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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的十七岁》相对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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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喜欢胡言乱语。」朱仑说。
  「是thinking-aloud?自言自语?」我说。
  「应该不是,我觉得我在跟你说话,说胡言乱语。」
  「我也跟你胡言乱语吗?」
  「你好像被我感染,好像也说,说得比我还严重。」
  「还说明了耶稣救人时候,救的是多数。」
  「胡言乱语干耶稣什么事?」
  「说得也是。那我们就跟耶稣说:您还是救那十字架上两个强盗吧,我们这边就免了。」
  「耶稣怎么说?」
  「耶稣说他不喜欢强盗。」
  「耶稣还有选择吗?难道他喜欢钉十字架?」
  「也许他喜欢,省得在人间受苦。」
  「为什么在人间受苦?」
  「因为那时的人间太无趣。那时候人间没有朱仑。」
  「现在有了。」
  「可是耶稣死了两千年了。」
  「那怎么办?」
  「耶稣派了代表,来欣赏朱仑。」
  「你是代表?」
  「不是我,是镜子。」
  「你知道吗?我不敢照镜子,我怕爱上我自己。」
  「我可以代表你,爱你自己。」
  「爱可代表吗?」
  「至少可以偷偷代表。」
  「你用什么方式爱呢?」
  「我把镜子搬走。」
  「镜子会难过吗?」
  「我会难过。」
  「你的意思镜子会高兴?」
  「镜子不会高兴,因为它代表我难过。」
  「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我变成了镜子。」
  「变成镜子可以看到朱仑。」
  「可是,朱仑说她不敢照镜子。」
  「那我就变成六块,变成镜盒子,使朱仑前后左右上下,都逃不掉,都被照到。只是我怕会吓到我自己。」
  「应该会,因为你进入了Alice(阿丽思)都进不去的世界。你的空间不是三度的,在视觉里,你是万花筒,你进入梦里,『梦里寻他千百度』。」
  「快来救我吧。」
  「你找我来救你?」
  「你是镜子一伙的,怎么会救我?」
  「谁能救你?」
  「看来只有Einstein。他会把time(时间)带进来解围。」
  「时间比镜子可怕,因为它使你衰老。」
  「我才十七岁。」
  「十七岁是人生最容易老的年纪。『一回相见一回老。』」
  「那要怎么补救?」
  「只好照着镜子不放。」
  「爱上镜子里的自己?」
  「爱上镜子里的美丽。把爱,交给男人;把美丽,交给自己。」
  「你是那种男人吗?」
  「我是爱女人美丽的那种,不是爱女人的那种。」
  「你不爱女人了?」
  「该这么说,我早已不爱女人了。」
  「你是gay?」
  「哈哈,我讨厌gay。」
  「为什么讨厌gay?」
  「因为多出一个男性生殖器官没地方放。我会代表上帝不高兴。」
  「你好像老喜欢代表什么,我们谈了不到三分钟的话,你已经代表了一大票了。」
  「的确如此,请你原谅。」
  「上帝会同意你早已不爱女人了?」
  「上帝为我鼓过掌。」
  「为什么你早已不爱女人了?」
  「因为我越来越智慧了。爱女人的男人不够智慧,给自己惹来太多的麻烦。」
  「惹来麻烦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好笨。」
  「所以智慧的男人世界没有女人。」
  「有女人的美丽,美丽的定义是广义的,包括可爱。」
  「可爱而不去爱?」
