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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的女人》8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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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爹的决定去住院,那天有一颗上好的太阳。当爹的看见阳光把他的身影复印在水泥阶梯上,一折一折拐了好多弯。当爹的看见自己的身影往医院去,就像从复印机里一点一点往外吐。

  当爹的住院不同于常人所说的住院。他的健康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在医院里不接受内科及外科疗治。他只是住院,即居住或下榻在医院里。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自己。那时候当女儿的正捧着一摞子牛皮信封回来,七零八落捂在胸前,当女儿的喜气洋洋,倚在门框上对当爹的说:“批下来了。”这句话往细处推究有很复杂的人情世故,往粗里说,就是她到欧洲“考察”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同去的还有她的丈夫,即当倒插门女婿的。当爹的听完女儿的话也喜气洋洋了,从沙发里撑起身,背着手在拼木地板上踱步,连声说:“批下来就好。”当女儿的放下信封后说:“你怎么办?”当爹的鳏居多年,并不畏惧独处,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他从后腰抽出左手,举过头顶,手背向外掸了掸,恢复了当年的领导者风姿,大声说:“你们去。”当女儿的说:“要不你到他们家将就两个月。”当爹的不肯和亲家一起将就,喜滋滋地说:“我早想好了,你们出国,我一个人去住两个月的院。”当女儿的有些吃惊,说:“你哪里不好,怎么要住院?”当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顽皮笑容,是那种乡下孩子才有的好奇与新鲜。当爹的说:“进城都四十年了,还没像城里人那样住过医院呢。”当女儿的望着当爹的粗矮身段,心里头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城市是当爹的亲手解放的,他哪里没去过?就是没住过医院。医院是他心中渴望已久的圣殿,是他的欧罗巴大陆,许多人都住过了,他怎么能不住呢。当女儿的望着爹,幸福地说:“爹也肯浪费国家的钱了。”当爹的只是顺着女儿笑,又纯明又邪乎,又幸福又腼腆,真是越老越小了。当爹的关照说:“你把小蕾子送到她奶奶家。”当女儿的点点头,微笑着与当爹的默然对视。幸福到了尽头,却有点酸楚了,叫人想哭。真是好事成双来。

  当女儿的办事利索。她用改革开放的速度把当爹的安置进了医院。4病区,9楼,朝南,?窗,8床。当爹的手持当天的日报走进了病房。窗外是上好的太阳,当爹的步伐矫健,神采奕然,举手投足里夹杂了昔日顽童与昔日领导的双重性质。9楼的甬道刷成了苹果绿,是一个干净、漫长的长方体空间。甬道的那头是一扇对门,落了一把大铁锁。锁的表层一尘不染,但老得不行了,早就遗忘了钥匙,也可以这么说,老得让钥匙废弃了。光顾它的只有病人的无聊抚摩。当爹的一直走到甬道的尽头,捏住锁,掀起来看一眼锁屁眼,这是常人对待弃锁的必然态度。当女儿的站在病区房门口,“嗳”了一声。当爹的望着锁屁眼,目不斜视,嘴里却说:“知道了。”这六的对话没有逻辑性,是家族内部依照家庭秩序建立起来的对话模式与体系。当女儿的和身边的白大褂女人相对一笑,有些尴尬,解释说:“父亲对你们医院一直很关心。”白大褂女人笑着说:“是啊,老首长对我们确实一直很关心。”当女儿的走上来,给当爹的耳语了一句什么,当爹的放下锁,一边点头一边迈开粗壮短腿,上了8床。

  当爹的只看完日报第一版,1床的病人就撑起了上身。整个立方体白色空间里就他们两个人。1床与8床处在对角线的两极,他们对视的视线构成了对角线。这种对视方式适合于表达仇恨、存疑、嘲讽或窥视等负性心理。1床是个干瘪老头,看不出岁数,两腮凹得厉害,健康状况比奄奄一息强不了哪里去。他的嘴抿得极努力,但有一只牙龇在外头,又脏又长,形状离奇古怪,类似于童话中的猛恶兽类。那只牙与他的目光一起,斜开四十五度角,严厉地指责8床,透出一股大不善。当爹的避开他的目光,打开报纸的二版。二版有一条街心凶杀案。当爹的把凶杀案无端地联系到了1床头上,至少,在当爹的内心,已经把杀人的罪名推到那只独牙上去了。

