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热。我知道不仅天气热,我的心也在发烧。
一切都权衡过了,结论已经相当明确。剩下的只是用行动来使目标成为现实。过去那些想法——具体地说,就是到一个艰苦的地方去创造不平凡的业绩——不管那是崇高的还是狂热的,反正一切都已经退远了。从内心深处来说,这的确叫人有些伤感。向过去这样一些视为神圣的东西告别,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这也如同我们希望成为大人,但却又眷恋着自己的童年。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不管怎样说,我和亲爱的小芳曾经共同制作了一叶理想的风帆。是的,风帆。这风帆一直行驶在我们心灵蔚蓝色的海洋里……但这叶风帆现在应该转向。是的,转向。转到现实生活逻辑所铺成的航道上来,而不应该再在理想的王国里任意飘游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故乡的山水和那里的乡亲永远抱有深情。我一直无法割断我和这一切的感情联系,总想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回到他们中国去。
但后来心情慢慢矛盾起来了。
说心里话,我虽然上的师范大学,按理就应该去做一名教师,但我当然更愿成为一个诗人。如果我像原来想的那样去山区,就只能到一个中学去任教。教师,那意味着无穷无尽地讲课,改作业,开会。如果再代个班主任,那就是成天跟在几十名二混小子的后头瞎折腾。这能写诗吗?诗人应该听交响乐,看芭蕾舞,进行广泛的交游,才能获得灵感。可是,沙漠里只能听蒙古风粗野的吼叫,看一望无际、没有任何生命的黄沙丘。几十里路上甚至连人影都找不见,写什么呢?也许只能去反复赞颂那些可怜的沙柳了……
我也许说得太过分了。是的,那里毕竟有雄伟古长城的遗迹横卧在荒漠之中;驼铃,海子,烽火台,以及壮丽的落日和直升的炊烟,也都是诗。我想我就是留在大城市,今后一定也要去那里的。但这应该是一个诗人去漫游,而不是去充当那里的一个永久的居民。这正是我现在和过去想法和不同所在。当然,这一切变化是慢慢发展的。
我进大学后,渐渐发现,像我和小芳抱有的那种浪漫生活观点的人,几乎很难找到。所有的人都是实际的。他们一边拼命学习知识,一边拼命追逐据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我一开始瞧不起这些人,自视自己的境界要比他们高。我曾经直率地对同学们说出我毕业后的打算,结是招致了一部分人的无情嘲笑。他们说我还停留在“四人帮”的时候,坚持要“上山下乡”呀,以后大家甚至渐渐不理我了,似乎我是一个怪物似的。我经历了痛苦的孤独。
当时,我反复从内心审视了自己灵魂的殿堂,再一次看到那里所供奉的东西仍然是崇高的。
同时,我也开始不抱偏见地观察和琢磨嘲笑我的那些人的生活观点。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么多人所信仰的东西,我有没有权利轻易地去否定它?
一开始,我发现这些东西和我心灵中的东西还是对立的。我无法效法。尽管我在我的环境中孤独,但我有我的小芳。我只要和她在一起,精神便感到无比郐畅和激昂。这不仅仅是我深切地爱她,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相通的心灵。她的美丽、善良和正直,她的火一样的热情永远使我迷恋和陶醉。我们经常在一块谈沙漠,谈诗,谈树,谈未来我们所要进行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有勇气在我的环境里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想只要我和小芳在一起,别说是去毛乌素沙漠,就是到冰天雪地的北极去也是幸福的。
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听到的仍然是一些老话题:如何走后门留在城市;如何逃避当中学教书匠的命运;用什么方法,在几年内取得什么样的学位;一个现代化的家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要从事一项事业,必须找一个没事业心的贤妻良母或者一定既要是贤妻良母又要有事业心等等。
