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村庄四周就是庄稼的世界。高梁、大豆、玉米、棉花、麦子、谷子、豌豆和豇豆、茶花和油菜花、青苗的枝叶和瓜秧的节蔓……所有庄稼的精灵,都在漆黑的或是夜光如水的夜里群魔乱舞。除了庄稼,记得在1969年夜里跳舞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树。有白杨,有柳树,有槐树,还有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还有胡杨,还有刺槐,还有酸枣树,还有刚刚开花或刚刚挂果的桃树、李树、梨树和从来都不挂果的大椿树。我们想拉着它们的手与它们共舞搂着它们的脖子与它们对话,我们知道想与它们对话放到当时对于我们的年龄正合适。十一二岁的多愁善感的年龄,提供了与庄稼和树对话的一个契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错过这包子就没这馅了。就好象成年人世界中发生了政治风波或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得讲一个机遇和契机一样──时间在这个时候就发生了超过它自身的膨胀作用。时间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产生了一种放大。现在就是最好的契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往前放──放到五六岁的年龄,你想对植物说些什么,但你心里感到一片迷茫,你的年龄对于世界还是下车伊始,你虽百感交集,但你心里有话儿说不出──心里有话儿说不出和心里有话我不说还是两回事。往后放放──等到你20岁30岁,40岁50岁,你已经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这时再蹲到庄稼和植物面前去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看上去不也显得太矫情和太恐怖了吗?何况这个时候你在生活中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得已经够多了,让你到植物面前,你的话已经说尽了和自我享用完了,你倒感到没话可说了。你可能感到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说,我到了特定的场合和环境会有突发的灵感,一辈子的生前身后事,见了棺材怎么会不落泪呢?但你忘了你已经超过了抒情的年龄,你到了棺材前和植物前,还真感到欲哭无泪。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再没有什么新的可以补充了。你在人前和大会上别人讲完你还能补充两点和补充两句──说是补充两点你一下就补充了10点到20点,说是补充两句你一下补充了200句;但现在让你单独面对植物,你说补充两句和补充两点,但你一句和一点也补充不出来。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对植物补充的年龄了。你对人补充的时候,你年龄越大补充得越多;你面对植物的时候,你因为错过了季节补充就永远成了一片空白。你在生活中的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是在补充人和人之间,是一地鸡毛,你忘记了你在纠缠这些的同时,身边还有一个广大无边和浩如烟海的宇宙;你也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抓了人忘了植物和其它的一切──植物对于万物在这里也只是一个开始和代表。等你想对植物诉说的时候,你又错过了年龄。你永失我爱──1969年,在我们十一二岁多愁善感应该对着植物和宇宙抒发一切和感怀一切的时候,我们恰恰被人、被吕桂花、被牛三斤,被郭建光和喜儿……给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我们对随处可见的一地庄稼和植物视而不见和擦身而过──于是我们就失之交臂。当然最后的不幸就属于我们自己了。在我们应该与它们对话的时候,我们仅仅是看着它们自己在那里跳舞。虽然我们当时和冬天的雪及夏天的瓜田,和猪血与斑鸠这些小动物发生过关系──幸好还发生过一些,不然在我们的记忆中不就成了一地空白了吗?──但是这也只能说是我们盲目之中的一种偶然冲动,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是必然王国而不是自由王国,正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对这些偶然遭遇的小动物,也没有说出多少知心话。我们把我们的知心话像在庄稼地撒粪一样随便就撒到什么地方,该撒的庄稼根上不见我们的粪土,不该撒的空地上我们倒是让它弥漫和覆盖了一层;该做的我们没有做,不该做的我们体贴入微地都做到了。我们忽略和错过了我们的植物。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宇宙万物的植物和花朵还开放在我们四周,但我们和这些植物和花朵已经是对面不相识了。我们已经形同陌路。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有一段空白。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有一些虚度。我们对我们的人生突然有一些没底和不放心。我们觉得我们这样糊里湖涂的度过一生对世界任何渠道都没有打通就像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处在停电的状态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这个时候我们有了自杀的念头像撒粪一样撒手人寰──我们请求你们的是──千万不要再用过去的思路问我们为了人间的什么和为了谁,我们谁也不为不为谁殉情有什么人间的烦恼想不开──当你们面对我们自杀的尸首时,刑警和检查官会按过去的思路向我们的尸首发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们的尸首回答:「没什么,纯粹因为想不开。」
刑警和检查官:「为什么想不开?是贪污受贿吗?」
──现在看为了贪污受贿而自杀的人是多么地肤浅。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是为了通奸或说得好听一点是为了爱情吗?」
到底是人间的刑警和检查官。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说:
「不是为了金钱和女人,那就是为了政治吧?政治危机特别重大吗?不自杀就不足以谢天下和人民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虽死犹生,虽败犹荣──因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么你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和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们摇摇头。这个时候刑警和检查官就为了难,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或是用一根筷子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说:
「那是为了什么呢?」
越过这么多假设,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句呀。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动了情要热泪双流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觉得自己对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热肠的话儿要说了。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我们该说的时候失去了机会,我们想说的时候又没有话说,等我们觉得又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圈套和螺旋吗?──我们现在能说的,仅仅是流着星星点点的泪去如实回答刑警和检查官我们自杀的原因──一个老年的尸体,这样去说是不是又显得有些矫情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还没有改掉吗?于是我们又有些惭愧和踌躇,又有些胆怯和欲言又止──当然最后我们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们自杀,仅仅是因为植物。」
「我们苦恼排泄不开形成大脑障碍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和植物对不上话和说不上话了。」
……
刑警和检查官果然大怒:
「到死还改不了矫情的本性。」
「到死还在戏弄我们!」
「凶手是植物吗?」
「难道我们还能给他去调查植物不成?」
「就是调查植物,植物分这么多类和科,你让我们调查哪一类和哪一科从哪里入手呢?」
「死也让他白死,我们问不了这案儿,我们不问还不成吗?
……
于是我们也就为了植物,白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出于简单的自私和龌龊的心理,出于胆怯和习惯性思考,我们又不自杀了。──这是何必呢?为了植物,这时我们也像刑警和检查官一样,露出了自惭的微笑。我们还是在人堆里糊里胡涂度过自己的残生吧。于是我们就有了女兔唇在地球另一边的愤怒的吶喊:
今日有酒今日醉!
──当我们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女兔唇对于人间的一种厌烦和愤怒;现在我们才明白了──这也是我们说着同样的话与女兔唇的区别──这时我们对人间已经没有特别的留恋,我们厌烦和愤怒的仅仅是对自己和植物的关系在该处理好的时候没有处理好而让这些关系和我们擦肩而过于是我们只好狐独地度过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单单是这样的话,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时常听到白石头或是小刘儿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当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他们都没有勇气为这句话而自杀──我们总觉得这是他们对人间的苛刻和责备,谁知道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呢?如果我们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该对他们横眉冷对和冷若冰霜,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妻子,我们就不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情绪还可以还准备晚上跟他一块出去看一场电影或是听一场歌剧现在让他这么一句话搅得情绪一下全没了,在那里犯了女人的本性开始和他胡搅蛮缠──我们不该一边哭着一边在那里责问: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和我过腻了对吧?那么你和谁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觉得这一切没有意思,我觉得这一切就有意思了吗?」
「你每天像个大爷似的──你做过饭吗?你洗过衣服吗?你刷过碗和刷过马桶吗?──现在你倒虚无了说没意思了。没意思怎么办?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彻底算了,谁不算谁是丫头养的!」
……
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该在那里和他陷到具体事物里瞎闹。闹到闹着倒是一下让他忘了当初自己感慨的缘起和目标,开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们的具体和圈套里,倒是一下从植物到了人间,开始在那里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错误了:
「是的,我为什么要说一切没意思呢?」
「我做饭了吗?」
「我洗衣了吗?」
「我刷碗了吗?」
「我刷马桶了吗?」
「我打扫房间了吗?」
……
最后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错误──原来错误在于自己的沉迷,在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在于自己的不觉悟,于是一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在那里蹲下自己的身子说:
「我怎么这么混球!」
「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经搭错了!」
……
接着在那里大哭着说:
「请你原谅我,是我错了,我跟你看戏和听歌剧去。我今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这时倒是他的一时胡涂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杀以后因为一时清醒面对刑警和检查官说出了他的真心话,如果他说:
「我说这话和你没关系,我只是针对植物。」
「植物和做饭、洗衣,刷碗、刷马桶和打扫房间有什么关系呢?」
那会怎么样呢?当时不懂事的我们,肯定愤怒得会上去给他一个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么不懂事的我们呀。
……
不,不懂事的还是我们。我们还是错过了该说话而没有说的时光、契机和年龄。我们当时虽然伤感、伤怀、敏感和抒情。但是我们把这一切都转移成实用──当我们还处在实用阶段的时候,我们怎么能不出现自误呢?──当时我们也不是没有与植物对话,大椿树就与植物说过话,但当时他的叙述和对话,又是多么地实用、肤浅和与我们心里所想的一切和要表达的一切南辕北辙呀。本来我们应该对植物说些我们和植物之间的话,我们要的是交流和响应,要的是空气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飞过的一朵流云,或是一些似乎和我们没有关系其实更有关系的东西就好象人中的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说话似乎说的是毫不相干的话但一切都已经交流了这时我们已经越过了实用的阶段我们只是看着这朋友有这说话的气氛也就够了于是我们和植物也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东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么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前边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是宇宙的万物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过去我们总是在讲苍蝇和粪便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苍蝇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粪便之间的关系现在我们看重的就不是这样一种关系而是苍蝇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饱半不饱的状态下在天上飞舞的一种自由和美丽的线迹于是我们就想着它成了挂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和植物要说和应该说的大概是这些,但是我们当时──譬如大椿树──对植物所说的,恰好和这些相反和违背,我们要的是一种功利和实用于是就朝庸俗的方向发展了。于是大椿树不说还好一些,一说──这说就彻底破坏了说:你们要与植物对话,孕育了那么长时间,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欲生,本来以为你们要生出一个大骡子和我们没有见过的四不像呢,谁知道到头来也就生出来和我们一样的灰毛鼠呢?这不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区别了?也不见宇宙和万物静籁和天籁地籁呀。我们不和植物对话还好一些,我们还认为和植物能说出什么新鲜来──挑起我们的好奇心,现在经你们一说,我们倒觉得和植物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植物的责任呢?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们没有说好呢?──是我们没有说好,是我们破坏了说,一切跟植物并没有关系,本来应该有千言万语,现在让庸俗的大椿树给破坏得水土流失和满目疮夷。本来不是这样贫瘠的土地。不是我们不当其时,而是我们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契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坏得满目疮夷。他弄得太个人化和庸俗化了。他只想着自己而忘了植物,只想着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籁地籁的大境界。你让我们学唱样板戏,调笑一下吕桂花──干一些这样的人间庸常琐事我们还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们拉上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让我们去干这种天籁地籁的大事开辟一个大境界。我们还真是不能胜任将机会白白错了过去;本来我们能干一个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来我们能横扫六合,现在成了窃国大盗──本来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本来应该向东但我们却朝了西,本来应该打狗我们却打了鸡,本来应该动倒是我们也动了但是最后的结果还不如静呢──我们还不如不动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还不如不说呢。因为我们的朋友和战友大椿树,在和我们一块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过样板戏的三阶段觉得应该向植物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够亲密的,一把就搂住了一棵大椿树──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个儿的──刚刚还素不相识,现在一开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识一样向别人提出了要求──这是一个月亮东升的夜晚,想起来一切按排得还够周密的,他看着月亮从东方爬上来,爬到了自己头上也爬到了椿树头上──就开始在那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是喃喃自语后来就是大声呼喊地唱道:
椿树王椿树王
你发粗来我发长
你发粗来成梁檩
我发长来做新郎
……