  推送药车的是一个小丫头。脸上蒙着一只大口罩,这使她的表情成了一块干净纱布。小丫头把车推到1床,端起一只焦木瓶盖。1床很安稳地伸出手,接过药,几乎在同时张开嘴,呼噜一声捂了进去。1床鸭子那样伸了伸脖子,他的脖子和他脖子上的皱皮极不配套地乱动。他就这样把一把药片干吞了。吞下药他抿好嘴,那只牙齿却歪在一边指着8床,像在揭发: 还有他!

  小丫头来到8床,说:“吃药了。”

  当爹的抬起头,想了想说:“我没病。”

  “吃药了。”

  “你去问我的女儿,我好好的,我没病。”

  小丫头拿起另一只焦木瓶盖,动作与眼神不锈钢一样充满了医学精神,“吃药了。”

  “我吃什么药?”当爹的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我有什么病?你怎么能逼我吃药,你去问我的女儿!”

  “这是哪儿?没病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当爹的下了床,“我走,”他说,“我走总可以吧!”

  “你当这是宾馆了?说进就进,说走就走?不把你的病治好,我们怎么能让你走——吃药了。”

  当爹的软了。他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岂有此理。当爹的伸出巴掌,接过药。他仔细打量手里的药片和药片鼓形平面上的外文字母。当爹的用温水把药片咽下去,吐了吐舌头,没有吐出一个外文字母。

  夜与玻璃一样黑,与玻璃一样恪守阒静。当爹的坐在床上,背倚墙壁,睁着一双老花眼静静地失眠。老人的眼睛在失眠之夜会再一次清晰,看见?都是旧日时光。当爹的把自己的一生粗粗看了一遍,有些怕,尽是些需要借口和附加条件才能讲述的故事。当爹的叹了一口气。回忆是上帝对人的终极惩罚,人的最后噩梦将终止于自我追忆。

  1床上同样坐着一团黑影,熄灯之前他就那么坐着了,一言不发地打量8床。当爹的疑心1床也没有睡,张大了贼眼,始终在浓黑之中冲着自己炯炯有神。这个推测让当爹的极不放心,他悄悄伸出手,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当爹的一开灯就看见了那双眼睛,在斜对面,目光呈四十五度角,盯着他,看。当爹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慌忙关上灯,屋子里一片黑。夜间绵延不断的尽是数不完的瞳孔与瞳孔。人在失眠之夜才会明白,夜是一只最疯狂的独眼,盯着你,让你无处躲藏。眼睛最怕看见的东西是眼睛,追忆最怕想起的正是追忆,失眠之夜老人对此坚信不疑。

  远处响起了哭声。是医院的夜间最为日常的那种放声尖嚎。几个女人的嚎叫爆发在底楼,尖叫声跟随在一辆移动车辆的身后,朝9楼疾速靠近。不久当爹的听到一扇铁门的启动声,铁门很大,启动起来吃力而又缓慢,但铁门上拴着的那根链子却灵巧异常,在铁门的开启过程中不断地撞击铁门框,发出清冽冰凉的冥世召唤。随后“咣当”一声巨响,大铁门合上了。整个夜空响起?那阵金属撞击声,由粗往细传递,夜空就是被这样的声音弄成邈远无垠的。

  “又死了一个。”浓黑中1床冷不丁这样说。这五个字听上去特别。当爹的觉得一脚踩进了沼泽,深处蹿出了五个气泡。

  当爹的就这么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当爹的气浮心虚,眼皮和脚背好像全肿了,体内贮满了一种胶状物质,又沉重又浑浊。当爹的瞄了一眼1床,他睡得很稳当,胳膊和腿扔得东一件西一件。那张大?巴张开了,独牙翘在一边,很炫耀的样子,很胜利的样子。整个病房弥漫了他的酸恶口臭。当爹的走上阳台,做了几个深呼吸,总是吸不到位,呼出来的气味倒是带上了酸恶口臭。

