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浅与深
让我们把时光倒回到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三)。
她沿着马家崾岘弯弯曲曲的街巷向我们走来了。和大多数上了岁数的洛北地区的女人一样,她也在脑后绾了发髻。不同的是,她故意在耳朵边上多留了些头发,没有全部梳理到发髻里面去。这些头发一下子把她从老太婆和年轻女子们中间区别出来了:她就是她,三十九岁年龄,不老,也不年轻。她的皮肤不像其他洛北女人那样黝黑和粗糙,她的腰身也没有长期劳作造成的那种明显的佝偻。三十九岁的女人,迈着三十岁女人的步子走路,像二十岁的女子那样从心底里往外笑,这就是她,现在的她。
她刚从乡政府回来,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就好像家里有什么人在等她。其实,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她只是要在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刚刚做过的事情。这件事情无比重大,她必须好好想一想。不是想做还是不做,而是设想这样做了之后,她和儿子绍平将来的境遇会有什么改变?设想绍平将会在什么情况下开始他的生活?归根结底,她是为了这些才做这件事情的。
太阳正在往西边沉降下去,金色的光影晕染了马家崾岘村的房屋和窑舍,街巷里显见得幽暗了一些。早春特有的带着甜味的风轻轻吹拂,能够感觉到大地复苏的气息。一群鸟雀从头上飞过去了,留下一片琐碎而快乐的叫声。
迎面来了一群女子,石玉兰脸上马上聚集起马家崾岘人都很熟悉的笑容。女子们像麻雀一样把她包围了,七嘴八舌地跟她逗笑。
“兰婶,你独自一人在这里笑甚哩?”
“给你家绍平寻下对象了吧?”
“哈哈……”
玉兰笑着,转着身拍打身前身后的女子们,手掌的每一次下落都变成了轻柔的抚摸。女子们结实的肩头传达给她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就像任何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那样。她笑出了眼泪。笑闹之后,女子们仍围住她,有的把下颏抵在她的肩背上,有的勾住她的脖子,嘁嘁喳喳地吵着,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我报了,”她告诉她们,“我给绍平报名了!”
“真的?”
“就是哩。”
“兰婶你真舍得?要过黄河哩!”
“过黄河咋?人家能舍得我就舍得。”
“听说……”细眉细眼的文香拦住玉兰的话头,羞怯怯地说,“听说担架队要愣跑哩,荒山野洼的,你家绍平身子单薄,他……”
女子们忽然安静下来,她们互相望望,又高声叫起来:
“文香心疼绍平了!”
“跟绍平说去嘛!去嘛!去嘛!”
“我晓得文香心里早就惦念上绍平了,凭啥不叫人家心疼绍平?”
“噢——噢——”
大家拍着手起哄,文香的脸臊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反击大家,只好同她们扭打到一起。她穿了一件带碎花的棉袄,看上去结实而又柔软,她的两条腿出奇的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每当她从人前走过,总是有后生痴呆呆地看着她。这是马家崾岘最漂亮的女子啊!
石玉兰站在一旁只顾笑,没有理会女子们开玩笑的内容,她也没有注意到,文香一边打闹一边羞涩地闪着眼睛看她。她拉开她们,高声说:“快去吧,看你们的心上人报名了没?”
“兰婶真坏!”
“操心我们去你家吵啊,你绍平可是一见女子就抬不起头来的……”
这群疯女子勾肩搭背地簇拥着,响着一串串笑声,走远了。玉兰这才抿住嘴,把笑含起来。
这是一条不太长的街巷,它东头通向乡政府所在的正街,西头通到村口——她家就在那里。她看着女子们的背影,在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就没有顺着街巷继续走下去,而是在一座碾房旁边转了个弯,攀着双柱家窑洞旁的枣树,爬到村西北的小土岗上来了。这里有一条从宽坪蜿蜒过来的小路,这里也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她想站在这里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世界。
这是一个迷人的世界。黄土高原舒展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一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辽阔的大地寂静无声,西天烧起的大火在上面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把山峦、沟壑和土峁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很远很远的那些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简直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正在变得柔软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枝条上,也被点缀上神秘而透明的橙红色彩。庄稼人已经收拾好犁犋,准备回家了;黄牛摇晃着脑袋,就像醉了一样,懒洋洋地走在发白的小路上。从潮湿的土地那一边,传来嘹亮悠扬的歌声——
天上的锁龙树什么人儿栽?
地下的黄河是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独霸三江口,
什么人离家就再没回来?
玉兰缓缓地迈着步子,风儿轻拂着她已见皱纹的脸颊。她望着眼前的景物,眼睛里颤动着一种奇怪的光亮。
这已经不是和女子们笑闹时的兴奋、愉快的光亮,在还没有退尽的笑意之中,分明潜埋着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曾自觉的忧郁。
8.那天的事
五年前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三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六),绍平十四岁生日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时候,石玉兰带着绍平没命地奔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这陌生的马家崾岘村口了。
她是来投奔一个叫马玉林的小本生意人的。她曾经用自己的私房钱周济过他。她同他并非沾亲带故,她只是看这个遭了难的人(他在内蒙被土匪打劫了)怪可怜的,才背着人给了他五块大洋。马玉林趴在砖地上把头磕得山响,说这救命之恩若今世不报,来世定要给她当牛做马。她怕人听见,赶紧让他起来,回马家崾岘去。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来找马玉林,其实她心里没有多大把握:别的都不说,就算他还活着,还在马家崾岘,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他敢收留么?尔格整个儿洛北都在闹红,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即使马玉林不忘旧恩,当地农民协会会对她母子咋样,她心里完全也没有算计。
三天以来,她已经把一直缠绕着她的忧虑尽可能告诉给了儿子。按说十四岁还不是替母亲分忧解愁的年龄,但是,自从离开天龙寨,绍平看上去已经比实际年龄老成,他知道母亲说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甚至决定着他和妈妈的生死。绍平变得沉默寡言。
玉兰宽慰绍平说:只要找到马玉林,保准会有吃有住……她竭力使希望的光亮扩成一片光明,连她自己也陶醉其中了。可是,真正站到村口,她却又产生出了更多的顾虑: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决定她和绍平命运的不是什么马玉林,而是当地的农民协会。
马家崾岘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子,六七十户人家散散漫漫地分布在一面朝南、朝东的山坡上。村对面是一条自东向西延展而来的沟壑,这条沟壑分割了村子南边原本连在一起的塬面,在村子西南方向和另外一条自西向东延展的沟壑即将相交,形成为一条狭长的崾岘。东边的那条沟壑把它的巨大开口直接伸到黄河里去了,黄河的巨大回湾就在这条沟壑的顶端。那里的水深不见底,但是由于它处在回湾的地方,因此水面很平静,就像是一片湖泊。
石玉兰终于又看见黄河了!
