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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第八章 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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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那个年代
  熟悉中国近代史的读者都知道,二十世纪最初十年,在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发生了多少振奋人心的历史性事件:大城市和南方省份的革命党闹得天翻地覆,什么义和团、同盟会、武装起义、军政府,直至清王朝土崩瓦解——伟大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终于结束了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成立了孙中山领导的南京临时政府,中国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纪元。
  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了许多有利于发展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教育的法令。根据“自由平等”、“天赋人权”的原则,宣布人民享有选举、参政等“公权”和居住、言论、出版、集会、宗教信仰自由等“私权”;宣布男女平等,女子有参政权;解放“贱民”;命令各级官员焚毁刑具,停止刑讯;严禁买卖人口;革除历代对官员“大人”、“老爷”等称呼;禁止男人蓄辫、女人缠足,禁止赌博,严禁种植和吸食鸦片等等。
  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一日(农历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颁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更进一步规定:中华民国主权属于全体人民;各民族一律平等;国民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财产、营业的自由;享有请愿、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等。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临时约法”对参议院、大总统、国务员、法院等的权限和关系都做了具体规定:参议院行使立法权,临时大总统由参议院选举,参议院有权对其进行弹劾;法院执行独立审判的原则,不受上级干涉。
  从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上述原则或者说这场革命在社会层面引起的激烈动荡,都和井云飞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和政治没有什么瓜葛。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够对井云飞的行为作出解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复述过英国政治哲学家休谟这样一个观点,大致意思是,在人类文明发展中,动乱、分裂和毁灭与恢复、稳定和建设之间,总是有一种独特的联结方式,使它们能够经常地发生转换。汤因比把前者称之为“混乱时期”,把后者称之为“统一国家”。
  汤因比认为两者之间的转换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发生的:当一个社会的政治、军事、经济出现全面混乱的初期,它在社会发展方面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破坏和毁灭,相反,脱离束缚的社会将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难以预计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以空前的速度向前发展。但是,这将是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随着各种各样极端势力兴起,种种无规则、无秩序的混乱现象大规模发生,这个社会就会迅速滑入到标准的动乱、分裂和毁灭的状态之中。这是这个社会“混乱时期”的顶点。到了这个阶段,社会为了保存自己,就会利用各种势力间的平衡制造出一个“统一国家”,就像寄居蟹找到一个藏身的螺壳,让自己龟缩在这个“统一国家”里,哪怕它明明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将导致社会创造力的丧失、精神麻木以及不可避免的官僚化,也在所不惜。当这个“统一国家”耗尽历史积累起来的最后一点遗产,出现新的混乱的时候,历史就会再来一次重演,社会仍旧像前一个回合那样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难以预计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以空前的速度向前发展。
  汤因比自信地说:“我们能够从希腊—罗马世界和罗马帝国、从中国的战国时期和中华帝国等等的历史发展中观察到这种规律和模式。”
  这是不是说,历史的发展进入到了宿命的轮回之中了?两个时期中间没有一个让人心境平和的时期么?汤因比说,有,但是它是“很难达到,也是很难维持的”。这多少有些让人沮丧。
  现在,我仍然用我的方式叙述。
