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习惯早晨起来先下地干活,八九点钟才回家吃早饭。冬季里,天明得迟,早饭就推迟到十点多钟了。沙滩翻捣砂石的活儿太重了,人一般很难支撑到饭时,就又渴又饿了。于是,就在天明和早饭之间,给干重活的人吃一顿加餐,乡村叫“贴晌”。现在,正是吃贴晌的时间,不断地有女人或娃娃,提着竹条笼儿,盖着花格毛巾,端着热水瓶,从河堤上走下河滩里来了。
长才大叔见他没有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下铁锨,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长舌头在大嘴里笨拙地搅动着:“歇一会儿嘛!人是铁饭是钢嘛!我一个老汉都饿得慌慌哩,甭说你年轻小伙……”
润生抬头看看河堤,母亲还没有给他送饭来,拗不过长才大叔实心诚意的相邀,他从沙地上拎起棉袄,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条笼里装着烙黄的发面锅盔、白瓷壶里装着茶水,全部摆置在沙地上。润生刚蹲下,长才大婶把一块锅盔塞到他手里,又把拌着辣子的绿白萝卜丝的菜盘挪到脚下。长才大叔双手把茶壶递过来,不无遗憾地说:“先喝口水。没有茶碗,就对着壶嘴喝吧!咱庄稼汉讲不了卫生……人家城里人很讲究,茶碗也不乱用……”
“上山打柴,过河脱鞋——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长才婶子畅快地说,“润娃,你尽吃尽喝!咱农民不讲卫生,倒是黑瓷圪垯地结实。”
润娃笑笑,没有吭声,不管长才婶子的话有多偏狭,那锅盔的味儿可是真香!皮薄,酥脆,瓤儿绵软,就着清凉的萝卜丝儿,真是惬意极了。她虽然愚蠢得不相信讲卫生的道理,烙制锅盔的手艺真是高超哩!
“润娃,嗬呀!好润娃——”长才大叔嘴巴嚼着萝卜丝儿,咔嚓咔嚓地响着,口齿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声感慨着,永远给人一种亲热诚挚的感觉,说着对他有好处的人的感激话,“你老侄儿,风格真高!嗬呀!”
“不就是我帮你卖了一车石头吗?”润生不在乎地说,“我缓几天卖,又不急着用钱,你急着用钱,先卖了,有啥关系!”
“哈呀!看你说得轻松!”长才大叔瞪着眼,摇摇头,更加感慨地说,“你看看这沙滩上,为了卖石头,争得儿子不认老子!谁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说,你老侄儿真是……”
“主要是我目下不急用钱。”润生淡淡地说。
“照润娃这样的好思想儿,搁在河滩捞石头,真是屈才了哇!”长才大叔盯着老婆说,目的在于争取附和者,“我说,润娃该到公社去当干部,准是好干部!”
润生听罢,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车石头,他没有卖,把出售的机会转让给长才大叔了,竟然感动得他给他吃锅盔,喝茶,喋喋不休地当面夸奖他,还居然说出应该让他到乡里去当干部的梦话……真诚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实话嘛!”长才大叔更加认真起来,“至少……你不该跟叔这号笨佬儿一般捞石头……”
“我不捞石头,挣不下钱嘛!”润生说。
“你不该挣这号出笨力的钱,真个。你该去贩羊肉,又轻快又挣得多。”长才大叔说,“咱村那一帮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去买下羊,后晌杀了,明日一早带到西安,卖了,天黑又赶回来。两天一趟,挣这个数儿——”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两天挣20多块,一月挣多少?我都眼红了,只怪咱不会骑自行车……”
“我干过一回。”润生笑着说。
“为啥不再干咧?”长才大叔问。
“烂包了!”润生自嘲地说,“咱不识货,买羊时捏不出肥瘦,杀的肉少,差点连本钱烂掉了……咱手头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长才大叔点头颔首,“那得凭眼看哩,凭手指头捏膘哩,没这功夫不行……”
润生转过头,看见整个沙滩上,现在都闲歇下来,此起彼落的嘈杂的刷啦声停止了,像秦腔戏里紧锣密鼓的响击骤然中断,河滩里现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静。这儿那儿捞石头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贴晌来,他们的女人或女儿,在给他们递馍、倒水,款款地说着话。只有少数几个蛮命干活的家伙,仍然没有停手,连吃一顿贴晌,抽一锅旱烟的时间也不放过。
“润娃,叔跟你说句结实话——”长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断书识字,你说,而今这政策还会不会变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这是基本国策嘛!”看着长才大叔细声细气的神秘的神色,润生觉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门,大声粗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变不变’!”