它从极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像巨龙一样在峡谷间跳跃奔腾,发出雄浑而壮阔的涛声。这涛声是响彻在整个宇宙空间的音响,你几乎辨别不出它来自哪里。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绵亘无绝地轰响着,而你对于这轰响的感知,又似乎不是来自听觉,而是来自内心,来自你的灵魂的震颤。
因为日夜奔波显得疲惫不堪的母子俩,默不作声地看着,谛听着。石玉兰对这一切是熟悉的。在一定意义上,她是黄河的女儿,是喝黄河水长大的。绍平却不一样,他没见过黄河。母亲以前曾经情深意长地谈到过它,他知道那是一条其大无比的河,尽管这样,他仍然没有想到它会有如此宏大的气势,没想到一条河的音响竟然会如此动人心魄。
忽然,从宽坪跑下来两个后生,瘦高个子跑在前面,矮胖的跟在后边。玉兰和绍平后来才知道,瘦高个子的后生是喜子,矮胖的那一个叫双柱。双柱腿短,跑起来好像在滚,脚下荡起一路烟尘。
喜子立定在玉兰母子面前。他比绍平要大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板挺拔,眉清目秀,就像是靖州城里上学的学生。现在,他闭紧了薄薄的嘴唇,像大人那样严肃认真地审视着玉兰和绍平,最后,把目光落在玉兰的身上。
“你们找谁?”
“找马玉林。”
“马玉林?你们是他什么人?”
“不是他什么人……”玉兰不知道应当解释到什么程度,“我只是知道他是做生意的……”
双柱也跑过来了。这个圆滚滚的孩子刹不住脚,差点儿滚撞到绍平身上。双柱的年龄与绍平相仿,长相却与绍平大相径庭:大圆脸,眯缝眼儿,鼻梁上还架着几颗雀斑。显然,他为这里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而感到新奇,傻咧咧地笑着,盯准了绍平看。
喜子继续追问玉兰:“你们跟马玉林是……亲戚?”
“不,只是认识,不很熟的……他在吗?”
“不在,他去宁夏了。”
“去宁夏了?”
“嗯,都走了,婆姨、娃娃也跟上走了……”
玉兰发起呆来,目光不自觉地避开喜子的审视。
双柱对绍平腰间挂着的天蓝色搪瓷缸缸发生了兴趣,不住地用手里的枣木棍去磕碰它,要听它的响声。绍平懊恼地躲到一边,双柱却又跟上来,仍然傻笑着,只顾用木棍去拨拉……绍平狠狠地瞪他,他根本不在乎绍平的态度,继续干他的事情,就好像那搪瓷缸缸挂在树上似的。
喜子抽空儿制止他:“双柱你干啥?甭胡闹!”
双柱把两溜鼻涕吸进去,强辩道:“谁胡闹哩?耍耍嘛,咋哩?”
绍平极为讨厌这个圆滚滚、一直在无聊地笑着的东西,不仅仅讨厌他的长相——这瞎熊搅得他简直听不清妈妈在说啥。
“大兄弟,我想问你个话:咱这搭……闹红了?”
喜子专注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靖州。”
“靖州?”喜子忘了掩饰自己,睁大了眼睛看着玉兰,并且把目光从玉兰身上移动到绍平身上。“你们是从靖州来的?”
“嗯。”
喜子知道商子舟的红军正在靖州打土豪分田地,他也知道,马玉林在靖州有个亲戚,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大土匪,叫井云飞……莫非这个女人是井云飞的什么人?
喜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黄河东岸。
赭色的山峦正在逐渐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天空把大地溶解了,乳白色的炊烟和藕荷色的暮霭交织在一起,使得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有了一种若隐若现的情致。一些庄户人和他们的牛正在从远处的路上走来,显得十分慵懒,有什么人在大声吆喝,声音在原野上缓慢地舒卷,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在唱歌。从黄河峡谷席卷上来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河岸的那一边,阎锡山的军队又在壕堑里燃起了火,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鬼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喜子笑了,好像突然得到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
他满嘴细密而洁白的牙齿,给玉兰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后生,同时也是个很难对付的后生——玉兰想。
“看,天晚了,”喜子和颜悦色地说,“进村吧,我爸叫马汉祥,是马家崾岘乡农民协会主席,我带你们去找他。”
玉兰的心抽搐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把内心的恐慌暴露出来;绍平显得有些迟疑,玉兰冲他笑了笑,示意不要怕,便跟上喜子走了。
双柱伸出手臂拦住喜子:“把他们带哪儿去?”
“甭管!”喜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吃饭了哎!”
“咋?”