  从表面上看,历史是一个又一个轮回,但是你必须注意到在任何一次轮回中它并不是回到了起始的地方——如果形象化地说明这个观点,我们不妨把历史想象为一条河流,它往前走,它总是在千山万壑间穿行,有的时候甚至是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但是,这不是倒退,它不可能倒退,它总是在前进,不管汤因比描述说历史到了哪一个阶段,就历史发展的总趋向上来说,它是在前进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此,我们的人物活动在历史发展的哪一个时期并不重要——我们甚至没有必要考察汤因比的学说在我们的人物命运中的意义——重要的是要确切知道这些人都从事了哪些活动,他们为什么要从事那样的活动。因为,就文学来说,我们最神圣的功能是要对人做出自己的解释。这也就是我在前面为什么要说“要知道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事情怎样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生”。因为我关心这个。我相信读者关心的也是这个,否则,一本《中国近代史》将会比本书有用得多。
  一个叫罗汉章的人领导了同盟会在龙翔的革命活动。
  罗汉章,字伯川,原籍河南洛阳,一八八一年生于靖州,早年去日本学军事,一九〇五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一九〇八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在K省中部的河源县成立了同盟会K省分会,之后,历任K省陆军监督、新军标统,但是暗中却积极参加了反清活动。一九〇八年十月三日(农历一九〇八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为了激发同盟会K省分会同人的意志,罗汉章在龙翔秘密集会,誓言:“……某等乃集合同志,密筹方略,驱除鞑虏,光复故物,扫除专制政权,建立共和政体,共赴国难,艰巨不辞,决不自私利禄,决不陷害同人,本众志成城之古训,建九世复仇之义师。”
  在这些集会的人当中,就有崤阳县大地主陆子仪从日本归来的大公子陆省三——读者如果细心的话,一定还记得我们曾经在前面提到过这两个人。
  不久,起义军攻入龙翔,K省巡抚江美骐被杀,当日成立K省复汉军政府,罗汉章被推举为军政府都督。这就是说,地处西北的K省也完成了那场著名的革命。
  这件事在靖州引起的反响,类似于文化大革命当中听到省城龙翔的某一派群众组织夺取了政权,除了对这件事本身的关注以外,人们更多的是想象此事对靖州政局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当时,洛北地区的情况是这样的:尽管偏僻,但是也受了外省尤其是龙翔早期革命运动的影响,出现了一些宣传激进思想的小册子,靖州中学的一部分教员和学生很不安宁,但是,社会状况总的来说还较为稳定,人民的参与度并不高。
  时任靖州知州的廖青山不仅仅通过自己的武装,更大程度上通过地方豪绅庞大的私人武装力量,稳定地控制着政治、经济、文化大权,两千多年延续下来的明规则和潜规则绞结在一起,形成为某种强力,维系着这个远远说不上公道的社会的运转。
  靖州就像一个不安的人那样向远处探望,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做些什么——这也是著名的历史事件在较为偏僻的地方发生作用之前常有的情景。
  局势很快就明朗了。
  为了收复各州、县,K省军政府分设了东、西、南、北四路招讨使,传檄各州各县,并派各学堂学生分赴各地,宣传革命,发动群众,光复地方。
  革命如同燎原之火,向K省各地蔓延。
  罗汉章任命的北路招讨使陆省三连日向北奔袭,掠州克县,所向披靡。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二日(农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四),距离靖州城二百五十华里的洛州(革命圣地洛泉旧称)武信骑尉王涛在事先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突然宣布起义,公开背叛了清廷和洛州知州汪文和,率军在洛州城内发作,占领了州府,混战之中,洛州知州汪文和以及崤阳县知县张含昌等数十名从从五品到从九品官员被诛杀。王涛通电K省军政府北路招讨使陆省三,报告说已经完成事变。
  第二天,陆省三进驻洛州——这几乎等于是回到了他的家里。靖州的豪绅大户在陆子仪率领下,和全城的老百姓一道,箪食壶浆,出城欢迎革命军进入。
  一场社会变动发生以后,人们往往会产生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历史会进入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时期,这个时期必定比过去美好。岂知,在历史的发展细节上,有时候却完全相反,就在这个过程中的个人命运来说,则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景象,有的时候甚至是当事人绝对始料不及的。
  本来,时局上的事情离商人井云飞很远,就像他离官府和土匪武装很远一样,虽然很关心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总像在观赏一场棋局,不觉得与自己的得失利害有什么直接关系。
  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井云飞的震骇。
  陆省三进驻洛州以后,洛州的著名商人、井云飞最好的商业伙伴章国铨竟然被革命军杀害了!章国铨的商号、工场尽数被没收充公,他的家人虽然没有被屠戮,却已经被驱逐出洛州地面。
  井云飞百思不得其解——章国铨是一个本分善良的商人,为什么要杀他?仅仅因为和崤阳县知县张含昌过从甚密,吃了挂落?章国铨不拥有一兵一卒的私人武装,他不会对革命造成任何威胁,杀他何用?