长才大婶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对润生说:“甭看你叔说话声大,胆子可小得不像个男人。他见人就问‘变不变’,成了毛病了。我说嘛!咱又没做犯法的事,凭出笨力捞石头挣钱,就是政策变了,能问出啥罪来……”
“你甭嘴犟!”长才大叔脖子一拧,声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没收了你的鸡蛋,你咋不嘴硬?那该是你劳神养下的鸡嘛!人家说润娃他爸养的老母猪是‘自发’,你说,润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历了!”润生不自觉显出老学究的神气来,“现在的政策,都写进宪法里头了……”
“只要不变就好!”长才大叔点点头,“咱一不会长途贩运,出了远门连火车站也寻不见哩!二不会弄鬼捣蛋,寻不着门路哩!只要允许咱捞石头,这沙滩就是咱曹长才的摇钱树,金盆子!拿时兴话说,是咱的存折!”
长才大婶宽厚地笑了:“他这号笨人,打的笨主意,说的笨话……”
“实话!”长才大叔无端地兴奋起来,抑制不住了,对一个年龄相去甚远的晚辈后生,掏出知心话来了,“在这儿捞石头,不贴大本钱,不操心行情跌涨,不用东跑西颠,日有热饭吃,夜有热炕睡,沙滩的石头,十年八年捞不完。一天捞一方石头,五六块,到哪儿去找这好的营生?累当然是累些,咱笨庄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
“对对的。”润生点点头,长才大叔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沙滩吸引来这么多的庄稼人的全部缘由。那些少数敢于走南闯北搞长途贩运的人,钱虽然挣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万地挣,但总带有某种冒险性,某种不太稳实的因素。习惯于小农经济的长才大叔一类农民,现在还不敢放开手脚,一天能捞到一方石头,挣得五、六块钱,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打算在这沙滩上把罗网永远支下去。他顶多干一年,捞够了能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的钱,就要挂罗收摊了,走南闯北去放蜂,那无论如何是捞石头这种单调的劳作无法比拟的。
“润娃,你听说过吗?”长才大叔兴致勃勃的说,“刚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军人从咱河滩走过去,赶到南源上去了,过河的时候,有个人说,‘嗬!一河滩银元,一河滩洋面!’叫在河边割草的曹二老汉听见了,传说开来,人都不解,明明是满河滩的沙子、石头,解放军咋会说是银元、洋面呢?而今,大伙才解开这话!你说神不神?”
润生听着这个传奇色彩甚浓的故事,笑着,打着饱嗝,拍一拍手,准备站起身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给他,说是他的母亲给你捎来的,她忙得脱不开身。润生解开毛巾,是三个烤得焦黄的馍馍,夹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个馍馍倒进长才婶子的竹条笼里。
“这算做啥?”长才婶子问。
“你不要还的话,顺便捎给我妈。”润生说,“我已经吃饱了。”
长才大叔咂着旱烟,美滋滋的抽着,把一支金丝猴牌香烟塞到他手里。润生推辞不过,点着了,一口烟抽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忙捏灭了。
“润娃,叔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甭急走。”长才大叔有点难为情地说,“叔给你说过,给那个碎货订媳妇,急着用钱,还得你帮叔卖石头哩!”
“没麻达。”润生豪爽地说,“我拦住汽车,先给你卖。”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管理站吗?”长才大叔终于说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让她给咱放几趟车来,啥问题都解决了!”
“嗯……”润生沉吟一下,有点为难。他原打算后晌去找晓兰,可不是为了让她多放几趟车来。
“叔两眼墨黑,在管理站没有一个熟人,”长才大叔叹惋着,“管理站那些人,尽给他们的熟人办事。咱提上烧酒拿上烟,挨不上边儿喀!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给摔出来。其实,谁不知他们暗地里做啥!好了!你的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有咱们的人咧……”
“给她送礼吗?”润生笑问。
“当然。”长才大叔悄声说,“给我办事,礼物由我。叔买弄得合适的礼物,你拿给人家也体面……”
“快算了,快算了!”润生有点烦,“真的找她去,我啥礼物也不会拿的。”
“憨娃!而今兴得这一套!”长才大叔说,“你刚从学校回来,不懂人情!没有这办法,没有路走!”
“你甭管!”润生说,“我去找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