“让他们吃饭嘛,到我家去吃……”
喜子把双柱拨拉到一边去了。双柱的这句话使绍平稍稍平和了一些内心对于他的反感……绍平现在饿得很,他正巴不得好好吃一顿饭,睡一觉。玉兰觉得双柱这孩子可爱,试图去抚摸他的光脑袋,他却把头一歪,一下子跳开了。
村里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呐喊之声——那是双柱的爸爸马栓在招呼儿子吃饭哩。双柱竖起耳朵听了听,撒开腿就跑了,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于客人的邀请。
那时候,马家崾岘的最高权力机关还不是乡政府,而是农民协会。农民协会设在一个颇为讲究的窑院里,这里也是农民武装赤卫军的指挥部。
这个窑院一年前是本村地主马占鳌的住宅,建筑得十分考究:正面五孔大窑全部是用巨大的青砖箍起来的,上端伸出了很宽阔的廊檐。暗红色的杜梨木窗棂上,雕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和线条优美的五彩云霞,左右两排耳房也造得十分讲究。农民协会和赤卫军占用以后,虽然显得有些破败,但是它的威势还在,并且因为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显得更加让人敬畏。
当时,农民协会和它所领导的赤卫军的重要职责是保卫革命成果,防止被打倒的地主阶级进行反攻倒算,同时,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给农民,还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比如如何界定分配人的资格,什么人在哪里分得地块,如何落实交纳军粮和各种税收的份额……等等。虽然不断有上级的指示传达下来,但是要把这些东西真正落到实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崤阳县东北方向有一个叫张店的村子,就发生了农民协会主席被人暗杀的事件,也有的地方因为土地分配问题在原先一无所有的农民中引起了纷争,几乎酿成流血事件。赤卫军经常会有军事任务。
马家崾岘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展得比较顺利,这是因为共产党在当地农民中的口碑很好,具有很强的感召力,相当一些贫苦农民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组织起来的人形成了一种强大力量,冲击着社会的恒定秩序。斗争极为激烈,不断有人作为共产党的人或者作为反对共产党的人而掉了脑袋。当商子舟把一些除了革命再也没有活路的人组织为红军的时候,这个地方旧的社会秩序实际上就被完全打破了,天与地打了一个颠倒,整个世界都显示出某种让人亢奋的新奇氛围。
马家崾岘最大的地主叫马占鳌。马占鳌识文断字,做人很有一套机谋,这或许与他原本在宁夏到靖州之间从事皮毛贩卖的生意有关。当他发现革命将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的时候,当他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以后,主动采取了对于农民的怀柔政策,降低了佃户的地租——为了地租标准问题,马占鳌甚至和崤阳县政府以及张家河地区的其他地主发生过争执。这样,地主马占鳌身上就有了一种能够为农民着想的和善色彩。这种色彩非常重要。商子舟的洛北红军横扫洛州,贫苦农民全部起来造反的时候,马占鳌毅然决定把所有的土地财产都交给农民协会,连换洗的衣服都没留下,全家净身出户,住到了村边一孔废弃了的土窑洞里面。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地主马占鳌极为精明——他最终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当然,这也和马占鳌平时为人敦厚有关,他没有非要他死的仇人。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时动辄打骂佃户、对贫苦农民巧取豪夺的地主,大部分都被杀死在了自家窑院里,有的甚至于遭受了灭门之灾。
目前,马占鳌,这个曾经在马家崾岘跺一脚地动山摇的人物,正在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带领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瑟缩在村头那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庆幸着不死,同时也在不安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灾祸。
我们如果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再来认识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一般角色了。
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的意思是:马占鳌暂时可以不杀。他在说服其他农民协会首领的时候说,白旭县长也说过,可杀可不杀的地主可以不杀,所以马占鳌可以不杀。
争论很激烈,但是马汉祥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这意味着可以向中共崤阳县委说明情况,把马占鳌押解到崤阳县的镇压大会上去,只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杀掉。
这个大会不久就要召开了,目前崤阳县所属村镇已经全部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待县委的进一步指示。
马汉祥说:“要是大家都是这么个意见,那我们就这样向白旭县长报告,不过,这是大事,咱们再仔细拉谈拉谈……”
正在这时,喜子出现在农民协会的窑院门口。
马汉祥从窑洞里出来的时候情绪很好,他站在窑洞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专注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就下了台阶。
喜子走过来的时候,马汉祥已经看到站在院门外面的玉兰和绍平了。
父子俩站在院子里,马汉祥听着喜子的低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兰和绍平。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让玉兰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绍平的手,绍平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马汉祥和喜子父子俩长得像极了,都是一样的修长身材,一样精明强悍的眼神,一样沉着老练的神气。
“……我约摸,他们是要过黄河。”喜子最后说。
马汉祥用双肩向上拱了拱披在身上的土布棉袄,向院门口走过来。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枪,枪把子上的红绸子一直垂落到膝盖上。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庄稼人身上很难见到的英武之气,眉宇间凝聚着让任何人都会慑服的威严。这是曾经杀过人的人和没杀过人的人必有区别。
玉兰注意到,他随随便便绾在头上的白羊肚毛巾沾满了泥土和油污,差不多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由此能够推断他的家庭生活不健全——玉兰是对的,马汉祥没有婆姨,家里只有父子两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玉兰,这是我儿子……”
马汉祥铁板似的面孔松动了,专注地看了玉兰一眼,便把目光移到绍平身上,并不说什么。玉兰和绍平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是靖州人?”