  「不去动情那样的去爱。像爱一朵花吧。但别忘了,花是什么?」
  「是什么?」
  「是生殖器官,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是漂亮的生殖器官。」
  「你令全世界的爱花人流泪。」
  「或者射xx精。」
  「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才叫胡言乱语呀。我智慧,所以我胡言乱语;andviceversa,反过来说,也一样。」
  「那我也胡言乱语,我智慧吗?」
  「女人一谈到爱,就离智慧远了。」
  「男人呢?」
  「好一点。」
  「你呢?」
  「我最好。因为我早已不爱女人了。」
  「你老了?」
  「谢谢有人提醒我。该提醒八十开外还谈恋爱的歌德(Goethe)。」
  「他写了少年维特(YoungWerther)的什么烦恼。」
  「他该写老年歌德的自寻烦恼。」
  「他也许老得快乐。」
  「歌德八十开外的情人是他当年情人的女儿,他大概有应付女儿的妈妈的经验,所以,八十以后,可以玩命。不过少年维特式的歌德,我们不敢领教。男女关系本是快乐的,却被闹得乌烟瘴气、痛苦不堪,这一定给弄错了、弄拧了。本来是一对情人,恋爱一阵下来,却变成一对笨蛋。怎么会有这种结果?一定要避免。本来是眉目传情,结果是怒目相向,为什么要这样收场?一定蠢在其中。少年维特式的,就是一种蠢。」
  「你在小化、美化、喜感化爱情,这是你的哲学?」
  「说哲学,太冰冷了。不要叫它哲学,叫它功德,使人类脱却烦恼、脱离孽海,只寻快乐、只得高情雅趣,这是功德。爱情是被古今中外炒作过度的大题目,如今弄得庸俗而滥套了。」
  「你不再fallinlove?」
  「我不再fallinlove,所谓坠入情网。我的fall至多justleanalittle,只是稍微倾身而已。让我胡言乱语,告诉你什么叫稍微倾身吧,我把它叫作『清宫帝王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方式吗?皇上今晚要女人,皇上入睡前,他点的女人来了,是赤裸来的,赤裸包在棉被里,连人带被,一起被背到皇上那儿、放在皇上床上,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只留下皇上和赤裸在被中的女人。皇上上了这女人,正所谓『御女』。御了女人以后,皇上是不能搂着这女人过夜的,女人被搞过以后,就要包在棉被里背走,皇上一觉醒来,是没有枕边人的,皇上永远睡时是自己、醒来也是自己。这是一种有点怪异的制度,但也不无玄理。女人对你,永远是她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你、永远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候展露给你,除了最好和最需要以外,任何低于这一层次的画面或情况都排除了,皇上都看不到了,在你疲倦以前、在你有点腻了以前,现场只剩下馀情、馀味、馀痕,和你皇上自己。换种描绘方法,就是你永远在最好和最需要的呈现一过,这些呈现就近乎突然的不见了。它满足了你的高xdx潮,但高xdx潮过后,留下你独自面对退潮的情味,一个人躺在沙滩。那不是沙漏,做爱时你可以看沙漏,从沙中细数你延伸的时间和硬度,自憙你的性能力。现在呢,没有沙漏了,你根本躺在沙上,时间为你静止,你根本躺在时间上,从躺在女人身上到躺在时间上,这就是帝王。女人对他只是赤裸的过客,交会的时间比一般的男女之情都短暂,他永远是强势的、庄严的、高高在上的。这样看来,爱情的成分太少了,性的发泄太多了。我所说的『清宫帝王式』,是我的空中楼阁。现实不会那样,也不会女人赤裸自己,披着棉被自己来。所以呀,只是说说而已。我六十七岁了,女人的灵也好、肉也罢,都离我遥远了,我只是手淫而已。」
