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俺孬妗的专机到了故乡的上空,但我们的飞机并没有降落。没降落并不是我们不想降落,我们在飞机上已经呆腻了;既然偷香窍玉,早已过时,我和孬妗再呆在一起,已经没有什么趣味了。我要下来,我要到故乡的原野上吸收一些新鲜空气。我要去找一下故乡的女兔唇。从飞机上往下看,到处是如花似玉的田野和星罗棋布的村庄。人们都聚集到了村西粪堆旁或是从粪堆旁爆炸一样地四散奔逃。孬妗看到下边她将要开辟的新家园,不顾我的情绪,不顾路途上对我的打击,现在一激动,又把我当成了她的亲人,将的她胳膊插到了我的臂中,说:「我们的故乡到了。」
但是我们不能下飞机。我们的飞机不能降落。一切都近在咫尺,但一切都还不属于你。还有人在纠缠着我们。纠缠我们什么?就是刚才有人提出的问题:故乡是什么?问题既然有人提出来了,总不能没有结果就草草收兵吧?总不能以他们那点不成熟的结论,就匆忙地盖棺论定吧?我们还有自己的看法呢。这个看法也跟你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大有关系呢。连故乡都没有弄清楚,何回之有?不是一切都成盲目的了吗?盲目有盲目的随意性和可爱性,但盲目并不能客观地把握世界。白蚂蚁说一声故乡的结论,一切都概括了吗?就不能允许我们有自己的看法从而形成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的局面吗?世界能这样一部分一部分地给省略掉吗?──如果纠缠这个问题的是一般人,我们可以置之不理,但纠缠这问题的是俺姥娘她三叔,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因此飞机就要停在空中不能降落,机场和打麦场就要实行空中管制。俺姥娘他三叔是一个烂眼圈──这种眼病有着多么大的时代特征呀,褪色的二三十年代,从孩子到老人,村庄有一半人是烂眼圈;这个烂眼圈一辈子是个闷嘴葫芦,现在是死魂复活也眨着烂眼圈振振有词地说:就算那段故乡的理论不是白蚂蚁的看法,是从小刘儿书上抄袭的,看法是小刘儿的,那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小刘儿在你们面前是孩子,在我们面前他就不是孩子了吗?我还是他姥娘的三叔呢。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刘老孬见了我,还不敢撒野呢。当年他随他娘(就是俺姥娘喽)到俺家去串亲,长着一头瘌痢疮,躲在南墙下自己挤头上的脓水,看到我,不好意思地停止自己的手,叫一声「三舅」,弄得我没得恶心;那时哪里想到这么一个不成气的东西,长大以后会成为世界的秘书长?现在也有人跟着他「孬舅」「孬舅」地叫了。世界就是这样发展的吗?我清心寡欲一辈子,最后落得个背井离乡的下场,他在那里顶着一头脓水,就当了秘书长了吗?世界为什么混乱,不要找大的社会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只看我们身边,看我和我的顶脓水的外甥在世界上的不同位置和下场,就可以洞察一切了。世界在哪里?世界不在千里之外和虚无缥缈之中,世界就在我们身边;由我们的昨天,就可以看到我们的今天;由我们的今天,就可以看到我们的明天。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他们怎么就不看看我当初是怎么离开骨肉和故乡的?骨肉之亲,切肤之痛,我们往往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秋虫唧唧,我这么长篇大论地说了半天,会不会像《红楼梦》中的贾母一样,说着说着外边房子的就着火或走水了呢?我也承认,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关系的花样层出不穷,但你往透里一想,一切都是一出戏,刚刚还是游戏的主角,转眼之间,就是别人带不带你玩的问题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这句话说的多么好哇。这就是故乡和他乡的辩证关系。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梦中的温柔富贵和小母牛,所以我们要背井离乡。在这一点上,说不定连小刘儿也没有认识到哇。动不动就是《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他和这些肤浅的同性关系者,在故乡的看法上有什么区别呢?他借白蚂蚁之口在村头的粪堆上说,故乡是什么?故乡是他家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网,上边拉扯着几只干化的苍蝇、蚊子和蠓虫。这话说得不觉得有些矫情吗?蜘蛛和苍蝇、蚊子和蠓虫,怎么能跟小母牛相比呢?如果从这一点出发,他故乡系列到底写得怎么样,我还真有些怀疑哩。我倒建议他在这本正在写的《故乡面和花朵》之中,能把这一点致命的谬误和偏差给纠正过来。从苍蝇和蠓虫和立场,转移到温柔而美丽的小母牛一边。让他给故乡画图画──我们对这孩子寄托着多么大的希望呀,谁知他给我们不负责任地画了两只苍蝇和蠓虫──与其这样,你还不如画一棵白菜呢──你应该画的,恰恰是一头小母牛。不要以为你像刘老孬一样,现在也混得人模狗样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遵循艺术规律了,你从小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别说是你,连你孬舅甚至你姥娘,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能吃几碗干饭喝几碗汤,我还不知道吗?你六岁跟人做妈妈饭的时候,就拉着人家五岁的女兔唇在那里初试云雨──你那时能试出什么云雨?──初试云雨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怎么被女兔唇他爹男老兔发现了?拿着一把铡刀赶着你在地里跑──愤怒地如同女儿成年之后的丈夫一样──虽然男老兔在这里也有些错位,但是你狂呼着舅爷的名字在那里喊救命,样子还不够狼狈吗?那时你是什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和顾头不顾尾的小流氓。这些历史的问题不追究你也罢,现在的问题是:既然现在你混出个头脸和模样来了,写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见写当年救你于奸情之中的老舅爷呢?文字的字里行间,处处见你崇拜你姥娘和孬舅,把他们写得跟圣母和英雄一样──他们就没有一点缺点了吗?对你这种做法,我是有意见的。就说他们有些美德,但他们的这些美德是从何而来?你就不能把作品写得再深刻一步,挖一挖他们的根源吗?一挖就挖到我身上。当然,我对你也不是一棒子打死;但你也得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本和末、源和流、主旋律和非主流的区别才好。把那个老孬,动不动就写成土匪和秘书长,对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不能腾出一点笔墨写一写主旋律的我吗?当然,我让你写我,跟老孬让你写他,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他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看外甥是一个写字的,就开后门让把自己写成潇洒走一回的土匪,敢做敢为,风趣幽默,不拿这世界的规矩和民俗当回事,吃大户,绑架,保镖,再让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唱一首插曲,逮住人也不砍头和枪毙──恐怕手里也没枪吧?──就挖一个和这人高矮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将人头冲里一填,连土也不埋,拍拍手就走了;把世界和人生弄得举重若轻,夸张了不少。接着又让把他写成世界的秘书长。这时我倒不是光替这个刘老孬脸红了,我简直要为你小刘儿气不平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的人权都受到了迫害。这还有创作自由没有了?还让人家保持一点艺术家的良心不要了?世界为什么出不了大作品?为什么大腕几百年才产生一个?不是因为这些种子物以稀为贵,而是世界上存在着过多的刘老孬这样的人。而我让你写我,与老孬全然不同,不是为了让你对我拔高和突出、夸张和变形──前者是「三突出」后者是现代派,仅仅是让你恢复和还原一下历史的本来面目。但事情的结果恰恰相反,我在你的书中名不见经传,而刘老孬的阴谋一步步得逞,土匪就这么当上了,由此成了一个革命者和职业政治家的资本;后来呢?秘书长也当上了,世界名模也搂上了。我却在背地里向隅而泣。事情到头来是这样一个结局,你让我会怎么想?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平、正义、光明和希望了?但我也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个辩证法,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后来怎么样?后院起火了吧?夫人闹上同性关系了吧。听到这个消息,天下有多少人趁愿呢。这单单是一个大家出于对他的嫉妒的问题吗?恐怕他自己也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是非拿别人的不幸来填补自己空虚和狭隘的心肠,我说句不得当的话吧,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将来所要失去的,就不单单是一个老婆的问题喽,恐怕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秘书长,也难保多稳。我可以料定,他将来失去他的所有这一切之日,就是全体人民欢庆之时。我已经看到人民游行了,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子,在那里欢呼雀跃。当然,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是单单来谈老孬,他在我的心中,已经被历史所拋弃了。我谈他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现在所以谈他,不怕脏了我的口,玷污我脑海中的一席之地,白白浪费了我许多脑细胞,还是看着他好歹是我外甥的情份上。他得势之时,不讲我是他舅;但在他失势的时候,我还是讲一点亲情的。但我现在说这个还不是为他,我说他是为了你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你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事业,文学和艺术,再栓在这辆注定要翻到历史阴沟里的战车上了。是抽腿拔出来的时候了。你作品中充满着刘老孬,是个什么意思呢?连猪蛋和白蚂蚁也比他强嘛。我说这个并不单单代表我自己,而是大家和人民的意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不止一次地问我,那个小刘儿,怎么还在阴沟里徘徊呢?怎么还是充满着刘老孬呢?怎么就是不见一点希望、亮色和光明的尾巴呢?怎么就没有一个理想的人物呢?那么这个理想的人物是谁呢?大家说,这个人就在小刘儿的身边,小刘儿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样下去,他可有危险和没有指望呢。当然,大家说的这个能给你带来希望和新生、能给你带来第二次生命和艺术青春的,不是别人,而只能是我。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是谁而你又是谁?我承认,我身上有许多缺点,主流之外,还有许多支流,大概要三七开;三七开不成,四六开总是可以的吧?但人有大人和小人之分──大家又说,不管怎么分,三叔是一个大写的人,是一个脱离了庸俗、世俗、任何低级趣味和一些毫无必要的贵族习气的人。就是犯错误,也是迫不得已。同时他还是一个清纯的人呢。一个基本的事实是,我告别了故乡。我一生未娶。直到我投井自杀的那一刻,我在人的面前,在女人和男人面前,还是一个童男子呢!在我一生未娶的这个问题上,我知道在历史上和咱们家族中,你姥娘、你舅舅和你的心目中,还是有些争议的。有争议不怕嘛。争议孕育着发展。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历史可能有一个阶段的颠倒,但是在历史发展的总的趋势上,那终究还是要颠倒过来的。我需要声明的仅仅是,我的问题在历史上所引起的争论,和什么老吕老曹老袁问题的争论有本质上的区别。虽然大家涉及的问题是相同的,都是在关系的问题上;但关系和关系可有高下之分,粗细之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如果要把我和他们的问题一锅煮,我宁肯好死也不赖活着。我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就好象一些伟人们在一起开会,你们这些庸俗的市民看着我们之间差别不大,大家都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的;但等第二天见报的时候,你就看出我们是如何切割的了;有的伟人还不愿意跟另外的伟人呆在一起呢。我就不愿意在照片上跟一些人放在一起。历史不能这么固定。都是为了一个关系就完了吗?世界上就不存在高尚、纯洁、拒绝宽容和孤芳自赏了吗?春天的桃花,飞舞的燕子,小姑娘辫梢上的蝴蝶结,清明上河归来时透明的蒙蒙细雨──雨伞之下,一见钟情的双方又都是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的遗憾和擦肩而过相互深深看的那一眼,现在又不算数了吗?如果是这样,我敢说──这是诗人们经常爱说的话,好象谁不让他说似的;现在我这么用,就和他们的意义大不相同了──我敢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世界自杀日的产生,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了。当然,这样一个节日的产生,是一个高尚和让人悲壮、心灵得到纯洁和默默不语的时刻。但这么一个高尚的节日,她产生的原因和地方,竟是被我们搅和的粪堆上和屎汤里。污泥中长出了荷花,又插在了牛粪上,世界就是这么乱七八糟循环往复和周而复始的一团烂泥。我为什么要终生不娶和背井离乡呢?现在你明白一点原因和头绪了吧。当然,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的灏瀚的思想和宽广的胸怀,是你们毕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能解其万分之一的;何况它们还在每时每刻不断发展着。这时哪里还有白蚂蚁和小刘儿思想插足的份儿呢?我和他们是多么地不同。但在历史的大锅中,往往就被你们一锅煮了。