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公元第一千九百九十二年第五月第二日
写好日期后,分别添了“第”字,缘因我从未写过日记。这次呢,是要去威尼斯写上两个月。
洛杉矶连日暴乱。浓烟自西边掩来,日光黯淡,站在院子里,呛得有些咳嗽。寄居之处离暴乱地区不远,却隔着一座小山,山顶有洛杉矶道奇棒球场,上去西望,广阔的黑烟静静向高空翻动。
到今天为止,据报导四十五人死亡,伤一千九百人,七千四百五十九人被捕,起火三千七百处。维持治安的有五千七百多名警察、民兵和联邦执法人员,再加上一千两百名海军陆战队士兵。
据报导,有八百五十家韩裔人的商店遭焚毁。电视画面里,韩裔人持枪上房压顶,保护自己的商店。时光倒流两百年,好像又在开发西部。
美国的主要电视频道都在播放街上抢东西的现场情景,二十四个小时不间断。
已经是战争了。
洛杉矶宵禁,每天清晨解除。
去海边的洛杉矶国际机场时,十线对开的十号高速公路上车迹稀疏,路两旁烟尘弥漫,好像在拍战争片,而且是好莱坞的大制作。
大乱里总是有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有长硬。
三日
还是不加“第”吧。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为煞有介事。庄周昨天若笑了的话,今天倒可以给他老人家来个措手不及。
庄子讲“无为”,讲得精彩,却做了有为的事,写了《庄子》。庄子讲相对也讲得精彩,于是放心讲无为,天底下第一等聪明汉。
讲哲学,庄子用散文,老子用韵文,孔子是对话体,两千年来,汉语里再也没有类似他们那样既讲形而上也讲形而下的好文章了。现在是不管有道理没道理,都叙述得令人昏昏欲睡。间或有三两篇好的,就一读再读,好像多读就会多出几篇来。
挤在机舱里,到处是猜测别人的眼色,我的亦是其中之一,于是将无聊变有趣。
威尼斯机场海关能闻到海的味道。S小姐和Luigi来了,年初在乌地涅(Udine)见过Luigi,这次却发现他原来长得很高。
乘小船进入威尼斯,海面上露出许多粗木桩。薄云天,一切都是明亮的灰色。
现在的人好说世界真小,我看世界真大,才十几个小时,已是如此平静,更何况附近的南斯拉夫真在打仗。
住Fenice旅馆,顶楼,望出去,满目皆红瓦。红瓦之上,露出一远一近一东一西的两个钟楼。东边远的那个年初见过,是圣马可广场上的钟楼。西边近的一个,倾斜着。
Fenice是埃及神话中的火鸟,五百年浴火重生,与中国传说中的凤凰很近似,所以凤凰被译成Phoenix,但中国的凤凰有性别,雄为凤,雌为凰。
Fenice不知是否也分雌雄,否则五百年真是寂寞,重生一次,仍是寂寞。
四日
火鸟旅馆在火鸟歌剧院的后面,可以听到人在练声和器乐的练习声。威尔第的《弄臣》一百四十一年前就是在这家歌剧院首演的,当时住在这座小楼这间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能听到人在练习,例如第三幕中那段四重唱《爱之骄子》?据说那段著名的《女人善变》是秘密准备的,临场演唱,极为轰动。演出结束后,威尼斯人举着火把,高唱《女人善变》,穿过小巷,从一个方场游行到另一个方场。威尼斯的女人们听到这样的歌声,怎么想呢?也许女人们也在游行的行列里高唱女人爱变心。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犹太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实上帝一思考,人类也会笑,于是老子说“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帕华洛帝在回忆录里说他七岁时在公寓里高唱《女人善变》,女人们都很惊讶并且气愤。威尔第的《茶花女》也是在火鸟歌剧院首演的,结果失败。第二年又在这里演,却非常成功。
观众善变。
唐尼采蒂在威尼斯当过兵。写成他的第一部歌剧《波洛尼亚的亨利》,一八一八年在威尼斯上演,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火鸟歌剧院?