当时大椿树已经11岁了,但他出落的个头,还不到一米,就跟一个五岁的孩子差不多。我们和他在一起玩的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小矮人呢?但他在那里挣着脖子说:
「你查一查我们的祖上,你查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看我们有小矮人没有?」
后来还是他娘听说在月亮东升的时候,让孩子抱一抱大椿树,和植物对一对话,个头也就长上来了,于是就有了这场实用和庸俗的对话──可我们的朋友大椿树,你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你却忘记这也代表着我们呀;有这样的对话作为开始和先导,你让我们接着再和植物说些什么?你让植物会怎么想?原来你们苦心经营和苦口婆心要和我们说的就是这个?这个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这能叫展开对话吗?当你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唱完这一切的时候,当你一开口就向椿树提出这么多只对你有利而和椿树毫不相干的要求时,你能让椿树说些什么?椿树后来如实地说:
「当时我也是大吃一惊呀。」
「当时我也是没话可说呀。」
「当时我也是哭笑不得呀。」
……
比这更让椿树哭不得的是,大椿树说完这一切之后,竟自作主张地又往自己头上和椿树身上抹了一碗米饭,说两人吃过米饭以后都能飞速成长了。但这还不算事情的结束呢,这个低矮的小人在抹完米饭之后,又和植物没商量不但和植物没商量和他妈也没商量地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大椿树」。过去他的名字叫「刘屎根」。你让椿树又能说些什么?──这就是我们和世上的植物打交道的开始。──当然这样的交道打下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最后弄得已经改了名字的大椿树对我们还有意见:
「你们不是说和植物对话有效果吗?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我的个头怎么不见长呢?」
「我的米饭不是白抹了吗?」
「我的名字不是白改了吗?」
「怎么到了41岁,我还是一米五三的个头呢?」
……
30年后,让我们一下也没话可说。他倒开始在那里唉声叹气──用这种外在的发泄方式将他的苦恼又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倒是大气都不敢出。──本来我们要的是心灵的交流,你却开始了实用的交往;本来是一个圣洁的教堂,你却把他变成了嘁嘁喳喳的农贸市场。最后弄得不但大椿树和植物结了仇,连我们再见着大椿树或是植物,也有些理亏似了。但这还不算事情的结束呢,大椿树不但在植物上对我们充满了愤怒,最后连他在人间婚事上的不愉快也成了我们的责任。我们摆脱不了任何干系。椿树之间说不清楚,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纠缠了吗?正是人和树之间说不清楚,才带来了人和人之间的纠缠。我们的朋友大椿树,到了21岁还是一米五O的个头──这时大家就不叫他大椿树了──名字也白改了,开始叫他矮脚虎,于是在他和未婚妻见面那天,对方出场的却是他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到他这样的个头──老人家思维也像蝙蝠一样翻转跳跃──不是首先从他的发育或是与植物对话角度去追究,而是另辟蹊径开始怀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也有问题呢?等老人家找到这个思路和新的发现之后,他首先就被自己的发现震撼和感动了,就好象我们终于发现了植物和我们的关系我们应该展开对话当然这个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而他这个发现又不同于我们因为他的女儿还没有出嫁和生米做成熟饭一切还不晚于是他就更有理由比我们兴奋于是他就在那里兴奋地眨着自己的斗鸡眼和豇斗眼,就像当年吕桂花的爹爹一样──在我们的故乡,有多少这样不着腔调的爹地呀──开始在那里激动得背着手在屋里和我们的战友和朋友大椿树面前──虽然我们在历史上有过重大的原则分歧我们从来没有好好配合和合作过,但是现在我们还是愿意从道义的角度站到大椿树或矮脚虎一边。你这样一个老杂毛!──走来走去。这时他多么想出奇制胜地给自己找一个论点和论据,马上证明面前的大椿树是一个傻瓜蛋。等他走到第15圈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灵感,突然停到大椿树面前──单就这架式,也已经把大椿树吓了一跳──,突如其来和突然袭击的问: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几条腿呢?」
这时的在大椿树,真让老杂毛给吓懵了。老杂毛说的是什么意思?扁嘴者,鸭子也,这里说的真是鸭子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是指动物呢,还是指以前未了的其它植物呢?是按照老杂毛的思路去思考呢,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摸索呢?是真的在心里查一查三只扁嘴的腿呢,还是查一查自己椿树的腿呢?不管是扁嘴的腿还是自己的腿──还好,他们是一个巧合──都是六条腿。由于这个巧合──还是没有考虑植物呀,考虑的还是动物呀,正好两种动物都是两腿的──就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他看到不能再捱下去了,捱下去智力就真有问题了,就心慌意乱对斗鸡眼和豇斗眼说:
「三只扁嘴六条腿。」
这样的回答让老杂毛多么地失望啊。因为老杂毛说的就是生活中的扁嘴而没有涉及到植物和其它,于是三只扁嘴真是六条腿──如果这个低矮的动物回答不上来和回答错了我还有多么大的空隙和回旋余地在等着他呀,而现在因为大椿树的正确回答而让老人家的圈套和回旋都化成了泡影。不该是这样呀。老杂毛坐在那里想。这个时候他倒不背着手来回走去了。这个时候他的思考和提出的问题倒是和当年的植物大椿树殊途同归了。──30多年后,当年的大椿树或矮脚虎因为发明了一种一洗了之的妇女药液而成了一家庞大的乡镇企业集团的总裁或总经理,这位低矮的朋友,当他用短粗的指头梳理着自己已经稀疏的头发向我回首往事时,他倒大度地说:
「当初我不该回答三只扁嘴六条腿。」
「当年老人家没错,还是我回答错了。」
又向前探一探身子说:
「当初我们的确忽略了人类和植物的关系。」
又说:
「但是,现在我已经替你们找补上了。因为我这种一洗了之的药液,就和植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现在我只顾到了中国妇女,但我马上要管一管整个亚洲呢。」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说:
「难道欧洲的妇女就能弃之不顾吗?」
于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就在闲谈之中决定了。接着他就开始在巴黎设「一洗了之」的分部。于是整个世界的妇女都要和我们家乡的植物发生某种联系了。当我们明白我们和植物的联系和对话在30多年后也只是落脚到妇女的实用上,虽然我们因此赚了许多中国妇女的钱接着开始赚欧洲妇女的钱,但是这和我们1969年要和植物发生对话的初衷,对于整个宇宙、天籁地籁和植物来讲,和他当年在大椿树上和自己头上抹米饭又有什么区别呢?在1969年和后来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没有和植物在对话方面有什么发展。植物和树,仍在月光下和田野里孤独地跳舞。植物和老树包括小树和精灵,仍在对我们旁若无人和形同陌路。它们的生长和抽条,它们的冬眠和春发,它们的青枝绿叶含苞欲放和花团锦簇,它们的一圈圈从生长到灭亡、从灭亡又到生长的年轮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和它形成关系和发生联系的,也仅仅是春夏秋冬这样一个和我们毫无相干的季节。看着它们一冬冬消亡,看着它们一春春生发,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季节中的匆匆过客,如同植物身上飘落下来的枯败的枝叶。面对着生长和灭亡,我们也想象当年的大椿树搂着大椿树一样在那里说:我们是一棵树。说过这话,我们还有些惊异和窃喜,这话不是挺具有现代派气概的吗?但是我们又知道,我们哪里如一棵树呢?──我们哪里能生长过一棵树呢?我们从出生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后院里有一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等我们中途夭折或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们后院里还是两棵枣树。当然也不一定非是枣树了,牛三斤表哥家门口就是一棵大楝树──你那严肃的成年人的脸,和你家门口的那棵大楝树,一起镶嵌在我们的心头。但是你经过人间的一波三折,从石女到吕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风中的窗户被拍死──30多年后,白石头再听到北京街头的小捣子在那里恶狠狠地说:
「不行我就拍死他!」
这时白石头就暗自窃笑,你们知道什么叫拍死吗?──我们眼看着石女、吕桂花、最后牛三斤表哥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庄──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后许多年的春里,我们仍看到那棵大楝树在风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转眼之间又是一头葱茏在微风中和月光下摇摆着它那身影了。我们看着它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已经离我们而去的石女、吕桂花和牛三斤──人间的一段故事说结束就这样结束了,说掐断就这样掐断了,说吹灯拔蜡就这样吹灯拔蜡了,说换了人间就换了人间了──怎么就像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呢?──一时间,多少英雄豪杰,都烟飞灰灭──石女也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吕桂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牛三斤表哥已经死去30年了,只有我们共同过的你们家门口的大楝树还在沉稳不动地在风中摇曳着它那过去的身子呢。过去的大的枝干和形状一点都没有改变,过去的树结和树疤还依然亲切都长在那里,但是一切让我们思念的往事和热闹、那些夜晚的笑语欢声已经永不再来。面对着大楝树我们要说,牛三斤表哥,我们思念你;吕桂花花嫂,我们思念你;石女石女,愿你再嫁一个好人家而永不再石。当年的石女,还在这棵大楝树下旁若无人地大嚼过一根粗壮的黄瓜呢──这时大楝树就不是大楝树了,它已经有了你们三个的共同合影。这个时候大楝树倒就是你们,你们就成了一棵树。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门远行的时候她总要扶着门前的一棵小椿树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后她还对别人说:
「送孩子的时候总是要笑着,不然你在那里伤心,孩子上了火车想起来不是更要伤心了吗?」
当你归来的时候,姥娘也总是扶着这棵小椿树在迎候你──这个时候她灿烂的笑容照耀着整个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当你再回到村庄和过去的院落时,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发苍苍的姥娘在那里扶着椿树倚门而望了,你再也听不到你姥娘的声音了;你走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里扶着那棵小椿树微笑着向你招手了。这个时候你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着那个还在风中摇动着的小椿树,你禁不住要对它叫一声: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两个月就又回来看您了。」
……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椿树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树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吕桂花花嫂,就是亲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树。树就是亲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们怀疑和恐惧的是:我们这样看树和一厢情愿地往上寄托,树是不是这么认为呢?树虽然就在路边和我们的家门口,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衰而衰,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荣而荣,因为人而树衰和荣的传说只能是一种神话。在1996年我们再看到大楝树和小椿树的时候,我们只是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大楝树和小椿树依然
一切是我们的自作多情吗?它们受着风餐雨露,它们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饱满苍凉的音乐,它们不要和我们牵涉到什么,倒是因为我们的脆弱,还要和它们扯在一起才足以寄托和表达我们的情感,它们倒突然会伤感起来呢──当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心像针刺一样见血和疼痛起来。我们喝一口家乡的水,带一包家乡的土就要远行了,我们从姥娘的坟头上抓一把土以后在千里之外就好象见到了姥娘了,我们看不到姥娘看到树就看到树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们在姥娘的遗像前磕一个头,我们在姥娘用过的每一件遗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着姥娘用过的煤火台,姥娘用过的水缸和煤油灯,还有姥娘用过的捅火的铁铳和铲土用过的1969年买回家的铁锹现在就剩下一个单薄的铁锹头了,一捆没有烧完的谷捆和麦秸,一堆没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没有用完的粮食──您在临终的时候还说:
「缸里还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儿的时候,就用它换豆腐吧。」
还有姥娘用过的床和姥娘坐过的一个已经用许多麻线捆扎过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还有一个你用过半辈子的瘪了的冬天的暖脚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传给小妹──看到这一切真让我们伤心,我们再也不能和姥娘度过那些愉快和凉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温暖的年关了──我们这个时候踯躅在村里的街上,过去的少年时光,过去的牛三斤和吕桂花,过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经出嫁的表姐们,还有搂过大椿树过去我们不能原谅现在我们已经原谅的大椿树──现在你们都哪里去了呢?你们的笑语欢声和打骂叫喊声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我们过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们中间站着的那个伙伴,谁能想到在这1996年的春天当你再站到照片上的当年和位置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杨国利。
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和鬼合影的年龄了。
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知道,树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仅仅看到了人和鬼之后的那棵树。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着静止不动的你们,就格外地觉得你们是在跳舞。你们的舞蹈长久不衰,你们的舞蹈细致悠长,你们的舞蹈悲愤雄壮,你们的舞蹈视而不见。我们在你们的舞蹈之间绕过和穿行。而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人生过程的运行,又是那么地艰难、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发生的,上帝的启示总是在这种时候显现,一切都让你的子民们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琐碎、因扰、面前的路总是一个夹缝、一切都还是扑朔迷离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你们看着我们笨拙的人生动作时,请你们不要像上帝一样发笑。当我们静的时候,我们思动;当我们动的时候,我们又怀念那安静和愉悦、一点没有负担和担忧的夏天和年关──而实际上我们的负担和担忧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们学会告诉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纠缠;当我们大彻大悟的时候,从头再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当有一天我们都变成疲惫不堪──一辈子都在疲于奔命──见鬼的时候,大楝树和小椿树,那个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我们知道那个时候你们还在牛三斤、吕桂花、石女和我们的家门口,小椿树身上还留着姥娘手的温感呢──那么就请你们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吕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记我们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记我们吧……问题更加复杂在于,当我们在生前的时候,我们在夹缝的路上来不及温存和存留我们的温情和情感,我们的思念和婉转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车轮碾着我们就像是碾着路上的稀泥一样一带而过,我们只好暂时把我们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们死后要到你这个青春的树的寄存处再取回我们的寄存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往往连自己寄托和寄存的是什么都已经忘记和茫然了。这个时候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我们,树是树──我们在肤浅的实用的层次上和你们也没有交往。我们只能说:
「树,你好。」
「大楝树,你好。」
「小椿树,你好吗?