想想吧,我的外甥,看到这种状况,我心里能不痛苦吗?我痛苦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浑浑噩噩的你们。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世界上一个著名的王子每天醒来萦绕和困惑在脑间的问题;娶还是不娶,这是我每天醒来要痛苦一番的关键所在。我们哥俩儿在人生的一些根本问题上,考虑的竟也是殊途同归。要说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安慰,也就只剩下这点安慰了。我们的心越过千山万水和几个大洲又穿过了时间遂道,在这一点上还是相通的,高山流水,还有知音,这是我在没有跳井之前支撑人生的最后杠杆。但我和王子还有不同。他在生活中苦恼的问题毕竟只是一条,我比他确确实实地又多了一些。我除了每天醒来要考虑娶还是不娶的问题,还得考虑我是就此告别故乡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瞎活着。沉闷的空气,像大雨之前高气压之下的低天空一样,让人一点都透不过气来。娶还是不娶,走还是不走,这是我每天在俺家后院子里默默念叨和重复的两个问题。我知道接着有人会说,郭老三,你不要在那里伪深刻了,别在那里伪现代和伪后现代了,你为什么不娶,还不是因为没有人要嫁给你,你只好在那里打光棍罢了。我听到这话也只是一笑。他们为了说明自己童年生活的艰辛,以衬托他们现在奋斗出头的不易,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的三舅给出卖了。我几次听秘书长在恢委会的会议上忆苦思甜,说:过去俺老刘家也是穷人哩,一个三舅连媳妇都没有娶上。看看,他们自己脸上倒是光彩了,我的名誉和地位,立马就变得一钱不值。事情就是到了这种地步,我仍然不生气。人们,走你的路,让他们说去。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我知道,在故乡人类的历史上,终有我说话的那一天。哪怕是在我背井离乡的百年之后。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这一点出发,我还真要感谢这帮哭闹着要回故乡的同性关系者们呢。虽然我和他们出发的起点和到达的终点截然不同,但我仍要承认,要说他们在这个举动上还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由此给我提供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我这个人,是在别人所泼的污水中长大的。但纳秽之地,往往生长出茂盛的杂草,杂草中探出一枝鲜艳的月季花;那些刚刚洗完澡的貌似清纯的舞女,却往往是一群脏妞。我穿著羊皮袄和大裆裤在街上走,穿行在曼哈顿红红绿绿的男女之中,你们就认为我是一个乡下人了吗?你们就看不出这贵族之后的另一种潇洒吗?说故乡的春天是美丽的就好象说人生是美丽的或者活着是美丽的或工作是美丽的一样只能说是一种想象,人生的故乡的春天仍是一堆腐烂的杂草仅仅从它的根部发出了我这唯一的一颗新芽,接着就爆出了嫩黄的树叶和抽出了摇曳的枝条。这是故乡的唯一一点希望恰恰又被你们忽略了。风中飘动的柳枝,就像女人的腰肢──当然是质量高的女人──一样的柔软呢。看看我对女人腰肢的挑选和要求,我是一个找不到女人的人吗?多少女人在那里哭着喊着排队,我就是不理她们。这就是我为什么一辈子没有结婚的真正原因。你可以去调查嘛?婚姻是多么地庸俗啊。女人哪里如春天的柳枝呢?走到故乡的春天的土路上,就像我后来走到曼哈顿的大街上一样,我唯一感到的就是口渴。谁是给我端来一碗解我口渴和分我忧愁的水的人呢?一想到这一点,我眼中就冒出了泪。口渴又找不到水,找到的水又解不了你的渴;看着眼前的汪汪大洋,一切都不属于你自己,这时就像飞机到了故乡的天空而不能降落一样,你也有天地茫茫和路到尽头的感觉呢。我想仰面大哭,但哭过之后,我又绝不妥协。我宁肯渴死,也不喝这水。饿死不吃猫剩饭,冷死不烤灯头火,这就是我的为人。我承认,在关系方面,我存在饥渴,和刘老孬和小麻子比起来,我是个一生都在受着压抑的人。但这只是表面。表面看起来他们是在脂粉队里混的人,可在脂粉队里混的人,就一定是情种吗?一辈子见不着女人的人,就一定对女人一窍不通吗?如果我们看问题这么表面,这么看问题的本身,就是对女人一窍不通呢。用历史的辩证法看问题,越是接触女人多的人,越是不懂女人;越是离女人近的人,就离女人越远;相反,像我这样一辈子没接触女人的人,恰恰是离女人最近、对女人最亲的人。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心中所想的,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瞎鹿都这么说。你不能把这都归结为饥不择食和贫不择妻。在女人面前和女人的床上一切都不会的人,恰恰是对女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最大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呢。贤甥,生活之中充满着艺术,如果这点艺术的真理和辩证法,你还不心领神会的话,你还搞什么文学呢?我毫不夸张地讲,虽然我一辈子没挨过女人的身,现在看还是一个童男子,以你们的标准我是混沌未开,但以艺术的标准,我建议你们还是把我看作世界上最大的情种,说不定更符合实际一些呢。我为什么不找女人?我为什么一辈子就这么打完了光棍?光赞扬和佩服我的毅力就说明和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吗?当我们看一个问题貌似平常但里边含有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就轻易和大意或一时慵懒地让它良莠不分地和别的事情杂芜到一起了吗?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认真地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把稗子和稻谷分辨开来。这个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三叔是平庸的人吗?不是。那么他为什么干出这平庸的事呢?是三叔的原因还是我们的原因呢?──我建议这时你最好不要再在三叔身上打什么主意了,到了该找找你们有什么不对,你们有哪些地方对不起三叔的时候了。三叔为什么一辈子没有找到女人,是三叔无能吗?不是。那是什么问题呢?肯定就是这一帮子女人的问题了。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女人,能配得上三叔的心思呢。你们配不上三叔,你们就转过头来说三叔的不是,嫁祸于人,逃避责任,这就是你们庸人的做法。这种做法已经被伟大的人批评过多少次了呢?你们屡教不改,所以世界就这么混乱和堕落下去。我过去没有说话的地方,所以我抱着不说也罢的态度;现在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了,我有了说话的地方和机会了,不是我老三搞秋后算帐,我只是明确告诉你们──我对事实既不夸大,当然也不缩小而故意显得自己谦虚以至于虚伪──我明确地告诉小刘儿,当年你三舅爷,决不是那种找不到媳妇只好打光棍的人。家里穷是事实──穷又不是我造成的,但你老舅身上的魅力,决不是一个穷字就可以掩盖它所放出的光芒。你仔细看一看你老舅的身板和他的五官──他突出的喉结和满腮的大胡子,没有一个女人不说,我是一个男性特征特别明显的人;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对女人有特殊魅力的人。女人一见到我,就会感到扑面而来的男性和性男的气息。她们那个心痒和心爱──我爱你的身板,我爱你的气息,我爱你的喉结,我爱你的满把满腮的大胡子,接着,她们的下边,就控制不住地涌出了一股热浪。在日常生活中,不用我去扑她们,她们就排着队来扑你老舅了。问题是你老舅如何应付她们。换了你,你会亢奋得不知如何才好呢;但我一个不扑,我念佛,我还是我。可怜的女人们和姑娘们。我对她们的拒绝,比刘老孬、瞎鹿和小麻子还残酷;她们对我的失望,要超过对他们的十倍。她们对他们的羡慕和追求,追求不到的失望,还只是身体之外的外在的东西,她们追求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他们本身;或者换一句话说,她们并没有追求他们;换任何人在他们的位置上,她们都会去追求;他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和误会;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做游戏;但她们和我就不同了。她们追求和羡慕我的,却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我固穷,我一无所有,这个穷和一无所有,更加证明了我的魅力;外在的世界在她们面前一下子就显得无足轻重和毫不在意,她们追求的,是我的气息本身,我的内在的使她们震颤因此也更加深刻的东西。这是我与世界上所有男人在与女人这个问题上的区别。也是我和那个所谓的明星瞎鹿的区别──他也是一个一辈子打着光棍的男人,他也是一个对女人担心的人,但他的担心也只是一个外在──怎么不让别人占有他的钱,怎么不让女人在外在上占了他的便宜,而我恰恰是在内在,钱和穷对于我同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她们在内在上扰乱我的心。人们,别把我和你们故意和不在意地混在一起。我是在沙漠中孤独地扛着大旗的人。看似我和你们整天混在一起,岂不知我的心并不在这里。我宁肯保持我的童身,也决不与你们发生任何关系。我不和你们发生关系并不是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也不中我的眼──我不是一个借自己优势故意矫情和张狂的人,而是我不愿和世界上那么多庸俗的男人在一起,在你们身上一个方式和角度地大进大出。我怎么能跟他们的方式和角度相同呢?我一想到在夜色的掩护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形同猪狗的男女和俗物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种方式做着同一种事情,我就感到恶心和呕吐。我不要和你们混同在一起。我宁肯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但后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当我发现在孤独的黑夜里,我自己在解决自己问题的时候,世界上还有许多所谓的真正是找不到女人的光棍或因为外在原因找不到女人的人也在用同一种方式自己解决问题,我又混同到另一类的他们中的时候,就又对世界灰心和失望了。这种方式我也不采取了。我如果再把这种方式采取下去,人们就会把我和这些比男女之间还要恶心和丑陋的另一类俗物混为一谈。我停止了我的手。我在世界上走投无路。两种方式都被堵死。我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和路无尽头。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家的小母牛来了。说起小母牛,又是一把辛酸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辛酸。整天在世界上活得傻哈哈的人,就该把他送到集中营和焚尸炉。你们乐什么?应该让你们吃一点苦头。──当我在小母牛身上找到了第三条道路和与这个世界都不相同的别一种方式的时候,谁知这种寻找的本身,就又得罪了这个世界呢。当你得罪这个世界所显现的最初苗头和端倪是什么?就是你身边的亲人对你的态度呀。谁是你的亲人?就是你远方的敌人;有敌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谁是你的敌人,就是你身边的亲人。谁是杀害小母牛和你的凶手?他们,就是他们。你姥娘和你姥娘他娘,刘老孬,还有你;你们是我的亲人,可你们也是时时刻刻在残害我的人哪。看到你们我就心烦,最后看到你们我就发怵,可我又得日日夜夜与你们生活在一起。我的小母牛是怎么死的?我的那头小母牛在哪里?不能不背井离乡吗?你们还怀疑我跟那头小母牛的关系吗?人世间除了人的关系之外,就不能寻找别一种方式吗?我就不能像对待小妹妹一样,拥抱一下这个人或是这头牛吗?话再说到底,我和那头小母牛就算不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我们在漆黑温暖的夜晚,有了你们猜测和到处传说的那种关系,又怎么样了呢?它不说明别的,说明我的男性的魅力,不但是对人,就是对毫无人性的畜牲,也是照样奏效的。我坦白地说,一开始我们没有什么,之间也就是一个饲养员和一头小母牛的关系;后来有了友谊,也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是纯洁的友谊。那么什么时候开始不纯洁或者说更加纯洁了呢?就是一个雨雷交加的夜晚,我们两个在草屋相依为命,相互敞开了心肺和说起了知心话。各自述说了过去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一下说了个底朝天,倒空了肚子;这时开始往里面装我们之间所萌发的新的感情。这一夜也没有什么。一夜无话。但到第二天我进草屋给她添料,我们就跟往常不一样了;她看到我的到来,顾不得吃草,从槽头上仰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不是人的目光,她的目光像烈火,她说:我爱你的喉结;我爱你的大胡子;自见你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的胡子;我爱你身上扑面而来的气息。这也没什么,但她接着说,如果到此为止,我对你的爱和你们人间的女人还没有什么区别,还不算是一个美丽钟情的小母牛跨过人所规定的界线对世界上存在不多的美丽的爱情的深刻向往,还不算我对你恨之切和爱之深,我除了爱你这些女人也爱的东西,我还有我小母牛对你独特的男性特征的理解:我还爱你跟毛驴一样忧郁的眼睛和叫驴发情时仰天而嘶的牙齿;你所以被人间的女人们爱,不是因为别的,不仅仅是男性特征明显的问题,而干脆你就是一头叫驴;像叫驴一样嘶嘶而叫的男子,女人怎么会不爱呢?但她们只是知道爱,不知道为什么爱;她们只知道事情的结果,而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她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她们的爱是盲目的,得不到你的应答也是正常的,因为在你们中间,并没有任何的深层次的心灵沟通和气息的呼唤。你们看似男女之间的吸引,其实只是一场不同层次的误会。你们各自所发出的信息,根本没有在一个层面上发生过碰撞,更别说能碰撞出些爱情的火花了。但我就不同了,我一下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相同和能所以走到一起的原因和生命的信息源。