  商人井云飞不知道的是,革命的最重要标志,就是一些人人头落地,一些人飞黄腾达,革命在杀人的时候也不可能分辨得那样精细,即使是枉杀了,你又能够怎样?没有任何人害怕的章国铨被杀,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据此,远在靖州的井云飞产生两点心得:第一点,是对先祖遗训的进一步确认——祖父井观澜关于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不要和官府发生任何瓜葛的教诲是至理名言,这需要坚持;第二点,井氏家族三代恪守的绝不拥有私人武装的信念,需要重新审视——如果章国铨也像其他豪绅那样,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力量,陆省三能够如此无所顾忌吗?章国铨能遭杀身之祸吗?
  这两点心得,前者让他塌实,后者让他恐惧。
  为什么塌实?这是因为,他和靖州知州廖青山虽然彼此尊重,甚至在钱财上也曾经有过往,但是在政治层面,却没有任何能够说明彼此信任和合作的事情发生,这在靖州上层人物之间几乎尽人皆知。井云飞不认为自己会因为廖青山命运发生变化而遭受什么挫折。
  为什么恐惧?目前,在靖州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当中,井云飞的财产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已经居于四大家族之首。过去,井云飞曾经感叹这完全得益于合法经营,更重要的是他省却了豢养私人武装的庞大费用,他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他甚至很少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其他三大家族——包括把他父亲井宽儒带到道上的林氏家族——觊觎的目标。
  父亲井宽儒去世之前曾经嘱咐他:“你把我埋在天龙寨‘柏树林’,我要给你爷爷奶奶做伴去呀!但是,云飞你记好,天龙寨再好,也不应当是埋葬我井家三代人的地方——尔格世事不一样了,如何能够在一个地方成就百年的祖业?我看你不必要留恋这个地方,有可能的话,将家业逐步向龙翔转移,那里毕竟天高地阔,转身的余地大一些。还有,傅美珠再咋也是你的妻子,尔格又带着你的闺女,那是你的家呀!”
  井云飞没有按照父亲的话去做——并不是不接受父亲的劝导,而是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去做。
  具有庞大的财富而没有保护它的力量,就像在狼群中徒手守候一只剥了皮的肥羊。
  现在,井云飞突然意识到了父亲的洞见!
  事情还不仅如此。冯坤报告说,靖州知州廖青山已经派人到洛州和陆省三暗中接触,商量起义事宜,据说靖州四大家族中有人参与了这件事情,但是无法弄清这里面的细节。井云飞的判断是:这个人很可能是汪祖贻。
  在过去长达十几年的岁月里,廖青山都是在靖州第一豪绅汪祖贻的扶助下做稳知州宝座的,廖青山行政权力的履行,如果没有汪祖贻作为政治和军事后盾,将会成为很大的问题,他有可能连一文钱的官税都收不上来。
  危难之际,两人联手是保护共同利益和各自利益的最好选择。而他们做这种选择的牺牲品,很可能是手无寸铁的井云飞!
  果然,廖青山和汪祖贻都回避着井云飞——井云飞几次求见都遭到婉言拒绝,他成了身在局势之外而命运又在局势之内的人。
  局面很危险。然而这只是井云飞了解到的一部分危险。
  实际情况要危险得多:陆省三从征讨洛北之初就确定了打击章国铨和井云飞的路线。
  隐居在崤阳的陆子仪嘱咐陆省三:“现在,历史为我们陆家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陆子仪进一步警告他:“如果你利用好机会起事,把洛州和靖州全部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这至少在大的趋势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表面上看,你的直接对手是支持廖青山的汪祖贻,但是,将来对你构成威胁的并不是汪祖贻之流,而是井云飞。井云飞的庞大财富,一旦转换为军事实力,在整个洛北地区,将无人能够抗衡。”
  一向崇拜父亲的陆省三深得父亲教诲之三昧,先在洛州剪掉了章国铨这一井云飞的臂膀,对于解决靖州的问题至关重要。
  “你先不要动,”老谋深算的父亲说,“你只是对廖青山形成高压,等一等,他会主动来和你联系。”
  陆省三惊讶地发现,父亲的预言具有惊人的准确性。七天以后,K省军政府北路招讨使陆省三在父亲陆子仪的府邸接待了廖青山的特使。
  25.危局
  面对危局,商人井云飞把自己关在深宅大院里,思绪万千——他在回想自己走过的道路。
  事实上,父亲井宽儒把家业交到他手里的时候,生意进展并不顺利。
  最近两三年,井宽儒的货物贸易量缩减了三分之二,他在洛北各县以及宁夏、陕西开办的染坊、当铺、商号,有的被土匪劫掠,一半关门,另外一半勉强维持,已经没有任何利润可言。这对于一个纯粹的商人来说,或许不是最坏的消息——生意就是有赔有赚,就像树木有大年小年一样,但是,对于井宽儒来说,事情比这个道理说明的事实要严重得多。