……
还有庄稼呢。我这时所认识的庄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麦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腾的喷黄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们也只是看到你们在月光下疯狂地抽长和跳舞,我们之间没有寄托和对话──和我们面对树时没有区别。我们看着你们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来,我们看着你们在大地之中所蕴藏的无限的永远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们的人一茬一茬损失贻尽,而你们一茬一茬永远没完的繁衍和扩张,我们也感到一阵恐怖突然产生出荒诞的感觉呢。每当我们回到故乡,我们总是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甩手无边的就要成熟的麦子;但麦子相近,麦子不同;就好象我们回去再见到村里的卷毛狗一样,虽然它还张着嘴伸着舌头在村头粪堆旁卧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过去,人你都认不全了,何况是狗和麦子呢。这是一茬一茬的狗、麦子和永远的大楝树和小椿树的区别。但是你们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又是多么地相似啊。当年你在这块麦地里拾过麦子,因为你到三矿接过煤车,就从拾麦子的一群小捣子的行列中飞升到成年人的行列开始了搂麦子的割麦子的生涯。但是现在拾麦子的孩子已经不是你而是另一帮你认都认不全的小捣子们了。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你依稀在他们之中,但是你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你突然发现他们就像村里狗一样开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这时你突然有一种惊醒后脊梁里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你倒不是感到时光流逝和年龄不饶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长不尽的麦子,你感到自己永远没有故乡和退路了。过去你总以为这故乡和麦子是属于你的,你总是满怀深情地说在这里或是在那里挖过野菜和搂过麦子,你在晚风里拉着高高的麦车子往村里走。你的姥娘就坐在这高高的车上,她那花白的头发,在暮色和晚风里飘荡;每当你想着这一幕的时候,你都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刻和长留在你心中的镜头;现在当你看到满眼的麦子又铺满了大地的时候,到处都没有给你留插脚之地,一望无际的麦子也像历史的车轮一样,一下将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还幻想用这来支撑你今后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样碾了过去──一茬一茬的麦子永远相连和相互不断,从播种到收获的季节,从生长到灭亡的季节──一茬一茬的麦子你都不认识久了,接着陌生的他们,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吗?你和那一茬的麦子相遇,也像你和过去的朋友合影一样。麦子这时也成了鬼。就是没有变成鬼的麦子和朋友,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你们坐在一起还有话说吗?往事相同,但当你们回忆的时候就开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因为过去的熟悉而变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见的人显得格外地亲切;这时你会诚惶诚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时你突然又意识到,原来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麦子对话,也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倒是30多年后,你面对的不是当年你所熟悉的麦子而是世间又一茬陌生的麦子时,你就像第一次见到陌生的朋友一样,因为这种陌生和毫不相干于是你一下解脱了可以随口胡说和四处交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说话;可等到你要说话的时候,它们又穿过风雨如盘的岁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这个时候你就像对大楝树和小椿树一样泪流满面地说:
「朋友,你好。」
「麦子,你好。」
「我曾经认识你。」
「当然我认识的并不是你。」
……
在这个村庄和麦香的季节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麦子吗?
在这村庄的夜晚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夜晚吗?
在这夜晚的村庄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村庄吗?
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
令我们感动的是,因为我们陌生的问候和陌生的诗,麦子的舞蹈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陡转,它停止了它疯狂地抽动,开始变得格外地温柔和体贴。当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时候,它倒是在那里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为了这个,谢谢你麦子。不管你是白石头村庄的麦子或是普希金村庄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麦子或是现在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狗或是现在的狗,不管你是过去的捣子或是现在的捣子,你长袖善舞,你歌喉婉转,你欢快明亮,你凄切动人。你用后现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长说出了这样动听和质朴的语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转,擦干了我们脸上的苦涩之泪──因为你说──虽然你什么也没说:
「放下你的包袱。」
「放下你的思想负担和一切的担心。」
「亲爱的孩子,最终的结果,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都先把你手头的事情──不管这事与将来是怎样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彻底。因为将来说不定会发生变化的,新的事情会遮挡和掩盖现在的事情呢。新起的矛盾会掩盖现在的矛盾呢。」
……再没有比这更语重心长的话语了。但是麦子,我能对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干放心,但我对人间的将来还是提心吊胆。我做不到不管将来只说现在──我做不到静观──我不会等待──我不善于用将来的纸来擦现在的屁股──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有纸──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树和麦子而盘踞在熟悉的现在一样。──现在──在我脑子里成了一个症结。──大树和麦子也看出了我这一点。它们在那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事后想起来又让我多么地惭愧和懊丧呀──我让大树和麦子──植物对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你还是不放心呀。」
「看来你是无可救药了。」
「我们越是让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难道让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吗?」
这时又抬起它那高瞻远瞩的眼睛,抬起它那广袤无边的大手,就像是黑社会的教父一样,将他的手放到了我的头上,接着又搂了搂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这温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一切让我来解决吧。」
「把麻烦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你接着跳舞去吧。」……
倒是在这个时候,随着这温暖的手和坚定的话语──当我把一切的烦恼和麻烦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当然也牵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烦和烦恼都交给别人和卸给别人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轻松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像女兔唇对过去的遗憾开始向往一样开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并不能承担自己造出的麻烦和烦恼;只有把这一切都外化和交给别人的时候,看着别人为了我的事而在那里和我一样痛苦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轻松一些,我的心才在那里恶意和恶劣地微笑一下。让你们都和我一样。──我是一个一人做事不能一人当的人。如果我是一个作家,那么我的作品会让你们感到和我一样沉重,于是我在作品里就要孤傲地居高临下地时时在教导你们──只有用这个才能掩盖我的焦虑、焦燥和毫无主张──用我处处都有主张来掩盖我的毫无主张;如果我是一个演员的话,就不要责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们的亲人的话,你就要时刻准备接听我倾诉苦恼和烦躁的电话──而且我要选在凌晨一点给你们打。你们怎么过得那么地惬意呢?──只有把一切烦恼转嫁到你们头上的时候,我才能松一口气接着兴奋起来。教父,你真是了解我的心。从这个意义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来就是一种温柔,世上的转嫁原来就是一种温暖。就像我们在床上一样──但这里明明又不是床上。你是用什么手段来承担和解决我的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麻烦和矛盾呢?我的麻烦和矛盾可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千丝万缕和方方面面──没有一件事是我能处理好的──我这个1969年成长的孩子。这个时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树和麦子一样露出了──终于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面容。──而你的冷酷对于我来讲就是一种温柔的开始呀。那就是:
快刀斩乱麻
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还你一牙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血溅荒野
血溅荒丘
血溅沙滩
把你的尸首,挂在你们家的门楣上
……
之后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剑影和在亲人之间的种种谋杀,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树和麦子的启示呢?是现在和现代启示录吗?
把你大卸八块
将你的尸体偷运出去,挖一个深坑埋了
大卸八块之后,将你的尸首用尼龙包分散装好,到火车站买上几张站台票,将它们装到开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车上
……
这下就痛快了。最后我们还是用我们的焦虑、焦躁、转嫁和暴力的畅想,来解决了我们目前的负担、困境和担忧。接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节制。你马上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么看着这个哈叭狗翘翘的露出两只黑鼻孔的短鼻子配着下边短短的嘴巴从里面伸出来一喘一喘的狗舌头就那么可爱和好玩呢?
用一把锋利的刀,将这哈巴狗的鼻子给割下来
……
怎么看着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里走过长着嫩葱一样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像可爱的狗一样翘翘的鼻子苗条可触的身条臀部就又圆得那么正好呢?
马上抓住惊恐的她,就在大堂里把她给工作了
……
怎么看着这暴发户开着型号六百的房车衣着干净甚至他没穿西装穿著休闲装在那里边开车还边打着电话呢?
