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葛培森醒来时候,只觉全身疼痛。
他睁开眼,看到陌生而雪白的天花板,愣了一下,醒悟过来他现在应该是在医院,医院正该有如此雪白的天花板。他长舒一口气,看来他好歹活着。但下一刻立刻有新的恐惧席卷心头,他会不会断手断脚,或者半身不遂?他想即刻知道答案,可又惧怕答案,不敢撑起身来查验,沉寂之中,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口重重地擂打。
他此时很后悔。下班时候他手里倒拖着一瓶年份红酒,满脸挂着轻蔑的笑容穿越一楼大堂,一一掠过众人了然的眼神,如将军凯旋般被同事目送上他新买的卡宴。原本他应该老老实实回家,可他心里正为赢得这瓶红酒而兴奋,不,根本来说,他正为轻而易举地让郭副总哑口无言,不得不掏出宝贝之极的红酒而兴奋。他今晚岂能不喝了它,要不太对不起手中彩头。郭副总,切,别以为有历史功绩有副总裁头衔就可以对他葛培森发号施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郭副总早该乖乖闭嘴,这瓶酒是给他的一个教训。与朋友约下沐王府,他便携红酒同往……
他此刻躺在床上猛想,对了,他都还没来得及喝那红酒,那红酒瓶碎了没有……他竭力让自己胡思乱想,让自己忽视全身的酸痛。可是他无法回避一个常识,全身骨头那么痛,他这身皮囊还能不支离破碎。他越想越恐惧,全身似乎也越来越痛。他忍不住哼出声来,心想长痛不如短痛,死也要看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手有脚。
他尝试着拿手掌撑到床上,忽然想到,奇怪,他手上没吊点滴。他又忽然想到,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住院,为什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家上代上溯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他平常只要手指割伤,身边都会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触目是满天星斗般的泪眼。为什么今天这般安静?不,他是公司的命脉,他的办公室是大楼内出名的熊猫馆,为什么他今天车祸,却没人来看他?太反常了。
他鼓起勇气,正要撑起身子,突然头顶飞来一片乌云,一张憔悴的笑脸对上了他。他一口真气全泄,放弃起身努力,心说即使进医院都避不开女花痴。可更让他惊恐的还在后头,他明明听得那女花痴用他即使满心厌恶也不得不承认的轻柔甜美声音跟他说话,“仔仔醒来啦?睡得好不好?妈妈给仔仔揉揉背好不好?”
葛培森只觉全身毛骨悚然,天,他今天虎落平阳,浑身伤痛时候却落入女精神病人手中。他还惊奇,为什么这个女人行止错乱,两只眼睛却一直神智清楚地留意他的喜怒,而且一直满脸腻死人的温柔?但事情发展根本不容他细想,只见那女人自说自话将他身上被子掀开,两手伸到他身上。他当即大怒,“住手!滚开。”
他见那女人立即笑眯眯缩手,只是眼里有些惊讶。而且那女人嘴里还念叨,“仔仔又学会新词儿了,真好。”
葛培森却看着女人两只小巧的手,惊恐地想到,刚才那女人的小手分明是覆盖了他整个腰部。鬼?
“仔仔,是妈妈呀,仔仔是不是又梦梦了?那么让妈妈帮仔仔把被子重新盖好?”