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人不如驴。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小母牛说到这里,我如醍醐灌顶,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活了几十年苦苦思索而不明白的真理。两性之间的心灵都沟通了,我们还有什么不相爱呢?我们就是接着做了什么──不管做什么,比起我们之间的沟通,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在一切理论前提都做好准备之后,我们不管做什么,就都是清醒而不是盲目的了。一切是有备而来。一切是水到渠成。接着我们什么都做了,无所不用其极。我所以要这么做,决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在人间找不到女人,才拿着畜牲来发泄──这样做的本身,就是畜牲;我正好与他们相反,我是因为在人间的女人海里呆得太久了,看得太多了,看得花了眼,呆得没有意思和没有知音,这时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世间知音,才有了这场天底下少有的跨过人间界线的风流爱情逸事。但这么高尚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爱情,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人类不齿的狗屎堆了。这是多么大的误会,这是多么大的冤案。如果说在这场世纪之恋的过程中还有什么苦恼,那就是伟大的东西历来不被庸人理解的苦恼了。苦恼是外在的而不是内在的,是你们的而不是我们的。我和母牛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我们两个在一起从来很和谐和很愉快。当然我也知道,在同一个事情上你们有苦恼而我们没有苦恼对于我们并不一定是好事──还不如我们有些苦恼你们视而不见要好些呢,紧接着,你们对我们的迫害就来到了。说到这里,不由我不伤心,我的小母牛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时我倒要反客为主地问一问你们了。前天上灯的时候我去添料,添过料饮水喂的是米汤,接着我和她一块跳的舞和喝的咖啡,跳舞的时候我们脸贴脸,喝咖啡的时候她还要争着替我付帐──看看你老舅交的这女朋友,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的是,怎么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得了伤寒了呢?她就拉起了痢疾了呢?痢疾拉着拉着,怎么痔疮也跟着犯了呢?她过去是不得伤寒的,她过去是不拉痢疾的,她过去的痔疮也是很少犯的。现在怎么就三箭齐发了呢?我不明就里,我得问一问你们。悲愤压在了我的心头。料是谁备的?米汤是谁熬的?舞场是谁在维持秩序和咖啡又是谁上的?知道是谁吗?就是你姥娘她娘啊。我看她老嫂如母,谁知她竟是一个阴谋家!自她发现我与小母牛关系不正常之后,她就怒火中烧,妒火中烧,她就不想让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再继续下去。老早她就做出一种受委屈的样子说:
「他叔,求求你罢了手罢。这让邻居们发现,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在人前还怎么站呢?」
这不是一个提前的信号吗?我和小母牛的事情,碍着你什么了,碍着邻居们什么了?你们这些只知吃人咬人的人,真要把我们这点跟你们不一样的伟大给搅塌了才算吗?不搅塌别人和别牛你们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吗?世界就不安定了吗?可怜的是,我们生活在你们的汪洋大海之中,我们被你们包围着,我们躲得了你们的明枪,我们躲不过你们的暗箭。我早料到我们是以喜剧开始,最后要以悲剧收场。你们不把我们闹悲壮,你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做好了为此牺牲的准备,好汉做事好汉当;但我没想到,你们把悲剧制造得这么早,你们把时间这么提前;我没想到你们并没有把暗箭射向我而是射向了我的小母牛。因为你们知道,这样对我的伤害,比对我本人下毒手还要切中要害和更加歹毒呢。你们是血淋淋地扒我的心撕我的肺。你知道小母牛临死时对我说什么?当然她已经是欲哭无泪了,但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整整两个豆大的泪珠。她说:「三哥,我好……」
听听,这能不让我肝肠欲断和对你们发生不共戴天和不共戴故乡的仇恨吗?小母牛被你们残害死了,亲人没有了,知心的朋友走了,我有话无处说──要女朋友干什么?黑灯,做伴儿,点灯,说话儿;现在油灯被你们砸粹了,牛被你们害死了,故乡的夜,永远成黑暗了,我还留在你们身边干什么?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我的母牛;母牛没有了,我哪里还有故乡呢?故乡是什么?故乡竟成了梦中的温柔富贵,所以我要背井离乡。对于我的背井离乡,我和你们之间,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我背井离乡有我内在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深刻原因,你们却以为我是一种胆怯。更有粗俗的白蚂蚁和猪蛋之流,以为我是找不着媳妇,只好和小母牛苟且;现在被人发现了,揭穿了,羞愧难当,无脸见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所以抱头鼠窜和销声匿迹了。我能说什么?我只有大悲不言和大辩不语。我已经懒得与你们分辨了。但你们把我这种懒得分辨,又当成了一种默认。这是误会之中的又一层误会。我就是忍受着这么多重的屈辱,一个人坐在天井里望天呢。我听说吕伯奢也在借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在那里谈自己的辛酸、历史的误会、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但他的辛酸和冤屈,十分中哪里比得上我一分呢?如果他都可以借机翻案,我又该怎么样呢?历史欠人的账也太多了。但我也有点佩服老吕。虽然我生前并看不起他──他也就是一个俗物罢了,但这些年的冤屈,也把他给锻炼出来了呢。冤屈就像女大十八变一样,也能把人锻炼得和以前没起子的时候判若两人呢。过去的老吕可是有点窝囊,我估计和老曹搞同性关系的时候也就是充当个女方。但他现在被歪曲的历史锻炼得,也知道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了,也知道有一个历史的机遇,可以使我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有重见天日和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了。现在同性关系要来了。话儿可以从头再说了。故乡可以重新评价了。我们也可以说一说故乡是什么了。历史如同一个轮盘赌,转了一圈,又转到了我们面前。我们成庄家了。你们说了几百几千年,现在该轮到我们了。过去的一切冤屈,现在都成了新时代的个人资本了。太阳出来了。今天的太阳就真是新的了。我们长出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到哪儿算哪儿。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们的飞机,就在天上多停留一段时间吧。总不能在我受了比别人重上十倍冤屈的时候,现在他说了而不让我说。浪费你们的航空油是活该。本来说上一个钟──就像洗桑拿计时一样──就够了,我偏偏说上和洗上十个钟来糟蹋你们一下──宁肯我为此晕倒在澡堂子里。你们物质上的浪费,比起我精神上这么多年的磨损,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还不想把我和老吕混为一谈。不能因为大的历史趋势的变化,大的历史改道的正确,大路朝天,我们就可以忽略具体和本质方面的差异。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就又犯了我们的敌人所犯的错误了吗?我们不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制造历史所制造过的新的悲剧。我与老吕是有区别的。这个区别不单是我刚才所说在冤案的轻和重、多和少、左和右、上和下这些方面,而是从同性关系的前驱和先锋的角度,我们两个还有本质的不同呢。如果把我和他在这方面混为一谈,那就是历史的倒退和新的冤案的开始。虽然我们都是历史的先驱,但我和他并不在一个层次,我们之间还有一个父与子、源与流、本与枝、头与脚的区别。你们搞来搞去,不管是异性关系也好,同性关系也好,不都是在人和人之间吗?现在还当作一个时髦,要重回故乡,光宗耀祖,岂不知这在我面前,算得了什么?几百年前,我就跳出了这个历史的局限,开始搞生灵关系了。你们在我面前,也就是一个幼儿园。都说历史不管怎么发展,人人都有阶级和时代的局限,我也是奇怪呀,我怎么就没有这些局限呢?我思想中怎么就没有这些框框和道道呢?也许我当初搞是盲目的,但你也不能排除那是一种混沌未开的先知先觉呢。如果现在老吕说他是即将到来的同性关系者的祖先,那么我就是祖先的祖先了。我才是先锋和后现代、同性关系词语和话语的鼻祖呢。在这种父与子区别的前提下,就更不用说那个也想借机捞一把稻草的柿饼脸太后了。她顶多只能算是我的一个重孙女。历史机遇一到,他们还要翻案,那么我呢?不就更该由九天之下一步登到九天之上了吗?从这个角度出发,白蚂蚁和小刘儿对故乡的评价,不就更加原形毕露和显得肤浅了吗?风化的苍蝇和蠓虫,就是一撮尘埃;风流绝代的小母牛,虽死犹生。我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人,除了以上概念的评价,我所在乎的,还有生活中那些可以留在记忆中让人怦然心动的事情。正是这些让人怦然心动的事情,能够让老牛倒草一样让人回想和咀嚼,才支撑着我度过那些失去母牛的暗无天日的岁月。没有这些反刍,我可能就活不到现在。为什么现在的诗人都时髦自杀呢?正是因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或生活在他们心中没有留下太大的诗意。诗人活得没有诗意,他怎么能不自杀呢?我建议他们是要搞一点生灵关系的,最差也得像老吕一样,搞一搞同性关系,不然心中无母牛,心中无关系,在一片黑暗和没有油灯的情况下,他们除了以自杀来给诗和黑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以自己的血来给黑暗涂上一层新的颜色,别的再没有什么选择了。但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我就没有自杀。这要感谢我的小母牛,这要感谢我和小母牛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啊,我的牛,一想到这一点,我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呢?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她固然是被你们给迫害死了,但她还活在我的心中。她在我的心中,永远不死,虽死犹生。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她死了以后,一家人还围着我商量吃不吃牛的肉,假惺惺地让我替他们拿个主意。我笑了。因为这个笑,他们又与我发生了误会,从另一个角度又说我感情零度和没有心肝。但我的看法又与他们不同,当我看着死去的牛,将我的头巾盖在了她的脸上,撒完最后一滴泪后,我已经觉得这个牛和我没有关系了。我的牛已经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的牛已经到了我的心中。地上躺的已经是别的牛了,是一具牛的尸体罢了。尸体是没有灵魂的,任何一头牛,都会有这样一具僵尸。既然这具僵尸跟我没有关系,何必问我?我何必非要回答?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哪。我苦苦经营几十年,我在你们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印象吗?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拒绝回答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莞尔一笑。我在你们面前不悲伤了,你们不值得我悲伤,我微笑着看世界。但他们把我的这点瓦釜雷鸣的微笑,又当成了对世界的傻笑。他们以为我气胡涂了。老三,你气胡涂了吧?你亲爱的人死了,你心上的人死了,你痛苦到了极限,你没有哭,就只有笑了;谁都有这种时候,这个我们懂;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是我们给迫害死的,现在我们又要吃这头牛的肉,你可以恨我们,你有这个权力;你可以打我们骂我们,暴跳如雷,这我们都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你就是不能笑,你吓着我们。但我仍然这么笑,而且我还说话了。我说:
「吃吧吃吧,你们吃吧,一头牛,死都死了,想吃就吃吧。这和我没有关系。如果非让我提一个建议,别人吃牛肉都是清炖或红烧,我建议你们炖了以后再卤一下。卤着吃有滋味;当时吃不了,剩下的肉放得时间也长。放到冰箱里,什么时候想起来,拿出来就可以用刀切几片吃。肉切得薄薄的,放上些许葱丝、姜末和蒜汁,滴几滴麻油,说它是牛肉,就是牛肉;说它是驴肉也可以乱真。自己吃不完,可以推到集上去卖,也是一笔收入。油红大伞一支,挂驴头卖牛肉,除了赚钱,还有一种欺编世界的成就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小母牛搞生灵关系,对于你们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嘛。小母牛的最后的死,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嘛。下手吧兄弟,剥牛皮吧。如果牛还在活着,还有一个谁当刽子手的问题,现在好了,它不明不白地已经被你们给害死了,责任成了大家的──一旦责任成了大家的,不就等于没责任了吗?顾虑已经排除,你们这点手脚,做得还真是漂亮。以前我还真小看你们了。你们单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谁知联合起来,还真成了一支力量和从中涌现出了智能。真是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我还真不能这么大意失荆州。我要将这一点心得写在我袍子的内襟上,以志备忘。现在躺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一头普普通通的死牛,不要有什么担心了。你们敢在背后给她下毒手毒死,就不敢在我面前把她给剥了吗?你们如果是这样一个群体,我就像刚才佩服你们一样,现在可要看不起你们了。下手吧,刽子手,你的手为什么发抖?倒好象是我杀你而不是你杀牛了。你们不要后退。逝者已去,活者也成了空皮囊;你们要想安安静静杀牛,其实也好办,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牛都这样了,故乡没有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在这黑暗和透不过气的天空之下,给你们的亲人一条活路吧;让我出走,让我背井离乡吧。这既遂了我的愿,一辈子再见不到你们,从此你们也就拔了眼中钉肉中刺,故乡不就成了清一色吗?你们马上不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剥牛了吗?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这里,我不禁伤心起来,在那里大放悲声。弄得这一帮捉刀杀牛的人,一个个在那里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这时站了出来,与我约法三章,才将我放了过去,允许我告别故乡,他们好安心剥牛。对他们有利的一个建议,反过来又成了他们控制我的一个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还要得到他们的批准。在我们故乡里,你呆下去的结果不是死不活,当你要离乡而去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约法三章。当然,这种困难的本身,反过来又增加了背离的魅力,这又是他们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没关系了,故乡跟我没关系了,我离开了它,谁知它身上又闪射出了雾团一样的魅力。雾中看花,就像灯下看美人,我离开了你,我又开始想念你,同时我也不能便宜了你。当初你们对我设置的困难和障碍越大,现在的反弹力就越大。这也是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为什么这次又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也跟着他们卷土重来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闹一通,按说不是我老三干的事呀。我老三什么还没有见过?这样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种庸俗和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吗?它跟当初我告别故乡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驰呀。告别时他们不理解,卷土重来他们就理解了吗?不是一场闹剧吗?但是我没有办法,是雾和雨,雷和电,大地和蓝天,小草和鸥鸟,是一股风,是一口气,把我神使鬼差地给召唤回来了。你还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吗?你是冯·大美眼吗?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们的卷土重来和要将世界翻一个底朝天。我可不是异性关系者,我连同性关系者都不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还得不时地提醒自己吗?日子越过越倒转吗?也许我就是老了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倒真不愿意活在现在了,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倒愿意活在过去,活在我的回忆中。现在的时间倒是离我越来越远,过去的时光倒是在我面前越来越鲜亮,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和六指的剃头汤。听,他们来了。但等他们真要来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们正在迫害我呀。他们要跟我约法三章。两章都不行。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约九章呢?九章才显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约的三章有:一、离开故乡就是离开故乡,从古到今,离开故乡的多了,你不是头一份,也不是后无来者,女地包天花木兰还代父去从军呢,这也不算什么;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么告别仪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象你的去国和去乡不是自愿而是我们迫害造成的一样,这不光对我们的形象不利,就是对你,和你背井离乡的初衷,不也大有违背吗?这些就不要搞了。当然,我们这么建议,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说的人权。但这个世界上有你的人权,也得有我们的人权,如果你要搞这些,我们也不怕,但你必须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请。我们可以调马队嘛。我们怕它个啥子哟。──说到这里,你的大舅爷,还故作轻松地睨了我一眼,将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将二郎腿架在那里摇,观察我的反应。二、临走之时,即不搞仪式,这里也包括我们所说的条二个问题:走就走了,也不要开新闻发布会,搞接见记者之类的活动了──「仪式」一词的含义包括任何的公开活动。你从打谷场可以路过,但请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同时你还要记住,这里也包括不要搞其它类似接触记者和散发消息的活动,譬如就不要搞什么书面发言了。想钻我们约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吗?做梦去吧,早给你提前堵上喽。有话没有了?有话就在这里说。说完,倒干净再走。在这里说还不算违法,一出这个屋,咱们可就军中无父子和军中无戏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门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法庭的证言。看着现在我是你大哥,违背约法三章我们可就不算亲人了。那时再在一起亲也没意思了。当然这还不是第二法的最关键所在。当你离开的时候,不让你开记者招待会,我们跟你约不约,我们都有办法;问题是当你告别故乡之后,我们手里的风筝线断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里让你把握之后,这时你开不开记者招待会,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质和信誉了。你在这说好的,不开,不在我们的打麦场上开,但当你到了新的故乡之后,在新的打麦场上,你又开了,开了不是说你新的故乡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车伊始,但你为了讨你新故乡的欢心,开始控诉起你旧的故乡,这就没有意思了。这就有点像刚娶了一个新姨太,在床上诉说你旧老婆的种种丑事和见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样。一个人和一个有夫之妇上了床,还在那里刨根问底问她以前在床上对丈夫的感觉──问是可以的,问题她也回答了,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绿帽子都毫不知觉地让你们给带上了,还不够,还在那里像两个魍魉一样躲在阴影里对人嘲笑一番,你们自己的羞耻感哪里去了呢?我们说的,主要是这个意思。离开故乡之后,也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不要发言,不要有任何拋头露面的动作或者干脆连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让世界上的人,都有这样一个错觉,老三怎么不见了?老三就真的从此永远不见了。这样我们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别故乡吗?你不是在故乡活腻了吗?你不是要换一种活法吗?你离开故乡之后,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你和故乡从此两不知。你和故乡就这么断了线。你干脆就忘了我们,我们也忘了你。故乡就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你到外面之后,不管是对人口头说,或是填表填到籍贯这一栏,都不许再提和再填延津。从此延津和你一刀两断。小刘儿倒是在文章中不断写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来越出名了,但这个跟你老三没有关系。你也不要因为你曾经是他的老舅爷,还要拿延津说事。小刘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一切都斩断了包括任何的亲属关系吗?你要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曾经是你重外甥的脸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时候小刘儿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既然你告别了故乡,你就像蛇钻进了竹筒子一样,永远不能再回头,你还要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乡,没有一个出处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现在好了,产生了一个意外,产生了一个没有出处的人。你在世界上还真是卓尔不群。我们倒是在不经意或者如你所说的迫害你的情况下成全你了。呜呼。就是这么三条。希望你能答应。你答应了,你就可以马上走人;你不答应,你就别想动窝。现在一切主动权都还在你手里,但请你注意,现在在你手里,停一会可就不一定在你手里了。当然,我们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活路还是要给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约法三章箍着,就好象一个潜在的政敌突然逝世了一样,我们会大松一口气;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下,我们一边放心地剥着牛皮,一边还要在你的尸体前,献上一段美丽的悼词。悼词可以由秘书长刘老孬来念嘛。我们有这个有利条件。虽然你们之间身份悬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着,但既然人已经死了,让秘书长作为亲属出现,别人也不会说出什么。悼词曰:刘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安世默识,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鸷鸟累百,不如一锷;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不管任何人,只要得老三,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怎么样,我们这鉴定作的还可以吧?对于你出门在外,到异地异乡去寻找工作,不会有大的坏处吧?大哥就是这样,大哥做到仁志义尽;临走之时,我们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你敢说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没有缺点吗?你是一个完人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我们不说缺点,我们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个完人和足赤。当然这也不是纯粹为了你好,为了你好谋生和好找工作,我们还没有那么没心眼和那么善良;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你和世界造成一种假像;让你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人才,真是一块料;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对用你的工作单位呢?让它一开始不知道你的底细,以为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个草包,这时对你的失望,他们会把对整个世界的气,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摆脱他们的责任和选人的无能。你在我们这里祸害了半天,现在也借这个鉴定到别的地方去祸害祸害别人去吧。你在我们这里上演了一场悲剧,到别的地方,也重演一次这样的悲剧吧。任你折腾千里,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以为风筝线断了吗?仍然在我们手里攥着呢。千军万马之中,我们取你的首级,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们,从此一笔勾销。你出门不要回头望故乡,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你──这又是多么好的歌词;我们就是在集上碰面,也是相见不相识,形同路人。还要做小儿女态吗?有那个时间和必要吗?这一套都显得过时了。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们这时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这时哑口无言。我觉得他们说的还真是透彻,他们把话都说尽了,说绝了,我还说个什么?但他们还是忽略了小小的一点,他们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一切,我可以在你们背着我搞出的三章上签字,我可以保证我不违反这一切;这你们可以放心和轻松了吧?但你们还是忘掉了小小的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自己,保证我自己不变化,但我不能保证历史。