  这是一个阴天。太阳光也没劲,不足18K的样子。天空和当爹的身体一样,贮满了沉重与浑浊的胶状物质。

  当爹的决定下楼。他要找到那扇门。这个决定没有任何理由,和他一生中做过的大部分决定一样,说不出理由与出处,仅仅是一个决定。

  找那扇门花了当爹的半个小时。当爹的有的是时间,但当爹的找得急,步履里头看得见争分夺秒。那扇铁门离9楼实在有些离,怎么在夜里听起来就那么近。当爹的走到铁门面前,门与门之间错开了一条缝,当爹的堵在这道缝隙中间,顺手拿起拴在门上的那根链子,上头也有一只锁,大大方方开着。当爹的望着锁,心思走远了。锁真是个怪东西,和人一样多,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来头,各有各的缄默状态,越是没用,越是忙碌风光。

  里头走过来一身白的老男人,又宽又胖,步行动态愚笨而又吃力,他的手上提了一只消毒喷雾器,在口罩后头含含混混地说:“找谁?”

  当爹的没听清。那人用小拇指勾住口罩的一角,瓮声瓮气地说:“找谁?”

  当爹的往后退了?步,“不找谁。”

  那人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当爹的,眼珠动得极慢。他的目光很怪,像喷雾器的喷嘴,只会弄出雾状烟霭。只有终年与死亡对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从来不相信你是活的。这次对视以当爹的撤出视线而告终。当爹的在眼睛上已经两次被目光打败了,严格地说,向目光投降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当爹的把目光移向身边的电线杆。电线杆上没有电线,从上到下有许多铁锈。

  小护士送来了开水。1床和8床一家一只热水壶。塑料壳,绿色。1床睡在床上,既像生命垂危,又像日渐好转,说不好。当爹的正无聊,望着这只绿色塑料壶,失?。水壶的软木塞跳了出来,在水磨石地面上转。当爹的下了床,捡起来塞上。当爹的顺便打开微型收音机,一个女的在唱,太快,听不明白,像烫着了那样。水壶“啵”一声,塞子又跳出来。当爹的又捡,又塞好,用力摁了两下。这一回软木塞反应极快,当爹的都没来得及回头,塞子就歪在壶口了,有点撒娇的样子。当爹的关上收音机,像看见外孙女了,心里头一高兴,决定和水壶玩。当爹的双手捧住壶,移到地面,蹲下去,扶正了塞子后就撑住膝,弓着腰仔细地看,仔细地等。当爹的心里想,要再跳,我就有病;要不跳,我就没病。当爹的蹲累了,站起了身子,?着手,像当年视察时给摄影记者摆造型。结果当爹的赢了,塞子证明了他的健康状况。当爹的把水壶移到茶几,在卫生间里很高兴地撒了一泡尿,非常流畅,非一般人所能为。

  当爹的回到病房,1床正冲着他笑。皱纹极不讲究,东一榔头西一棒。当爹的见到这种笑心里就虚。一回头,水壶上的塞子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当爹的顿时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当爹的坐上床,叹了口气,后悔刚才不该走。真是人在人情在。

  院墙外是一个菜场。一早就有人叫卖了。当爹的吃完药绕了一个大圈,走进了农贸菜场,当爹的走得很慢,在一片嘈杂声中到处细看。芸芸众生在菜市场里显得很有活力,每天的生活就在讨价还价中开始了。当爹的背着手,亲切地问问价,亲切地点点头。

