自己变成人精,她不愿再被欺负得只能到处求救却没有招架之力,她极想尽快自强自立。所以她暗中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对照领会祖海的话,争取飞快进步。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0)正在加载……
三十
饭后,祖海开车送母女俩去商场,路上,荷沅说她想买两双旅游鞋,再买一套轻薄一点的摩托车雨衣,祖海听着心酸。他知道那是为在工地方便行走而买。但有荷沅妈在场,他不便多说,否则早喊出这么辛苦还做什么。刚吃饭时候见荷沅真正开心,他还觉得辛苦一点也算是值,但是现在又有点受不来了。本想顺便一直送她们母女两个回乡下的家,但是路上朱兵连续打电话来催,他只能回去。但不是去公司,而是去宾馆一个客房。
朱兵带来一个四肢粗壮却白净的女子,一见祖海进门,便迅速起身双手放身前微微鞠躬,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祖海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师正家做了两年多的保姆宋贵红。祖海客气地招呼宋贵红坐下,微笑道:“你叫宋贵红?一个人来这儿打工吗?胆子真大。一般每月收入多少?”
宋贵红很谦恭地回答:“还有几个一起出来的小姐妹互相照应着,这里的人都很好,不害怕。在师家包吃包住,一个月三百块。”
祖海看看朱兵,笑道:“这个工资不高啊。宋贵红,我每个月再给你三百,你帮我做一件事。具体这位朱经理会跟你说。你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不过做的时候我给你工资,做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我那么大公司,有的是你打工的位置。好,你们谈,我有点事。”
祖海本来并不想乱来,免得又被荷沅骂流氓。但是前一阵给荷沅转档案,他都已经与人事局长接洽得挺好的,荷沅档案挂到他公司名下,送入人才交流中心,然后以特殊稀缺专业人才的名义获得进城名额,获得公司的集体户口。当时人事局长也明说了,获得集体户口是第一步,可以说是障眼法。类似荷沅这样在市区有房子可入户的人,很快就可以找个时间把集体户口转为与房子相对应的居民户口。为此,祖海已经花下不少财力精力。没想到最后办公室主任将荷沅档案拿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的时候,又被拒绝了。暗中打听结果,又是洪青文下了懿旨。祖海这就不明白了,荷沅现在都已经与她儿子没关系了,这老太婆为什么还盯着荷沅不放?她算是什么玩意儿,非要把荷沅掐死了她才甘休吗?祖海牛脾气上来了,换作以前,他一准找人路上埋伏胖揍洪青文一顿,他手下有的是民工,拉出去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但是,这会儿他想做点文明事,答应荷沅说好不动手就不动手了。他让朱兵找到师正家的保姆,想通过收买保姆实施他的计划。他就不信了,这么个没人性的狗官能不是贪官。他丛祖海看别的或许会错,看人总是没错。
但是他还是保留了一手,整件事情,不让宋贵红知道收买她的人具体是谁,以免万一宋贵红立场游移成了双面间谍,他丛祖海就被动了。师正的妈才只是个市人事局副局长,只要没犯在她手里,一般她不会有太大能量,但是还有个师正爸,以及师正爷爷的关系网呢。祖海可不想以卵击石,君子报仇讲究个十年不晚,首先还是得保存革命的实力。
但所有有关档案转移时候遇到的困难,祖海暂时不与荷沅说明,免得她担心生气。祖海自己也觉得说出去挺没面子的,早先拍着胸口跟荷沅说此事包在他身上,到头来却没办成,他可没脸皮向荷沅解说半天理由后再给一句“对不起”,他不会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与他无缘。
荷沅之所以想买摩托车专用雨衣,是因为工地上统一发的那种豆沙绿色雨衣又臭又重又难看,最不好的是,遭雨淋了之后,表面很不容易干,第二天如果又雨,套进去的时候又湿又冷,暖空调环境里都能让人打一个寒颤。她买的时候又帮豆豆带了一件。豆豆是系统内一个官员的女儿,豆豆说她为了一个“做元老”的梦想自动要求发配来生活艰苦的广宁工地。她只等广宁正式开工后,她小小年纪成为当仁不让的元老。她与荷沅臭味相投,本性里好吃懒做,可真干起活来又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现在负责着设备的进口报关检验等重任。豆豆说,以前她工作的地方,这等进口重要大事,都是需要老成持重的处长挂帅。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来了这里被当熟手重用了,荷沅说豆豆真有翻身农奴得解放的良好感觉。
但是MS重工的老外工程师们与广宁工程师们的矛盾却在圣诞之后开始显现、升级。