葛培森见女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存心跟他耗上的模样,意识到他车祸后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有人想要他好看。他冷冷问道:“你是谁?”问话间,他见被子又被那女人自说自话盖到他身上,奇怪的是被子上印满天线宝宝,绝对不是属于医院的被子。
女人依然好脾气而见怪不怪地道:“我是妈妈呀,爸爸叫我michelle,仔仔记起了没?对了,妈妈做了淡奶糕,可好吃了,妈妈立刻去拿来。”
葛培森忍痛只能微侧头颅,看着女人轻盈地出去。此时他心中更大的恐惧压倒一切,不行,他必须立即了解他所处的环境,了解他的自身状况。他现在问题大了。他毫不犹豫、强忍疼痛硬撑起身来,却见床尾墙上一面镜子,镜子分明映出,床上只得一人,而此一人身形瘦弱,秃头大眼,状似《魔戒》中的咕噜。他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他?这难道是他?他清清楚楚看到镜子中的人也是惊叫,然后仰天倒下。镜中人羸弱的双臂再也支撑不住硕大的脑颅,也是颓然倒下。
车祸后,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凭白连骨头也缩小了吗?他又想到那女人小手能覆盖他全部腰肢,难道……他车祸死了,然后又在其他躯壳上面复活?可阴曹地府呢,孟婆汤呢,牛头马面呢?就这么草草了之打发了他?没等葛培森细想,头顶乌云再来,花痴笑脸再次悬挂在天花板一方,伴随着女人的道歉,“妈妈在呢,妈妈来了,仔仔起来好吗?妈妈给仔仔先换个尿布……”
“我是谁?”葛培森打断女人的絮叨,“几岁?哪年出生?”
随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回答,他赫然发现,他竟然穿越到两年前。他有个爸爸叫丹尼,有个妈妈叫米线,他小名叫仔仔,如今三周岁零六个月。他惊恐得只会抽冷气,一向追求完美的他随着全身席卷而来的疼痛悲哀地鸣叫,天哪,他本是人称金融天才、巴菲特再世、绝世美钻男的葛培森,他本来有如花前程……可他现在却像个邪恶的咕噜!
葛培森的哀嚎听在梅菲斯的耳里却是司空见惯,她亲手伺候了三年多的儿子她最清楚,小身体因为病痛的折磨经常脾气暴躁,但是暴躁累了就改成呻吟,这个时候正是她趁机出手快速替仔仔擦拭更衣的大好时机。刚才仔仔的问题虽然异常,但她也不以为异。别的孩子这个时候都学着走路跑步探究世界,仔仔受病痛之困却只能磨练一张嘴皮子,因此常有惊人之语,甚至经常恶语诟骂父母,她早已习以为常了。她从不生气于仔仔的无礼,因她知道仔仔那只是为发泄身受的病痛,她恨不得替仔仔受了病痛,换儿子一身健康活泼,可是老天甚至还不如信访办。
葛培森从震惊中回过魂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女人的怀里,他又郁闷地想反抗,这都把他当什么了,猫猫狗狗吗?可是女人温柔而略粗糙的手却奇异地抚平了他身上的痛,让他决定忽视刚才被剥光光看光光的窘迫,他现在的身体容不得他形而上的骄傲,他只好低头选择形而下的享受。清醒过来的他决定闭嘴。他已经看清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局,他是个病童,他依赖这个米线而活,若是被米线发现他已不是她的儿子仔仔,他的命运堪虞。别的正常儿童还有人贩子盯着,他咕噜一般出街,恐怕连福利院都争相趋避。他很悲哀地想,他以后得依靠这个憔悴的米线而活,而且过的将是要质量没质量,要快乐没快乐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是如此痛苦,那是何等的行尸走肉。可是刚经历车祸获得新生的葛培森此时却是无比留恋生命,他忍不住紧紧抓住米线的衣襟,即便是行尸走肉,也好过眼睛一闭。只是他想念前世的亲朋好友,他已经窝窝囊囊地再世为人,他们却该怎么办?
