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贺穆兰之前的话只是给了丘林豹突一个回头的“契机”的话,那胡力所叙述的自己的“过去”,才算真正的震撼到了丘林豹突。
把他“捡回去”的这个大哥,是个已经四十岁了,既没有家室,也没有私财之人。有多少钱,他都会把它用掉。用不掉的,就会把它留着,等所有人没钱时拿出来用。
五指峡的人都很佩服他,认为他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只有他自己曾经自嘲的说过“我无儿无女,无父无母,留下钱来给谁呢?还不如大伙儿一起花用了。”之类的话。
还有兄弟们都说他在每年清明时,都会消失一阵子,找不到人影,大伙儿纷纷都猜测他是去扫墓了。丘林豹突就是那个时候被捡回来的。
现在想一想,大概他家的墓地就是在小市乡,所以才会捡到已经饿得晕过去的丘林豹突。
说老实话,丘林豹突也被他描述的幻想里那种嗜血和不顾一切所吸引,开始忍不住想象自己要是到了陛下面前,该说些什么才好。
是痛诉这种制度的不公?还是干脆破口大骂?
但随着想象的痛快过去之后,丘林豹突也只能苦涩一笑。
他们都只有想象的本钱。因为做过“逃兵”之人,根本就到不了陛下的面前,更没有立场破口大骂吧?
陛下他,从来就没做过逃兵呢。
无论是先帝驾崩,柔然人南下趁火打劫也好,还是凉国和秦国虎视眈眈,欺他年幼大举入侵也好,当年尚没有子嗣的陛下,也一直是毫不畏战,以尊贵之身御驾亲征,身先士卒之人。
丘林豹突的头越想越痛,这一天,他先是失恋,然后被兄弟们痛殴,最后又得知这么一个悲伤到可以说是“前车之鉴”的故事,心情自然是乱的很,一歪头昏昏睡了过去。
贺穆兰将他一路抱进这个离五指峡较远的村子,在旁人的指引下找到乐善好施的村长,才有了可以暂住的地方。
贺穆兰取了两袋粟米,请村长家替他们烧些水,再做些热食。村长接了,交给自己的媳妇,然后她又带着自己的儿媳妇,开始去灶上忙活了。
“我看你从前面过来的,是碰到了强人了吧?”村长是个年约五十的汉族老人,面相十分慈祥,家中也应该还比较富裕,屋子盖的很大,屋前屋后还有晒东西的空场。
穷人家是没什么东西要晒的。
贺穆兰知道丘林豹突伤的很骇人,只好点点头。
“哎,山上那些人是不是没饭吃了?他们以前从来不抢周围的人的。”村庄摇了摇头,“还把那小伙子伤成这样。现在的人呐,一旦肚子饿的很了,人也变成畜生了……”
贺穆兰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才好。
好在那村长只是见到生人发发牢骚,他也看出贺穆兰几人都不是一般人,虽尽了招待客人的本分,但并不热络,待自家媳妇把饭菜和热水送上来后,就赶着自家瞧热闹的儿孙们回自己屋里去了。
贺穆兰和阿单卓给丘林豹突检查了下伤口,又上了些药,估摸着他这伤势要能走估计还要两三天,商量起是在这里替他养伤,还是干脆在村里买个车架子,套了马车回小市乡。
“不要回小市乡了……”已经被阿单卓上药的举动惊醒的丘林豹突开口说道:“我被揍成这幅模样,我娘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呢。她现在守在家里,知道我在做什么又要担心,等我好一点了,花将军直接将我送去军府吧。”
“这样可以吗?至少要见你娘一面吧?”虽然贺穆兰一直想要丘林豹突纠正自己的错误,可是真到了要去服罪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见不见也都是这样了。我娘胆子小,可是韧性却足,无论是什么样的苦,她都能逆来顺受,想来我若是有个万一……”他也不确定的说,“应该,能熬过去吧……”
阿单卓挠了挠脸,张口欲说什么,还是闭了口。
他本来想说的是“要不,你们还是别去了吧”,可是一想到丘林豹突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做了这么多的事,事到临头又放弃,肯定是不可能的。