最先只是技术上的摩擦,MS重工的老外们总是埋怨中方没有按照他们的技术要求去做,总喜欢土法上马,以至于安装的结果总不符合要求。中方回应,在辅助设备不齐全的情况下,大家最应该的还是另辟蹊径找出简单可行的办法,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将任务完成,而不是墨守成规,坐等天上掉馅饼。
春节之前,矛盾发展到安德列的牛脸又拉成了马脸,他开始拒绝在不符合他们要求安装的分段工序完成报告上签字。他的意见是,他只负责将完美的产品交付广宁,以他的技术标准让设备矗立起来,那是他必须做到的对MS重机多年技术信誉的维护。至于广宁有没有条件,那不是他所考虑的范围。每次安德列端着赤兔马脸与同样赤兔马脸的广宁总工唇枪舌剑的时候,荷沅总是战战兢兢地矛盾异常,不知道应该把那些很不客气的话直译出来,还是帮忙婉转一下。她最后还是决定忠于原话,但是忍不住私人在后面加一句“对不起”。谈判桌是浓缩的人际交锋战场,自从双方开始摩擦,荷沅每次开会都学到良多。不过每次会后,双方负责人都挺理解荷沅的,会后总是面红耳赤地捺下愤怒夸她一句“好姑娘”。
荷沅不明白了,大家看来都是讲理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各退一步,本着配合的精神一起有商有量地把事情办好?尤其是安德列,荷沅总觉得他下意识里有点看不起中国人,他口语中总有一句“高贵的坚持”,荷沅不敢直译出来,她觉得这话难听之极。其实广宁公司那么做也是不是办法中的办法啊,国家外汇管得紧,不可能为了一套设备的安装,而花大笔外汇购买一整套安装用的辅件,然后用完作废。那么浪费的作法,荷沅这个浪费惯了的人也不认可。荷沅也觉得安德列墨守成规。但这话她不能乱说,很郁闷。
真忍不住的时候,给祖海打个电话诉苦,祖海劝她不要头脑发热地参与,有必要置身事外冷静观察。但荷沅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春节只休了三天,春节之后,两方矛盾正式转化为意识形态方面的争执。那时候开始,荷沅在心理上彻底站到了广宁一边。但是工作上还是必须配合安德列,非常矛盾。
青峦也来信说,随着国家开放,与外界接触的逾渐增多,这种冲突只会越来越多,说到底,应该是多年陈腐的自给自足小农意识与国际化全球化意识的冲突。他刚出国的时候也曾经遭遇过类似的冲突,不过在国外,他人轻言微,自然是毫无选择地毫无保留地选择了融入。但是荷沅所在公司两方意识冲突上升到意识形态冲突,那就上纲上线了。不应该。
青峦的信给了荷沅指导性的作用。对啊,意识冲突并不等同于意识形态的冲突,荷沅决定,在未来的工作中承认意识冲突的存在,但反对意识冲突的蔓延。为此,她开始对安德列的马脸起了深刻的反感。
二月底,海面吹来的风开始带来丝丝暖意,出门时候可以少穿一条毛衣。但是雨天开始增多。
广宁工地上面开始有了两纵两横四条象模象样的水泥大道,春季植树提前在路的两边展开。虽然种上的树大多光秃秃的没有绿叶,但荷沅很得意地想,这些树她都认识。
工地上不断有新的塔啊罐啊炉啊什么的矗立起来,链接它们的是纵横交错的管道阀门和各色各样的泵。荷沅刚进来时候还想,那么多管道,他们施工时候会不会接错了出入口。但几个月下来,连她这个外行都能记清楚什么是什么了。然后,在各色压力试验等以后,管道外面被刷上不同的特定的颜色。这一来,辨认起来就更容易。
终于,MS重工负责的其中一台主机也开始进入试打压阶段。但那天很不巧,早上出门已经是斜风细雨,到了工地之后,风雨交加,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雾。
因为是主机试验,双方重要人物都早早到场,广宁老总也亲自到场,大家七嘴八舌都有话说,荷沅这个翻译难敌悠悠众口,翻到后来都机械了,那些话的意思都没进入她的脑袋深想。她像个翻译机器。
直到后来,双方的对话升级为唇枪舌剑,荷沅才忽然清醒过来,出事了。双方老大又都拉长了赤兔马脸。荷沅稍一回味刚才的对话,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争执吗?不过是中方坚持试验由外方主持,去一个反应塔上面看压力表数据与调整压力阀应该是外方的事,方便上去后凭经验说话。但是外方坚持,他们只是技术支持,负责现场指导,而非现场动手。两方各说各有理。
荷沅没想到。两个这么大的领导为那么小的鸡毛蒜皮事情争执,不就是找个人爬上去吗?又不高。估计他们又是联系到最近几天的意识形态之争,彼此之间又拧上了。这么大工程,怎么都像小孩子一样地闹脾气呢?如此重大试验场合,本来人声鼎沸的现场,如今陷入沉闷僵局。谁都不敢违逆自家头领的意思爬上反应塔。
荷沅心想,她是MS重机的雇员,但又是中国人,按说在安德列眼里也是意识形态大大有问题的,所以她在MS重机与广宁之间处于妾身未明的尴尬状态,也是属于游离与他们两边之争的独立状态。比如今天,如果她上去看压力调阀门,谁的脸上都不会没面子。她不属于任何群体。