谁能保证历史会永远不变、永远按照你们的思路去发展呢?你们就能够保证历史吗?你们的目光也太短浅了。我们在历史面前算什么?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树下的一只小小的蚂蚁,就是草原上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后的一团乱泥。我可以保证我在常温下不变化,但是如果历史和天气、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风和霜发生了变化,我们该怎么样呢?人在历史和天气、时间和空间面前,看似一个活物,其实算得了什么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大海扬波,水珠能不跟着翻动吗?大树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蚂蚁吗?风吹草低,牛羊纷至沓来,它要低头吃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可以卧薪尝胆,但我不敢保证历史。他们看似聪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头来还是显得幼稚和稚嫩啊。他们不知道世界还存在这样一种辩证法:保证不变就是保证变,承诺了一切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承诺。他们也是工人阶级后院粪堆上的鸡。他们自以为得计,在那里把陷阱给我挖好了,岂不知这个陷阱到头来装的是他们自己。历史就是一出戏,怎么不允许急转弯和底朝天呢?舞台下几台马灯,还有戴着毡帽的老头在那里卖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着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没发,就在他们的约法三章上签了字。他们放心了,乐了,以为我上了当,他们可以安心地去剥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着走了。这时他们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着离开了戏院子和打麦场,把欢乐留给了他们。到头来怎么样?我承诺了我自己,我在没有违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誉和诺言的情况下,百年之后,又随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热潮回来了。我是说过故乡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永远不回故乡了,我真的去国和去乡了,但是现在历史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已经是非故乡了。我可以不回故乡,我还不能随人回我的非故乡吗?我回非故乡,就是不回故乡。过去的故乡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见了它就没得恶心;但现在故乡日新月异地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让我去吗?当时你们的条件,不就是让我去陌生的地方吗?我没有违反协议,违反协议的是你们。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们,你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们把我和历史玩到了一块。你们可以玩得过我,但你们玩得过历史吗?我是谁?我是历史的代言人和历史发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历史。当然,在我为自己和为你们充当历史的时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哪。这些暂时不说也罢,等我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我再尽情地叙发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比起历史的许多伟人,我所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从这一点出发,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也就是我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敬请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过去的白云苍狗、过去的炊烟和老三了。你们也不要拿我的谦虚不当回事。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不太注重历史的人,只是被你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不得已而为之。我日常重视的,还是潜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视或容易忽略的富于诗意的东西,这才是支撑我活下来和继续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诗意是支撑我们的酒精。我是一本打开的大书,这话多么富于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觉啊。三月不闻肉味,三月不知酒醉,卧薪尝胆的我,就该掩面啼哭了。没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黄汤挺尸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开,不知喝滑了口哪里收得住的感觉。告别和返回故乡都没有意义,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这些告别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没有诗意。我知道你姥爷最后成了一个欧洲学者,欧洲学者在研究东西的时候不都是死心眼和爱钻牛角尖吗?我现在也学你姥爷一次:我在历史的长河里重视的是诗意而不是意义。理解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但它是富于诗意的,我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人生自古伤离别,我要在我百年之前离开和告别故乡的时候,借这个机会,搞得它既有意义,又有诗意。我要一箭双雕,一石双鸟,以给我以后的卧薪尝胆和漫漫长夜增加点干粮和水。有了干粮和水,也就儿行千里不担忧了。故乡,在我离别你的时候,你可以拒绝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绝赋予我诗意吧。果然,故乡没有拒绝和辜负我。或者说,是我把这个离别搞得有声有色,千古绝唱,和故乡没有什么关系;故乡在这里只是一个载体。在这个故乡我是这样,其实换个地方我也一样,客体在我面前已经没有意义。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或者干脆连人也没有了,只有声音、云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时哪里有人呢?人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人对于艺术,已经越来越不重要了。什么性格、人物、典型和经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显得多么肤浅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心绪,是离别和伤怀,是永远得不到的团圆和永远打不开的身体和书。小刘儿的书为什么还有一点点取之处呢──当然从整体上来说那也是些肤浅和照猫画虎之作,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就是在他的书里面,所谓的人,竟都全部变成了符号。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在讲天赋人权的时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许多鲜血和代价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爷儿俩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我们俩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同:只是意义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诗意上的相通。但能达到这点共识,在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这个,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我们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还真是湿漉漉的。
知道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早晨吗?问问你姥娘去,当时她作为一个小姑娘也在场嘛。让他谈一谈当时的感受和体会嘛。小姑娘的心绪,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象离别时那敏感的春天一样。敏感的春天,又好象小姑娘敏感的身体一样。你让她说有没有诗意。那才叫生死离别和感人泪下的电影镜头呢。说起电影,我不是看不起我们的影帝瞎鹿,一到离别的时候,他表演的那个做作和重复。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早晨和这样的离别体验的。房檐上挂满了白霜。割慈忍受,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他也没有遇到过好的导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导演。没有这样的离别经历,没有这样的导演,别说是搞电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还能搞到哪里去呢?他不来请教我,我也不会主动去告诉他,就让他这样错误下去吧。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这么告诉你:我看过你的行文,你的离别写的,也并不是多么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写好对人的不重视,但不一定能写好对人的重视和写得出这么好的离别。离别对于你们的文学难道是不重要的吗?离别对于人的忽视也就是更大的重视难道是可有可无的吗?为什么我说你只写刘老孬等人是没有出息的呢?刘老孬这样猪狗一样人,除了给别人带来离别,他自己能会有什么深刻的离别?有体验和没有体验,在作品中达到的深度能是一样吗?我替你检查过,你为什么写来写去,总是让人觉得在作品中缺点什么呢?原因不在别的地方,原因就在这里。你过去写他们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除了给他们带来好处,除了你自己误入歧途,其它竟成了空白。我希望你的写作从这篇《故乡面和花朵》开始,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将过去的毛病给改过来。我再声明一遍,让你改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写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今后和将来,赶紧问一问你姥爷去吧。他在欧洲常讲的一堂课,就是《最后的离别》。虽然他在那里讲来讲去并不是为了事实和讲课本身,而是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为了炫耀他的个人奋斗而博得欧洲人的一声喝彩,为了迎合和媚俗,为了在那里生根开花而故意说些过去的东方的往事和个人家族史,一句话,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我们大家,不是为了我而在课堂上讲到了我,虽然他也不是只讲到我,我在他所叙述的个人家族史中也只占很少一部分,当然你们占的也不多,他长篇大论主要还是讲他自己,但我们还得承认,他别的地方也许讲得跑了题,加了许多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在最后的离别或东方的离别这一段上,讲的还是很有艺术感染力: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每讲这一段,就会轰动整个欧洲学术界。本来他的课没有多少学生要选,但一到这一课,教室的门窗玻璃都被挤碎了。别的教授在这一天就别想上课,谁撞上这天谁倒霉。这成了你姥爷刘全玉的一个保留节目。为什么他在欧洲还能混下去,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这一课。一招鲜,吃遍天,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他这一堂课讲得这么精彩呢?为什么到了别的课上就黔驴技穷呢?不是老刘在别的课上水平低,叙述起别的往事发生了叙述上的问题,而是他的和你们的,我们家族和别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没有什么精彩和可炫耀于人的地方。这不是你姥爷的水平问题,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这里产生问题的关键还是事实本身没有太多供我们感情过滤和留下情感积淀的酵母。就好象一团豆腐渣,你再在那里过滤,也过滤不出豆汁来了。而我的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鲜奶,就是一碗温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莲子羹,你端起来喝就是了,你端起来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课堂上原封不动地照搬照讲,不需要进行任何艺术加工和艺术创造,就是一堂生动感人的令人唏嘘的情感教育课和忆苦思甜歌。