马上将他的车给砸了,将他的头在方向盘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满脸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盘上
……
更妙的是:这些人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一切都与他无关,无非是我心情的一个偶然罢了(就好象一个枪支爱好者每制好一枝新枪都要到街上去试验一下一样,这时一枪打穿谁的谁──对象没有关系,关键是为了枪。这个时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该告别大楝树、小椿树和麦子了──永别了,你这圣洁的门槛。我们该继续寻找一下我们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长者了。这个时候大树和麦子──我们家乡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诉我们:
「该去找一下你们的老梁爷爷了。」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引导和氛围下,暂时离开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岁月的河流里来寻找老梁爷爷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里。你在一朵浪花里。我们对你的寻找,就是对我们的拯救。我们要找到曾在村庄里──就像在我们的畅想里──那样使用过暴力的长者──因为大树和麦子和一切的事实都告诉我们:你们才是村庄里最温柔的人呢。你们性格孤僻又宽厚仁慈,你们凶暴猛烈又和蔼可亲,你们冷酷而又爱笑,你们强悍而又顽皮,你们架子大又架子小,你们视富贵如粪土而又清寒守贫,你们敌非敌友非友,你们坚持原则而又随心所欲──你们一辈子就活了一个心情,是吗?我的像大树和麦子,我的像黑社会的教父一样的老梁爷爷,当我们找不到大树和麦子的时候,我们只有找到你,因为我们在遗传上所感到的怀疑是:到底我们是不是你们土匪的后代呢?怎么历史发展到现在,弄得我们一点血性都没有了呢?这是我们不能快刀斩乱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个姑娘,不能将一个看不顺眼的暴发户往他自己的方向盘上猛砸──而在时时刻刻担心和担忧着自己的一切你做着现在还担忧这现在会给将来带来什么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后我们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我们优柔寡断和犹豫不决,我们仰天长叹和自愧不如,我们把我们的恐惧挂在自已的心上还不够还要时时刻刻寻找一个外在的附着物,我们的麻烦和烦躁自己承担不了一切还要靠转嫁到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来逃脱──于是我们就像我们的牛根表哥一样,一辈子就成了一个说谎的孩子──在说谎中越陷越深,当我们正常说话的时候我们前后担忧,当我们用说谎来解释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才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说谎,四两翘千斤,你的肩膀能经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谎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这时四两就真的变成了千斤你就只好往外转嫁和外卸了。你就只能去寻找大树、麦子和老梁爷爷们了。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怪圈。──老梁爷爷,从您阴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里走出来吧。这时我们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吊,您也是孤鬼野魂。您生长在距1969年这个人为的时间坐标还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后我们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样,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种孤独和苦闷的表现呢?我们从两个极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于是我们的苦闷和孤独也就相通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间对暴力的运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们的苦恼、担忧、烦躁、恐惧和脆弱。于是让我们在我们的中间地带在百十年后相互不见面的情况下相会和握手吧。我们本来不是一条河流里的水,但是因为我们的不解和不通,我们反倒一脉相承。过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众之间,现在怎么就不能和自己的后代子孙相溶呢?血浓于水,我们的老梁爷爷。一百年前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土匪和黑社会大头目,于是您就成了除恶扬善和如百年之后懦弱如我们的保护神。不管谁家出了问题都要找您,让您摸摸他的头。你总是拖着自己的充满鼻音的腔调说:
「不要紧,不要紧。」
──百十年之后,我们就感到是您摸着了我们的头。是您对我们说: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把烦恼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对遇到麻烦的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说:
「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会找回来的。」
「谁绑走的,让谁送回来。」
「这几担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说我打不起还不上帐的话了。也不用再喝卤水上吊了。喜儿也不用去黄世仁家了。这租子也不会再来要了。不要紧的老杨,接着买你的红头绳和包你的饺子去吧。」
「把麻烦给我留下,你们踩高跷去吧。」
「半夜不会再有人砸门了。」
甚至微笑着: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会着火。」
「他家的牛马也会生病。」
「他家的庄稼也是绝收。」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条死狗!」
甚至: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具尸首。」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他自己的尸首。」
……
正因为这样,我们又突然明白,当你和蔼地说完这些充满鼻音的话,这些让你摸过头的人一个一个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从您身边走过,当您将世上的麻烦一件件都在阳光下摆平。当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烦不再敢在您身边存在──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个人了吗?这个时候您因为长期没有人找没有麻烦的到来您是不是──仅仅在这个时候──对世界和人类也会产生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独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伟人当他的敌人一个个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只剩下游行的人民在欢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风起了身上凉了该加衣服了接着也对世界感到有些苦恼、担忧、烦躁和恐惧呢?于是你一辈子英豪恰恰在这个时候对世界的现在充满着担忧您也就不能不管将来先干好目前的一切了,您为了将来也要像我们屡次做的一样牺牲现在,于是您开始瞻前顾后和犹豫不决──我们说恰恰是这个时候,在您片刻的犹豫和恍惚中,和我们一生的状态是一脉相通的。──这就是我们谈话的基点和方圆。虽然它是那么窄小,就好象我们仅仅用一根细细的线来系住我们的童年,用童年来坠住三个庞大的气球和我们黑黝黝的村庄一样,但是它的意义和结果是那么深远──于是就有了你对我们村庄的开创。老梁爷爷,您是我们村庄的开创者和我们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现在,我们对于您对土匪和黑社会生涯突然洗手不干要到一个荒凉的当时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创一个村庄的理由归结到您说您感到自己老了,于是就为了自己的将来来到这地老天荒的一隅对于过去一刀斩断为了子孙后代就开创了百十年之后才是一片绿洲的基业于是您也就是一只在空中翱翔的鹰您锐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说法表示怀疑呢。我们同意其中的部分说法,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放长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我们的论敌没有什么分歧,我们感到不解和与人产生分歧的是,您就是开创村庄和放长眼量的话,为什么不在原来的旧地──您在旧地是一个教父呀──而要跑到百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赖出于《论语》,毛出于《大藏》,赖毛同姓──呢?我们觉得您说您老了和为了将来的子孙万代仅仅是一个表面原因和您动员自己的亲人的一个借口,我们觉得您当时在内心的深刻激荡仅仅是:
在旧地您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
旧地已经不需要您了
旧地已经没有您的敌人了
……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当时在您身边的包括您后来的亲人们,都上了您的当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视了您的内心,于是我们也就有理由在这个角度上说,您当时是孤独如百年之后的我们的。我们还是可以殊途同归穿越百年时光重新拉起手说话的。老梁爷爷,当您从阴暗的角落里再一次走出来的时,我们仍像百年之前一样对您充满着尊敬。您也像当年做教父时一样,重新摸一下我们这些百年之后不争气的后代的头吧,接着我们就一块离开您的旧地来到您给我们开创的盐碱地上的新庄。单是看您给村庄报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个荒凉的新地,为什么要叫一个「老庄」呢?是不是您从内心对于过去的一切浮华和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种深刻的怀恋呢?过去您动不动爱说的话就是──当时您说这话的时候是那样地犹疑,您正背着手走在十九世纪末中国北方农村窗户还是木格子木格子上还贴着一个公鸡光线有些阴暗的土屋子里──走着走着,您会突然停下来喃喃自语地说:
「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不行挖个坑埋了她!」
「不行挖个坑埋了它!」
「不行挖个坑埋了他们!」
……
您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个疑问,又像是一个决定。于是,马上就会血洗荒丘,马上就会尸横遍野,马上就会有尸首挂在了黄世仁家的门头上。但是,百年之中,这句饱含着您复杂心血的话,随着民间的口头流传,它渐渐就褪了皮和脱了毛就像是一条脱了毛长了癞疮的狗一样,开始显得单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坚定话语变成了小捣子们为了泄私愤图报复为了显示于人而说出的一个口号。特别是在本世纪四十年代,这句口号又被说起来也是老梁爷爷后代我们故乡新起的另一个土匪俺孬舅捡了起来──他仅仅捡了老梁爷爷一个皮毛,就开始在那里横行天下──这句口号就又蜕化成了土匪们的日常用语:
「不行就挖个坑埋了你!」
于是你当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种思想,现在就变成了一句卡拉OK。──老梁爷爷,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您和我们还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独的,我们还不能孤注一掷,否则就是孤陋寡闻。您的孤独就在您的身边,您的谬种就流传到了您的后代身上。当我们在重复您的思想和您的话就像我们在生活中重复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及吕桂花的话一样,我们早已经让这话走了样和脱了毛,我们的区别在于:
我们只是一种实用
而您:
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
于是我们到了我们的新地也是我们后来的「老庄」时,您就不再说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开始默默无语──您开始用您在亲人之间的行动,来表达您对世界的愤怒──于是就出现了您的日常功课:您在不停地抽打着我们的牛力库祖奶。这个时候的您,已经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了,已经没有教父的风度和风采了。也许您确实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脚的兔子一样,您不再对世界充满乐观,您不再微笑着和嘲笑着看世界──您不再对世界那么自信,当你手上拿着屠刀屠刀上沾满鲜血的时候,您对生活和蔼可亲──见了人就想拥抱、调笑和摸头,现在当您在一个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盐碱地上立地成佛时,您变得对生活开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就像我们对一个精密的仪器──由于我们一天的疲劳──开始粗暴的时候这个精密和细致的机器就一定要反弹和出毛病一样,您在我们精密和纷繁的生活面前也真的出现问题了。过去叱咤风云的教父,现在变成了腰里捆着一节草绳的老大爷,每天开始在那里刮盐土熬盐卖盐,开始踹泥垒屋和用锛子和刨子做木制的窗格──而这个时候,牛力库祖奶不还用红纸剪出一只扬脖翘尾的公鸡吗?我们知道在当时的历史时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这样经过大恶然后走向大善、经过了生活的刀光剑影后走向了内心的平静,就像经过了内心的平静现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样──本来你已经放下屠刀,现在又拿起了鞭子;过去是外向着社会,现在是内向着亲人──是没有这个气魄和念头──起意──来创造一个村庄的。创造我们的村庄和接着创造我们这个村庄繁衍生息的的历史重任只能历史地落在您的肩头。您宏伟的气魄和百年之远的目光,让百年之后的我们自惭形秽──我们用手遮挡着你照耀的光芒──我们辜负了你的意愿──短短百年──已经变得鼠目寸光。本来您作为一个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辈子,但是您为了百年和我们,您竟放下屠刀开始推一个盐土车在盐碱地上刮土,然后推着一个小车到百里之外卖盐。这个时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着微笑,您只能给我们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严历和粗暴的一面。过去您操纵着一个社会,您用血溅荒丘的破坏来保持着世界和您内心的平衡;现在您要开始一种建设,草绳和盐土能够维系您的内心吗?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断自己的过去跳到盐水和血水中获得新生的外在烦恼。像蛇脱套和蝉脱壳一样,您也有些转化的不适和烦躁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老梁爷爷,您不但是一个伟大的教父,您还获得过第二次新生呢。