荷沅几乎是没有犹豫,接了身边一位工人手中的F钳,戴上一付防雾镜,紧紧安全帽的系带,安安静静地爬上防滑垂直的扶梯,一步一步手脚并用爬向塔顶。总得有人做,又不是难事,她经常看着别人爬上爬下猴子一样的轻巧,自认身手也可以,这么点高的反应塔,不在话下。众人都没想到翻译小姑娘会不声不响地爬上去,站在下面本该攀爬的人员脸上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难堪。
到了上面,荷沅才知,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容易。她这一刻明白,为什么毛竹只是一尺来长竹筒的时候,百折不挠,而到一人长的时候,用大力可以弯出一定挠度,更至于竹林里面,微风吹来,万千毛竹尽折腰。荷沅现在站在塔顶,不得不以手紧紧抓住扶手,只要有风吹来,底下看时以为钢铁巨人一般的反应塔竟然也会随风摇摆,随着反应塔的摇摆,原本细密的雨点似乎也加快了速度,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看上面,乌云如飞马奔驰,看下面,站立的人群似成大街人流。
荷沅站在上面骑虎难下,此刻如果无功而返,她准会招呼也不打地收拾包裹回家养老去,否则留这儿还不给人当万世笑柄?但是,她可怎么操作呢?她终于明白两方为什么推诿扯皮了,因为这事实在不是件好差使。终于在一阵风过后,塔身止跳摇滚,荷沅这才能够腾出左手,摸出腰间对讲机告诉下面安德列他们压力表的数据。然后,根据他们的要求,调整压力阀。只要没风,做这一切都还算容易,但问题是风不讲理,过会儿又来。荷沅一个人在上面战战兢兢将压力阀调整到合适位置,趁一个风平浪静的空档,赶紧哧溜爬下反应塔。落到地上的时候,犹觉天旋地转,脚跟发软,恨不得抓住谁靠一靠。可身边都是男的,她只有靠自己的两条腿。
谁都看得出荷沅一张小脸煞白,大家都是这一行的老手,都知道荷沅在上面遇到了什么。广宁的老总向荷沅致歉:“小梁,没想到你上去。很对不起,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谢谢你。”
此时最该豪言壮语,荷沅却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自己耳边只闻牙关死磕的声音。她此刻心中并无扬扬自得,只有对安德列的愤怒。小小一件事情,若不是他平时总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哪里用得着她梁荷沅上去拚命。她用了好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据说客户是上帝。”
听得懂中文的人都知道梁荷沅不是MS重机正式员工,心中对她的工作态度都挺赞赏的,但也都怀疑,不出两年,她就会没了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因为上面的问题已经解决,安德列开始滔滔不绝指挥下面的工作。荷沅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忽然明白,怪不得安德列一直率众与广宁公司死拧,因为他压根看不起中国人。她梁荷沅上去冒险一趟,以安德列的经验,岂能不知轻重?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喘息机会,要她立刻开始接下来的工作。不,安德列不是不会照顾情绪的人,他将手下都照顾得很好,但唯独她。对,她不属于正式编制,安德列没必要照顾她,他只需将她物尽其用,换言之,他没将她当平等的人看待。荷沅终于明白安德列心中如何看待她了,也终于深切体会到广宁公司上下的愤怒,她也出离愤怒了。
所以,任凭安德列滔滔不绝,她就是不开口翻译。有MS重机的工程师看不下去,提醒安德列应该给梁小姐时间喘息。安德列马脸上镶嵌的马眼看了荷沅一眼,便不再说话,但情绪显然比较烦躁。
这一天,过去得竟然很顺利,大家都有点克制着没制造摩擦,尤其是广宁公司方面。晚饭后,荷沅被豆豆叫了出去,荷沅累得慌,不想动,但豆豆死拉活拽着她走。路过的MS重机工程师们看着都是微笑。到了目的地,看见广宁的老总,荷沅才明白豆豆为什么今天这么不讲理。
“小梁,怕给你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让小关过去找你。”小关就是豆豆,豆豆只是她们之间的昵称。广宁的老总朱总四十多点年纪,看来行事周到细致。“今天你的话给我很大提示,客户是上帝。我们中国人一向讲究善待国际友人,导致差点忘记我们才是客户,拥有客户应该享受的权力。今天你的表现很勇敢,也让我们钦佩。但是,我们不想再看到类似情况发生。小梁,我今天准备直接联络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小关给我做翻译,你旁边帮我听着有没有纰漏。”
荷沅当然明白,朱总想让她把设备方面的关。她有点为难,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但想到今天上午安德列的嘴脸,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德列欺人太甚,人神共愤。