它是一首诗,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纯的一汪湖水,它是还没受人玷污的一个少女,怎么能不感人呢?怎么能会不引起轰动呢?说起来你姥爷应该感谢我,他在欧洲的饭碗这么牢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被炒鱿鱼,倒是在学术界还混出些个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叙述方面的专家,如果没有我的这段往事给他支撑着,他今天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那个意大利人的比萨饼店或日本人开的汤面馆里刷盘子或是喃喃自语呢。当然,由于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个社会的人,他的亲人和身边的人带来了些好处和益处,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无形的,这也很正常;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因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狱里也高兴,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刘全玉,当你的教授去吧。不要问它是怎么来的和怎么稳固下去的。这是我的态度和大家风度。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种态度和风度,却反过来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盘全被人占去了,到头来倒是给我弄得没有立脚之地。他们把我的态度和风度,当成了软弱可欺。刘全玉说,这段离别的经历,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们家族中其它人的,竟是他刘全玉自己的。当然一开始他还说得含糊一些,说得没有底气一些,说是家族中某一个人的,后来说着说着说滑了嘴,几年之后,就变成他自己的了。他把历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轰动,渐渐都集于一身。你说他没有手段,是个傻子,这时还真露出些才能和灵机一动呢。过去他拿我精心策划的离别去欺世盗名我没有什么,后来一听到他这样恬不知耻地把贪天之功都归为已有,我就真有些生气了。我是要上诉的。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誉权、著作权和肖像权的。当然,这些事情我过去都没有做──我在过去的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也没有条件做;但现在有条件了,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了,我有说话和翻案的机会了──这也是我诸多要翻的案、诸多要算的帐中的一款。至于将来怎么翻和怎么算,我现在先不说,说也没有用,一切留待将来去做──我已经胸有成竹,我酝酿了对他的致命的一击,到时候看我一刀剥了他的画皮和驴皮,让他原形毕露,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我现在只给你说那段离别是如何感人。我们把刘全玉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祸心给剔除掉,单看他是如何叙述这段离别经历的──我们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佐料,你们就可以看到我当时策划和导演的水平了。当然,就像刘全玉在课堂上把我当成他一样,你在读这段文的时候,就把他当成我吧。因为他在叙述当中,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赶紧唯唯,说这个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无非我们自己胡涂,不明就里,才在那里相互区分,岂不知这种区分有多大的意义呢?回首历史,我们能区分出千千万万死鬼们魂灵的不同吗?我们只是知道在我们前边,还有数不清的前辈和人罢了。他们整齐或混乱地排着队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着,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阎王爷路上没老少,提着包袱,挎着儿女,推着独轮车,像1942年咱故乡的逃难队伍。看看《温故一九四二》中是怎么写的?──当然,《温故一九四二》,也是在三舅爷的启发下写的──您当时说的是只言词组,但对作者就有启发;启发是博大而精深的,写出来的,也只是您启发的一鳞半瓜罢了,和您的本意相比,还是显得肤浅得多呀──您说呢三舅爷?三舅爷见我说的还有些道理,满意和欣慰地笑了。这时谦虚地说:也不能为了抬高我自己,就对作者全盘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还是写出来了嘛。接着又严肃地提醒我,说你在看下边这段文字的时候,还得注意刘全玉说话的表情。他坐在哈佛、伦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学的讲台上时,穿著传统的中国对襟月蓝褂子,掩腰的黑棉裤,下边扎着裤脚,脚下蹬着一双圆口布鞋;脸上是回首往事的严肃表情,一手夹着马包肉,一手捻着他的那一撮山羊胡子;这时的刘全玉,吃了几天洋饭,竟也变得碧眼紫髯,鹤发童颜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这时刘全玉就威风八面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站在了我们面前的讲台上。讲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俺姥爷刘全玉还真是给锻炼出来了,对这掌声置若罔闻,显得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只是微笑着扬起一只小手,往下压了压我们的掌声。接着也显得颇有大家风度,讲课之前不先讲课,而是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地打量我们;打量得我们低下了眼睛,还不讲,先喝一口他自带水杯中的茶(喝茶的习惯,俺姥爷倒一直还保持着),又悠悠然地点上了他的一支马包肉(吸烟的习惯已经有所改变,由旱烟袋改成了马包肉),吸一口,吐出来,然后又捻上了他的紫髯,这时才打开课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带着我们一块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这一课的题目叫《最后的离别》
它是欧洲讲坛上的最后保留节目
我一般是不大讲起它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最后的情感就是最后的停留
最后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后
呜呼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
理论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切都发生在我和我的亲人们身上
虚构早已经过时
你们跟着我
才活到了实实在在的过去
我们的心灵早已虚空和中空
惟有刘全玉的往事
是我们最后的实在和依托
我们上了诺亚方舟
我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航程
但这还不是我们课目的全部
单是这样还不完美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内容
而不讲究形式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货色
而不讲究包装
如果是这样
我仍是个一般的教授
我与他们的最大区别
就是在找到悲伤内容的同时
还找到了一个叙述悲伤往事的完美形式
这就使内容和形式达到了统一
这就使往事出现了一种和谐的美
当然我也不是唯美主义
我是为了脸上闪亮的泪珠更加晶莹
是为了使严肃的表情更加深沉
这个形式是什么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说
也不是哲学
也不是诗
当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课堂上一般的罗里啰嗦和扯闲篇
我叙述的是东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东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游
它是青海花儿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东南沪剧
它是戛然间刺破天空的一只鸟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卖艺脚腿上绑的一只木鱼
它是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
它是鸡在粪堆里的闲言碎语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刘全玉心中一段伤心的往事
(刘全玉的这段开场白,已经使我们这些听课的人耳目一新。接着当然又是掌声如雷。我们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讲课,都这么给我们唱民歌多好。)
说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农民刘全玉
(这时三舅爷又在下边捣我的胳膊,已经使我有点厌烦了。他说:
「其实是郭老三。」
俺姥爷这时已经发现学生们中间有人在交头接耳,「啪」「啪」两个粉笔头扔下来,准确无误和经验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爷的头上,吓得我们赶紧把头缩回来。我责备三舅爷:
「都是你闹的。」
三舅爷说:「他这是心虚,他这是镇压!否则怎么不敢让人说话?」
这时学生开始向我们发出嘘声。我脸上一赤一白的,羞于与郭老三待在一起,让人看着我似乎是他的同谋。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释,因为事情的前前后后,枝枝叶叶,解释起来只好我自己又开一堂课。我说不得众人,只好恼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两个到了舞场跳舞,都没人邀请她们,她们在那里相互恼怒一样,我喊:「郭老三,你就不能让人安静地听下去吗?」
郭老三仍在那里不知羞耻地说:「那得有一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
他说:「你得把刘全玉听成郭老三!」
我苦笑着点点头。郭老三才安静下来。这时他脸上似乎还有些得意,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我摇了摇头,知道了郭老三为什么会被亲人和人类拋弃。既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也顾不得理他了,集中精力听刘全玉接下去唱。)
农民刘全玉
有了大困难
全玉就全玉
决不是郭老三
(郭老三又要说话,被我捂住了他的嘴。)
全玉走背字
不该去赌钱
赌钱欠人账
欠了一百万
不是人民币
而且是美元
老三要认账
才是郭老三
(这时郭老三在那里目瞪口呆。我问:「你还说是你吗?」
郭老三傻了一样,在那里摇头:「记得我当时没赌钱呀。」
我不禁「噗嗤」笑了:「这下露出本来面目了吧?」
郭老三还在那里愤怒:「操他大爷,这肯定是嫁祸于人!一下还是一百万!」
从此不敢再认领,不敢再说话。刘全玉见自己的阴谋得逞,在讲台上不露声色地笑了。这样下来,我们才听了一个安静课。由此我也更加佩服俺姥爷。他在大事面前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不愧为一个欧洲教授。我是欧洲教授的后代。我对周围的学生,也左顾右盼了一下。咱们就安静地听俺姥爷唱歌吧。)
欠债就还债
父死子也还
拉斯维加斯
台湾南朝鲜
大年三十夜
全家泪涟涟
妻离又子散
爹娘又翻脸
青灯古佛旁
剩一个郭老三
(郭老三这时在台下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别提我的名字,那决不是我!」众人大笑。)
全玉无计施
出门往外看
一天大风雪
呼啸压人脸
背起酒葫芦
要去小酒店
酒店不开张
人家也过年
三十在路上
活像李爱莲
过年去拉煤
半路无法还
找人修好车
已经到年关
大年三十夜
和爹在外边
夜路蛇黑黑
前边不见天
远村起鞭炮
家中无油盐
往事不容易
我就是爱莲
一个姑娘家
怎好欠人钱
凄凄夜归庙
债主堵门前
无钱还爹账
只好当丫环
进了朱漆门
度日如一年
割草看孩子
洗衣又做饭
脸上是风霜
手上是皴斑
到处是血口口
无法动绸缎
物质身体苦
就这还不算完
东家起歹意
还要摧残俺
记得那一天
半夜猪喂完
摸黑回下屋
钻出个大汉奸
汉奸要奸人
俺却也不敢喊
挣扎就入港
这算不算强xx
一个处女身
爆炸顷刻间
我在那里哭
他在旁抽烟
寒月照泪光
黑暗星火闪
我变母老虎
他变傻大憨
从此通来往
强xx变通奸
春江花月夜
婆娑水影前
他家是我家
欠账是扯蛋
就当养小蜜
傍着一大款
白天像鸟出笼
夜里像虎出山
两情相洽洽
跳舞彭嚓嚓
骑驴去赶集
碰着俺二姨
二姨羡慕我
感叹红颜过
原来一脏妞
现在堪风流
早知是这样
我也去上当
上当还不算
出国到处转
转来又转去
放你娘的大狗屁
红男绿女闪
看花了你的眼
绿女还不算事
红男就得了趣
床上闪了腰
地下找不着
赌徒不要命
得了爱滋病
接着一扩散
顷刻就完蛋
夫去妻归来
家里去打牌
人生须从头
我老汉去喂牛
上边奉老母
下边事嫂叔
光棍一条人
要求并不高
一天活干完
坐下吸袋烟
母牛在倒草
全玉在洗澡
洗完换睡衣
小牛情依依
人间苦难重
往事事重重
从今变单纯
就说喂牛偎牛这一门
不招灾不惹祸
草屋里边乐哈哈
外边的世界再精彩
全玉我也不出来
清早起来我敬个礼
世界世界我对不起
人说媒涉及性
装聋作哑我不应
女兔唇地包天
早看透你们的黑心肝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任凭媒人说破嘴
老娘哥嫂大哭闹
我脚踩门槛微微笑
人说我是后现代
其实我是心破碎
我与你们不相干
你们也别找麻烦
乱世红颜洋酒绿
再别想把我的帽子绿
梅毒霍乱爱滋病
一不小心就要了命
相比较人和畜
还数小牛最干净
上次上当太大意
这次我可得注意
前生前世难描画
至今想起我后怕