  井宽儒注意到最近发生的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人在靖州成为巨富之后,不会在靖州久留,会很快迁移到龙翔、西安、太原,甚至南京、上海,或者继续从事商业活动,或者大隐隐于市,到具有现代化气息的都市享受财富去了。
  什么原因呢?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这里社会秩序混乱,土匪出没,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在靖州,你经常会听到残忍的谋杀,那不是杀一个两个人,那是整个商队的覆灭,是几十口人抛尸荒野,是整个深宅大院被洗劫一空,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遭受灭门之灾。
  当所有人都被武装起来了的时候,没有被武装的人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绝对的弱者。井宽儒不具备和其他那些有武装的商人共存的条件,更无和官府交涉利益的筹码。
  终于,在一个狂风呼号的冬季,他的骆驼队在宁夏银川附近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是流窜在宁夏北部一个叫马良田的小土匪,这个人专门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井宽儒手无寸铁,当然也就无法组织有效的报复。
  那时候井云飞已经记事了,他还记得当时笼罩在家人中间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记得父亲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全家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情形。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样了结的。
  井云飞从父亲手里把家业接管过来以后,很偶然地从账目上发现了一次八百两白银的亏空,接着,又在另一本账目中发现一笔没有来源的一千二百两白银赢利,在这两次亏盈之间,账目显然出现了混乱,有一些数目巨大的支出竟然没有具体去向。
  他问父亲。井宽儒用坚定的目光看了儿子很长时间,回答极为短暂:“账房错了。”
  真的是账房错了吗?
  井云飞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在某种程度上要比父亲深刻,他知道历史正在进入到一个空前混乱的年代。混乱年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没有了被大多数社会成员自觉接受的道德标准,社会运行没有了统一的游戏规则,反映在商业上,就是彼此之间的欺诈行为越来越频繁,原本不是商人的地痞流氓眼红商人们的巨大财富,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这是历史决定要做的。凡是历史决定要做的事情,人没有办法违拗。不是么?很多善良的商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财富和商界交往的正常进行,已经有了装备精良的私人武装,有的队伍不但能够让方圆五百里以内任何一股土匪武装臣服,甚至能够抗衡政府地方军的干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会遭遇到什么事情,也就变得显而易见了。
  井云飞很快就弄清楚两笔账目是怎样来的了——父亲其实并没有对土匪马良田的打劫忍气吞声,这个温良恭俭让的老实商人聚集起平日由于乐善好施结交的江湖朋友,以三千骑骏马的阵势向宁夏北部一个县城发起进攻,彻底捣毁了马良田的老巢,劫掠了那里的全部财富。井宽儒把这些财富分发给了这些朋友,只给自己留下一千二百两白银。
  老谋深算的井宽儒竟然把这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一个人知道总是说话慢悠悠的这个白胡子老人策划了这次血腥的屠杀和劫掠。
  井云飞对自己说,父亲的商业行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纯净。
  他不认为父亲有什么不好,相反,他认为在当时情况下,这是父亲唯一正确的选择,除非你想从靖州的地面上消失。他进而认为,为了保证商业运输的正常进行,同时也为了保护庞大的家业,必须像其他三大家族那样豢养一支私人武装队伍。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井宽儒。已经年老体衰的井宽儒坐在太师椅上,低垂着眼睛,什么都不说——这是他一生都没有做出决定的问题,能够在这一刹那间做出决定吗?