  「怎么变成这种局面了?」
  「我的特色是只有点滴式、点心式的奇情与深情,但绝无世俗男女那种浓浓的拖泥带水的所谓爱情。乍看起来,我是无情的,是除了微笑却不动感情的,对世俗男女那种浓浓的拖泥带水的所谓爱情,我有一种悲悯的又嘲笑的夷然神色。为什么有微笑、有嘲笑?因为,凡是把爱情弄成浓浓的拖泥带水的关系的,都值得微笑与嘲笑,微笑是我不在其中、嘲笑是我脱身在外。我多么智慧,智慧得近于无情。我发现这种方式的无情,结果,就是手淫。」
  「你的无情,可能引发十七岁的好奇。你不付出感情,十七岁不是情人;你不付出钱,十七岁不是援交女生,但关系又那么好,十七岁是什么?也许该是你的泄欲工具,她愿意,可是你只要自己手淫。那她只好帮你手淫。」
  「十七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我质疑。
  「为什么?也许为了好奇、也许为了优势、也许为了仁慈、也许为了崇拜。在手淫完毕以后,十七岁又会提出问题:我们是情人吗?也许有一天,十七岁会问到你,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是。是不是?」
  「从年龄标准看,不是,也不该是。但年龄标准是谁定的?为什么要遵守?从生理标准看,好像也不是不是,因为,你是永远不能出席为我作证的证人,证明有一个人床上功夫多么好。从想法标准看,你糟了,你可能比我落伍。我们是情人吗?还是不是的好。如果以情人论,会显出不搭调;如果不以情人论,反倒可以蔓生出许多不可解也不必解、蔓生出微妙的和不可思议的,无中生有,似有还无,反倒别有情趣。结论是,我们不是情人,不是情人关系,如果除了『演出』之外,有一些朦胧,让它朦胧吧。」
  「什么是朦胧?」
  「什么是朦胧?要说上一大堆。男女是真正迷人、萦怀、和依依之处,不在它的恒定、不在routine,而在它的不恒定,甚至不稳定,在它的『测不准原理』、在它的变化无常、捉摸不定、在它的『说不定,阴错阳差,我俩没有明天』……正因为这种关系的变幻莫测、变动不居,所以,知情并深于情者总有着心理准备,知道今天的裸裎相向、大乐交欢,并不阻绝了明天的突断与陌路。当然,这种心理准备,并不就是今天不要真情相对,而是说,今天如果是句号而明天从此是问号,我并不惊叹号,也许我会顿号,看似未了,其实了了也好。不了了之也在意料之中。这就是迷人之处,因为相聚是裸、相离是谜,谜而听它自去、是谓意在而情不迷。这就是朦胧。」
  「哦,我应该懂了。朦胧的深处,其实是爱情。」
  「爱情,分解到化学层面、剥开到生物层面、发泄到性需要层面、面对到现实单调生活层面,会令下愚茫然、上智自笑,至少觉得浪漫之情已大为减色。其实真正的浪漫,在花前、在月下、在烛光摇曳之中,毕竟是有限的、短暂的、浅薄的,真正的浪漫、永恒性的浪漫,乃在文学艺术的铸造中,从小说、戏剧,到电影,那才是真正的浪漫所在。真正的爱情不在真实人生里,而在虚幻的小说、戏剧、电影里。一般人弄不清这一分际,反倒想在真实人生里戏剧化,难怪结局是痛苦不堪。真实的人生不是没有爱,而是只爱一点点,也别小看了这一点点,它使性交的两端不是小妓女和大嫖客,而相对各有一个好称呼。小说、戏剧、电影,都算是广义的文学故事。文学故事就是文学故事,无须真实或与真实一致。真实反倒平淡无奇,而文学故事要奇。文学故事,尤其其中感性部分,如果来真的,真人将不得好活,真人将受不了。小说、戏剧、电影主角死一次,真人将死一百次。所以,写实主义、意识流一类东西是有荒谬成分的,因为它们对不上浪漫主义。其实浪漫主义才是真正的文学,浪漫主义有奇有变,真正的人生不能也不必那样浪漫,那样会死人的。真正的人生不是演出文学,而是欣赏文学。当然,因演出而入戏的例外,像大明星。但大明星入戏太深也有精神病的。小说、戏剧、电影,其中变化的爱情、情色、和悲剧,看来情伤得『过瘾』,只是奇宕,不能玩真的,真的也不能这么玩,真的这样玩,会伤筋动骨、会死人。