华格纳一八八三年逝世于威尼斯大运河边的温德拉敏宫。买了地图,一下就查到了。
意大利歌剧中我还喜欢罗西尼的,他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闹快乐,好像过节,华丽,其实朴素饱满。
罗西尼还是意大利歌剧宣叙调的创造者,是他用器乐伴奏改变了莫札特歌剧中的“朗诵”。有意思的是,罗西尼对歌剧中的器乐的重视,却使他的《塞米拉米德》在威尼斯的上演不被接受。
住在这样有名的歌剧院后面,令我很兴奋,好像真地与歌剧有什么特殊关系。其实没有。
S小姐说可以帮我买票,我却喜欢看到有好节目,于是去排队,买到票,等候进场,进去了,找到座位,坐下,看看来往的各种人。乐队在调音,灯光暗下来,开始了,于是快乐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剧场艺术活动的快乐,包括排队买票。帕华洛帝一九八六年到北京演出,我和朋友在剧场外转来转去,终于买到八十元一张的黑市票,飞奔进去。八十块钱,三个多月的工资,工资月月发,活生生的帕华洛帝却不是月月可以听到的。
五日
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是临时演员,我也来充两个月的角色。
乘1号船沿大运河走了两次,两岸华丽的楼房像表情过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年初的时候来过威尼斯一天,无处不“惊艳”。回忆会“净化”,心中已经安静下来。再来,住下,无穷无尽的细节又无时无刻不在眼中,仍然是“惊艳”,而且是“轰炸”,就像前年伊拉克人遭遇到的。整个意大利就是一种遗产轰炸,每天躺下去,脑袋里轰轰的,好像睡在米兰火车站。
这次到威尼斯来,随手抓了本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闲时解闷。这书开首即写得好,述了长安、洛阳的教坊位置后,笔下一转,却说:
坊南西门外,即苑之东也,其间有顷余水泊,俗谓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最是这闲笔好,令文章一下荡开。
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的一篇文章。华丽亦可以是一种压迫。
走去看温德拉敏宫,天,华格纳用了多少钱买下如此豪华的宫殿!看了一眼说明,原来华格纳只住在mezzanino,什么意思?一楼半?建筑术语mezzanino是指底楼与二楼之间的那一层,对于我这个四十年来只住平房的人来说,难以展开想象,于是想象力向另外的地方滑去。
mezzo-relievo在建筑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体,是它们的中间状态。
音乐术语:mezzoforte,不很响,既不是很响,也不是不响;mezzopiano,不很轻,既不是很轻,也不是不轻;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华格纳在这里逝世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他住在“中庸”哪一层?
六日
那个倾斜的钟楼,钟敲得很猖狂,音质特别,是预感到自己要倒了吗?我特地穿过小巷寻到它脚下,仰望许久。它就在那里斜着,坚持不说话,只敲钟。
它大概是威尼斯最有性格的钟楼。
火鸟歌剧院正在纪念建立二百周年(1792-1992),演出普契尼的《荼兰多特》(Turandot)。
这是一个讲蒙古公主与中亚王子的故事。元朝将其治下之人分为四等,第一等当然是蒙古人,第二等色目人,也就是中亚与中亚以西的人;第三等的是汉人,包括着契丹人、女真人和高丽人;第四等的,当然是最低等的人,是被蒙古人打败的南宋人的后代,也就是现在说的南方人。
普契尼在歌剧中用了中国江南的民歌《好一多茉莉花》做荼兰多特公主的音乐主题,大概他不知道这是元朝第四等人的歌。这歌如今中国还在流行,是赞美女人的柔顺美丽。荼兰多特公主却好像蒙古草原上的罂粟花,艳丽而有一些毒。
其实听歌剧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而是心甘情愿被音乐与戏剧控制,像个傻瓜,一个快活的傻瓜。我是歌剧迷,一听歌剧,就丧失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