米线似乎是看出葛培森身上痛苦减少,他手里被塞一个黄色塑料小鸭,放在床头靠着枕头看米线出去。一会儿,他就听见外面的人用流利的英语讲电话,“丹尼?仔仔今天很乖,你早点回来吃饭吧……真的很乖,起床都没吵一句,可能那药有点用了……好吧,那你早点儿回,别太累着。”葛培森虽然被极端荒诞的死而复生事实打击得昏头昏脑,可还是听清外面说的是什么,心说这咕噜的爸爸并不待见儿子,也没良心地不肯回家接替辛苦的妻子。
但葛培森心里有更多的迷乱,他的脑袋一心多用地闹哄哄地想着前世今生,他压根儿放不下前世,可是他却得艰难地面对今世病弱的身体。那个米线却不容他静心想个明白,打完电话又好死不死地飘到他的面前。葛培生见她明明眼睛里都是失望,可是脸上却挂着硬挤出来的笑容。他看着这么一张不事修饰的脸厌烦,听米线问他要不要去厨房看妈妈烧菜,他有点儿不想理这女人,哼道:“我要那个。”他勉强抬起手指指向床头柜上摆满的药瓶子,他要清楚自己的病是不是有救。
“好的。”梅菲斯经常应付这样的要求,儿子最恨吃药,对这些药瓶有深仇大恨,只要能抓到药瓶就一定死命摧毁。她悄悄侧身遮住仔仔的视线,飞快将几只药瓶与药盒分离,回头就笑眯眯将纸药盒放到婴儿车上。葛培森心说,成人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孩子。但他很快就被梅菲斯不由分说地一把抱到婴儿车上,推去厨房间。葛培生非常反感米线不顾他的私人感受自说自话,可是他本质还是大男人,不肯跟小女人一般见识到为小事斗嘴,可是他又郁闷自己束手无策,只得狠狠捏一把手中那只滑稽可笑的黄色小鸭,听到鸭子响亮尖锐地发出一声怪叫,吓得米线推车的手一滞,他才满意放手。
葛培森看出这是一个小小的才一室一厅的房子,厨房小得无法转身,只好弄个看似时髦的开放式厨房。用他前世的话说,这种房子只能称其为窝,只能满足人类最基本的动物性的需求。他轻蔑地想,这样的居住条件,说明米线和丹尼并不出色,难怪米线看上去一脸憔悴,丹尼没人性到不肯回家。他不屑视察米线奋力做菜的“英姿”,抓起药盒,用不够灵活的手指艰难掏出里面的说明书,认真阅读起来。梅菲斯不时抽空看儿子一眼,见仔仔一脸人小鬼大,皱着眉头似是很有学究样子,不由好笑,因丈夫晚归而不佳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专心烹制适合仔仔口味的软糯菜肴。
葛培森却对比着手中几张说明书,看得面如死灰。原以为总算是前世今生,即使长得像咕噜,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好死不如赖活。没想到说明书针对的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起码两年后的他知道,这种病没治,属于胎里带来的基因病,他目前生命的唯一使命竟是——等死!葛培森此时忽然意识到遭遇车祸,立马咽气是种多么幸福的死法。而现在的他却得承受病痛等着慢慢地死,等着病魔一丝一丝地抽走他的生命。他毛骨悚然地想到古时酷刑“千刀万剐”。老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过是犯上不尊一些,老天至于如此惩罚于他吗?
梅菲斯惊异于垂着头的仔仔反常的长时间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不管锅上正炒着菜,立刻关火,蹲下来细看仔仔脸色,却见蜡黄一张小脸就跟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最先以为是痛出来的眼泪,可仔细一看不像,那是冷汗。她急得大呼:“仔仔,怎么了?痛吗?仔仔……”
葛培森满心惊惧,可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米线可以对话,他垂头丧气地道:“我是不是很快会死?”
梅菲斯舒了口气,忙道:“不会,仔仔是妈妈的天使……”
“死了进天堂的才是天使!”
“不,好孩子都是天使。”
“可能是鸟人。”
梅菲斯被儿子呛得咽气的时候拼命地回忆,她什么时候灌输过天堂天使鸟人的知识给儿子,也可能是他爸爸吧,他最近总是脾气不良。她收拾心神,眼睛与儿子的对视,温柔而坚定地道:“妈妈爱仔仔。仔仔不会死。”
骗人的把戏!葛培森懒得再与这个米线打嘴仗,管她爱谁,他又不是她的仔仔。他刚刚忙活了会儿,倦了,脖子酸痛,靠着软垫才舒服了点儿。梅菲斯见此,知道每次儿子闹累了都是这样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她忙拿来柔软的小毛巾,倒一点儿温水浸湿,轻轻抹过仔仔的汗脸。舒服的感觉立刻画满葛培森的心,他懒懒抬起眼皮,看眼前的米线如对待珍宝一般地擦拭他一枚枚的小手指,虽然依然觉得这个女人愚蠢,可心里跟着温暖的毛巾也温暖起来,刚刚满心的对前世的对今世的混乱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想,蠢有蠢的好处,要是这米线聪明一点儿,他早给扇耳光扔阴沟了,哪还轮得到这般待遇。即便是最高贵的俱乐部都享受不到如此体贴入微的服务呢。
梅菲斯见儿子久久不语,以为他闹累了,就轻轻地道:“仔仔,以后痛了就立刻喊妈妈,千万别自己忍着。仔仔疼,妈妈更心疼。知道吗?”