真的反倒平淡无奇、真的只是两小时的床上颠倒,小说、戏剧、电影的爱情和情色却可扯上两百小时。以小说、戏剧、电影情节处理自己的爱情,是不务实的。作者一如演员,你可以演出罗密欧,但你不能真做罗密欧,换句话说,你可以台上做,不可以床上做,床上还是做霸王或强xx犯好。床上只应充满了尖叫、喘息、欢乐与分泌,床上不是悲剧的地方。也许问到:实际的爱情既不是小说、戏剧、电影那种内容的,该是什么样子的?答案是:该是欢乐的、男欢女爱的。并不复杂,也不该那么多鼻涕眼泪。可以那样单纯吗?如果要那样单纯,就可以那样单纯。如果只肯定、并且营造出只有欢乐,就可以只有欢乐。欢乐是检验爱情的唯一标准,凡是不合于欢乐的,都是弄拧了的爱情,都是错的。并且,即使真实人生的情况如此了,也要减少。在十六世纪的一五七○年前,欧洲的情人唱出了一种爱情哲学,叫“LoveMeLittle”,这种哲学唱出的主调是:爱我少一点,但爱我久一点:Lovemelittle,lovemelong,/Istheburdenofmysong.到了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立克(RobertHerrick)改写了这一哲学,把因果关系描写得更明确了:Yousaytome-wardsyouraffection’sstrong,/Praylovemelittle,soyoulovemelong.意思是说:别爱我爱得那么浓吧,请爱我少一点,那样你会爱我久一点。爱情不要波澜壮阔、爱情应该细水长流。我说这才是正确的爱情哲学。因为这种哲学指示了情人应该怎样去恋爱。如何能爱得久?因爱得少、爱得含蓄、爱得保留、爱得有馀、爱得有距离、爱得有馀情、爱得多情却似总无情……这样子恋爱方法,才是正确的方法。相对的,天天见面、整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看起来浓情蜜意,其实腻在一起一阵子或几星期下来,就全不新鲜了,疲倦与厌倦、弱点与缺点,都一一显示出来,这时候,情人还活着,可是爱情却死了。聪明的情人绝不如此。聪明的情人绝不把同情人的关系搞得那样俗人化、那样糟。聪明的情人和心上的人约会的时候,也有身上的约会,也热情、也亲密、也两个化为一体、也『我俩没有明天』,但是,当风流终散、当云雨已歇,情人又回到两人以外的现实世界,聪明的情人会知道那就是暂时的分离,分离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艺术,要看你会不会使它升华。升华的分离不是一天五通电话,分离可能是五天没有一通电话,分离是立刻坠入陌生、坠入疏远、坠入无何有之乡、坠入忘情与相忘、坠入如不相识、坠入回忆中的男欢女爱只是一场春梦,模糊一片,几乎那种欢乐不是真的。」
  「小说、戏剧、电影里的爱情故事要你死我活,真实人生里的爱情故事要平淡无奇,是吗?」
  「真实人生也有比小说那类情节更好的。比如说,小说情节是一起情死,真实人生却有更好的。」
  「是白头偕老吗?」
  「当然不是。白头偕老只是相依生活、是习惯,不是好的境界。」
  「最好的是……」
  「是在爱情的顶点前分开了、分手了、分离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争执、没有吵闹,也没有第三者。」
  「变心了?」
  「也没有变心。」