所谓“杀生成仁”、“舍生取义”,他是要去纠正错误的,不是去送死的。
就如同上战场不一定会死一般,过度的夸大那种“危险”,有时候也是自寻烦恼。
所以,阿单卓最后还是闭了口。
他们在这村民家歇息了两天,第三天,丘林豹突勉强可以自己上马了,于是一行人就开始往此地的州军府赶。
在北魏,每一州地方上的治安除了衙役,大部分由郡兵负责,郡兵则是受太守府管理。
但是在整个州府,军户和可以直接作战的熟练兵卒却是由各州在境内开府的将军府管理的。每个州都有护军将军,负责“分监诸胡、统兵备御、管理军户”,州军府则隶属于护军将军府之下。
其实以当年花木兰的军功,其实已经可以开府成为“大将军”,拥有自己的部曲和将军府了,只是她一没继续当将军,二来也没同意以女子身当“尚书郎”的提议,而是屁股拍拍回了乡,所以大将军府也就没了。
并州的州军府正立在雁门和上党两地,雁门的在雁门关,上党的在壶关。阿单卓和贺穆兰是从壶关前往小市乡的,回程之路自然熟门熟路,等到了壶关城,也不逗留,直接带着丘林豹突,打螺军府。
州军府不在城中,而是在城东一处宽敞的校场中。州军府征来的兵都是要按照各军所需管理的,接到军贴后只要去军府报备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后带着自己的武器装备前往自己要去的军营就是。
所以,当州军府的卫兵看到三骑并进朝着军府而来的时候,心中是疑惑万分。
没听说最近有下军贴啊?上一次发军贴都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难不成这些人是来办其他事的?
这一大两小三人在军府门口下了马,最后面的青年满脸满身上都是伤,下马的姿势也怪异无比,就和别人在马上连骑了一个月马似的。他就这样张着两条腿以怪异的姿势走上前来,拱拳高声说道:
“在下上党小市乡军户丘林莫震之子,两年前逃脱兵役四处游荡,如今军府特来服罪!”
门口几个卫兵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小声议论了起来。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没有?两年前逃了兵役?”
“和昨天来的那个妇人说的差不多,是她儿子吗?”
“我去里面通报,你注意别让他走了。”
“都来投案自首了,哪里会跑,你想多了!”
丘林豹突抱着拳弯了半天身子,就听见那几个卫兵用微不可闻的耳语声窃窃私语了半天,然后一个像是头领一样的小将扭头就进了军府,跑了个没影。
其他几个军士用怜悯的表情看着丘林豹突,让他先起身。
“原来是你,你在我们这里也算是个叫得上名字的人啦。我们的府主和军司当年一说起你,恨得牙都痒痒,你自求多福吧。”
此话一说,贺穆兰和阿单卓心里都是一沉。
自首虽然可以从轻发落,但丘林豹突都已经逃了两年才回来,这“从轻”该如何从还得看军府的府官如何判断。
换言之,个人的因素占很大比例。
没一会儿,那进去报讯的小将出来了,还带着几个力士,要押丘林豹突进去,贺穆兰也想要跟进去看看事情会如何继续,所以从怀中取出那面很少用的印信,递于为首的小将:
“我想要拜见此地的府主。”
紫绶金印一出,这些将士们震惊得脸色都变了,因有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礼,但还是哗啦啦单膝跪了一地。
“标下/末将等拜见大将军!”
花木兰虽然没有官职,但军功十二转得的是勋位,除非陛下亲自取消了她的勋爵,抹了她“大将军”的待遇和地位,收回紫绶金印,否则只要她还活着一天,所有军人都还要以大将军之礼待她。
她虽然有勋位在身,却没有实职,若她想靠这个指挥这些人做些什么,那也是枉然,大家都可以不卖这个帐。
可能升到十二转军功的将军,哪怕现在没有实职,在军中关系也一定是盘根错节,哪个脑子不好,会冒犯一个“上柱国大将军”之功的英雄吗?