“哦。”
马汉祥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你不是靖州人,”马汉祥站定在玉兰面前,平静地说。“你是咱们崤阳县人,大地主陆子仪的佃户石广胜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马队把你抢到了靖州,你做了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绍平,”绍平大着胆子替妈妈回答。“随我妈妈的姓,石绍平。”
“噢……随你妈妈的姓,好。”
马汉祥拍了拍绍平的肩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玉兰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如此详细知道她根底的人。
马汉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十五年前我在井云飞家揽工,知道这事……我见过你,石玉兰,我见过你。”
玉兰高兴地笑起来:“真的呀?真的见过的呀?”
马汉祥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看到一丝少女的影子。
“有一年你到谷庄驿去老家石家坪为你父亲上坟,我和另外十一个人护送……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怎么能记得我这样的人哩?”
石玉兰不好意思地承认,她的确不记得他。但是她仍然为马汉祥刚才的话感到高兴——她看到他们母子的处境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样凶险。
“我记得,你跪在父亲的坟墓前面,愣哭哩。”
“是啊!是啊!”玉兰高兴地强调说,“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给大地主陆子仪当佃户,遭了多少罪?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父亲是为了我才死了的……到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
玉兰眼睛红了起来。马汉祥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兰。玉兰没有让悲痛延续太久,压抑着,问马汉祥:“你是啥时候离开靖州的?”
“我在靖州呆了不到两年时间。揽工的人嘛,哪搭挣钱往哪搭跑,我把山西、陕西、K省都跑遍了,还到过省城龙翔哩!后来我沿着黄河又回到马家崾岘来了……听说咱红军把靖州的民团和井云飞的马队都给拾掇了?那井云飞呢?他尔格怎么样了?”
玉兰进一步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把她和井云飞连在一起。
“他……井云飞,让红军打死了。红军给了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那你为啥不回谷庄驿老家去?你老家不是在石家坪么?”
玉兰决定如实告诉他:“我不敢到那里去……我害怕我爸那座坟……招恨哩!”
“噢,我明白了。那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为你爸修的坟,一座规模很大的坟,占了一个风水最好的山峁,那里远近闻名哩!我明白了,你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来找这只有一面之交的马玉林,是不是?”
“是,是。”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玉兰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我们……想在这儿住下来,不知道行不行?”
马汉祥看了看喜子,故意说:“你们该不是要往山西跑么?”
玉兰不知道马汉祥是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委屈起来——她那凄凉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对她的身世知道得再详细,也不会想来她在井家过的日子,不会想来她是怎样熬过十五年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怎么能够向他解释清楚呢?
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子。”
“我知道,我知道,”马汉祥赶忙说,“这样吧!你们等一等。”
马汉祥回到窑里,玉兰这时候才发现窑洞里有很多人。过了一会儿,马汉祥重新出来,身后还跟出来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农民协会的首领,马占鳌原来的佃户。他们把惊讶和好奇的目光落在玉兰和绍平身上,并没有什么敌意。他们都被玉兰身上典雅的气质征服了,张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他们显然知道这个女人身后拖带的是他们完全无法了解的生活。
马汉祥向玉兰介绍了这几个人,然后笑眯眯地说:“是这啊,玉兰,天晚了,你们今晚先住下来。你们的事是大事,我们得向上报告——尔格咱这里有了红色政权,凡事得有个规矩,是不是?但是不管咋,先住下来,啊?!”
玉兰一再表示感激,向马汉祥,也向另外几个人——另外几个人目前也都像马汉祥一样热情地说着什么,这使得玉兰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尔格就叫人去给你们收拾地方。喜子,你先带到咱家去,弄一口饭吃,然后带他们安顿下来。我今晚不回来了。”
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
马汉祥家清锅冷灶,喜子就像婆姨那样熟练地忙活着,并且不让玉兰动手。玉兰一边帮助喜子一边小心询问他妈到哪儿去了,喜子说,他妈早年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子二人。玉兰没好意思进一步询问,心里觉得这父子俩怪可怜的。
玉兰和绍平在马汉祥家吃了晚饭,就听到门外有人吆喝了两句什么。喜子表情开朗地对玉兰和绍平说:“地方收拾好了,咱们走!”喜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闲置着的窑院。窑洞虽然破旧一些,但是门窗都在,玉兰和绍平进去的时候,炕上已经有了炕席和被褥,炕洞里还烧了火。
“你们就在这里盛(方言:住)着,”喜子说,“不用担心。”
玉兰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连连说着客气话,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农民协会主席,而不是农民协会主席的儿子。绍平什么都不说,好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这个在最近三天里经历人生遽然变化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个适合的角度去思索这些事情。
喜子注意到了绍平沉思的目光。
马汉祥当天晚上带领两个农民赤卫军队员连夜赶到离马家崾岘十五里的张家河镇去了。为了筹备崤阳县公审和镇压地主的群众大会,崤阳县县长白旭正在张家河农民协会开展工作。他是靖州解放以后,刚刚从靖州下来就任中共崤阳县县委书记和县长职务的。
“啊!”白旭县长惊讶地说,“他们母子俩跑到了这里!?”
张家河农民协会的首领们面面相觑——文质彬彬的白旭很少这样兴奋。
“我早年做医生,在靖州呆过很多年。”白旭县长兴致勃勃地说,“我可是靖州城里有名的医生哩!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也敬着我几分,我也就认识了他的三房太太石玉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石玉兰的儿子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哩!她的儿子叫绍平吧?”
“是叫绍平。”马汉祥证实说。
“让我想一想,”白旭县长摸着后脑勺,继续说,“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哦,是一九一七年,好像也是这个季节——那个绍平今年该有十好几岁了吧?”