  「想想看,生离和死别都不是变心,感情好好的,就是要分开而已。算是来自『不可抗力』,比如说,发生了战争、牢狱、死亡等情况,必须生离或死别。这种都属于『不可抗力』,没有争议。另外一种生离,是『非永恒论』,有人有争议。爱情非永恒,人也未尝不知道,知道变心是人之常情。但我所指的『非永恒论』,不是指变心,而是心未变而人已杳,是一种主动的生分。这种『非永恒论』,理论基础在相信没变心也该分手,变了心才分手的,是不得已的,是低层次的。不变心能分手,才是真正珍惜这一爱情的人,想想看,感情好好的,就突然断了,多么美、多么怀念,这才是真的『永恒』,世俗的永恒是纠缠不清、是无奈、是疲惫,有什么好?男女之情是多么美,不要等到疲惫来临,在山顶上主动分开,不要滚下山时被动分开。这不也很美吗?不把关系搞到山穷水尽哟。中国鬼怪书中常常有情人自订情缘时间,届时说情缘已尽,两人就分开了。看来真有哲理,真正有情的人、真正知情的人,是这些看来无情者。一如勃朗宁夫人(ElizabethBrowning)那两句: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爱你(Ilovetheeso,dear,thatIonlycanlovethee.),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离开你(Ilovethee,dear,thatIonlycanleavethee.)。虽然写这诗的本人却缠人缠得不放。我倒想起英国伊莉莎白女王(ElizabethI),爱一个人,跟你继续和他有关系,是两回事。伊莉莎白女王现身说法了这一点。她死前还呼唤着罗勃·杜德利(RobertDudley)的名字,但是,在实际上,这被死前呼唤的情人,却早被女王给拒绝往来了。这种作风,使我想起十七世纪的理查·范萧(RichardFanshawe)那句『爱可回归,但情人不行』(Lovemayreturnbutneverlover.)。」
  「伊莉莎白女王能把爱情和情人分开来,真有韻味。该给它一个术语。」
  「就叫『女王原则』吧。这原则永远昭示天下:人间最令人眷恋的是彩云易散的爱情。这种爱情,适合魂牵梦萦,却不适合长相厮守。最后的落幕是:死前呼唤情人的名字,可是不必再见情人了。」
  「不止『女王原则』呢,还有『大师原则』。」
  「哦,『大师原则』也好呀。这原则也昭示天下:爱情只该在广义的文学里,也就是在小说、戏剧、电影里,不该放出来在现实生活里,因为它太不完美,并且彩云易散,现实生活里的爱情是单调的、无趣的、贫血的、滥套的、庸俗的、浅薄的、一百个负面形容词也形容不完的。总之,应该承认,在现实生活里,爱情应该靠边站。现实生活的人,应该欣赏罗密欧、欣赏茶花女,看文学玩假的,自己可别玩真的,真的并不好玩,并且伤心伤神伤人,麻烦无比。爱来爱去,什么都千苍百孔了、支离破碎了,唯一完整的是女朋友的妈妈和丈母娘。」
  「不论是『女王原则』还是『大师原则』,都是人类处理男女关系的心得。这些,在上帝眼里,如何解读呢?上帝会赞成吗?」
  「别提上帝了,他害死人。上帝所造的人类,在男女关系上,基本是动物性的单纯。人类的演化结果,就变复杂了。复杂中最使人痛苦的,就是爱情问题。莎士比亚早在『仲夏夜之梦』(MidsummerNight’sDream)中,讽刺了这个问题。莎士比亚在这部喜剧中推出一种『爱情的仙浆』(love-juice),一涂上情人的眼,情人醒来,见谁爱谁。」
  「你想不到我会背那一段吧,我背给你听。
  Yetmark’dIwheretheboltofCupidfell:
  Itfelluponalittlewesternflower,
  Beforemilk-white,nowpurplewithlove’swound,
  Andmaidenscallit,Love-in-idleness.
  Fetchmethatflower;theherbIshow’dtheeonce:
  Thejuiceofitonsleepingeyelidslaid
  Willmakeormanorwomanmadlydote
  Uponthenextlivecreaturethatitsees.
  Fetchmethisherb;….