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们现在还上无片瓦和下无立锥之地呢,我们现在还流浪四方没有一个村庄可以依存、依赖和作为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没有您,我们哪里还有1969年的麦子、大楝树和小椿树,接着还有什么姥娘、吕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现在无雪的冬天过去的雪之上的猪血和现在尘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的在我文章中占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来都无法和你相提并论。──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您是他们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格局。我们与您的相遇虽然也是一种偶然直到现在我们爷俩儿还没见过面,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却突然的高大和无与伦比。您才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和甩手无边的麦香呢。我们看到我们的天地和一切的时候,我们闻着我们的炊烟和油菜花香味的时候,我们如同看到了您──但是过去我们却忽略和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在享受着您所创造一切的时候我们还在计较自己目前的担忧和烦恼──我们是一群忘记历史的人,我们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人,我们是一群难养的小人和女子──我们百年之后的个人烦恼与您百年之前为了百年的痛苦转换比较起来算个什么!我们百年之后的错误也像你百年之前的身边的亲人一样,我们简单和粗糙的人生过程带来的简单和粗糙的思维,还是一下跟不上你转换和脱壳的变化呢。当您已经放下屠刀拿起鞭子的时候,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的旧址而没有跟您来到新的村庄呢。我们对这不毛之地还有些怀疑呢,我们不知道这低洼的盐碱地就是我们温暖的家──我们并不能和您在同一时刻理解您对于未来的深刻思考。我们虽然也跟在您身后在风雪弥漫中开始刮盐土和点起灶火熬盐。我们也拉起一根麻绳走在您盐车的前边给您拉着边套离开我们那时说起来还是十分简陋的家──也就是几个窝棚──到远方的别人的村庄去卖盐,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在那里还有些抵触情绪呢。我们面对漫漫人生路就像是不懂事的1969年面对着正在收割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样──我们头顶是永不退去的烈日,我们双手长满了血泡,而麦子永远割不到头,甚至麦田还随着我们的收割在远方自动延伸──我们口中会无师自通地骂道:
「妈的!」
当我们拉着一根麻绳跟着您走过了一个个具有几百年和上千年历史的村庄去卖我们新的村庄所产的新盐的时候,我们看着那永远走不完的村庄和您那永远卖不完的盐坨,我们嘴上不说,我们心里也在那里骂:
「妈的!」
这个时候我们在思想上已经与你分道扬镳了──可能这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您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背叛您,您没有想到我们为了自己暂时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对这疲于奔命的厌恶,就会毫不计较地去牺牲您的宏图大志和百年之后;百年之后江山如画,现实的疲惫却让您失去了追随;而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随者──这时您对您的身边能不像我们对盐坨那样充满了失望和厌恶吗?──百年之后我们才知道,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您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您的理想和畅想是在多少年后站在大江边,看着弥漫的江水和葱茏的绿树,在那里用马鞭指着远方说:
「江南第一山。」
而我们想到的,只是这盐车在漆黑的路上还要延伸到几时呢?车上的盐坨它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卖完呢?就是这次侥幸卖完了,不是马上又得去刮盐熬盐制造出一车新的盐坨用自己的制造开始新的旅程吗?永远没有一个完结。于是当您因为一车盐坨卖完在那里兴致冲冲的时候,我们却一个个在那里鼠目寸光的耷拉着自己的脸。──从时间概念上来说,在您对我们阴沉和严峻之前,我们自己就阴沉和严峻起来了。当我们在别人的村庄里将盐车停下来。您在那里吆喝:
「卖盐了大爷。好盐。」
一开始我们还跟着您在那里吆喝──您一声领唱,我们兴奋地给你一个雄壮的响应:
「卖盐了大爷,好盐。」
这种一人领众人和拖着尾音的雄壮合唱,就响彻在一个个村庄的上空。于是村里的人就出来了,开始买盐或是挑剔我们的盐。──现在想起来,百年之前岂但我们不懂老梁爷爷的心,就是这些村里出来的一个个的买盐者或是挑剔者,他们哪里了解我们盐坨的意义呢?他们和老梁爷爷也是对面不相识。真以为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买盐的老头呢,仅仅在几个月前,这个卖盐的老头还是这一片土地上的教父和大哥大呢。仅仅因为在二十世纪初的地球上还没有电视直播,你们也只是听到过老梁爷爷的名字而没有见过他的面,否则当你们知道这卖盐的老头是老梁爷爷时,不吓死你们!可你们还在那里指三道四和问东问西呢:
「卖盐的,你这是哪来的盐呢?你是哪村的人呢?过去怎么就没见您卖过盐呢?」
这时老梁爷爷还是老梁爷爷呀,他听着这些问话,恍惚回到了教父的过去,但他仍在那里微笑──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耐烦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静气的回答:
「这是东边的盐。好盐。」
「大爷,我们是『老庄』的。」
这就是我们村庄名字的由来──当时老梁爷爷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起来也是为了实用──但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老梁爷爷不但是一个旧社会的破坏者也是一个胸有韬略的新村庄的建设者,因为建设者对一切标志的要求都是:简单而实用。我们说我们是老庄,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盐的古老和引起人们对古老的信任──仅仅因为我们新,所以我们要说老。──至于百年之后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往往会吃惊地说:
「老庄?看来你们老梁爷爷还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欢『秋水』吧?一个土匪,竟是这么喜欢玄虚的哲学家,对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北方农村来说,也算难为他和勉为其难了!」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俺老梁爷爷在这个名字中隐藏的宏图大略呢?书生之见,蠹虫之识──要不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说它也罢。于是这些挑剔的买盐者──也像后来的秀才们一样,放下盐不说,开始在那里对「老庄」发生了疑问──你们怎么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里问:
「『老庄』?这个名字怎么没有听说过呀,是一个新庄吧?」
接着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们车上的盐坨。这个时候也是我们的老梁爷爷挽狂澜于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里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说:「百里之外的村庄多得很,大爷不一定能记全。老庄不是新庄──既是新庄,为什么叫老庄呢?」
倒是用这个哲学上的深刻命题,一下就将这些买盐者──说起来您们全是老庄呀──逼到了穷途末路。于是张张嘴,没有话说;张张嘴,又没有话说──我们已经在哲学上战胜他们,他们还能放出什么屁来?──于是像斗败的公鸡和咬败的狗一样,开始在那里夹着自己的尾巴羞涩和喃喃地说:
「既然是老庄,那可能就是老盐吧。」
……
但是我们所有这样的战胜、我们建设的昌盛和看不见的一日千里的速度,并不能遮挡我们的肤浅和我们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惫给我们带来的鼠目寸光。当我们跟老梁爷爷奔跑够了和合唱够了之后,当「老庄」的名字已经失去它战胜的意义之后,渐渐在各个村庄里,领唱之后,就没有了合唱──就只剩下老梁爷爷一个人在独唱和一花独放了。外部世界没有战胜老梁爷爷,倒是这些他身边的亲人,开始给他制造一种堕落、疲沓、无所作为和得过且过的气氛。当我们因为目前的身体疲劳对老梁爷爷产生出「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这样一个充满谴责的想法时,老梁爷爷也像「有朋自远方来」一样,开始在另一个深刻的哲学和长远层次上在谴责我们了。任重而道远,他突然感到一种愤怒和孤独。正是这种孤独让他重新操起了鞭子。
于是他对牛力库祖奶的鞭笞就不是单单对她一个人而是对着我们全体亲人和整个世界了。──百年之中对于老梁爷爷为什么要在老庄和众人之前屡次抽打他的老婆的争论,一直是我们村庄和老梁爷爷后代中一个长久不衰和青春永驻的话题。从姥爷们到姥娘们,从舅舅们到舅妈们,从表哥们到表嫂们,各抒已见,争论不休。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
1、老梁爷爷的性格问题。脾气怎么就那么火爆呢?这一点,倒是流传到你们家这些后代的灰孙子身上了──好的没留下,坏的全留下了,谁嫁到你们家谁倒霉!──一般是姥娘们、舅妈们和表嫂们的看法。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还是因为欠揍。要么就是这牛力库祖奶有爱出风头的毛病。反映到家庭之中,就是挑动婆媳关系,搅得妯娌不和,屁股沾屎,片刻不能安歇──自己不安歇,也不让别人安歇;婆家出了乱子,她在那里得意;婆家在健康的发展,她非给你搅乱──她就是一个搅水女人。这样的女人,您不用鞭子抽她还等什么?非要等到她弒父弒君家破人亡才成吗?一般持这种看法的,是我们的姥爷们、舅舅们和表哥们。
当然除了这种从家庭大局的角度来看问题和分析问题当然是我们家族中看法的主流和主旋律了,但是在这主流和主旋律之下,还有一些受到先锋和后现代思潮影响在那里不从这公众的社会的政治的角度出发而是另辟蹊径单单从本性和本能──私人生活──的角度出发看问题的,他们觉得这样才更符合人的本质和复杂的社会现实呢。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掌握了打开世界的一把崭新的钥匙,他们已经拿到了四季开放的不败的花朵,他们已经掌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生武器,他们已经站到了人类和地球的顶端地球从此再也不转动了他这里永远是制高点剩下的就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们教导我们和开导我们了──苍生可怜──这些居高临下主要从人性角度和人的本质角度看问题的观点主要有:
3、爱情问题。从各种事实和表相已经看出,老梁爷爷和牛力库祖奶之间经过几十年的磨擦和碰撞,已经形同路人了──就是两台铁的机器,几十年也磨损得差不多了,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从他们仅仅留下的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在照片上老梁爷爷坐在离牛力库祖奶很远的地方──推想日常生活,一定是牛力库祖奶到哪里去,老梁爷爷就赶紧躲开哪个地方;您到这里来,我从这里走,不见面还要好一些;当我们见到别人的时候,我们还是血肉之躯;当我们两个相见的时候,相互对面的就是两具行尸走肉了。再看留下来能反映两个人床第生活的唯一标志那两个枕头──我们不要看枕头的外表和图案,不要看上面绣着同样的花和云,我们只看两个枕头高低的不同:一个在当年被枕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成了那个样子,枕头相似,枕头不同;高低的不同,证明着两个老人家同床异梦,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在一个枕头上睡过──可能连一头都没有一头过,甚至连一个床都没有过──一句话说到底,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健康的性生活;──从人的本性和本能出发,你还怎么能要求他们之间会有健康的夫妻关系呢?这个时候他们打架和动鞭子是正常的,不打不动才是奇怪的呢。别说动鞭子,就是动刀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看着你们在那里大惊小怪按着现实主义的描绘走进了死胡同,按照我们先锋和后现代的理论来解释就一通百通──也是正常的和毫不奇怪的,最后倒是你们少见多怪了。
──这样的看法,虽然由于它的先锋性在人数上不占多数,但是由于它只从性的角度而不是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一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就容易涉及到方方面面和不同个人和集团的利益,于是就出现了男人派和女人派,就出现了婆家派和娘家派,就出现了家生派和外来派,每一个人的立场和利益都是既定的,于是就出现纠纷和争论,就出现相互翻脸和乌眼鸡,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理论,这种新理论也许同样不怎么高明,也有挂一漏万的地方,但是由于它是一种矛盾的情况下出现的,是一种与民与国与男与女都不妨碍的一种个人性体验不会给社会和集团的利益带来什么负面影响甚至还能对现有的派别和集团的利益起一种调和、折衷和和稀泥的作用,虽然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多,但是它一出笼──恰恰得到了广大群众和争论各方的大力拥护呢。它简直就是一棵救命稻草。于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原因都固定在:
主要是因为两个人的性生活不太和谐。
当然这样一种理论也说出了世界上一个绝对真理──也是我们一直崇拜老梁爷爷的一个原因: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崇拜的,都是些性生活不太正常的人。
于是这种观点开始在我们村庄和家族里风靡一时。随着这种观点,也派生出一些狗尾续貂的其它派别。譬如有:
4、更年期综合症问题,更年期提前到来了或是一点也不提前地到来了……
5、前列腺或肾上腺出了毛病……
6、泌尿系统问题……
7、痔疮问题……
一言以敝之,性在家族中开始占了很大的比重。这时还有一个唯一不从这些人性的角度和身体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问题和分析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原因的人这个人就更是相对少数了那就是我们的外甥小刘儿。小刘儿一贯自称是爱从历史出发看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不是新写实,一说他是新写实他就跟人急──其实你承认了又怎么样呢?所以当某个人偶尔说了一句他不是新写实除了这个还有些史的味道,他一下蹲在地上就感动得哭了。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呀。」
「我的表面是新写实,我的内部却不是这样呢。」
「水的表面是写实,但是海水底部所汹涌的,恰恰是史。」
……
从此就真的开始从史的角度来考察和看待一切了。本来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事件的评价并不牵涉到他什么──本来就是一段史,不管你是新写实也好,或是史或屎也好,你都是老梁爷爷后代中最不具有「史」的一个人。但正因为这样,他恰恰要在世界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抓住「史」不放。离了「史」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但是他如果不在每一件事上都插上一嘴和横扫一杠子,不就更显不出他的「史」来了吗?──这也是一个恶性循环呢。──而且他在任意挥洒「史」的时候就像在田野里不负责任地撒粪一样,并不管大家的反映和表情呢──倒是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有些恬不知耻的大将风度;他一定要说出一个与大家不同的观点不然怎么能显出自己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这才是「史」的本质呀──呢?于是他就等大家说完,又在那里摇头叹气地说:
「怎么能这么看呢?怎么能是利益、集团、单纯的性或前列腺的反映呢?如果你们从这些角度出发──虽然列了七点,看似林林总总,其实殊途同归──迟早都会走到邪路上去的。──真正的另辟蹊径你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当然现在你们也不用摸索了我马上就要告诉你们了,那就是一个『史』字。」
一听他说起这些,我们就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演把万千的世界都拉到他规定的范围将不同的声音都扳回到他个人的频道上去。但是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哄着我们已经老了的小刘儿叔叔──他年轻的时候,还是为我们做出一些贡献呀──同时如果你不将他哄过去,认真扯起来什么时候是一个完呢?──这是有历史教训的──于是也故伎重演地在那里傻呵呵地问:
「又是『史』吗?小刘儿叔叔,这次又是一个怎样的『史』呢?」
小刘儿在那里捋着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我们的植被是怎么被破坏的?就是让山羊爬上山梁上给啃光的──说:
「想想过去,老梁爷爷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杀人放火的人,现在一下让他来搞建设,过去的习惯怎么一下能收得住?过去打人打惯了,现在突然不能打人了,身边就剩下自己的亲人了,他能一下斩断自己的过去和痛改前非吗?他能不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暴跳如雷吗?──长此以往,他还不如自杀。──于是过去打众人,现在只能打亲人了;过去是大打,现在是小打──什么时候把她打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说不定倒真能找出老梁爷爷举起鞭子的一些蛛丝马迹呢。」
小刘儿这番话,倒跟他以前的「史」不同──倒是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百年之后证明,在当年所有的探讨、考察和确定之中,还就小刘儿的这段「史」的看法歪打正着地接近了历史的真相。──当然也仅仅是接近从本质上来讲还是驴头不对马嘴──因为某些外形的相似,还给了后人一种鱼目混珠的烦恼和厌恶呢。──因为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唯一原因仅仅是──这时老梁爷爷的心是多么地冰凉呀:
他突然感到一种前边没有光明的孤独。
而这种孤独是我们给他带来的。
他的鞭笞和牛力库祖奶原来没有关系,就好象枪支爱好者在街上开枪一样。
一个明显的例证是,他对世界的厌恶后来就不单针对牛力库祖奶一个人,他也开始谴责和厌恶身边的其它人也就是我们──于是我们和牛力库祖奶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人加起来就是人的全部了。──因为他在卖盐的时候已经开始拋弃我们──在一个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发地自己一个人推着盐车要出门远行,他对我们的习惯性跟随暴跳如雷。「我要一个人卖盐,我不要你们再跟着!」他像狮子一样在那里咆哮。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一个人孤独地在百里之外的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穿行。这时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人在前边给他拉边套,没有人在他口渴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口渴的时候借着他的口渴来说我们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吗?我们停下来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没有人在他饿的时候也就是我们饿的时候借着他的饿来说我们的饿:
「爹,你饿了吧?我们停下来吃一块馍吧!」
饿了你就吃块馍。当他推着盐车走到一个村庄的时候──过去当他在那里高声和忘情地喊──他要开创一个新的开始和新的村庄──:
「卖盐了大爷,好盐!」
会有我们雄伟的合唱在跟随:
「卖盐了大爷,好盐!」
现在这种合唱无影无踪,他的喊叫成了一声孤立无援的哀求。试想当年,我们的老梁爷爷做出这种拋弃的举动也是痛心疾首,也是万般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做出这种拋弃决定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将来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在做出这种拋弃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从合唱到孤立无援,从别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别人所带来的后果。一只在黎明时分领唱的英姿飒爽的公鸡,现在成了穷途末路的哀鸣。合唱救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靠哀鸣了。而我们这些被他所拋弃的草鸡,一开始还为了能摆脱他而在那里兴奋呢──再也不用在村庄和村庄之间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里日复一日枯燥地重复一句吆喝了──创造世界难道就是重复吗?──我们脱离了他就有了一个自由的天地。但是几天过后──我们几天不见他的面,我们又有一种脱离组织、群体──本来我们是多数,他是少数,现在他倒成了多数我们成了少数一个人成了组织我们成了散兵游勇──的感觉。多少年后,等我们到了白石头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从这一点看出,我们的老梁爷爷才显示出一个领袖人物的本质和风采。这一点也可以旁证,开创这个村庄和老庄非老梁爷爷莫属──兴奋过后,我们才明白我们成了一批被拋弃的对象。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还能得过且过。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开始六神无主和茶饭不思,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们欲罢不能和欲说还休,我们的生活一下出现了空白和无意义──一下出现了先锋和后现代的感觉。但是先锋和后现代在艺术中是可行的但在生活中却不能当饭吃,我们在先锋和后现代的作品里可以说着那样的语言、话语、语流、混话和胡话,如果我们在生活中也说着同样的混话和做着同样的混事,岂不连我们自己也感到有些矫情和好笑了吗?我们也就是说说玩的呀。就好象我们的服装表演,我们穿著浑身挂满草筐的服装走在T型台上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服装穿到大街上或是自己家的灶台上,岂不让我们自己也感到有些滑稽了吗?过去我们和老梁爷爷在一起走街串巷的时候,我们感到一种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我们仅仅因为忍受不了这个艰辛的过程就想背叛革命和拋弃将来的革命成果──我们对自己对老梁爷爷对前途都灰心失望了;而当老梁爷爷现在真的拋弃了我们开始一个人孤独地走向前方把我们都留在站台上开始干等着老梁爷爷一列火车的时候,我们一下又对列车和老梁爷爷多么地向往和想念呀。但是一切都晚了,我们已经被拋弃了,我们就是再反悔和要登列车,我们也已经成搭载了。我们已经自己拋弃了自己──百年之后我(以下一段,手上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盐车回来了没有?」
于是我们像一群扒头小燕一样趴在门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来。家里的灶还是凉的呢,一切还等米下锅呢。老梁爷爷已经把我们逼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问爹你喝口水吗和吃块馍的时候了。于是从反面说,这个时候老梁爷爷对我们──当然不是对如白石头者的我们了,而是对着他同时代的亲人们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列祖列宗了──我们是多么地不争气呀,在我们所要怀念的老梁爷爷面前──又是多么恶毒呀。等着吧,早晚会来到的;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于是你们──也就是我们──从门框和大路口上迎着夕阳夕阳很快就不见了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雾气──这时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创的村庄里没有炊烟。唯一一股炊烟的点燃还要等着老梁爷爷的归来。他是决定今天能不能点燃炊烟的人。终于,我们发现老梁爷爷的盐车从远处显现了,一开始是一个黑点,后来越来越大,渐渐就有了一个人形,是咱爹或咱爷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车的样子,于是我们为了目前的炊烟忘掉了和老梁爷爷之间的鸿沟与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爷爷──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归来一样在那里欢呼和跳跃起来。我们将自己的小手撮成一个小肉喇叭──这可不是百年之后秃老顶那只琉璃喇叭和五矿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远方不顾廉耻地喊:
「爹,你回来了?」
爹这时似乎一下也兴奋了,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和气氛下,也一下暂时忘记了和我们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和自己所要肩负和担负的历史使命──就像我们糊里胡涂忘记一样──按说不应该呀,你是一个挺有原则的人呀──竟因为我们的兴奋也在那里无原则地兴奋起来──大家的一时胡涂,造就了艰难时世的父子情深──于是也在那里兴奋地响应:
「小子们,回来了。」
或:「小的们,回来了。」
或:「小傻瓜们,回来了。」
甚至扯着长声:「操你娘的,回来了──」
甚至充满感情的责骂:「操你娘的,我不回来。让我死到外面吗?」
在我们村庄的记忆里,这是亲人之间唯一一个因为相互惦念──因为分别又重逢──发生的感人至深的镜头。──而它恰恰发生在我们之间充满着深仇大恨中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的时候,发生在我们突然断裂、突然爆发和血泪提醒的前夜。──于是我们就迎着爹兴奋的回声──在空旷的田野上,那声音传得是多么地远呀──、迎着他的盐车和身影倒腾着我们的小腿迎了上去。边跑还边像别的父子一样在那里接着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是:「爹,发市了吗?」
──这时我们问的问题都很具体,,我们表面上虽然兴奋,但是我们在潜意识中还是小心翼翼,也仅仅是在发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饭的问题上试图统一起来;而在具体问题上的试图统一,又貌似我们在整个历史问题上已经统一了──于是脆弱的兴奋就显得更加夸张和虚张声势。爹在那里一边掉着屁股满头大汗的推车,一边迎着我们和晚风──他老人家还掀开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铜色的胸脯,而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时代的英姿──爹在那里用胸怀迎着奔跑而来的持不同政见的不肖子孙暂时忘记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怀已经包容和含藏了这一切由于包藏而显得更加忘怀于是迎着我们也迎着凉爽而又温暖的暮色之风在那里兴奋地继续响应:「小子,盐卖出去了!」
或:「小子,发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体了:「小子,换回来一布袋红薯!」
于是从田野上到我们还仅仅是一个雏形的只是几间窝棚的村庄里,从天地之间到我们内心,一下都充满了欢乐。一阵阵寒风刮起的白色的烟雾和盐土,并不能妨碍和阻挡我们的心。笑语欢声之下,接着还说起了其它毫不相干的话题。窝棚和村庄马上出现了光明──牛力库祖奶提前掌上了灯──像正常的妻子一样在家里用灯欢迎着自己的丈夫。我们像在夜航中看到亲爱的航标灯或充满人间烟火的陆地一样,簇拥着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库祖奶在家门口兴奋地用自己的围裙使劲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我们的和解和兴奋。她也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和一风吹了。接着,我们的窝棚和村庄之上,就升起了袅袅炊烟。
当然,也会有不发市的时候,也会有盐没有卖出去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不会因为眼前的具体困难去影响我们之间历史矛盾暂时解决所带来的一切──大和小这时我们都分得清了,我们没有胡子眉毛一起抓──,不会影响我们的奔跑和迎接,不会影响我们的问话和应答,不会影响我们的村庄和暮色,不会影响我们的兴奋与欢乐──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拥有一个村庄的重要性就好象犹太人知道拥有一个自己国家的重要性一样。当然,在不发市的时候,在盐没有卖出去的时候,爹没有换回来一布袋红薯,我们的迎接和欢乐在落地的时候还是稍微有些减色和失望,茫然和失落;但是我们的企盼和爹的到来作为一个过程还是完整的呀。我们看着远方的时候是相同的,爹一点一点出现是相同的,我们的兴奋和奔跑是相同的,甚至涉及到具体问题的发问也是相同的。我们兴奋的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爹,发市了吗?」
或:「又换回来一布袋红薯吗?」
唯一不同的是,爹这个时候有些消沉,对于我们的发问不再应答。他好象还有些羞愧。因为这羞愧,对我们奔跑而来的场面就更加感动。我们明明看到爹的脸上滴落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当然事情在这个时候也往往会出现一种陡转──仅仅因为一布袋红薯,爹一下似乎从目前的温暖和和解中超拔出来,一下又回到了历史的沉重和未来的断裂和就要到来的鲜血之中。于是突然立在那里不动,像往常一样阴沉起了脸,对我们的张臂迎接出现不解。我们张开的兴奋──在骤然一针刺痛之后,马上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尴尬地收了回来;我们张开的双臂,只好又收回到自己的身旁;我们迈开的脚步,只好象爹爹一样停在了中途──我们中间出现了真空和距离。灯无法再点了。炊烟无法再升起了。因为眼前的具体困难──红薯──红薯,我操你个的娘──带来了历史和未来的沉重。我们唯一的出路是,赶紧折回身回到家,用小笤帚扫扫脚,上炕睡觉。
这是一个多么难熬的不眠之夜呀。