马汉祥连忙答话说:“我问了,绍平今年十四岁。”
“对,就是十四岁,时间真是快得很……”
“白县长,”马汉祥小心翼翼地说,“尔格他们到马家崾岘了,他们想在我们那搭安下身来,你看这事……”
“哦,你说的是这,”白旭改用工作口气,“石玉兰和井云飞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千万注意不能搞扩大化,要注意政策哩。我看是这样:你们可以让他们母子俩安下身来,给他们基本的生活需要……”
白旭县长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但并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尽管这样,其他人也都频频点起头来。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汉祥。尽管那个石玉兰是佃户的女儿,也曾经受过大地主陆子仪的剥削,当年又是被井云飞的马队抢走才当上井云飞第三房太太的,但是她毕竟跟井云飞过了那么多年,思想不可能不受井云飞的影响,绍平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咱们也不能马上就说他们是自己人……所以住下是住下,你们还是要提高警惕,最重要的是,要对他们加强思想教育,让他们接受改造,重新回到贫苦农民的立场上来……”
马汉祥从容不迫地述说打算如何如何——这个文化不深但是非常智慧的人事先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多的打算,至少一半设想是即时想出来的。他把这些设想用语言组织得很好,表述得也很好。
白旭县长认真听着,思谋着,最后说:“行,我看你这样可以。”
白旭很了解马汉祥,早就知道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在打土豪分田地运动中立场坚定,表现很突出;他还知道马汉祥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见过很多世面,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都很高,因此,他不用担心玉兰和绍平是否能够被妥善安置和公平对待的问题。
“汉祥,”白旭县长对马汉祥说,“我正在和张家河农会的同志商量在崤阳县召开镇压地主、土匪大会的事情。前两天你不是告诉我带马占鳌参加大会接受教育吗?要做好准备,会期一旦确定,你就带人过来……我想啊,汉祥,到时候你把石玉兰和石绍平也都带到县里来,当然不是要拿他们怎么样,主要是让他们也看一下,感受一下,受一受教育——不管什么时候,教育工作都十分要紧。”
“我知道。”马汉祥说。
“有意思,有意思,”白旭县长搓着双手,仍然觉得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一定要看看这母子俩,那个娃娃可是我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有了县长白旭的亲自关照,在马家崾岘落下脚来的玉兰母子俩可以说非常安全,这是玉兰在往这里奔跑的路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终于离开靖州的深宅大院,重新回到了这样一个小山村,在石玉兰的心中,是一件无从判断好坏的事情。目前她尽量不想这件事情。尽管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玉兰对周围的一切却并不感到陌生:那傍山而建的窑洞和房舍,错落有致地布排在各家窑畔上的大大小小的烟囱,地里的庄稼,山上的花草树木,天空中穿飞着的雨燕、画眉和百灵,在花丛中欢唱的蜜蜂儿,以及这浓郁的黄河浪涛的气息,这奇妙的音响,都使她产生出一种又回到故乡的感觉。就连时光仿佛也倒流回去了:她仍然十九岁,仍然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农家女子,仍然对生活怀有万千种新奇的渴望。
十五年了,离开和自己在一块土地上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十五年了。现在,这一切竟又突然间重新出现在眼前——女子们天真无邪的打闹,婆姨间放肆而大胆的攻讦……她怎能不感到亲切呢?她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她们中间去,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们躲着她。
村南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沟底,那里有一眼泉子。她像村上其他婆姨女子那样,用木盆端上衣服从小路上走下来。透过松柏的枝杈,她发现泉子周围绿茵茵的草地上晾了不少洗净的衣物,十几个婆姨女子们蹲在泉边,有说有笑地洗衣服。她高兴极了,不禁加快了脚步。她们笑得多么热烈,她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了,只有树林间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唤。
“咱马家崾岘倒好,刚刚斗倒了一个地主马占鳌,又来了个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细皮嫩肉的,还风骚哩,成天喜眯眯地冲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说我么?她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她看出泉子边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动静,有人在低声笑,玉兰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挡住下面人的视线。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姨猫着腰往上看了看,确定玉兰没有返回去以后,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哑的嗓音说:“听说那井云飞长得马大马大的,她怎能负得起哩?”
另一个婆姨尖声叫起来:“你操心啥?人家有办法哩嘛,要不,咋就会有了儿子?”
玉兰返身往回走,泪水顺着脸往下淌,流在嘴里,又苦又涩。她的腿极为沉重,迈不前去。她从小路走上来,没直接回家,转到村西的一个背洼处,疲惫地坐到长满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这里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们,她知道“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这个身份是不会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成为红色根据地的地方。这里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靖州的那个井云飞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认为石玉兰必定也是坏人,这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让她向她们解释一下,倾诉一下。
农民协会对她和绍平很关心,不但给了他们住的窑洞,吃的粮食,还凑集了日常使用的家什,专门划拨给他们一块土地,她和绍平已经把庄稼种到地里了。马汉祥经常嘘寒问暖,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述说在村子里的境遇,她总不能事事都找农民协会,她必须生活在这些婆姨女子们中间。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还是不幸福?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判定的问题,但是她必须对这里的婆姨们说,她不幸福;她要告诉她们,父亲在她被抢到井云飞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没有亲人了,她是在孤寂与冷漠中熬过十五个年头,走到今天来的。她要对她们说,以前她孤寂惯了,冷漠惯了,从来没感觉到自己需要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是如此强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谈,需要人接纳,她无法抵御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雁,眼巴巴地看着整个儿雁群从眼前飞过去。她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往人堆里挤,哪怕冲他们陪笑,用乞怜的语气同他们说话,她也愿意,只要他们别恨她,别把她当地主婆看待。
马家崾岘的人是坚定的,他们根本没有宽恕她的意思。玉兰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身份对于现在的她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压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须用一个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来扛住它。
马汉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说,你要理解这里的人哩,你要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说他们的许多亲人就死在你过去站的那个行列的人手中,他们苦难的岁月都与那些人有关……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笑眯眯地问她:“你想一想,他们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从那些人当中走出来的嘛!”