  (我留意邱比特箭落何处,
  落在西方一朵小花上面,
  乳白的花瓣,爱的创伤红了它,
  女孩们叫它『三色堇』,
  去给我採来那朵花,我指给你看过,
  它的仙浆点在睡的人的眼皮上,
  不论男女,就会发疯
  爱上醒来第一眼看上的,
  去给我採来……)」
  「哎呀,朱仑,你竟能一段一段的背出莎士比亚!」
  「我想我能一段一段的背出全部莎士比亚。」
  「你怎么有这种本领?」
  「我跟你说过,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好吧,我们暂时不谈你和莎士比亚,回到主题来,就是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已经指出爱情的荒谬,爱情现象原来被那种『爱情仙浆』作弄,仙浆一涂,美女可以爱上驴头,所谓爱情,爱来爱去,真相不过如此!不但文学家做了这种拆穿,科学家也加入了。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意大利PaviaUniversity(帕维亚大学)发现一种『神经成长素』(nervegrowthfator,NGF)的『爱情分子』(lovemolecule),使你热恋、痴情的,全是这玩意儿,但顶多一年,这种感觉就会没落。二○○六年初,『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Geographic)上介绍了,恋爱和强迫症可能有类似的化学特性,爱情似乎会点亮大脑中的某些区域,释出躁动、鲁莽,与狂喜的化学物质,触发脑中的多巴胺,激发『我为卿狂』,从生死相许到同归于尽、从『不爱江山爱美人』到『落花犹似坠楼人』,各种戏码都可演出。事实上,这些都是『邱比特的化学制品』(Cupid’schemicals)而已。看到了吧,爱情不是神学、哲学、伦理学等问题了,爱情还是化学问题了。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上帝的作弄、是文学家的戏谑、是化学家的扫兴,爱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出东施和驴头!所以呀,真正的情人、现代的情人,要放潇洒一点,不要那样执迷爱情吧!」
  「你是指逃避爱情?」
  「我不算逃避爱情,我只是逃避愚蠢,逃避不被化学成分作弄。」
  「潇洒到眼泪不过是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分和百分之二的盐分,也未免太跟自己过不去了吧?」
  「所以呀,不要流眼泪。所以呀,要过爱情的瘾,就去小说、戏剧、电影里面找吧,莎士比亚『哈姆雷特』(Hamlet)的奥菲莉亚(Ophelia)淹死在水里呢,那丹麦王子怎么说,朱仑,你会背莎士比亚的。」
  「哈姆雷特说,他爱奥菲莉亚,四万个弟兄的爱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Ilov’dOphelia:fortythousandbrothers/Couldnot,withalltheirquantityoflove,/Makeupmysum.Whatwiltthoudoforher?」
  「真的,你朱仑啊,你真莎士比亚!」
  「其实我只是输入式的莎士比亚,把莎士比亚搬到我家,我还没有贩卖他。但是,数数看,多少英美文学家贩卖了莎士比亚,OgdenNash(纳许)直接从奥菲莉亚嘴里,接过ThePrimrosePath(花街柳巷)做书名呢,多得很呢,有二十六位作家,把FullCircle作为书名,有十五位作家,把What’sinaName作为书名,Faulkner(福克纳)用了TheSoundandtheFury,JamesHenle(亨尔)还跟他抢先呢!AldousHuxley(赫胥黎)是此道之王,他用了七次,包括MortalCoils,一九二二,取自『哈姆雷特』、BriefCandles,一九三○,取自『马克白』(Macbeth)、BraveNewWorld,一九三二,取自『暴风雨』(Tempest)、TimeMustHaveaStop,一九四四,取自『亨利四世上篇』(HenryⅣ,PartsI)、ApeandEssence,一九八四,取自『恶有恶报』(MeasureforMeasure)、TomorrowandTomorrowandTomorrow,一九八五,又取自『马克白』、BraveNewWorldRevisited,一九八五,『暴风雨』又来了。最有趣的,bravenewworld中的brave,不是『勇敢的』意思,而是『大好的』、『美丽的』意思。bravenewworld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五章第一景,原文是“Howbeauteousmandindis!Obravenewworld/Thathassuchpeoplein’t!”(人类有多么美!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头!)赫胥黎把BraveNewWorld作为自己的书名来用,也是指『美丽的新世界』的意思,并不是『勇敢的新世界』。但台湾的国民党同路人不懂莎士比亚,望文生义,翻成『勇敢的新世界』,勇过了头,闹出笑话来了。」