不久,突然有一个人主动和我交朋友。这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岳志明。岳志明从一切方面来说一看就是个高干子弟。他能把浮华掩饰在质朴之中;能把俗气深藏在脱俗的表面下。本质是傲气的,但又可以居高临下地关怀别人。就拿穿衣服来说吧,外衣是不讲究的,但衬衣又特别讲究。大家都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班上有几个女同学都争着接近他,大概是想当省委常委的儿媳妇——尽管她们知道他已经和省军区一位副政委的女儿在恋爱。岳志明和我交朋友是我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诗以后。我愿意和他交往倒不是因为他是某某人的儿子,而是他愿意和我交朋友本身。大家知道,班上是没人和我交朋友的。
岳志明一下子便给我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把我带进了大门上有军人站岗的省委大院他们的家——顺便说一下,平时我路过这大门,甚至不敢用眼睛往里瞧一瞧。现在进这里竟然如入无人之地,并且连那些站岗的严肃的军人还含笑点头——这当然不是对我,而是向岳志明致敬。我跟着他坐着他父亲的小车,看过国外交响乐园那些令人陶醉的辉煌的演奏,欣赏过北京和上海来的芭蕾舞团激动人心的表演。这些高级的演出通常很难买到票,而我们连票也不要买,还能坐在最好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我的朋友还引荐我结识了他那个圈子里的许多非凡人物。这样的圈子通常都是一些确有才华的青年和一些虽没多少才华但出身高干的子弟组成。要么出身显贵,要么才华惊人,否则入不了这种圈子。我敢肯定,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普通人,决不会知道在这城市里有这么一些世界存在。我被岳志明介绍为“著名青年诗人”,因此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了他们中的一页。我在这里听到过哲学方面的极其艰深的辩论;听到过艺术方面最新流派的介绍。萨特,毕加索,弗洛伊德,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是经常的话题。当然还有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各式各样的话题。另外还可以去看一些内部电影;听什么硬壳虫音乐等等。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在这样的场全我只是用耳朵听,一言不发。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曾试图退出这个舞台,但这就像喝酒上了瘾一样,又一回也不愿缺。公正地说,我在这里还是获取了一些极有教益的东西。我增加了知识,扩大了眼界,看到了一些全新的天地。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我发现自己的意识、感情、心理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是些微的,皮毛的,后来就渐渐开始进入血液,开始燃烧起一种新的火焰,激荡起一些新的思潮。我发现我很少再能用一种诗人的美妙的心情来倾听远方我那故乡小河朗朗的流水声;而耳朵里是交响乐排山倒海的喧叫和小夜曲轻柔的有点伤感的旋律。我也再很少追念起故乡的山水和野花点缀的土地,以及那微风吹拂着的绿色的山岗和打麦场上金黄色的麦堆;我眼前时不时旋转着的是那些造型健美的芭蕾舞姿和大城市里五光十色的场面……
唉,我呀!我有时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无比羞愧,尤其是我每次见到小芳的时候。每次她站在我面前,就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一样叫我的心不由得猛烈地颤动起来。她身上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清新的风,一下子就吹醒了我乱哄哄的头脑。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更能清楚地看见她对我有多么珍贵。我一旦和她在一起,也就可以恢复一些我原来的东西。当然我也不愿过多地给她讲述我后来的许多遭遇。我爱她,我怕她产生误解。这我离开小芳的时候,我就身不由己地又卷进了我已描述过的那个世界。这一切是多少令人矛盾和痛苦!