她说她当然是理解他们的,她怎能不理解他们呢?也正因为她理解他们,所以她才从来不埋怨他们……是的,是的,玉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管人们怎样对待她,不管他们向她倾泻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对她怎样蔑视,进行怎样的讽刺,她都忍受着。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向这些人证明她也是人,他们也会像她理解他们那样理解她;她坚信自己对所有马家崾岘人的温爱之心,总有一天会换来她时时渴望着的那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温暖。
她做着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10.恐惧与皈依
绍平却不同。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年心中,正在形成对事物做出判断的能力。刚来那天,双柱那涎着脸笑的神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用枣木棍拨弄搪瓷缸缸的举动,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尽力不去想它,他希望将厌恶感消除,希望自己也能滚到娃娃堆里去欢笑和打闹,一同上山砍柴,一起下河凫水……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下沟担水,会突然飞过一小块土疙瘩,打在他的身上。他停住脚步往上看,就会看见双柱那张无耻的笑脸,这个爱欺负人的家伙正躲在崖畔上的树干背后往这边偷视。绍平不善于发作,他也不敢发作,并不是缺少胆量,他只是不愿意伤妈妈的心。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和村里的伙伴处不好关系,妈妈会多么担心。当然,这里也有自己的原因:要是和别人吵一次架,对方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却有可能好几天平静不下来。为了妈妈,同时也为了自己,他学会了抑制自己。他继续往坡下走,身后就会突然响起一片呐喊之声——原来不止双柱一个人埋伏在那里。“大地主井云飞的龟儿子,站住!”“站住,我枪毙了你!”一片用嘴模拟的枪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间或还有人扔出一两颗手榴弹:“轰!轰!”他继续走路,任凭土块打在身上和柏木水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十四岁的孩子是需要伙伴的,可是他没有伙伴。他曾经那样强烈希望有能够跟他说话和玩耍的伙伴,当他做过所有努力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以后,这个骨子里极为倔强的孩子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即使喜子主动来接近他,也用冷漠、傲岸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甭怕,”喜子以为害羞的绍平怕和人打交道,“他们只是跟你不熟,熟了就好了。走,相跟上……”
他不。他始终一个人,像只小动物一样,匍匐在高山峻岭中的山窝窝里做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给猪挖野菜。他对个人独处产生出一种渴望来,只要身边没有别人,他就会感到格外自由,他的心才会像十四岁孩子那样欢跳。一个人面对青翠的群山,面对奔腾不息的黄河,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多好!和妈妈不同,现在使绍平感到苦恼的是摆脱不开人——不仅仅是双柱的纠缠,还有喜子,他总想把绍平拉到村里的孩子们中间,这同样使绍平感到无法忍受。
有时喜子会把一个白面馍馍、一把鲜红润亮的河畔枣塞到他的手里……凡是能够拒绝的,他都拒绝了。无法拒绝的,他收下来,也绝不当着喜子面吃,他总要一个人在山坳里、树杈上独处的时候吃。他觉得这些吃食对于他有一种羞辱的意味。
如果仅仅是孩子们的歧视倒也罢了,还有大人。双柱的爸,那个叫马栓的性格开朗、整天嘻嘻哈哈说笑的短粗汉子,只要见到绍平脸上的笑容就会被阴云覆盖起来,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像是要吃人。绍平不得不尽一切可能避着那可恶的父子俩,走路从来不经过他们的家门,哪怕要多绕半条街……还有文香的妈妈桂芳,经常叉起腰冲他喊:“嗨!地主羔子,爬远!”他真想一头撞去,同所有歧视他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如果真的这样做,妈妈会怎样想呢?她一定会更加痛苦。他忍耐着,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忍耐力毕竟是有限的,这一天,他终于发作了——
……他把柴捆好,然后绕到土坎下面,蹲下来,把两只胳臂伸到绳套里面去,往起站。他使了好几次劲,硬是站不起来,那捆柴好像有好几百斤重似的。他两手撑地,又一次鼓足气力,总算站起来了。他的两条腿微微抖动着,稍稍停稳,才敢迈出步子。山上没路,空手走都很困难,莫要说背着柴了,再加上前前后后树梢的勾挂,就更艰难了。他老得调整姿势,一会儿侧向这边,一会儿侧向那边。汗水像小溪一样流着,一滴滴地从下颏落到地上。从最难走的梢林里钻出来,来到一条被拦羊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上时,他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前面正好有个土坎,他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就向那里挪去。
他觉得今天这捆柴特别特别沉。往常也是这样多,并不这样费力的。他觉得胸口发紧,嗓子眼儿好像要冒出烟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粘在身上,又痒又难受。忽然,他感觉到后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他以为是狼。他听人说过,山里有一种狼,狡猾得很,吃人以前先瞅准机会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等人回过头来,就一口咬断那个人的喉咙。他不敢回头。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了他,他感觉不到乏累了。
那个可以歇脚的小土坎临近了,他却不敢停下脚步。左近的山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树林中的知了在没命地鼓噪着,他不可能得到援助,必须自己想办法。他慢慢从绳套里抽出一只胳膊,又从柴捆里抽出柴刀,他紧张地判断着、选择着,在一个最合适的地点,一下子把柴捆甩脱。
他正要这样做的时候,一个沉重的东西突然从柴捆上落了下来,接着,就传来放纵的大笑:“哈哈哈哈……”
绍平连同身上的柴捆一起,倏地旋转过身来。