  「哎呀,朱仑,我现在得提议,让我们CakesandAle(吃喝玩乐)一下,赶走莎士比亚。」
  「你用了莎士比亚『第十二夜』(TwelfthNight)第二幕第三景的话:Artanymorethanasteward?Dostthouthinkbecausethouartvirtuousthereshallbenomorecakesandale?(你不过一管家耳,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自以为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吃喝玩乐了吗?)并且,那Maugham的一本书名,对不起,就叫CakesandAle,orTheSkeletonintheCupboard,一九三○年出的。你看,大师,莎士比亚没那么好赶的。」
  「你提到毛姆,这个人写两个文人ThomasHardy(哈代)和HughWalpole(沃尔浦尔)的讽刺小说,不如一九二二年他写的那本OnaChineseScreen(在中国屏风上)。那本书里有一篇ThePhilosopher(哲学家),没提那哲学家的名字,写的是『辜鸿铭』。你大概不知道谁是辜鸿铭?」
  朱仑摇摇头。
  「总算抬出一个你不知道的。辜鸿铭是北京大学教授,是现代中国最保守的知识分子,有一次,在一家高级咖啡店中,他出现了,自己独坐一角,在看一本卷起来的线装书。另一桌有四个英国商人,忍不住对这还留着清朝辫子的老头儿评头论足,他们用的是骄傲的英语,言谈中挖苦这位中国老人和他的文化。忽然,这位老先生侧过头来,用典雅的牛津(Oxford)腔发声了,还夹杂着拉丁文,把四个英国人和他们的文化奚落一顿。四个人相顾失色,又惊奇无比,太不可思议了。毛姆不知道这个故事。他去拜访了辜鸿铭。辜鸿铭最后留了一首他写的英文诗给毛姆:
  Youlovedmenot:yourvoicewassweet;
  Youreyeswerefulloflaughter;yourhandsweretender.
  Andthenyoulovedme:yourvoicewasbitter;
  Youreyeswerefulloftears;yourhandswerecruel.
  Sad,sadthatloveshouldmakeyou
  Unlovable.
  Icravedtheyearswouldquicklypass
  Thatyoumightlose
  Thebrightnessofyoureyes,thepeachbloomofyourskin,
  Andallthecruelsplendorofyouryouth.
  ThenIalonewouldloveyou
  Andyouatlastwouldcare.
  Theenviousyearshavepassedfullsoon
  Andyouhavelost
  Thebrightnessofyoureyes,thepeachbloomofyourskin,
  Andallthecharmingsplendorofyouryouth.
  Alas,Idonotloveyou
  AndIcarenotifyoucare.
  没爱我时,你声音甜蜜,
  你笑眼盈盈,你双手自在,
  爱上我后,你声音愁苦、
  你泪眼汪汪,你两手凄楚。
  多么可悲,爱情使你不再可爱。
  我盼年华流逝
  你将失去
  那时我爱你依旧,
  你终知情。
  年华匆匆流逝,
  你终失去
  眼睛明亮,皮肤透红
  和青春的逼人光彩造型,
  唉,我不再爱你了
  你的一切,我已无情。
  多么奇怪的一首诗!一个毛姆笔下的中国老哲人,他道尽了情海的起落与波澜。不过,从第一流的哲学境界来说,如果无法避免『爱情使你不再可爱』,就要在恋爱期中,赶在『年华流逝』前,把两人关系中止,如英国诗人Drayton(德雷顿)所说的,comeletuskissandpart,不必走到辜鸿铭这首诗的最后几段。爱情关系应该是主动的、爱情的尾声应该是提前的,不能主动与提前,『春蠢到死』,会很丑陋。」
  「胡言乱语了半天,你只谈你、你、你,谈到做上清朝的皇上了,你有没有想到十七岁何去何从?」
  「你说得是,六十七岁的太自私了。我们来谈十七岁。其实,比照『促夏夜之梦』的方法,要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但碰上一个可爱又值得爱的人,就不容易了。一个可爱女人一生中,会爱上一些人,也会被一些人爱,但是,她人是出色的,爱情遭遇未必出色,为什么?她像一具小提琴、名琴,什么人会在上面拉出音乐,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另一种机缘、甚至奇缘,大体说来,优秀的十七岁女生都埋没了,因为,烂男人太多了、会演奏的高手太少了。」
  「那十七岁岂不太悲哀了?」
  「谁说不呢?看看BoothTarkington(布斯·塔肯顿)的小说SEVENTEEN(十七岁)吧,看看多少烂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