接着必然出现的就是鞭笞和鲜血了。牛力库祖奶又开始鬼哭狼嚎。阵阵带着冷风和呼哨的鞭子,抽打在躺在黑暗的炕上打着哆嗦的一帮不肖子孙的心上。终于有一天,我们的牛力库祖奶,在鲜血淋漓中不再喊叫──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村庄还是一个雏形的时候。──你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老梁爷爷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用自己失去老婆的事实,来教育和提醒我们的失去母亲。──原来我们的利益竟是这么地一致。──当这个母亲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她的种种缺点,我们觉得她日日挨丈夫的鞭笞是罪有应得,我们在第一个麦季到来的时候在第一次的打麦场上看到她在暴风雨般的鞭子下挣扎和滚来滚去还感到一些快意,但是现在当她从我们身边骤然离去的时候,我们却突然感到一种空白和空隙,一种中断和断裂,突然感到失去了一种时间上的阻挡,无可阻挡的呼呼的风,就直接地刮到了我们身上──这时我们才认识到,原来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屏障,她那温暖和女性的身体一直在前边给我们阻挡着呼呼的北风,随着她对我们的离去──越来越远和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就知道了一种阻挡和慈祥永不再来。我们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我们开始感到寒冷。过去她可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从心里唤起过对她的尊敬──我们和爹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或是爹的立场对我们有一种误导,现在她离开了我们──为了一个大的目标和价值的实现,为了一个村庄和犹太人国家的建立而不能不付出她的时候,我们开始对爹充满了仇恨。──你不该对我们玩弄这么恶毒的阴谋。──但也正因为这种仇恨和阴谋,我们开始心惊胆颤地团结在爹的周围,在母亲没有去世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对一切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都听其自然,现在面对母亲的血流满地,我们突然有了知觉、刺痛、清醒和要痛改前非。──母亲血流满地之日,就是我们村庄要按部就班走上纪律严明统一步骤令行禁止的建设新时期之时。──我以我血茬轩辕,血的提醒达到了它的目的。──春夏秋冬就这样分明了。太阳月亮就这样周而复始了。萝卜白菜就这样长出来了。麦子就这样成熟了和丰收了。打麦场从一块松软的盐碱地在碌碡和碾子的滚压下成为一块坚硬的场院了。房子盖起来了。四周的围墙垛起来了。磨房也出现了。公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了。在村庄黎明中你啼叫再不是孤立无援了──而是一声领唱百家争鸣,一花始开百花齐放。窗户上蒙满上大红剪纸。娶亲的轿子一顶顶落在了村庄。鞭炮响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子孙后代开始繁衍生息。一百多年的村庄建设──百年之后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呀──竟是由一个脏兮兮的老婆子血流满地为开始的。就好象我们看着宏伟的战争和史诗,竟是以战争上脏兮兮的目不识丁的士兵在肉搏或懒洋洋的行军开始一样。我们不理解呢。我们对白石头的描述还有些怀疑呢。是这样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吗?但是,容不得我们思考和诘问──战争已经结束了。王族已经胜利了。我们开始欢呼了。我们开始骄傲了──一百多年过去,我们由一片荒无人烟的盐碱地,已经发展成拥有一千多口子的大村庄了。历史的发展和社会制度的更替,都不能改变它开创的既定。──而且,由于它发展的迅速和人口的膨胀,村庄已经由一个村庄发展成两个村庄,两个村庄又折成一个联合体;本来是在河这边,现在成了河两边,中间搭起了一座桥──本来是一个老庄,现在成了东老庄和西老庄。西老庄在前东老庄在后,本来是单纯的姓氏,现在在两个村庄行走的已经是五花八门的人群和猪狗了──本来村庄姓刘,现在也开始姓白了,开始姓牛、姓宋、姓王、姓吕、姓晋、姓马、姓苟……了。于是就有了百年之后的1969和1996,就有了白石头和秃老顶,就有了大猪蛋和大椿树,就有了吕桂花和牛三斤,就有了三矿、五矿、老马、老蔡和老王,还有了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有了喜儿和郭建光,有了要你小便而不要大便的女演员──原来你们也都是坐享其成啊,如果当初没有我们老梁爷爷的鞭子和牛力库祖奶的鲜血,哪里会有你们这么一把──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灰孙子呢?更别说我们的冬血、瓜田和臭氧了──你们比起我们的老梁爷爷无论从亲情上或是从政治上都稍逊风骚──你只能是一个政治的后代──而我们的老梁爷爷,百年之前你选择鞭子和鲜血的时刻是多么地适当和准确呀──只有当大家都感到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的时刻,你才能举起鞭子,这个时候举起鞭子才能出现陡转。原来我们以为您等待的只是鲜血,现在我们才知道您等待和盼望的就是我们的疲劳。您不但要利用牛力库祖奶的鲜血,您还要利用我们的疲劳。鲜血和疲劳的叠加,才能达到您阴谋的预期效果。──原来我们的疲劳,也是您阴谋的组成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老梁爷爷,您真是太可怕了──因为您的可怕,您也就太了不起了。您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伟大政治家,无非您生不逢时;您开创不了一个国家,您只好利用开创一个村庄来证明自己。缔造我们村庄的历史重任非你莫属。因为世界上的领袖和缔造者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
接着让我们佩服的是:
您在政治和香肠的肮脏制造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您需要多么坚强的神经和非凡的毅力
……
接着的问题是:
政治和女人的私处都是肮脏的
但男人都喜欢
问题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个气魄的
我们想这样但是我们没有这种心理承受力
于是我们只好以小做大
我们只能捉襟见肘
于是我们就永远也达不到老梁爷爷那种地步。
因为:
在开创和建设之前,我们没有搞过破坏
我们没有当过黑社会的教父
我们不是土匪起家
我们只是一个土匪的后代和受益者
……
这时我们也才明白了我们和您在百年之前的根本区别。在我们考虑发市没有发市、换没有换回来一布袋红薯的时候。您当时的处境和心理却是:
宵衣旰食
在我们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仅仅是:
假途灭虢。
而您要做的是:
灭虢通途
……
这个时候,如果您不对我们动用阴谋、鲜血和对我们疲劳的等待,您怎么能把我们带向光明的今天呢?──但您想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这样,您百年之后的子孙,就在您巨大的阴影下变成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土鸡──宏大的伟业是您创造的,百年之后的土鸡也是您制造的──如果说您伟大的创举中还有什么闪失的话,这恐怕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如果您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了您还这么做那就是您的自私。──当然,在百年之后关于老梁爷爷创造伟业的争论中,还有人提出了另外的问题,就是鞭笞和鲜血、疲劳和等待的种种巧合的细节,是不是经得起推敲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愿意置之一笑。鸿鹄之下,鸟雀无声。大局成立,细节就不要争论了。战争已经开端,就不要纠缠引起战争的原因了。蓄谋已久的海底是重要的,上边翻腾的浪花是不重要的;文字深层的流动是重要的,外表的形式是不重要的;海底深部的史是重要的,是不是新写实是不重要的。因为引起国与国之间争端和世界大战的原因往往是:
对方丢了一个士兵
对方丢了一头军马
对方丢了一只狗
对方丢了一只鸡
……
或者:
一幢大楼给烧了
一辆汽车给烧了
……
或是干脆:
仅仅因为一个女人
仅仅因为一个私处
……那次引起我们村庄海底涌动的表面原因仅仅是:
牛力库祖奶在那天晚上淘米时,把一只虫子当成了一粒米,而这粒米或是这只虫子恰恰被我们的老梁爷爷吃到了。
……
这也是不懂事的1969年我们所没有认识到的。所以当时我们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附录:
在以后村庄发展的历史上,对老梁爷爷进行东施效颦生硬照搬和依葫芦画瓢进行血泪提醒模仿的还有这么两个人──制造的两件事。──但前人的经验一到后人的手里进行运用,往往就变了形和走了样,就拋弃了大局而放大的枝节,就忘了终极目的开始加入许多个人私货,就脱离了老梁爷爷事物和方法的本质而走到了泄私愤图报复的老路上去;于是我们对于前人的经验和口号的运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当针,画虎不成反类犬──问题的悲剧还在于,久而久之,这棒槌和虎随着时间的延续就真的不存在了,我们还真认为前人手里运用和掌握的,本来就是针和犬呢。百年之后我们怎么能不蜕化成一群土鸡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梁爷爷的悲剧还不仅仅在于百年之前人们对他的不解给他带来的孤独,而更在于后人对他运用时的走形和变质。饭是怎么变馊的?思想是怎么被歪曲的?同一句口号是怎么被偷换内容的?世间的一切,也不过是老梁爷爷之一种罢了──老梁爷爷,这时我们才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1939年我家的二姥爷。二姥爷本来和俺姥爷也就是大姥爷是好朋友。但因为历史上的一个偶然事件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过去大姥爷说:「红薯就是红的。」
二姥爷赶紧响应:「里面的瓤都是红茬的。」
大姥爷说:「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多一条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残疾和六指了,就阻碍事物的正常发展了。」
大姥爷说:「在生活中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见了猫我就给它灌迷幻药,见了壁虎我就给它剁下尾巴。」
虽然迷幻药过去猫也就清醒了,壁虎的尾巴过一段也就长出来了,但是从当时二姥爷的举动来看,兄弟俩是多么地兄弟情深呀。后来仅仅因为如牛力库祖奶的一粒米虫,或者不是米虫就是像老梁爷爷并不是因为一粒米虫就爆发了对牛力库祖奶的鞭笞一样米虫仅仅是一个爆发和突破点──兄弟俩在一个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虫的事说起来是太多了,特别是成年之后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猪狗……挑拨离间和见缝插针的机会随处可见,米虫的事随时可以爆发;于是终于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两个人因为米虫的事开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称快。──这个时候两人才认识到,原来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呀。于是从此之后,大姥爷说:「红薯是红的。」
二姥爷马上说:「那不一定,怎么大部分红薯打开都是白瓤呢?」
大姥爷说:「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三只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见。这时三只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条腿而是七条、八条或九条了。」
大姥爷说:「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猫打架和性交的叫声也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呢──我是不赞成非要拿着竹竿去赶打的。壁虎又怎么了?壁虎是一种益虫,下次我还准备在宪章会议上提议它为国家三级保护动物呢。」
但是这时两个人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和总爆发,两个人一直还没有找到正式摊牌的机会。这时米虫还只局限在米虫。但是到了1939年,两个人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总爆发,引起了一场全面战争。战争的导火索是因为我的母亲──俺姥娘不会生育──于是在1938年抱养了俺的母亲。一岁的母亲刚到我们家,夜里像猫一样的哭叫──本来二姥爷说不讨厌猫叫,但是俺娘的叫声,一下就惹恼了二姥爷特别是会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优势就要这样扯平吗?这时俺二姥爷的小女儿说来我该叫梅字的小姨的一个六岁的孩子脖子上长了一个老鼠疮,整日也在那里啼哭。俺娘的啼哭压抑不住──俺姥娘将俺娘抱过来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仅仅得了一个外部老鼠疮,随便到集上买了一贴老鼠疮药贴上去就可以痊愈──30多年后我能到三矿去接煤车不就是因为一个老鼠疮和老鼠疮药吗?可见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后来决定我去三矿一样容易。──但是俺二姥爷仅仅因为俺娘的啼哭,就执意不到集上给小女儿买老鼠疮药。──本来哭声相似但哭声不同,二姥爷仅仅因为对俺姥爷的愤怒一下就把它们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儿在那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去吧。」
二姥爷在那里梗着自己不疼的脖子跺着脚──脚倒是跺疼了──大声地喊:
「不买,疼死你我都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说完这些,在女儿绝望的哭声中,他甚至还有一种快感呢。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向俺姥爷摊牌的机会和突破口:你抱回来一个女儿,我就压上去一个女儿。几天过后,梅字小姨已经气息奄奄了,这时还撇着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买一贴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过年磕头的两毛钱呢!」
二姥爷还在那里硬着脖子跺脚:
「不买,就是不买,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到了晚上,在凄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让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杂草上。这时俺娘也不哭了。这时两个院子是多么地安静啊。看着女儿真的死在了那里,惨白的小脸这时也不痛苦了,甚至还向爹爹露出一丝过去的欢乐的笑容,二姥爷突然感到解气了,摊牌了,亮了相和公开了,从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于是在那里对着小女儿的小尸首说:
「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就是不要没用的女丫!」
接着在那里仰天哈哈大笑。对着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愤怒气贯长虹──说:
「操你娘的!」
但到了后半夜,我们又看到,我们的二姥爷,突然像醒过来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畅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骂和诅咒,突然像远行归来看到自己的女儿的小尸首一样──出门之前还笑语欢声和围膝绕行,远行归来怎么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了呢?──突然怔住那里和楞住那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嘴里无措地喃喃说:
「好,挺好。」
然后突然扑到小女儿身上,在那里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开始用强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
据俺刘贺江聋舅舅──也就是二姥爷的大儿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亲口告诉我;
「记得当时俺爹最亲小妹了。」
「每次见到,都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见了我们从来都不理。」
「每次赶集,都给小妹买一个油馍。」
……