闭上门闭上口
说明心中多少愁
得注意不止性
日常生活也别乱动
点灯火我小心
水坑面前我留神
见到蚂蚁我绕着走
见了屎克螂我握握手
闭上门我养牛
草气牛气到心头
心也静神也静
谁也不碍着谁的命
这世界歪着理
走来走去你不得底
你在家中小心坐
平地就会起风波
我与小牛夜里睡
碍着你们谁和谁
夜里睡五更起
照样给你们去犁地
看着小牛拉不动
我拉根绳子在旁边挣
活干完再回家
一马平川的大坷垃
夜里回来卸了套
我喝米汤她吃草
吃的草下的奶
鲁迅都知她不该
看着她倒草我不忍心
将我的米汤倒槽中
小牛的舌头不舔汤
倒去舔我的黑脸膛
舔着舔着就泪水下
抱着抱着就感情发
出了槽上了床
她的舌头绕音梁
从夜晚到五更
不知不觉天就明
天就明得下田
一夜不睡力气短
力气短活难完
主人脸色就难看
先是风言风语起
接着就是叫家里
声色俱厉给你谈
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娘哥嫂旁边站
架着膀子当笑谈
连羞带气来了病
小牛一病卧槽中
卧槽中好可怜
屎尿都在身下边
就这样还不算
不给抓药不给看
如此这般不人道
不由我这人不气恼
我这人面平和
真正生气了不得
三天我也不吃饭
绝食抗议在槽前
看我绝食牛辛酸
哭不出的眼泪又打衣衫
抱她头我也哭
为了爱情到髓骨
看着绝食很痛苦
其实我也很幸福
听我话她放悲声
感动天地和朝廷
朝廷下旨给地方官
要给看病和花钱
地方官责主人
老娘哥嫂才乱纷纷
到槽中抬病体
去到卫生院打点滴
斗争胜利我欢喜
旧梦重圆在眼前
没想到太天真
朝廷救不了这小民
他远隔十万八千里
偶尔听谈这话题
一激动动感情
下了旨意救人命
世上他臣民千千万
今天就不再说昨天
何况他自己还有事
公事私事床上事
一天憔悴回宫去
哪里还顾刘全玉
刘全玉与小牛
卫生院里又犯了愁
打点滴没药费
我街上卖血给人类
小牛床上好感动
病好我再给君效命
地里家里我忙活
你躺着享受就是了
互敬互爱如春风
玩笑之中就好了病
谁知平地起风波
最后一瓶点滴出了祸
主人老娘和哥嫂
看我们病好他气恼
黑暗之中鼠开会
黄鼠狼要定鸡的罪
嘁嘁嚓嚓定阴谋
还在比赛谁最毒
接着买通卫生员
点滴瓶里下毒丸
毒丸里边藏砒霜
砒霜之中又藏刀枪
小牛还在床上笑
血管之中就起枪炮
这时也有点怪小牛
病好还在瞎娇柔
点滴打了好几天
一到扎针就舒坦
原来如同咖啡因
扎针扎得上了瘾
住院住得牛堕落
早点出院就没这祸
事情都得两面说
鸡和黄鼠狼都有责
我也没有及时劝
弄得小牛完了蛋
小牛盯着点滴瓶
说滴完我就换笑容
然后跟你回家去
草屋恩爱举案齐
一年跟你床上闹
两年生个小宝宝
小宝宝是杂交
两人优势一身挑
智力像你力像我
看谁还敢闹鬼火
人牛之间一交流
还耳聪目明大背头
如今关系先开河
定比人间火上火
佛祖刘邦和阿斗
全是生灵岸上走
主人哥嫂谁敢动
动了儿子要他的命
这样小牛说着玩
说得我也换笑颜
扎针我也不再说
只要她从今能改过
人非圣贤犯错误
知错就改和好如初
说着说着说回来
好象当初谈恋爱
一来二去大松心
忘了瓶中有原因
小牛还在瞎喜欢
滴着滴着脸色变
由红到白到叫唤
由青到紫到瞪眼
口角流血七窍生烟
事情前后就眨个眼
弄得全玉大吃惊
张口结舌哭不出声
毒如蛇蝎狠如狼
你让全玉咋下场
杨枸枸开花三月天
哥哥我为你打白幡
原以为能和你走西口
谁知恩爱不到头
不知你魂魄到何方
知道我就跟你到边疆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世界对我成了一片
告别了小牛我回草屋
物在人亡我受不了
草叉叉槽头草还温
从今后我半夜不再起身
青草米汤由热到凉
全玉我吃饭没心肠
月亮星星我重看见
被窝凉来屋外暖
月黑风高我绕村走
徘徊踯躅到天尽头
天尽头没有路
大哭而返心迷糊
心迷糊还不算
有人伤口之上还撒盐
小牛已亡身已死
哥嫂还吃肉要剥皮
心中胆怯到我面前
假惺惺要征求我意见
事到如今我无所谓
要剐要吃都很对
我说对他们慌
说我迷失要疯狂
我微微一笑对他们说
这是悲伤的境界过
有了这话他们放心
当天就点火煮牛筋
就在点火炊烟起
我牛屋睡得好踏实
远处飘来牛肉香
梦中氤氲到故乡
故乡开着异花草
那故乡不是这故乡
五更起来蒙蒙亮
我心平气和来化妆
化好妆卷铺盖
背在身上好松快
然后打扫这牛屋
一根草节也不留住
干干净净出了门
从此世界上没我这个人
说是平静又悲伤
一行清泪挂脸上
说是走人这就走
往事如烟烟如斗
这时想起哥嫂娘
他们恶毒又善良
恶毒我都全忘记
善良我又重记起
以德报怨人两面
要我负人我不干
吃亏是福挂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我发烧
哥嫂带我贴膏药
还有一次去滑冰
冰炸掉进大窟窿
眼看挣扎没了命
是谁救全玉出黑洞
是嫂娘解裤带
一条红绸飘过来
老嫂如母哥如爹
一日三餐锅饼贴
端起碗就吃饭
脱下衣服有人管
瓜果李桃树上跳
哥嫂带我去打枣
长大怪自己不争气
与小牛唱上了床上戏
近小牛疏哥嫂
哥嫂气得发高烧
一意孤行不改变
最后下场是完蛋
哥嫂就是做手脚
非男非女也不糟糕
说到头怪自己
一切都怪刘全玉
有悲伤藏心里
不与哥嫂去争执
现在出走别故乡
临走不能不答腔
不辞而别这样走
哥嫂得知会犯愁
想到此到前院
哥嫂还在睡梦间
窗户纸一薄层
轻轻拍来叫姓名
俺的哥俺的嫂
全玉向您来报到
感谢以前的吃和穿
养育全玉五十年
襁褓一直到老汉
给哥嫂添了大麻烦
过去就是生嫌隙
一切也都怪全玉
现在五更我要走
特来向您揖个手
揖个手还不算
我跪下向您道个歉
碰着地我磕头
你们保重我就走
这时俺嫂的良心发
隔着窗户哭上了
他叔他叔你不要走
五更不明你到哪里头
就是牛死你伤心
再买一个给你伴黄昏
怪我以前做不到
妇道人家你别计较
你别走我就起
起来向你作个揖
等她起来往外看
空空一个大场院
接着追到村外边
一道道路儿通向天
白杨依旧雁依旧
不见了全玉我的亲口口
找遍了村子找遍了井
打捞了河儿不见你影
要说我心狠在过去
现在你心狠在别离
谁小时候不尿裤
小妹妹我家住三十里铺
哥哥走西口扔下了我
让我的心里话向谁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牛粪多
你看着好暖和
坐船你坐船边
你不要坐中间
船边有水和山
说不定你又恋人间
最后你到欧洲
山水和故乡旧
告别了小母牛
当上了大教授
现在你在课堂
讲起了这一章
学生们在下边
听了也好悲伤
花花世界好
肤浅深刻少
听了这最后的告别
就是你最后的选择
鼓掌挂泪花
发个大倭瓜
如是真伤心
下学期发奖学金
听了无所谓
课堂打磕睡
最后又不鼓掌
劈头一巴掌
……
……
可想而知,一群肤浅的学生,这时在课堂上掌声雷动。我旁边的郭老三这时又犯了嫉妒,说:
「看来他绕来绕去,我又被他绕了进去。其实这个事件中的主人公还是我。别的人素不相识,我也不管,我只盯着你。你说,你在听这个悲伤故事的时候,是不是把刘全玉当成了我?我知道刘全玉是你姥爷,但我是你的三舅爷。真理面前无远近,你还要掌握原则哩。总不能看他现在是个欧洲教授,我是一个落魄者你就犯势利眼吧?我希望你目光还是放长一些,我现在是个落魄者,焉知我几个月之后,借同性关系回故乡的风潮一闹,地位会不会扶摇直上?刘全玉也就无法望我项背了哩。到底是谁在历史上跟小牛恋爱了,到医院的病理科一检验,不就清楚了吗?历史会给我们提供说话的机会和讲台。这个课堂上的讲台,在世界上不是唯一的。就是纠缠历史,我和刘全玉的动机也不同,也有高下之分,公私之分,鹰的胸怀和小鸡肚肠之分。他只是借这个故事混碗饭吃,我却不同,我不但要借这个故事给我翻案,更重要的,是要借这个故事,敝开谈谈我对故乡的看法呢。这是同性关系和我事件交叉的根本意义。虽然我也承认,刘全玉还是有叙述才能的,在叙述我的故事的时候,动了真情,还不知不觉移了情,把别人的故事,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历史;我听了也颇受感动,重温了一下当年我的历史;就好象伟大人物没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传记影片一样。全玉,你还是有创造的嘛。在首映式上,我还是应该跟你握握手嘛。但是,全玉同志,我劝你也要适可而止和悬崖勒马,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份,在影片上和叙述中装装大人物也就算了,在日常生活中,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就不要人戏不分了。在课堂上骗骗学生可以,将来到故乡,就不要跟我争这个名誉了。这里我已经让了你,将来你要让着我;总不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弄个甘蔗两头发甜,别人都喝苦莲莲。说过刘全玉,我也该说说小刘儿你们了。你们这些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弄清故乡是什么了吗?知道以前是什么人在那里评价故乡吗?白蚂蚁之流懂个什么?他们对故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他们背井离乡了吗?吕伯奢懂个什么?他就是搞同性关系了(也只能假设),他搞过生灵关系吗?我不是说嘴,既搞了生灵关系,又背井离乡,你可世界查一查,也就是一个郭老三了。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我为什么这么苦口婆心和不厌其烦呢?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的故乡理论呢?当然我也承认,我也是无利不早起,要夺取一个政权或者阵地,总要先做舆论方面的工作。你们在下飞机之前,说什么也得承认我这个理论;有我的理论做定义,定这次故乡和回故乡的调调,我翻起案来和掌管起将来的故乡,就比别人要容易得多。小刘儿,你说,你和大美眼承认不承认?不承认我就不让你们的飞机降落,把油给你们耗干,摔死你们!……」
说着,他在打谷场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扬脸看我们,飞机的螺旋桨带起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横飞,人身子吹得乱动,他还在那里坚持。两手还撑着一张大纸,纸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纸上也有些夸张,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用狗血,用自己的血还是用别人的血,将自己对故乡的看法,歪歪扭扭地写在上边: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梦中的温柔富贵和小母牛,所以我们要背井离乡。
看着飞机下的一切,我哪里敢做主?我只好看俺孬妗冯·大美眼的脸色。冯·大美眼似乎对下边的世界没有真正弄懂。她不解地问我,他们在搞什么?他们在要求些什么?他们的要求与我们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活动有什么联系?我们以前认识都不认识,现在为什么要扯在一起?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吗?这就是新中国儿女的老面孔吗?他们相互提出了许多不同的口号,这些口号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吗?这些口号真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吗?他们在那里坚持什么,我倒有些不懂了。为什么不让我的飞机降落?这本身就违犯人权嘛。我是来开辟未来的,我不是来兜风和与无赖耍着玩的。我的屁股也坐疼了,我们两个之间也没话可说了,快让我的飞机降落!
我被冯·大美眼和郭老三挤在了中间。我慌乱地对冯说:「我的妗,要降落也容易,只要你答应他对故乡的看法!」
冯:
「自己的看法还要别人承认,这本身就是虚弱的表现。我看不出他口号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和别的人有什么区别。既然是这样,承认不承认,只在我们,对于他,其实是没有任何使用价值的,承认不承认是一回事。既然是这样,为了让我们的飞机降落,那就承认这个没什么价值的口号吧!」
就这样,承认了郭老三的口号,承认了他对故乡的看法,我们的飞机开始下降。冯·大美眼以为这种承认没什么价值,岂不知这种貌似没区别的口号,其间区别大着呢。后来冯·大美眼为了这个承认吃了大亏,死到临头都不得反悔,最后众叛亲离,吃足了苦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不奇怪了。她临死之时,就是郭老三监的刑,这时俺三舅郭老三扛着鬼头刀得意洋洋地说:「这洋傻冒,她哪里知道咱们中国人呢!」
但应付完郭老三,我们的飞机仍然没有降落下来。本来就要降落,起落架已经放下了,飞机就要贴临地面了,突然又发生一个意外情况──还亏飞行员眼疾手快,又将贴到地面的飞机呼啸着拉了起来,不然就机毁人亡了。一下将我和冯·大美眼闪了个狗啃泥。────因为这时又有人像卧轨一样躺在了打谷场上,封锁了已经被郭老三闪开的跑道。他们是谁?也是一帮来谈对故乡看法的。白蚂蚁吕伯奢刘全玉郭老三都谈了对故乡的看法,他们可以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谈?就他们有思想吗?就他们有体验吗?他们谈得,我们谈不得?就像对尼姑一样,和尚摸得,我们摸不得?谁都知道自己的思想占主导地位会对自己的行动有利;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馍馍大家都吃点,好多着呢。这些卧飞机跑道的人是谁?有瞎鹿,有六指,有猪蛋,还有许多娘们小孩,曹小娥,女兔唇,女地包天,包括曹小娥的私生子……能来的都来了。对故乡欲发表看法的,成千上万。连刚才在吕伯奢同性关系回故乡的理论面前狼狈逃蹿的曹成和袁哨这时也撑不住劲,怕吃了亏,又跑了回来。袁哨在那里大声嚷嚷,要说给故乡下定义,我和老曹还没有说,哪里轮得着你们这些灰孙子?一千多年以前,我们就在故乡的疆土上驰骋了。当年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一统天下和为了给故乡下个定义吗?在给故乡下定义的出发点上,我们和你们是有根本区别的。我们现在虽然落魄,但在历史上,我们毕竟都是政治家。你们给故乡下定义都是为了个人目的和个人利益,我们却是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故乡的日新月异和江山的千秋万代。当然,我们也承认,我们也有失误的地方,有时打仗也是一时意气用事和为了一个寡妇──但就是这样,我们做得也是光明正大,声势浩大,动用了千军万马,不像你们老鼠打洞一样藏在那里与异性、与同性、与小牛和与自己发生关系。就是说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照老吕伯奢的理论,谁是同性关系的鼻祖呢?不是别人,就是我们老曹哇。老吕说他是鼻祖,不就等于说老曹也是鼻祖吗?老吕和谁在搞同性关系呢?不是和老曹吗?吃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可是两个以上的人发生的呀。他们俩个不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吗?