是双柱。也就是说,刚才是他攀附在柴捆上,他是背着这个恶棍走出梢林,走下山坡的。绍平心里顿时燃起了腾腾的仇恨之火,把柴捆一下子甩出一丈多远,极为凶狠地扑向倒伏在草地上狂笑的双柱。
双柱慌忙夺路而逃,然而,在暴怒了的绍平跟前,他是难以逃脱的了。绍平从后面抢上来,一把抓住双柱的后脖领,只一甩,那肥胖的肉体便“咚”的一下栽倒了。
这里仍是陡坡,双柱伸展开四肢,以便获得支撑,好趴在地上。可是,惯性太大,他又滚了两个滚,最后被一丛狼牙刺挡住了。
“地主崽子,你要咋?”双柱用哭腔发问,语调中仍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使绍平内心的怒火燃烧得愈加旺盛了。他一下子扑到双柱的身上去,抡起手臂,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扇打起那张长着雀斑的胖脸来。
一开始双柱还有气力躲闪,后来,血从他嘴里、鼻子里涌流出来,他的哭声喑哑了、低弱了,也就没有气力躲闪了。
绍平仍然不顾一切、没头没脑地打着。他的意识处于一种可怕的癫狂状态,完全考虑不到后果了。如果不是喜子和另外一些后生们从对面山上跑来,他一定把双柱打死了。
他被人撕扯开,仍旧瞪着眼睛,一声不响,要再次挣着命扑向双柱。人们用强力把他捺倒在地上,他才躬起腰,可怕地哭嚎起来。他的哭声很难听,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豹子在哀鸣。
双柱脸上沾满了鲜血,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不哭也不叫。
见此情景,马家崾岘的后代愤怒了,再也压抑不住了,他们发一声喊,一齐扑向了绍平,踢他,打他,咬他。绍平不躲闪,他听任他们的殴打。他渴望着被人殴打,也渴望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死去。他活够了。
喜子没有上手,可是他也没有阻止殴打绍平的人,直到绍平也直挺挺地摆在那里,他才招呼人把双柱抬回村里去。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从村子里跑了过来,把浑身绵软的绍平抱回村子,交给了玉兰。他简单地述说了缘由,然后就直直地站在院子里,好像在等着玉兰的发落。
玉兰此时已经完全顾及不到马汉祥。她抑制不住泪水,咧开嘴哭了。她哭着给儿子脱了衣服,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让他躺好。她始终没说话,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抽噎,眼泪扑簌扑簌落在绍平的身上。做完这一切,当她准备把被血污染红了的水泼到院子里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马汉祥仍旧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悲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玉兰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掠了掠被汗水和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对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说:“我去看双柱。”
她捧着一钵子鸡蛋,来到双柱家。
马栓从窑里抢出来,把她拦挡在了门外:“甭进去!”
“你这是咋?”马汉祥从后面赶来,生气地说。“人家是来看你家双柱的!”
马栓并不理会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嘿嘿”一声冷笑,一板一眼地对玉兰说:“我不寻你家崽子就是好事……”
他朝自家窑洞看了一眼。只有马汉祥看出来,在马栓的意象中,一定是出现了挂在窑壁上的那把大刀。马栓还想说几句更为恶毒的话来伤害玉兰,却一时找不着词儿,最后,只怒喝出两个字:“爬远!”
“我绍平不懂事……”玉兰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你马栓叔就……就见谅些儿吧。”
她把鸡蛋放在地上,捂住脸,跑出去了。马汉祥没有阻拦她。
待玉兰的哭声和脚步声都远去之后,马汉祥严厉地瞪了马栓一眼,正色说道:“这事就到这搭,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你恨地主,恨欺压咱穷人的人,这我都知道。但是,但是你不该恨她,她也是苦出身,这话我早就说过……”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玉兰在马家崾岘人的心目中逐渐有了一个公正的位置——当然,这也与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有关;对绍平,却仍然众说纷纭:“那人身上有井云飞的骨血,要不咋能把咱双柱打这么残火?”“小白脸子,难斗哩!”
改变绍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听见妈妈在哭,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推了推妈妈,这时候他才发现妈妈是在做梦。玉兰长长地叹一口气,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绍平,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你哭了。你做梦。”
“啊。”
静。马家崾岘的夜晚总是那样寂静,静得能够听见人的心跳。月亮给窗户纸抹上了一层清晖,夏日的风飒飒地吹拂着院子里枣树的树叶。黄河的涛声仿佛十分遥远。
“妈,”绍平声音清晰地说,“妈。”
玉兰侧过头看着儿子,体贴地问他:“你怎么没睡着?你在想什么?”
“妈,”绍平支起身子,看着妈妈的眼睛,“爸爸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兰警觉地问:“绍平,你听见妈妈说梦话了?”
“没……我就是想问问。”绍平突然抽泣了起来,“妈,我想爸爸,妈……”
玉兰惊慌地坐起来,但是她什么也不说,目光坚定地看着黑暗。她知道她无法回避这个重大的问题了。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无论对于她,对于绍平,还是对于那个死去的人,都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我想爸爸……”绍平不知羞耻哭着,并且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想钻到妈妈怀里求得同情和安慰一样,不自觉地往妈妈身边靠了靠。
玉兰把儿子的肩膀推离开一些,看着绍平的眼睛,语调清晰地说:“绍平,你不该这样。”
绍平继续抽噎:“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爸爸……”
母亲玉兰显得异常执拗,摇撼着绍平的肩膀,说:“绍平,自从离开天龙寨,我跟你说过很多,你也经见过很多。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能这样想啊,孩子,你更不能这样说,你绝对不能这样说!”