  井云飞进一步说:“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爸爸。”
  井宽儒看着血气方刚的儿子,答非所问地感叹说:“这条道儿……是福也是祸啊!先不要走吧!还是先不要走。”
  井云飞听从了父亲,结果,走到了今天。
  看来,只能在龙翔想办法——所幸的是,在龙翔,井云飞不是没有办法可想。
  罗汉章在龙翔从事反清活动期间,井云飞的二房太太傅美珠正周旋于龙翔的达官贵人之间,和罗汉章结识。井云飞曾经被邀请出席罗汉章为母亲曾氏举办的贺寿典礼,送了一份不薄的寿礼,罗汉章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专门安排家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井云飞。细说起来,罗汉章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井宽儒的商业伙伴,起家的时候得到过井宽儒的慷慨资助。两人相见恨晚。
  这时候已经是一九〇九年,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时节。
  尽管后来井云飞因为局势不明朗稍稍避着罗汉章,但是有傅美珠的交际周旋,这层关系始终没有中断,井云飞也曾经傅美珠之手暗中送给罗汉章白银千两,作为友谊的润滑剂。井云飞完全没有想到罗汉章竟然真的会成事。
  我们今天的读者已经不难明白,罗汉章成事当然是因为历史的车轮转动到了中华民族决定性的时刻——腐朽没落的清王朝统治必将土崩瓦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势——正是所谓“时事造英雄”也!
  掌握K省军政大权的罗汉章对地方局势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只要他说一句话,井云飞面临的困局就会烟消云散。
  井云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这样需要别人的力量支撑。冯坤星夜赶往省城龙翔。冯坤走以后,井云飞带领十二个
  保镖,离开靖州,到靖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天龙寨去躲避风头。
  天龙寨是祖父井观澜早年经营起来的一个山寨,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村民都得到井家常年照护,对井家忠心耿耿。天龙寨附近的“柏树林”是井氏家族的祖坟,埋葬着井观澜、井宽儒两代人。天龙寨又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井云飞也和父亲、祖父一样,把这里当作躲避世事喧嚣的避风港,经常到这里来散心和休息。
  冯坤的骏马还没有跨出洛州地界,陆省三就向靖州发起了进攻。在凌厉的攻势下,守卫靖州城的官军和汪祖贻的民团武装,假装抵抗,在保住面子的情况下,很快就溃散投降了,陆省三的革命军长驱直入,在靖州站稳了脚跟。
  井云飞的推断完全正确:廖青山和汪祖贻实际上早就和陆省三打通了联系,严格一点儿讲,这是一场背叛朝廷的起义,而不是维护朝廷的战事。廖青山、汪祖贻和陆省三演了一次双簧。
  廖青山没有受到任何磕碰,汪祖贻完整地保留了私人武装。靖州完成了一次地地道道的“伪革命”,它所造成的结局简直是讽刺性的——靖州的统治者廖青山换成了陆省三——陆省三被解除了北路招讨使职务,K省军政府正式任命他为新组建的靖(州)洛(州)镇守使,管辖南北一共二十三个县。
  靖州知州廖青山带着丰厚的革命红利——大量金银财物,在一个营的官兵护卫下返回家乡安徽,隐匿到历史深处去了。汪祖贻仍旧是陆省三维持统治的不得不依靠的主要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汪祖贻如愿以偿。井云飞仍然在天龙寨等待——在龙翔没有消息之前,他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尽管靖州局势比较平和,但是,好友章国铨被杀,仍然像乌云在他心里不祥地飘荡着,总觉得祸事有可能在随时发生。
  事情果然发生了——陆省三查抄了井云飞在靖州城经营的最大规模商号“顺义成绸布庄”,损失上千两白银的现金和货物。
  井云飞等不得龙翔的消息了。他必须决断了。他知道事关重大,这不是关于某个具体问题的决断,这是对他整个人生方向的决断。
  在一个以狼的法则生活的世界里,人除了变成狼,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但是他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马上变成狼,而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他就有时间和条件变成狼。
  井云飞带了厚礼去拜望陆省三。
  陆省三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军人,倒好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这个不穿军服的军人从圆圆的黑边眼镜后面笑容可掬地看着井云飞,一再抱歉说:“是底下的弟兄们弄误会了!一定是误会了!”陆省三命令有关部门把查扣的物资、金钱如数奉还给井云飞。
  井云飞笑着说:“省三兄,你见外了。国民革命成功,百废待兴,老百姓都盼着从今过上好日月,新政府需要钱财抚慰人心,发展社会,我井云飞作为一个国民,本来就应当予以资助。‘顺义成’那一点儿资产不算什么,就作为我的一点儿心意,捐献给政府吧!我知道省三兄留洋日本,注重启迪民众,早在洛州之时,就曾经敦促洛泉知州汪文和开展新式教育……我想,省三兄的理念当是没有动摇。为此,我再捐献五千大洋给省三兄,用来在靖州修建学堂……”
  “哦呀!”陆省三从龙椅上站起来,“云飞兄,礼重了!礼重了!既然是国民的政府,就更要体恤各行各业的艰辛,百废待举之际,我怎好领受云飞兄如此慷慨?”
