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起《红楼梦》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说:“我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挂,搓下污垢卷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九,什么时候吃什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罐里的,你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作了朋友。他住在歧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歧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人”念成“日”,一次作协研究要求人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我们就开始说《红楼梦》,说中医,说癫痫,说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些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都不是铁箍了的,名人和官人也是要患病的。作家可以拒绝,医生却要请的,没病也要请,这如在家里挂钟馗像。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官人却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会诊呀,研究呀,最简单的事又变成了最复杂的事,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歧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房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歧山来。我很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在电话里嗬嗬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歧山,十天半月一回见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
1997年1月2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