所以在有些时候,有这么一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比如说,贺穆兰和阿单卓立刻以上宾之礼被对待,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见到了此地的军司。
这里的军司年纪很大了,看样子至少有六十岁,须发皆白,只不过行动还比较矫健,一身武人的气派。
他一到厅堂里,立刻单膝跪地,交还紫绶金印,行礼道:“末将拜见花将军!末将乃并州军府军司乌蒙山,军府府主大人去了护军将军府,此地暂由末将统领。”
贺穆兰一见一个足以当她爷爷的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接过印信,又搀起他来,连声道:“是我来的冒昧,倒带累你们麻烦了。”
那军司显然是个善于交际之人,花木兰一搀他就顺势起身,用眼睛余光仔细打量了花木兰一番,却怎么也没看出她哪里像个女人。
可是印信又不会作假,一般人都不知道十二转的金印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军府的图册上有记载。事实上,这个叫乌蒙山的军司拿到东西后第一时间就去翻了图册,他也没见过金印上的花纹该是什么样的,待印证无误后,才跑出来迎接。
“不敢。我已经听门前的门官说了,听说花将军是押着丘林家那个逃兵来的?”乌蒙山一脸佩服的说道:“花将军果然是个忠义两全之人,居然亲自把丘林豹突压来,还将他教训成那样……”
呃?
他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乌蒙山以为自己知道了某种真相,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花将军是个女人,尚且知道军令不可违,替父从军,还在军中闯出一番功绩。这丘林豹突是英雄之后,当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引得我们府主勃然大怒,还拖累了一干军户。我就知道花将军若是知晓了此事,一定饶不了这个胆小鬼,却没想到花将军居然还从梁郡跑来,亲自找到此子,送到军府来……”
他满脸钦佩:“只是花将军将这小子教训的也太重了点,倒弄的我们不好再打他一顿杀威棒。啧啧,花将军听说当年也是亲自练过兵的,想不到这‘训人’的手法如此熟练,丘林豹突身上这么多伤,却没一处真的伤了要害和筋骨,这等熟练的手法,就算是军中的刑军……”
“等等等等……”贺穆兰越听越不对劲,出声打断:“你莫不是以为丘林豹突是我打伤的?”
乌蒙山露出一个“不是你打伤的还有谁打伤他”的表情,然后了然地道:“是是是,花将军不会动手教训孩子,这般做太没有气度了。一定是别人看不惯他,别人揍的!”
贺穆兰见这军司似乎已经笃定了某种结果,也懒得反驳,阿单卓在她身后有些想笑,活生生忍住了。
那军司像是几百年没和活人说过话一般絮叨了半天,“……我就说这丘林家的人怎么态度大变,先是昨日来了一个王氏,说是两年前丘林豹突会逃脱兵役全是她的原因,前来领罪,今天丘林豹突就亲自来了,竟劳动将军上门。府主不在,这事情本该是我来处理的……”
“我昨日还鄙夷这家的儿子,做错了事两年了才来认罪,而且还推出家中阿母替罪,现在一看,大概其中另有缘故……”
“什么?王氏昨日来了?”
“王姨怎么出门了!”