  井云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省三兄如果推拒,那就是不给云飞颜面了——你让我如何面对靖州的百姓?”
  既然这是“百姓”范畴的问题,陆省三也就无法再推拒——谁能够替老百姓决定收还是不收人家送到门上的厚礼呢?即使是K省军政府北路招讨使也没有这个权力。所以,在陆省三哈哈大笑之际,此事就这样了。
  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临时决定替老百姓宴请井云飞。
  宴会上,井云飞见到了汪祖贻。
  汪祖贻目前的身份是靖州民团团总——靖州民团主要是汪祖贻原来的私人武装——这位个子高大魁梧、长着宽阔红脸膛的团总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样,和井云飞朗声说笑。他知道计划仍然在执行当中,他几乎看到从来不卑不亢的井云飞在惊恐中被杀头的场面,看到这个一心经商的人的巨大家业转换成为汪氏家族产业的结局,并且,时间绝不遥远。
  歌舞升平之中,井云飞的贴身侍卫冯坤把另外三千大洋送到了陆省三的宅第。刚刚从洛州搬到靖州的陆夫人对丈夫的事情从来不闻不问,有气无力地让冯坤放下,冯坤就走了。
  冯坤在嘈杂的宴会厅向井云飞耳语——当时,陆省三正在桌子另一端看龙翔发来的电文。井云飞知道礼金已经送到,面露喜色,高高举起酒杯,说:“来!省三兄,为靖州的未来,干杯!”
  陆省三领会了K省军政府总督罗汉章的意图,朗声说:“靖州的事,你云飞兄还要多帮我……我在这里可是人生地不熟啊!”
  两只西洋式高脚酒杯碰在一起。
  团总汪祖贻凝神看看陆省三,又看看他手里的电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汪祖贻更加迷惑:宴会以后的第三天,陆省三竟然任命井云飞为靖州民团副团总,为此,井云飞付出八千两白银作为民团经费。尽管陆省三解释说这是罗汉章的意思,陆省三只是执行上司旨意,但是不难看出这也是陆省三做出的选择。
  汪祖贻很不快意。
  陆省三如此轻易拿下靖州,没有汪祖贻的协助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手下的三千民团是和平解决靖州问题的关键。井云飞何德何能,值得陆省三如此器重?重要的是,如果不能把井云飞的家产拿过来,用什么维持民团的运转?只有汪祖贻知道,几千两白银对于井云飞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莫非陆省三有更深刻的打算?