到后来,我慢慢对我的两上世界都适应了。我甚至想在这两个世界中间取长补短,把自己塑造成另外一种人。我不愿变成纯粹像岳志明圈子里的那种人,但我也再不想和过去一样把自己束缚在那种单纯的意识形态中了。我自信在新的生活追求中,我也能掌握自己命运。
我感谢岳志明把我介绍给《北方》杂志社的总编辑——
这是他父亲的老朋友。由于这个关系,我受到了这家杂志社的重视。在第三学年的暑假其期间,我被临时请到这个编辑部帮助搞工作。从编辑部的角度考虑,是用这种方法培养有才能的新作者,从我的角度考虑,我可以在这里学到学校所不能学到的东西。
我在这里勤奋地工作,并且把我看稿的诗歌组办公室经常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为其它部门殷勤地打开水。在这期间,我曾几次聆听了本省几位著名老作家的当面教海;听过几位在全国得过奖的青年作家的文学讲座课。最重要的是,一个多月里,我已经和编辑部的许多编辑以至总编辑本人都像朋友那样好了。我在这里写了许多诗,其中那组《青春乐章》被发表在了《北方》当年的第五期上,——据说后来这首诗编辑部还收到许多青年读者的来信。
暑假结束后,我是怀着依恋的的心情离开这编辑部的。说老实话,我当时曾想过,我如果能在这里工作一辈子该多好啊!当然这无疑是一个梦想。但不管怎样,我相信我给这里所有尊敬的人们都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这一切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你会想象,这以后,我再想起沙漠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沙漠啊,我和小芳所热烈着恋过的那个地方——那片神奇的土地,现在在我眼前已经是一片荒凉了;我看见那里只有一弯孤寂的残月照耀着的无边的沙丘和被道轻的蒙古风所吹乱的零星的沙蒿丛……
认识和思想一旦改变,我一下子就火烧火燎地着急起来。
现在我想:我尽管不愿完全像岳志明那样去生活——这也不可能,但我想我至少应该追求一种在我看来更理想的生活——这生活将肯定再不会是去沙漠了。是的,我为什么不应该留在这座城市工作呢?当然,最好是能去《北方》编辑部。
我认为我已经从过去的一个深沉的梦中醒过来了。
但同时我又想到,我的小芳现在仍然还沉浸在那个梦中。
这不要紧。凭我们深沉的爱,我相信我会把我心爱的人从那梦中摇醒的。如果摇不醒呢?这也不要紧。只要她同意生活在我身边——带着她原来的梦生活在我的身边,这难道不也好吗?这本身也许就是诗。但是,我怎样才能实现我新的目标呢?我的专业是师范专业,按规定毕业后应该教书。当然也可以改变这个命运——
不是有许多人就改变了吗?但这需要要强有力的社会关系。我没有这种关系,在我们家和亲戚中,我也许就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我马上想到了岳志明,是的,现在只能依靠这个朋友了。毕业分配眼看要临近,必须要抓紧时间做工作。
当我对岳志明说出我的愿望时,他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就去《北方》编辑部好了。这事包在我上。我自己是不敢去那里的,那里工作确实要能来两下子,我吃不了那碗饭,弄不好给我父亲的老朋友丢脸,划不来。”
“那你自己准备去哪儿呢?”我问他。
“我准备去省剧协。那里好混。当然我并不是要去搞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我想搞电视剧。现在省电视台还没设专职编剧,听说不久就设的,到时候再调过去,现在先过渡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又对他说:“我有个女朋友在省林业学院……”他马上说:“这也好办。咱们到时去找找我妈,她在教育局管分配……唉,提起女朋友,我很苦恼,我的女朋友……”“怎啦?”我问他,“你的女朋友不是在省军区吗?”
“那个早吹了。我现在对高干的女儿反感透了,浅薄,自以为了不起,除过花钱和撒娇,屁都不懂……哼!我现在又看上一个姑娘,是平民出身。她虽然是个工人,但很有才能,长得也不错,而且爱好文学,已经在咱们省和外省的刊物上发表过几篇小说了……唉,我自己连一篇东西都没有发过呢,这方面好像配不上人家……”
“那你也可以写一写嘛。”我对他说。
岳志明立刻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说:“我写了一首诗,你能不能改一改?算咱们合作!”
“可以。”我说。当我在宿舍里看岳志明的作品里,不禁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什么诗,简直是些胡说八道!
但没有办法,我只得给他改写。说是改写,实际上等于重写。一开始,我还想保留他的某几个句了,但不行。后来又看能不能起码保留他的几个字,可是最后竟然连一个字也用不上。诗“改”完后,我发愁了:我这样对待他的“作品”,他的自尊心怎能受得了呢?正在我发愁的时候。岳志明迫不及待地跑来催问我改写得怎样。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我重新写的诗给他看。
他看了看,竟然说:“行!你改好了!”
我的脸红了,志明却若无其事地在标题下面署上了我们两个人的笔名——不过,他谦虚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的后边。他兴致勃勃地拿着诗去了省报——他说他认识省报管方艺的副总编。就这样,我们俩“合作”的诗在省报发表了。
志明一下子对我更亲热了,他说他还准备和我合写小说,叫我过两天到他家去商量提纲,完了顺便再一块去省教育局找找他妈,谈一谈我的奶朋友毕业分配的事……
到这时,我才想起,我要赶紧和小芳把这个问题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