“正是王氏!是小市乡车家的人送来的。”乌蒙山回应完后,见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茫然道:“怎么,两位竟不知?昨日一早就来了我们军府请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把她关押在后衙,如今丘林豹突来的正好,一起提审吧。”
贺穆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氏虽然无知又胆小,但她在主观上并没有害人的想法。军府“连坐”之责是以前部落制度的残余,鲜卑人极少有逃脱兵役的,王氏可能没听过,也可能听过没当一回事就忘了,后来儿子逃走军府开始“连坐”,这才慌了神,陷入自责和悔恨之中。
这件憾事虽然过错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论起内因,还是鲜卑的制度有问题。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办法征兵打仗、任官赐爵当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经平定了北方,成为一个庞大的国家,还来这一套,民怨只会越积越深。
贺穆兰一方面惋惜与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边又希望他们能负起责任来,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间,但无论是丘林豹突还是贺穆兰,都没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来“自首”,并且把所有罪责都归咎己身,实在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对头”车家,离开小市乡跑到这壶关来,本身就是一件能让他们吃惊的事情。
“乌蒙军司不知可有时间……”贺穆兰沉吟了一会儿,肃容道:“在下想将发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乌蒙军司说上一遍。”
“花将军请坐,末将洗耳恭听。”乌蒙山引贺穆兰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说的是,我来这里,一并不是为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为要送他服罪而来的这里,他会来这里,都是他一个人的选择。要说到‘逃役’事,就要从几年前说起……”
贺穆兰静下心来,将自己到上党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见闻、王氏和丘林豹突这几年的经历等事情,娓娓道来。
军府只负责管理军户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战而死的故事早已经听得不要太多,但贺穆兰叙述的故事却不是从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断,所以不免更加惊心动魄,曲折百转。
当贺穆兰说到那一伙儿呼啸山林的强盗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脱兵役的军户时,乌蒙山不由得“啊”了一声。
故事还在继续着,渐渐的,这间厅堂外路过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驻足在门口,静听了起来……
七日后。
“丘林豹突,你逃脱兵役,虽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么在上党郡服苦役七年,修桥铺路,操使贱役;要么去西边戍边,充当军奴,斩敌八十方可恢复自由之身,是成为贱籍,还是充当军奴,本军司可让你自己选一条路。”
乌蒙山在军府的校场上,当着众人之面,宣读着对丘林豹突的判决。
车家的车师,还有小市乡许多军户人家的亲属都被请到了这里,参与这场迟来的审判。
‘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被捆绑的丘林豹突以头叩地,沉声道:“罪人愿意去西边戍边,以军功洗清往日的过错。”
“好!这才是我鲜卑男儿该有的气度!”
乌蒙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文书,开始提笔书了起来。
一旁另跪着的王氏一听到儿子的选择,立刻泪眼婆娑,哭的不能自已,仿佛天已经塌了一般。
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不吃惊于丘林豹突的选择。有了胡力的那番话,丘林豹突一定会想法子堂堂正正的去赎回自己的过错。
在军中当军奴,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被当成炮灰,但现在战事少,且战事都不大,危险性小了不少。可换句话说,想要斩敌八十,远比花木兰当兵那时候要困难的多,一场战斗有没有几百人都难说,要杀满八十个,说不得还要和正规军抢军功。
可是他既选择了这条路,贺穆兰只有尊重他的决定。
阿单卓和小市乡的人待听到他选择戍边,眼神里浮现的都是复杂之情。有敬佩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后悔的。