几十年后,在我们家族考察和争论这件事时,还出来另一种观点,说当时二姥爷赌气灭子,不仅仅是情绪上出于对大姥爷的愤怒,主要还是从理智出发不想让没有骨血的流传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后瓜分家族财产──维护家族利益的财产说。当然这种观点从社会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够成立的。但是我们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爷爷的血液流传的角度去看,它也不过就像米虫一样是一个诱因而不是二姥爷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还是因为他是老梁爷爷的后代他在童年时期就耳濡目染现在也想用这种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谁是这个家族的主人──这又涉及到政治了──于是就对老梁爷爷东施效颦想象老梁爷爷一样四两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这个世界但是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于是在运用之中自己把历史的杠杆给弄断了。──60年后我们想说,苦了你了,六岁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从心的二姥爷。
二,1955年刘贺江聋舅舅之妻聋舅母。从后来聋舅母一生的表现看,聋舅母十七八岁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女光棍。这是后来她能潇洒地挥洒人生血泪的心理基础,也是她和二姥爷的根本区别──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妇时候的总爆发,总是和做闺女的历史相联系的。如果我们对一个妇女的考察只局限到她的媳妇时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闺女时期,我们就容易就事论事麻团越解越乱;一伸入到闺女时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从这个角度和聋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们家一生的表现来看,她闺女时期肯定是一个女光棍、搅水女人和搅水闺女是无疑的。但是当她嫁过来的时候,由于我们的家族和村庄还笼罩在老梁爷爷的阴魂之下,现实之中还有二姥爷的存在──他的血泪提醒才刚刚过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还刚刚因为老鼠疮死在草屋里时间不长呢──所以她并不得天时地利之势,她还寻觅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场机会。她在娘家搅水和扬波,但在我们老梁爷爷历史的鞭笞和现实的老鼠疮面前,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和小巫见大巫。还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夹起你丑陋的尾巴按照我们家的既定路线走罢。过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爱跳爱咬的毛驴,但是当你到了我们村和我们家看到我们羊群中已经有了两匹高大的无以伦比和无法超越的骆驼时──超越是需要时间和时机的,是需要历史的跑道出现转弯的机会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骆驼之下的阴影里安静吃草的时候──你也就只能成为一头和别人一样的安静的羊罢了。你在娘家纵是跳咬,也总不致于达到血泪提醒的地步吧?──当然,在她从18岁到28岁嫁到我们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没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时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们家的刘贺江聋舅舅或是二姥爷和二姥娘理所当然地给镇压了下去。我们有血泪悬在你们头上。我们都是一些浑身带有血债的人。这时我们岂能怕你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光棍不成?──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为什么能纵行天下──因为他们个个都浑身血债──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个「投名状」来──那也不过是一种资格和可以开始的证明罢了──至于你下山一刀杀了谁,这种对象偶然并不重要,我们要求的仅仅是溅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聋舅母从18岁到28岁,虽然时时像鲤鱼打挺一样进行挣扎和反抗,但是她从来没有跳过我们的龙门。这期间发生过摘棉花偷花事件,腊月初八隔墙撂馒头事件,到娘家串亲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间鸡虫风波、做月子鸡蛋风波……虽然风波不断,年年都有,生活总不得安定,但是从大局着眼──如果我们用后来她利用挥洒血泪果真占山为王之举来考虑──这些年头还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聋舅母这条鲤鱼还没有翻出大浪来呢──我们还要为这十年的团结安定和繁荣昌盛举额称庆呢。
但是到了她29岁那年,聋舅母在一次次的艰难反抗和打挺中──量变的积累开始出现质变──终于从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悟出了占山为王的道理──于是她就开始和我们同流合污了,于是她在历史上找到了一个转弯处──有时历史的弯道也要靠自己去创造呢──她终于有了一个报复、反击、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也开创了一个个人的血泪提醒从此就奠定了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就开始和我们的老梁爷爷和二姥爷平起平坐了──虽然她和二姥爷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们胡涂的家族之中,谁又能分辨出这一点呢?──借着这个事件,她就开始恢复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头一开,屡屡得手,这时恐怕她自己也会暗暗地说:
真是祖宗的法宝能够治国呀
事件的引发是29岁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个孩子──过去生了一个钢成和银成,现在又生了一个金成。金成说起来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来第八天,家里发生了咸鸭蛋丢失事件──聋舅母的性格刚要表露,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队扑火一样就将冰冷的水龙头对准了她;如果在咸鸭蛋事件出现的同时没有出现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聋舅母的大火就像过去一样马上被消防队给扑灭了;但是这次和往常不同,这次天遂人愿地在鸭蛋事件的同时出现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于是聋舅母的灵感一下就爆发了,一下就无师处通地要利用这些水痘开始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在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上掀起一个高xdx潮和再来一个血泪提醒。这时她甚至无师自通地显示出了一个大战略家的风度──对进攻的矛头进行了战略转移,她突然放下鸭蛋事件不说,开始单独纠缠水痘。而这个突然转移大出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的意料──这时聋舅母就自己制造了一个弯道,接着在这弯道处突然加速,将本来跑到她前边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甩到了身后;晕头晕脑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眼看着聋舅母跑到了终点也就是新的起点。我们的聋舅母一下就主动了。我们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来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热被里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脸上抹一抹,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每天照常给他喂奶几天之后他就自动好了过来──大不了脸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里也不是没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个麻子;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却抓住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见风使舵吹灰拨火洒水扬波──露出了搅水闺女的真面目。她对水痘和孩子的态度是:
因为出了水痘,所以这孩子不能要了
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再给他喂奶了
她现在就要将他扫地出门,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着她真的将出生仅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着他挣扎的双腿──当时她头上还裹着头巾腿上还扎着裤脚呢──给扔到了草屋。她这个勇敢的举动一下就把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打懵了。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不可思议和不可能就像当年老梁爷爷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疮一样就这样发生了。纯粹是出于对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惧──就像过去我们对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举动的恐惧一样,刘贺江聋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爷马上就面面相觑和束手无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骆驼马上就变成了羊而让过去的一头羊现在变成了骆驼。当然一开始他们还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聋舅母,但是聋舅母仅仅用平和的微笑告诉他们:
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这孩子早死早了
什么时候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两天
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她要盘一个螺丝头让大家看一看
……
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开始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们甚至有些哀求聋舅母了。本来聋舅母这时也可以见好就收,这样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谁知聋舅母这时就那么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而不去沽名学霸王,因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历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泪的提醒
她要和过去的前辈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一样,用这种血泪提醒来垒起自己坚实的台阶
她真要我们亲爱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验着双方的耐心和毅力。一个八天的孩子,还能坚持到几时呢?但是我们的金成表哥,一个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在那间草屋里苟延残喘有时还「哇哇」地哭两声地又坚持了四天。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双方都盼着对方回心转意。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在自己屋子里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接连四天睡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好觉。据说第11天的夜里,倒是我们的老前辈二姥爷坚持不住了,在月光凄凉的夜里偷偷跑到草屋里给金成表哥喂了几口水。据说我们的金成表哥这个时候还像鱼儿一样在那里张嘴呢,嘴里还「呼嗒」「呼嗒」地喘气呢。
大家的期望终于出现了。金成表哥如愿以偿地死了。──从此,以金成表哥的死开始,我们村里果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精神领袖──一个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们家族里诞生了。金成表哥死后,聋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两天。从娘家回来的时候,果真盘了一个高高的螺丝头,又说又笑。我们一下都没话说了。我们只好承认她在现实和历史中的地位。对于血泪的提醒,我们在历史上已经有了接受的习惯。从此,在我们家里,在我们村庄里,在我们的历史和流传之中,聋舅母就三点成一线地和老梁爷爷、二姥爷并列在了一起,就像我们钱币上的伟人在死后并列到了一起一样──当然我们这时也往往忽略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放到他们生前,你让他们这样并列站到一起,他们之间同意吗?但是作为后代的我们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阳西下时候的买菜大嫂一样一边张着嘴疲劳地打着哈欠一边就将已经蔫了的菜归堆处理了。──聋舅母从此也就谈笑风生地和二姥爷和老梁爷爷平起平坐了──几十年后我们才觉察,把她和二姥爷放到一起还没有什么,但是把她和老梁爷爷放到一起还是有些贻笑大方──你们血泪提醒的目的是多么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别呀。可这时要去纠正冤假错案,几十年的尘封和结成的像盔甲一样的疮痂,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谁还能搬得动呢──何况,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是要将所有的货币都销毁吗?──你是要动摇我们的信念吗?──你是要引发社会动乱吗?──于是,我们的聋舅母,在历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坚如盘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难──她就真的成了我们村庄和历史流传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渐渐在我们的印象中,她甚至还有些神话,连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经转化成一个峨冠博带、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似乎对我们的村庄和人生做过比老梁爷爷还要突出的伟大贡献的伟人形象。这时我们对着货币上的聋舅母怀着敬畏之心真诚地喊:
「亲爱的舅妈,您好!」
这个时候她对我们展现的笑容,又是多么地慈祥和温和呀──这种大恶之后的大善和温和,又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坚定了我们对她的判断。到了1969年,晚年的聋舅母,也真钻入了自己的历史角色而忘记了自己本身,果真变得慈悲心怀。有时我们这群小捣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纺车,将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湿一下,然后到糖罐里沾出一圆柱糖粒,让我们轮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