“我不会跟旁人说的。”绍平停止了抽泣。很显然,他正在进入到某种思索之中。
黄土高原的夜晚也是那样安谧,母子两个人说话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人。一阵风刮了过去,垴畔上的土落了下来,在窗户纸上留下细碎的响声。一只松鼠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又都静谧了下来,就像这个世界形成之初那种样子。
“你是大人了,”玉兰说,“我已经多少次跟你说过父亲的故事,”玉兰的思维在这里没有出现任何停顿,这是因为,她的那个不真实的故事,她答应丈夫的嘱托为儿子精心编织的故事,已经天衣无缝,以至于她自己都认为它是真的,在对于可怜的儿子的欺骗中,她没有任何负疚的感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你得恨他,不是装着恨他,是真的恨他,你要想,绍平,你要想你爸爸是一个跟陆子仪、李昌源没有任何区别的人,是土匪,是地主,是欺压人的人,红军镇压他是为老百姓除害哩!你如果能这样想,这样恨他,你就能好好活人……你要是不这样想,不这样恨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绍平,你已经是大人了,你听见和看见的都不少了,这用不着我说什么了。”
“我知道,”绍平脸上已经没有泪水,玉兰成功地做到了不让绍平为那个死去的人流泪。“妈,我知道。”
“绍平,”玉兰拉住儿子的手,“你能不能跟我起誓,以后不再说起他,你能不能起誓?”
“我……能。”绍平又要抽泣。
玉兰冲动地把儿子楼在怀里,什么都不说,并且不让儿子感觉她也流出了泪水。
很长时间,母子俩谁都不说话,都在向对方掩饰悲戚,都在对自己说,以后绝对不会再触及这个话题。
“孩子,”玉兰声音遥远地说,“你得让马家崾岘的人认为你是他们希望的那种人。你知道他们希望你是什么样的人。孩子,我们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人哪!”
玉兰抽咽起来。
“我知道,妈。”绍平为妈妈擦去泪水,“我知道。你不用操心,我知道该咋样做。”
绍平彻底改变了。
在这以前,母亲玉兰说的危险始终是一种观念上的危险,他没想到这种危险和恐惧近在咫尺。他必须调整自己,必须牢牢地记住恐惧,必须让自己能够躲避危险……在这种利己的思虑中,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仿佛背转过了他,无声地远去了。他曾经想看他的背影——毕竟,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但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感觉他远离了他……现在,即使他遥望他的背影也已经看不到了。他的精神原野展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还很陌生但是正在向自己走来的世界。这是他一生都将生活其中的世界。
现在再来想和双柱打架的事情,他既感到后怕,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在绍平的变化面前,马家崾岘的后生们也改变了对绍平的态度,再也没有发生公然的欺负和敌视行为,绍平和这个世界处在一种谨慎的平衡之中。
日月如梭,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马家崾岘人终于接受了玉兰和绍平。人们知道玉兰在用她整个儿的心温柔地爱着马家崾岘的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就连刁钻泼辣的桂芳也说:“咱管她做过谁的小老婆咋?反正那人的心好的哩……”
绍平仍沉默寡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他也有了同伴,首先是喜子,其次是其他一些年龄相仿的后生。跟双柱也和解了,但两个人的心相隔得还是十分遥远,彼此间都在尽量回避着。绍平正在同马家崾岘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同脚下永远都在喧闹着的黄河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结。绍平外表仍旧很腼腆,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温柔,但是他内心是冷漠的,这一点,外人无法知晓,只有玉兰知道。但是,在那个沉重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和儿子涉及那个话题,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孩子已经大了,他既然已经起誓,那么就相信他能够履行诺言,不管在他内心起着怎样的挣扎,他是能够履行那个至关重要的诺言的。
她等待着他完成那个过程。
在这样的时候,如果人们偶尔表现出一点对于绍平的不满,像防备外人一样防备他,她就会特别敏感,特别委屈,因为她知道那个正在长大成人的人比她更敏感,更委屈。但是,她坚定地沉默着,她知道他已经进入了过程之中,他终究会走出那个过程。
石玉兰面对着整个马家崾岘村,面对着它的春景和秋景,面对着这里的人们,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她默默地对整个儿马家崾岘的人说:等着看吧,我绍平不是外人,他也是咱马家崾岘的儿孙!
……
五年过去了。
她一直盼望有那么一个机会,让儿子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这一点。
年初传来消息说,红军要东征打日本,要组织民工队随大军过黄河,她高兴极了,一心等待着机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红军打到山西去了,却没在张家河、马家崾岘一带组织民工……她常常倾听着黄河东岸激烈的枪炮之声,心情竟比年轻人还激动。要是绍平也在那里多好!红军在山西打了不少胜仗,不知为啥,听说很快要返回洛北来了,她很沮丧,以为没指望让儿子去建立功勋了。
谁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要从马家崾岘抽出五个后生和其他五个村的另外七个后生,组织一支由十二个人组成的担架队,拉过黄河去,随军行动。
西天的大火渐渐暗下来了,只是在遥远的天际还隐隐地亮着一条金线,马家崾岘上空飘逸着一层淡蓝色的炊烟。手脚勤快的婆姨们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烧饭了……黄河对岸的山峦变得模糊起来,和暗灰色的天际融合到了一起。几只明亮的星星,安宁地眨着眼睛,好像对大地发生了兴趣,正在为映入眼帘的奇妙景象窃窃私语。
玉兰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用手搓搓脸颊,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仿佛经历了一场难以经历的心理历程,她觉得很乏累,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而她的精神仍处在亢奋之中。
她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的窑院,哦,那不是绍平吗?绍平扛着镢头正在从村西面的小路上拐过来,已经能够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的脚步声总是那样清晰有力。
这个身材顺溜的青年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城里来的人,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种清纯的光亮,就好像初次和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打照面一样。这是绍平留给所有人的印象。所有人对绍平的印象都很好。
玉兰看到成熟了的绍平从村边几户人家的窑畔上转下来,到家门口了,把院门打开了。
玉兰喜眯眯地笑着,赶忙回家找儿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