  肉摊上挂满了鲜猪、鲜羊,它们半片半片地挂在半空,是丰衣足食的富裕景观。当爹的望着满眼的肉,感觉到了世俗生活的可亲可爱。当爹的很客气地和一位买肉的说了半天话,想起来自己实在应该出院了。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金属声。是关铁门的金属声。没有得到市场上任何人的关注。但当爹的耳熟,一抬头,看见了那根电线杆,上头锈迹斑斑。当爹的重新低头时眼前尽是动物的尸体。人类的尸体躲在大墙内,是他们点缀了庄重、沉痛、悲戚这些美好话题,而动物尸体标志了世俗丰盛与繁荣。所谓好市场,即尸体的好买与不好卖。这个文不对题、狗屁不通的想法打垮了当爹的。当爹的逃回医院,好不容易甩掉了满世界白花花的尸首。下半夜当爹的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当爹的看见一片黑,想不起在哪儿。他的手在墙上摸,碰到了开关。叭一声,亮了。几乎在同时1床撑起了上身,他撑得很吃力,惊恐地四处打量,那只牙成了一只蛇芯子,在下半夜叉来叉去。当爹的吓了一跳,那个噩梦再也没能想得起来。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噩梦与他年轻时的风光紧密相连。年轻时的风光就这样,上了岁数会?噩梦再现出来。

  当爹的突然发现了一件事,1床除了药,几乎不吃任何东西。他不下床,不上厕所,但就是活着。当爹的奇怪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件事,1床都快成精了。当爹的怀疑他这样半死不活,至少能拖一千年。这个想法生出许多冰凉,砭人肌肤。

  但就在这个下午1床开始了进食。他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只大纸包,里头全是蛋糕。他从下午三点一直吃到下午六点。他没有牙,咀嚼时下巴夸张地上去下来,显出穷凶极恶,而那只牙这时反倒与世无争了,无所谓的样子。他在三个小时之内一共吃完了二十四只蛋糕(含六杯开水)。他吃出一头汗,累了,嚼不动了。六点十分,1床叹了口气,自语说:“还饿,吃不动了。”

  这个漫长的过程之后,1床终于下床了。他用脚找鞋时,当爹的目睹了他的腿和脚,像腌过了晒干的一样。这等于说,?的步行完全像行尸。而他的步行出奇成功,称得上飘飘欲仙。

  1床走到当爹的面前,他的胃部凸在那儿,一眼可见二十四只蛋糕与六杯水的膨胀体积。1床把脖子伸过来,客客气气地对当爹的说:“你见过回光返照没有?——你看看我现在。”

  当爹的摇了摇头,舌头硬在一边。

  1床笑了笑,悄声说:“你别告诉医生。”

  1床望着当爹的,只是笑。他的瞳孔里头死亡闪闪发光、神采飞扬、活灵活现,处处洋溢出死亡的健康活力。

  当爹的往后挪了挪身子,说:“我不说。”

  1床大约死于第三天夜间三时二十分。那时候当爹?还没有入睡。当爹的在那几天里几乎被他弄疯了。1床不停地说,都是当爹的听不明白的话。几个夜间当爹的一直坐在床上,这种时刻清醒尤为宝贵。但清醒一旦宝贵,就必须承担恐惧。当爹的觉得自己也耗得差不多了。世界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

  第三天夜间三时二十分,当爹的打开灯。他作好准备了,知道1床会撑起上身看他、吐蛇芯子的,但1床没有动静,当爹的开始怕。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当爹的慌忙关上灯,把自己裹到白被单里去。白被单就那么颤抖到天亮。这种状况客观上使当爹的信守了诺言,他没有叫医生。1床空下来之后当爹的生出了许毛病,其中有一条就是怕大量吃东西。当爹的就此认定那是一种回光返照。当爹的整天饿,用了个把月才习惯,吃不吃无所谓了。当爹的整天躺在床上,少吃,少喝,少走动,少说话,耐着心等待女儿。他要对女儿说:“带我回家,我要出院。”

  当女儿的是如期归国的。说起来真是弹指一挥。当女儿的一见到当爹的放声就哭。但随后当女儿的自己用手捂住了,五只指头在脸上无序乱动,泪水只是夺眶。当爹的从床单下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当女儿的。当爹的竟也哭了,说:“乖,带我回去,快。”

  当女儿的使劲点头,她当即找到了医生。医生和她?暄了两句,把当女儿的拉到了一边,小声说:“还是住在这里好。你要转院我帮你找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