葛培森合上眼帘,忽然有些不敢看眼前这个傻女人的眼睛。米线这张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波光涟漪,充满甜甜的温暖。他即使性子再狂傲,而现在又痛苦万分,还是不愿伤了这么一双对他全心全意地真诚着的眼睛。他只有闭上眼睛,唧唧哼哼一下,算是回答。好在他有病躯可以成为借口。
他后来一直没说话,即使又哪儿痛哪儿痒,也不叫嚷,只咬牙死忍。他的心是强大的男人,他又不是婴儿。米线后来喂他吃饭,他也毫无抵抗,即使吃下去肠胃并不舒服,嘴巴里一点没有味道。他无非是不想与小女人为难,那很不男人。饭后米线扶着他,数着“一二三四”让他在客厅散步。他每走一步,脚底就跟针刺一样地难受,他苦中作乐地暗笑自己是雄美人鱼变的,又暗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泡沫。他现在心灰意赖,反正一死,很快地死,只要不麻烦,随便米线折腾去,即使吃一把药也顺从。
但走了一圈他就累了,他已全无过去累不死打不垮的身体,他倚在米线怀里昏昏欲睡,等不到看晚归的那个真仔仔的爹丹尼了。好在米线了解他,抱他上床,轻轻为他做着按摩,让他僵硬的躯体得以放松睡去。葛培森倦极睡去前,一直念念不忘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趁米线不在身边,给他前世那个从来没变过号的手机打个电话,他努力回忆两年前他有没有接到过什么莫名其妙的来电,但似乎都没有,他原来的生活太正常,才显得而今的咕噜是如此不可思议。
二
身体的病痛,和满心的惶恐,葛培森的睡眠被恶梦割裂成溃不成军的片段,前一刻还水深火热,下一刻就刀山火海,而且总有无数细小而嘈杂的声音“嗡嗡”不绝。葛培森一身冷汗地痛醒时候,还在苦中作乐地想他这是肾虚,才会耳鸣不断。可他分明又听到熟悉的米线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入,此时米线的声音一改白天的温柔耐心,变得尖锐而刻薄。
“别忘了你是仔仔的父亲,神圣的父亲。”
“我没忘,我不正是为了仔仔的医药费才每天做牛做马吗。你以为我喜欢离乡背井?驻外才有高工资,我没办法。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解释,你倒是遍地看看,哪个三十岁男人一年到头一小时娱乐都没?只有我。你对我公平点。”
“丹尼,你说这么多掩盖你的心虚吗?别告诉我接到任命的时候你心里没算一笔经济细账,你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你会算不出你驻外多出的收入还不够支付因你驻外产生的额外费用?而这其中更有你抛下我一个人照料仔仔的辛苦。你不如实话实说,你想逃避,你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寻找一个小时甚至更多小时的娱乐。”
“你怎么可以这么猜度。”
“很不辛,对你,我总料事如神。”
“很不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驻不驻外,由不得我。”
“你去找你们老总,告诉他,我们家不方便没男人,仔仔上楼下楼出门就医,一个女人对付不过来。遇到仔仔半夜急诊,你让我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吗?你忍心做甩手掌柜抛下我们母子?”
“我没有,我这是工作,工作,我没办法,我要挣钱养家。”
“你扪心自问,你这是逃避,你逃避你做父亲的责任!”