  井云飞和陆省三合作得很好,和汪祖贻也合作得很好。为了避免汪祖贻的猜忌,仍然把主要精力放在经商上,很少过问民团事务。他的商业兴隆,在靖州地面,又多了几个属于井云飞的店面。但他同时也在做着一件事情,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拥有一支武装力量。他知道,罗汉章鞭长莫及,不可能对陆省三具有绝对的约束力,现在不过是暂时延缓了危机,最终的冲突不可避免。好在还有时间,他还有时间巩固在龙翔的靠山。如果发生什么重大事变,他必须能够安全地离开。
  26.动机
  历史的选择往往是无数个人选择的结果。然而,历史也是复杂的。历史的发展并不像一股清流荡涤污泥浊水,它更像是婴儿的诞生,总是伴随着血污,所以我们永远不能够在微观的历史叙述中说某年某月某日,历史如何如何了。
  比如在靖州,推动历史发展的力量在这里具体表现为井云飞和汪祖贻的选择,而驱使他们做出选择的完全是利益,换一句话就是:做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够保持自己的实力和财富。这不是历史的讽刺,这实际上是历史的一个常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可以说,不存在没有个人动机的历史,尤其是在微观意义上,个人动机甚至有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动机。
  井云飞在长期的经商过程中,仗义疏财,有很多随叫随到、随时能够拼命的土匪朋友,而整个靖州的广袤土地上,有无数走投无路的农民,井云飞几乎动用了一半家产,没有怎么费气力就把那些土匪朋友和贫苦农民整合成了自己的民团。无论汪祖贻怎样不情愿,无论他采取了什么方法限制井云飞,但是,他没有阻止住这个人。井云飞的势力很快强大了起来,尤其是在洛州和离靖州稍远一些的县,几乎完全被井云飞的势力把持。具有戏剧性的是,不可一世的汪祖贻反倒因为一件任何人也无法了解内情的事情动摇和瓦解了和陆省三的关系,最终,为了避祸,只得选择远走高飞,把庞大的家业迁到上海去了,井云飞正式担任靖州民团团总。
  汪祖贻临走的时候,这个强悍惯了的人把一个深宅大院烧成了一片废墟,这片蒸腾着烟雾和水气的废墟好像在告诉人们:世事无常,这是一个没有形状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要它愿意,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现在,井云飞和陆省三称兄道弟,就像当年汪祖贻和陆省三一样。
  虽然我竭力避免过多使用现成的历史资料,但是,在这里仍然不得不做一些必要的背景说明。
  读者一定还记得我在前面的叙述: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农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三),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正式成立。二月十二日,清帝溥仪退位,至少在形式上结束了持续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这件事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社会,也影响了我们正在讲述的这几个人物的命运。
  我们仍然先来述说历史。
  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农历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也就是清帝溥仪退位的第二天,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由临时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为袁世凯所窃取,从此,开始了北洋军阀对中国的统治,辛亥革命几近于夭折。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农历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二十),袁世凯宣布复辟帝制,将民国五年设立为“洪宪”元年,中国历史进入到北洋军阀政府控制时期。
  在K省,亲袁势力向革命党人猖狂反扑,革命党人遭到大规模迫害和排挤。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农历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初四),K省军政府被推翻,总督罗汉章带领一部分人逃往K省南部山区。杨炯(罗汉章曾经任命此人为南路招讨使)因为背叛革命、背叛罗汉章有功,被袁世凯任命为“威武将军”,督理K省军务。
  在这种强烈的政治演进中,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背叛——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以至于这种卑劣行为成为一种不被人谴责的“常态”。
  地处偏僻的靖州更是如此。
  现在,就连陆省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革命党、孙中山的信徒还是北洋政府的官员了。虽然他目前仍然是靖(州)洛(州)镇守使,但是这已经不是K省军政府总督罗汉章的镇守使,而是K省“威武将军”杨炯的镇守使,在这个意义上,他毫无疑问是北洋政府的官员。但是具体到眼前来说,短命的“威武将军”杨炯已经被讨袁军推翻,并且被杀死在龙翔官邸,龙翔再次易帜,成为罗汉章的天下。目前,讨袁军主力第十七旅正在向K省北部进发,一路上所向披靡,连克峙阳、桕泉、罗山七县,已经逼近龙翔北部屏障湎川。
  真是无巧不成书,讨袁军第十七旅旅长竟然是陆省三的大公子陆相武!