于是,在朱总示意下,豆豆拨通了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的手机。通话是在彼此的友好问候中进行的,然后,慢慢进入主题。朱总也不知什么时候打好的腹稿,对着电话一二三四地按照时间顺序列数安德列的狂妄,不错,朱总直接明了地用了“狂妄”两个字,可惜被豆豆翻译成“轻狂”。荷沅便在纸上标出这两个词汇的区别给豆豆看。
朱总没有拉成马脸,他这人凶只凶在眼睛上。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墙上一幅猛虎下山,不露声色地给予最后一击,“MS重机在国际上享有良好口碑,但是进入中国较晚,我们是系统内引进MS重机所生产主机的第一家。这本是MS重机展示自我的最好舞台,可是很遗憾。你们的设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是你们附加的服务不适合中国。广宁项目负责安德列狂妄傲慢,导致我们双方无法善意配合。在安德列的‘有效’管理引导下,贵方只有XX,XX,XX等人,以及翻译梁小姐与本司配合良好,才使我们对MS重机稍拾信心。希望MS重机给我们一个可以堵住全国系统内悠悠众人之口的答复。”
谁都知道广宁公司所在的系统完全属于国家垄断,系统内部沾亲带故现象严重。得罪广宁,其结果可大可小。端看MS重机以后想在中国有些什么作为了。荷沅做了翻译后已经知道MS公司太大,是不会太在意广宁的一个小小项目的,所谓店大欺客。但是朱总聪明就聪明在,他压上了整个行业作为自己的背景,MS重机不得不有所考虑。果然,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朗尼答应亲自过来解决。
朱总说完电话,便看着豆豆严肃地道:“小关,你在本系统已经两年,为什么这么几个英语单词至今记不住?”他拿起荷沅写给豆豆看的那张纸,“你看看,满满一页。”
豆豆不好意思地低头,但不敢吱声。朱总的严厉谁都知道。荷沅也知道,她巴不得朱总一声令下,她可以拉着豆豆跑路。
朱总似乎没看到两个小姑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换上和颜悦色,对荷沅道:“小梁,今天的事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是MS重机的代表,我们会对MS重机有更大信心。”
荷沅嘀咕道:“我都觉得自己像楚汉争霸时候的项伯。”
朱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又看看有些茫然的豆豆,笑道:“怎么一样?项伯谋私利出卖主公,我了解你,你单纯只想把一件事情办好。两者心思云泥之别。你们回去吧,小梁今天辛苦,好好休息。”
荷沅心说朱总还真是了解她,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受不了两下来的扯皮了。与豆豆走得远远了,两人才敢悄悄说话。豆豆郁闷地道:“荷沅,我们朱总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我又不是做得不好,我的英语要不是比他们那些办公室里的正式翻译强,今天怎么会叫我呢?”
荷沅道:“我以前一个邻家哥哥对我也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很抵触,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他对我很好的。关心我才会这样。我不是你们公司的人,所以朱总才不会来骂我。”
豆豆听着有理,但还是郁闷:“你说多伤自尊啊。其实朱总只要拍拍我后脑勺,说一句夸奖的话,我只有做得更好。我赞成赏识教育。”
荷沅强烈附和:“我也赞成赏识教育,当年我那邻家哥哥害得我极没自信。他们传统思维的人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对,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愚忠愚孝那一套。我们跟他们有代沟,但是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哈哈哈。” 荷沅也跟着大笑,觉得非常好玩。
但是回到宿舍就不好玩了,安德列一个电话追来:“梁小姐,约翰那里是你通知的吗?为什么绕开我通知约翰?”
荷沅心说,一向都是如此的,还是安德列自己说的,些许小事不用通知他。但她还是反省了一下自己,会不会是人太累说错了话,害得约翰与安德列一齐误解,她解释道:“是这样的,原本约翰与广宁工程师口头约定按照商定计划,明天去三工区完成A计划,但是广宁工程师回头查了一下之后,发现A计划其实应该是在四工区。大家都记错地方犯了小错,于是广宁工程师就让我跟约翰纠正一下,免得明天约翰去了三工区扑空。因为还是原来的A计划,所以我想就不必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