里面的葛培森被外面压抑着声音的争吵闹得差点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只听见外面那个仔仔的爹丹尼终于激动得无法压抑,大声吼道:“你小人之心。我想逃避,我需要等到今天吗……”
“小声点。本就是你家坏胚子基因作梗,论逃避也轮不到你先逃。这是你的本分,你的责任。”
“我已经辛辛苦苦养家……”
“更轮不到你说这话,我们可以对换,换我出去工作养家,你回家。换吗?我原本的收入并不亚于你。好像我住家也没白吃白喝你,你怎么不体谅我的辛辛苦苦,你这个月有哪天正点回家,你伸手帮过辛辛苦苦的我一点儿忙吗,你好意思理直气壮。”
葛培森在里面听得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被他几句话就呛死的米线吵架挺勇,倒是能压得丹尼说不出囫囵话。从两人的吵架里,他大致听出这个家庭的现状。贫贱夫妻百事哀,拖着个全身是病的仔仔,这两夫妻即使原本家财万贯,也给一夜打回解放前了。不幸摊到仔仔这样的儿子,明知没有明天,却还得养着,还得精心照料着,交给谁都不敢放心,这样无望而辛苦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对任何人都是煎熬。葛培森想,这两夫妻凑合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耳听着丹尼在外面气势全无,除了小声坚持外派无法改变,再无还嘴余地,葛培森才意兴消褪,疼痛顿时席卷而来。他终究是不肯照米线说的大声呼喊,他是男人,不屑如此。他摸到手边的黄色小鸭,狠狠按了下去,小鸭才一声尖叫,外面的米线就立刻道:“你看看,你又把仔仔吵醒。”但说话的米线旋风般地刮进卧室,一看儿子的脸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下手轻轻按摩,嘴里一改刚才的彪悍,轻轻哼唱小曲。
米线的手指底下有奇迹,待得疼痛稍缓,葛培森才睁眼看去,却见夜灯照得隐隐约约的米线的眼睛里明显有泪光闪烁。他原以为米线把丹尼数落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应该满眼的志得意满,却不料事实正好相反。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在这么日复一日无望的煎熬之中,这个傻女人已经濒临强弩之末了。透过米线的肩膀,他终于见到仔仔的亲爸爸丹尼,这是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年轻人,恐怕这个人也是濒临强弩之末,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是空洞。葛培森想,丹尼可能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再也无法承担责任了,再多一份责任,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是,可怜的米线又还能要求谁?
葛培森现在是真的可怜米线,好好一个本来工资比丈夫高的女性,却现在形如困兽,生活的苦难是如此无边无涯,米线比丹尼更看不到前途。他忍不住对米线道:“米线,你别太担心,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葛培森没想到,他这一句小小的安慰,却撕裂梅菲斯脸上最后一线伪装。梅菲斯大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看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的丈夫一眼,一直在眼皮下打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儿子懂事若此,让她感动,更让她对丈夫绝望。既然伪装开裂,积蓄多日的眼泪就跟决堤溃坝一样,刹车艰难。
葛培森从小到大,最怕见女人哭泣,尤其是这种无声哽咽。他赶紧闭上眼睛,一只无力的手却勉强伸出,抢在丹尼纸巾之前准确地堵住近在咫尺的米线决堤的眼睛。梅菲斯读懂儿子的手语,可是儿子的体贴和懂事,却更让她满心委屈,她怕影响儿子,赶紧抽身离开,冲进卫生间才嚎啕大哭。这一刻,她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辛苦都值,不,她不委屈,她高兴,她为在儿子身上看到的进步而高兴。哭泣之中,有一线小小的希望,悠悠回归她近乎枯槁的内心。
卧室里,一大一小两个默默地对视,但是很快,丹尼就避开眼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儿子这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虚。但是他终究不肯放弃外派的委任,他几乎是积极地抓紧时间连夜收拾行李,自己将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他偶尔看一眼哭后沉默的妻子,更多时候是看着箱子里陈旧的衣服感慨,这些衣服几乎都是超过三年陈,这几年,日子几乎停滞,生活几乎窒息。
丹尼走了。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厅中央,背着手不送。葛培森捏着现在被他当呼叫铃使唤的黄色小鸭,也默默看着对他挥手强打笑脸的丹尼,什么言行都没有。丹尼走了,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只留下母子两个。
葛培森不想看着米线阴着一张脸,就捏捏黄色小鸭,对迅速转过脸来的米线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
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懂事取悦于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来了。来,妈妈给你讲狼来了的故事。要不我们下楼晒着太阳讲吧?”