现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老吕欢迎,我们老曹就不欢迎吗?他不是也可以借此重温旧梦和风光一时吗?但是他首先考虑的不是个人的欢娱和新婚不如久别的就要到来的感觉,他首先考虑的是下一代。同性关系者来了,我们的下一代怎么办?他把问题一下提到这样的高度来思考。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人误解了,以为他又在耍什么政治手腕,又在利用孩子做些什么。这是冤案呢。老曹,我替你抱不平呢。现在飞机到了,本来我们不想说什么,但看到你们这些庸俗的人流为了个人目的还在这里对故乡唠叨了半天,下了许多定义,我们满腹冤屈和胸怀大志,再不站出来匡扶正义,不知故乡要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呢!袁哨还没说完,老曹涨红着脸还没轮到说──这时他对老袁也心存感激呢。虽然老曹和老袁在历史上也是疙里疙瘩,老曹也知道老袁这么说是心怀叵测和对他的另一次利用,自己没有同性关系话题,现在要借老曹的话题卷土重来,借此也给自己捞回一些什么──现在你知道把我们的利益拴到一块了?但一切还没有轮到老曹分说,一帮妇女又挤上了讲台,一把夺过老袁手中的麦克风,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老曹和老袁就被人挤下了台,被挤在人群中干着急──虽然看着都是急,但两人着急的方面并不同,这就让人更加着急。台上女兔唇首当其冲,说已经发表故乡理论的那些人,白蚂蚁,吕伯奢,郭老三,刘全玉,老袁老曹,哪一个不是男的?(老曹在台下委屈地喊:「我还没有发言!」但女兔唇置之不理,继续接着往下说,)同性关系理论只局限在男性之间吗?搞这次运动的目的,本来是为了不再拒绝世界上的另一半;现在搞起来以后,恰恰又要拒绝一半,这不是一个倾向掩盖了另一个倾向吗?这不是和就允许世界上有男女关系是一回事吗?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运动刚开始就走上岔路了吗?如果再不扭转航向,这艘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大船,不撞在人为设置的暗礁上才怪呢!你们都说自己有冤案,这不也是一桩冤案吗?我们可以不搞女权运动,但不能不让我们发言,不能不允许我们拥有自己的故乡理论。没有理论做前引,我们的同性关系不是也搞不好吗?我们的同性关系搞不好,你们男的同性关系就可以搞好了吗?你们就不怕后院起火吗?我们不是一个整体吗?冯·大美眼,你在搞同性关系之前,不也是个女儿身吗?现在摇身一变,坐在飞机上,就一点不能代表我们的利益吗?你这小妖怪,你要不代表我们的利益,你就别想从这飞机上下来。我们也要拥有对故乡的定义,虽然我们现在还想不起来是什么;但是它一定得有,这是肯定的。我们想不起来,你们替我们想,一条一条说给我们听,我们一条一条否定,什么时候对了我们的心思,我们什么时候算完。我们别的本事没有,这点浑的泼的把水给你们搅浑把事给你们搅黄的本事还没有吗?别惹得我们性发──惹得我们性发,把飞机给你们一片片拆散,把下边的毛给你们一根一根拔光。任你奸似鬼,叫你喝老娘的洗脚水。妇女们还没有说完,村长猪蛋又不识时务地站了出来,想以他村长的身份,要在故乡的定义上说些自己的看法。他拉着长腔说,女士们,乡亲们,同志们,朋友们,我代表村政府,给大家说几句话。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了,仅供大家参考;我村长当了一千多年,这点领导的涵养还是有的。你们这里吵成了蛤蟆坑,我没说什么;我以为这就是民主。吵嘛,还能吵到哪里去呢?看着你们吵架,我还真看出你们有些孩子的幼稚和可爱呢。但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还是要听招呼的;历史上不听招呼的人,历来没有好下场。包括即将到来的一些新同志,飞机上的人,都要听招呼,都得遵守村里的规章制度,村规和民约。不是不改革,而是要有一个度;允许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同性关系者就要来了,秘书长批准了,小麻子董事长承包了,那好嘛,就来嘛;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在对故乡重新认识,给故乡下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定义,也好嘛,这既是认识故乡,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个契机嘛。有人把这看成是混乱,我不同意这样说,我倒宁肯把它看成是大家的积极性和对故乡的一片热忱之心。故乡是大家的故乡,并不是我猪蛋村长一个人的。但是,我还需要提醒大家,自由是必要的,但也不要搞成自由化。什么是自由化呢?自由化的最大特点就是不要领导。关于什么是故乡的问题,我觉得也要弄清楚。但在我还没弄清楚之前,大家就要急着弄清楚,这好象有点僭越和自由化的倾向吧?群龙不能无首,蛇不能无头,谁是故乡的主人?我就是你们的法人代表。就好象娶了一个媳妇,娶到谁的名下?娶到我的名下。我还没有和她同床呢,你们就一个个捷足先登了,这也有点乱了次序吧?当然,我在历史上是一个杀猪的,杀猪就是杀猪,我不搞定义;但虽然我不搞定义,我并不反对给故乡找定义。故乡是什么?用娘娘腔说出来,也挺有意思。说到这里,我得请你们原谅了。我万般无奈,只好也采取刚才几个娘们的说的办法了。娘们也不能小看呢。我听了刚才她们说的话,大受启发。你们充分来发言,最后由我来拍板。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眼把它看个透。你们把故乡的定义一条条说出来,我和娘们给你们一条条否定,最后找到合我们心思的,正好代表我们大家而不是某一部分人利益的定义,我们就可以把它给定下来。什么时候定下来,什么时候我让飞机降落。不然飞机只能在空中盘旋,我要把新军和民兵集合起来,采取空中封锁措施哩。说到这里,得意洋洋。接着躺在打谷场上的麦秸垛上抽旱烟,大腿跷到了二腿上。听了猪蛋的话,我和冯·大美眼在飞机上差点晕了过去。别人都不可怕,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不可怕,都是些群众舆论,但对猪蛋的话我们却有些畏惧。别看是一个杀猪的,但他毕竟是当地的最高长官哪。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大小是个官,强似卖水烟;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官,就怕管;现在我们到了猪蛋的一亩三分地上,我们的飞机就在他的领空中盘旋,离了这空中我们是文学大腕和世界名模,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们就变成他的臣民了。猪蛋是一个杀猪的,他有不看书和不看时装表演的习惯,他哪里会买我们的账呢?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他说集合新军和民兵,就会集合新军和民兵;他说封锁空中,就会封锁空中。我们已经看到新军和民兵「唰唰」地跑了过来。我们在天上吊着,我们能奈他何?这时飞机油箱里的航空油已经不多,表盘上的指示灯已经开始「嘀嘀」地报警。我和冯·大美眼眼看就要葬送到猪蛋手里。这时两人都慌了手脚,地下的打谷场上也引起了混乱──这次混乱不是因为我们引起的,而是因为猪蛋。猪蛋在我们面前是长官,但他在群众中威信并不高,群众没在空中盘旋;有因此指责猪蛋的,怪他堵塞了言路,有对猪蛋置之不理仍在那里纸上谈兵继续发表对故乡的看法和理论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手舞足蹈的,有往飞机和我们身上、或是往猪蛋和众人身上扔臭鸡蛋的。天上地下乱成了一锅粥。场面的混乱,对我们更加不利。不混乱我们还可以跟猪蛋讲理,给他做解释和说服工作;现在一切混乱,我们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只有在一团混乱中等着灯干油尽、蜡烛流干而死。也是患难与共,也是同病相怜,也是忘乎所以,这时孬妗冯·大美眼也放下了她的臭架子,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同性关系者战士,与异性的我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危难中的我,闻到了一股花香呢。孬妗的臂膀是好臂膀,孬妗的腰身是好腰身,孬妗的Rx房是如此地柔软也如此的挺拔,孬妗的臀部像棉花。我拥着孬妗,下边已经「滴答滴答」地流水了。正常情况下,和平的日子里我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在危难的时刻得到了。飞机就这样没油吧,飞机就这样掉下来爆炸吧,我就这样幸福地死去吧。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死在孬妗的怀抱,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这样死在世界名模怀中的。估计我们死后,不说我的名声,就是单为冯·大美眼,法新社、合众社和美联社也得发个简迅吧。我值了。文学大腕小刘儿,死在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的怀中,个中情形,不堪描述。这还算不上一条爆炸新闻吗?我甚至有点手舞足蹈,想拉着冯·大美眼,我的美人,我梦中的情人,我们来庆祝一下吧,我们来跳一曲华尔兹吧。我甚至还得感谢飞机下闹风潮、讨说法,讲理论、纷纷要给故乡下定义的人。我向他们挥了挥手,甚至向他们送了一飞吻。冯·大美眼的身子倒在发抖,从公从私,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大江大河都过了,没想到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游浅水遭虾嬉。看来我们同性关系者选择的故乡,也不一定对头呢。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咨尔美眼!这时飞机的油已经耗干了,已经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空中原地打转了;猪蛋的新军和民兵已经把高射炮和发射架准备好了,角度摇好了,飞毛腿导弹上的小雷达像眼睛一样睁开了,就等猪蛋把口中的小哨子吹响,把手中的小旗挥下,马上就要万箭齐发了。我和俺孬妗冯·大美眼把眼睛都闭上了。我这时虽死而无怨,但心中还是有点遗憾,早知这样,我和冯·大美眼光拥着顶什么用呢,还不如早脱下衣服,临死时如愿以偿,一解我和大家多少年的心愿。我估计当地面上的影帝瞎鹿等人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没有从飞机上摔下来,也得马上跳楼自杀,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想到这一点,我一个穷苦出身的孩子,到了让世界注目和嫉妒的地步,也算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儿孙们单是写我的回忆录,做研究我的这方面的专家,就够他们活个三四辈子了。但是遗憾的是,我和她没有脱衣服,时间来不及了。这是我至死不能瞑目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就是这样怀着大的幸福和夹杂着小的遗憾和冯·大美眼一块去的。飞机就要下坠了。猪蛋的小哨就要吹响了,手中的小旗就要挥下去了,但说时迟,那时快,这时远处飞来一朵祥云,天边起了一团尘头,转眼之间,天上地下同时来了两簇人马,我们同时得救了。其实不管天上或是地下,只要有一批人马到来,我们就可以得救;但是来了两批,我们觉得这事情有些夸张。地下的一批人马先到,他们个个举着杏黄旗,口中喊着:「刀下留人,秘书长有手谕!」
「老孬秘书长说了,这两个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了,他们还有同伙呢。要留着他们和他们的同伙同归于尽!」
这时天上的一群飞机也到了,有战斗机,有运输机,有大黄蜂,还有小蚂蚱,这是小麻子派来的。各种飞机上的大喇叭一齐叫喊:
「小麻子说了,这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是他老人家承包的,谁敢动这两个人质,就是动麻爷自己。如果你们觉得麻爷可以动,你就动,你可以吹哨子和摇小旗,可以发导弹;但麻爷也劝这样的人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先摸摸自己腔子上有几个脑袋。如果你要一意孤行,麻爷说了,他也不怕,他可以以人格保证,一定给你一个致命的回击。我们的飞机就在上空,你可以发导弹,我们也可以发嘛。我们可以自卫还击嘛。你们发地对空,我们可以发空对地嘛。你们发飞毛腿,我们可以发射爱国者嘛。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把我们的雷达对准地面发射架,把我们的姐姐对准下面的猪蛋……」
果然,随着大喇叭的喊叫,战斗机上的雷达齐刷刷地对准了地面,导弹防护罩移开了,一个小姐姐从一架战斗机的窗户口探出半个身子,口中也噙着小哨,手中摇着小旗,密切地注意着地面的猪蛋。可想而知,猪蛋在我们面前很威风,但在秘书长和小麻子面前,他就原形毕露了。他先是弄不清天上地下是什么意思,还在那里嘴硬,说:
「你们这样搞,是什么意思?我这里也是一级政权,我是不会听人摆布的。爷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我不怕怨吓和讹诈,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但后来他看到地下和天上的架式,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时猪蛋就软蛋了,身子筛糠了,灵魂出窍了。打谷场上刚才乱糟糟的一群人,现在都作鸟兽散,个个逃得无影无踪。地下的高射炮和发射架,看着主人是这个样子,主人熊,狗也熊,这时也露出了原形,像巧克力见了太阳一样,渐渐地就软掉了,化掉了,化成了一滩泥。太阳正当头,打谷场上,就剩下村长猪蛋孤零零一个人。这时猪蛋见大黄蜂战斗机上的发射架都调转炮口,从不同角度齐唰唰地对准了自己,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腿,大叫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我们得救了。我们微笑着看世界。这时冯·大美眼清醒了。她清醒以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我多么伤心;我感到刚才的一切,顷刻间又前功尽弃了。她说:
「刚才我们拥抱的过程,就当它没有发生吧。就当是我抱了一次小弟弟吧──我可没见着你下边的小弟弟。忘记它,对你对我都更加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