  陆省三有三个公子,二公子陆相文在龙翔从事实业,三公子陆相南则在德国读书。大公子陆相武深得陆省三器重,早年到日本学习军务,回来以后,平步青云,成为军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很难说父子俩政治观念有什么重大区别,人的立场往往因情势而变,很多时候人是无力主宰自己的。
  陆省三因为背叛革命而成为陆相武的讨伐对象,实在是历史发展使然。
  陆相武攻克距离洛州一百三十公里的湎川以后,驻扎了下来。
  至少表面上,陆相武对父亲陆省三背叛革命的做法极为不满,从龙翔出发就向罗汉章立军令状:绝不徇私情,即使陆省三投降也不接纳,必定将其反动武装全部消灭!但是事到临头,陆相武又免不了寻思:罗汉章对父亲恨之入骨是因为最困难的时候父亲背叛了他,我呢?无论什么时候,父亲永远是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天伦纲常,并且,那是一个值得他敬重的父亲。
  陆相武以休整为名,给陆省三留出做决定的时间。
  父子之间自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很快派人到湎川和陆相武商谈投降事宜——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人们随后看到,陆相武以很大声势向靖(州)洛(州)发起进攻,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也扬言与逆子陆相武不共戴天,战斗异常惨烈。虽然也有人感觉陆省三在战役指挥上大失水准,但是没有人怀疑有什么问题。
  结果,陆相武没有任何悬念地攻克了靖(州)洛(州),收编了陆省三的残余部队,羁押了陆省三。
  陆相武给罗汉章发电报捷,罗汉章大为陆相武大义灭亲行为感动,回电指示一定善待陆省三,并当即委任陆相武为“靖(州)洛(州)护国军司令”,全面接管靖(州)洛(州)共二十三县的行政管理事务,依法征收盐税、田税、统税(各种商品货物税捐)、特税(鸦片烟税)等等。
  至此,罗汉章事实上已经统一K省,结束了这个不安宁的省份军阀混战的局面。
  有一个人把这一段历史内幕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靖(州)洛(州)民团军团总井云飞。
  井云飞当初曾经竭力劝阻陆省三宣布归顺于北洋政府,一方面出自与罗汉章的友谊,另一方面,他觉得乱世以稳妥为宜,在没有战争逼迫的情势下,宁可多观察几日,不应匆忙做决定。陆省三则被一种正统思想所限制——既然现在的权力中心是北洋政府,是总统袁世凯,是洪宪皇帝,他当然要效忠他们。
  井云飞敬而远之,虽然没有改变民团军的布防,但他自己隐居到靖州的深宅大院去了。民团军主力本来就不在洛州,陆相武在洛州和自己的父亲激战之前,井云飞已经命令协防洛州的民团军撤离到靖州北部诸县,没有和陆相武发生正面冲突。
  战事开始,井云飞对冯坤感叹说:“所有战死的人都是在为陆省三正名。”当时冯坤没有弄清这句话的意思。等到靖州战事结束,陆相武把父亲陆省三安顿到龙翔,并且听说罗汉章不计前嫌,隆重欢迎之时,冯坤才知道,井云飞为什么要早早退出棋局。
  井云飞退出棋局得罪了两个人: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和罗汉章讨袁军主力第十七旅旅长陆相武。得罪陆省三是因为井云飞在关键时刻撤火,得罪陆相武则因为井云飞走棋过于精妙——在井云飞摆弄棋子的时候,陆相武有一种赤身裸体被人看到私处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更加不舒服的是,井云飞完整地保存了私人武装,这对于“靖(州)洛(州)护国军司令”来说,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一个新的棋局又摆在了陆相武面前,他必须下好下一步棋。
  于是,井云飞接到了陆相武参加光复靖(州)洛(州)庆祝仪式的邀请。这一天是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农历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九)。
  就在这天夜晚,冯坤从崤阳把石玉兰劫掠到了靖州。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此时正是井云飞心力交瘁的时候,是他渴望从复杂的时局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我们不能说在井云飞的生活中出现石玉兰是上天的安排,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正是历史和个人的双重因素决定了这两个完全不在一条道上的人走到了同一条人生航道上。
  至于这条航道能不能托载他们的命运之舟,命运之舟将把他们载负到什么地方,无论井云飞还是石玉兰,当时都一无所知。
  井云飞和石玉兰更不知道,在他们的生命由于奇特原因结合到一起的同一天,在遥远的北京,袁世凯被迫宣布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
  中国历史上一场耐人寻味的闹剧宣告收场。
  七十四天以后,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农历一九一六年五月初六,芒种)袁世凯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