哎哟,狼来了的故事,葛培森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分别讲了一到两遍,他早已耳朵生茧。他想搞脑子让米线忘记这事儿,就道:“干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兴。”
葛培森已经够伪装幼稚无耻的口气,可是听在梅菲斯耳朵里却还是懂事的小大人状,因此梅菲斯很是高兴,儿子还真说到做到,不给他添麻烦呢。她笑道:“妈妈不累。仔仔需要经常晒太阳,多晒太阳,身体强壮。”
“有用吗?”葛培森天性里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启动,非要戳穿这个谎言。他即使不问医生都知道他肯定没救,他相信米线也早知道。他一脸讥讽地斜睨着米线,看米线脸上的肉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又有些觉得胜之不武。
“有用,我们只要每天努力一点,总能改变什么,总能变得更好。”
葛培森一听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脑后,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
梅菲斯惊讶,好久无法言语。儿子这话歪打正着,却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小小的仔仔打气?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么呢?”
葛培森虽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万语,可碍于身份,只好放弃,悻悻地道:“你不是说下楼吗。”
“哦,你看妈妈都忘了。”梅菲斯这才略略放心,心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仔仔吃那么多苦,却一直早熟。好在仔仔这几天说话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离家的份上吧。孩子到底还是与她感情深厚。她心里安慰,将仔仔抱到床上躺着,先搬推车下去。
葛培森等门声一响,立刻艰难地撑起身子拿来桌上的电话,他发现这只小手颤抖得不像话,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拨出他烂熟于胸的一串手机号码。令他无法思议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答。他不敢相信,想再拨打一次,却发现双手更是颤抖,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慌,手中的话筒滑落,他在米线回来前失去这个机会。
在米线抱他出门下楼的时候,他一直艰难地回忆,他究竟有没有拨错号码。然而记忆的片段清晰地告诉他,应该没错。那么,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什么?他根本无法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车祸之后醒来会以仔仔面目还魂一样,科学的不可知,有时真能让人耽于迷信。他,葛培森,就这么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吗?丹尼说走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他只要联系到他葛培森的家长,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经济可以解决,人手也可以解决,弄不好还可以凭他多年积累财力弄到什么基因疗法,让仔仔的身体恢复生机。而现在他开始无法确定。他开始拿米线的话鼓励自己,要努力,明天继续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会有结果,一定会更好。
可是葛培森终究是沮丧,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车上,推着他走到阳光下,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着自救,或者等死,想着满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脑袋发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惘。
直到推车轮子磕到一处台阶,葛培森才回过魂来,他却忽然意识到身后那个米线也一直没说话。此事怪异,怪异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伤春悲秋,印象中米线应该是“妈妈妈妈”地总是喋喋不休的。他不由费劲侧脸看去,见米线直着眼睛在冒傻气。他一转念便想到,米线心里在愁呢。丈夫走得义无反顾,谁知道几天、几个月后,婚姻关系会出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两个算是心往别处想,劲往一处使了。他不由暗暗叹声气,谁知道啊,他苦中作乐地想,现成有个赌局,丹尼和米线,究竟会在他死前离婚,还是在他死后离婚。也或许,他死了,两人反而可以轻装上阵,不会离婚了。
他唉声叹气地晒着太阳,对周围属于低级小区由黄杨树和夹竹桃组成的绿化视而不见,只看到对面过来一个也差不多两三岁的胖小子和一个胖女人,他看出那胖小子一脸不怀好意地指着他道:“妈妈,妖怪,妖怪又出来了。噢,妖怪,小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