人心总是趋向善的一面,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受苦赴死的,大多也不忍心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受苦赴死。虽然之前有过仇恨,但错误已经造成,自家孩子也没死,可是当了军奴,那就确实九死一生了。
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除了和丘林豹突有过节的车家,大部分人家都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丘林莫震之妻王氏……”乌蒙山顿了顿,拿起另外一张文书。“你是烈士之妻,原该成为妇人表率,却教唆儿子逃脱兵役。念在你身体孱弱,不以肉刑加之,但罪不可免……”
乌蒙山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的丘林豹突,接着说道:“罚你缝制粮袋一千件,三个月内上交军府,逾期不至,杖责三十。尔服徭役期间,军府配给粮食,望你安心服役,莫要偷懒。”
军中的粮袋是那种粗麻布和葛布做成的厚重袋子,粗布裁剪成粮袋大小已经是不易,再缝制成袋,一天也做不了十个。王氏爱哭,眼睛有疾,连织布都做不得的,如今要缝制粮袋,她又不是什么能吃苦的妇人,这活儿照实不轻。
丘林豹突心里纠结万分,只顾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贺穆兰。王氏虽然一直在哭,却伏□子,泣声道:“罪犯认罪,愿意服役。”
贺穆兰对丘林豹突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会想法子照顾好王氏。她不可能在上党郡长待,可是身上财帛却是够的。实在不行,请人去做,也不是不行。
乌蒙山判决完了丘林豹突之案,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命府兵捧了几本军书来,大声说道:
“我知有许多人家都觉得我鲜卑军制过于严苛,自先皇以来,连续征战二十余载,绝户者不知凡几,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乌蒙山年已六十,声音苍老,此时正容发声,人人都全神贯注。
“我大魏自代王大可汗立国至今,已近六十载。我大魏建国这六十年,没有哪一日不活在顷刻灭国的危难之中。”
“我们的北面曾是比我们国土还要广袤十几倍的蠕蠕,我们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蠕蠕长达八十年的侵扰,可周边诸国不但不感激,反倒每每趁蠕蠕南下之际合力扰边。我们的北面是蠕蠕,南边是秦,西边是胡夏、凉国,东边是冯燕,可谓是虎视眈眈,众敌环视。我想即使是过去,也没有哪朝哪代,如我们大魏走这般的如履薄冰……”
“立国六十余载,我鲜卑一族以武勇立世,屡战屡胜,悍不畏死,提到北方的拓跋魏,诸国无不闻风丧胆,这其中固然有我们鲜卑这一族能征善战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各位军户忍泪将家中男儿送入军中,拼死挣得喘息之地的功劳。魏国这块土地上,没有哪一寸不是用血肉换来的。”
乌蒙山对校场里的军户们施了一记重礼。
并州来参与逃兵判决的军户们慌得纷纷回礼,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军司会说出这么多话来。
贺穆兰也不知道乌蒙山会在判决丘林豹突之后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前几日她在说起自己对于军户家庭的所见所闻之时,这位老人就一直沉默不语。
他在人情世故上应该很精通,但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些悲剧的感触应该就比别人越多一些。
“过去,我们各州军府的官员只要一到冬天,就会忍不住痛哭流涕。农闲之时,往往便是用兵之时,蠕蠕人冬日水草不丰,就会南下来抢我们。每到这个时候,北方已经无人可征,南方初定,远不及北方大户的人口多。”
“我们去送军贴,何尝不是既内疚又悲伤,我们也有子孙后代,当无人可征时,难道我们还能留有后嗣吗?可若不彻底消灭周围的强敌,我们就要永远活在国破家亡的阴影中,就如被灭国而消失的慕容鲜卑一般……”
“究竟是战死,还是国破后被人如同猪狗一般屠戮,让我们的妻女变成奴隶?只要还有鲜卑男儿的血性的,便知道该如何去选。”
王氏听到老军司的话,哭泣渐止,忍不住擦掉眼泪,端正地坐着去听。
“说来诸位可能不信,虽然军中军贴一至,哪怕是体弱多病、几近绝户之家都要出丁,可我们各州的军府对当地的军户都有记载,也会酌情处置……”乌蒙山将手中几本军书传递了下去。
军书是汉字所书,大部分人家都不懂汉字,有些略微懂一点的,翻几下后也看不到那一堆黑的红的批在一起的东西。
有人想起花木兰还在这里,将军书送到贺穆兰手上去问。她打开军书一阅,发现里面记载的是上党郡所有已经征过兵的人家。
红字的是备注,哪家已死几个,哪家有几个在军中,哪家有孤儿寡母,书的清清楚楚,可见这里的军府确实是用了心的。
贺穆兰指着这些字跟他们说起其中蕴含的“人性”,有些感情充沛的妇人听到哪家有孤儿寡母时已经忍不住痛呼出声,哭的不能自己。
这些热气腾腾的血、战死沙场的坟茔、痛苦流涕的刺目,都已经化成文字,成为一种最有力的控诉。
但凡哪位陛下见了这样的东西,都会感觉到那股控诉吧。
怎能说没有人在为这种制度的不公而努力改变呢?人世间既已苦于不胜重负,冥冥之中,自然有这种有力的□□上达天听。
这种人间的痛苦已经使老天不快,更何况是正在努力改变着的凡人?
乌蒙山对贺穆兰微微颔首,谢过她的解释,继续说着:
“若有体弱的、一户之中已经从军超过三人的,当地军府都会将新征之人分配到较为安全的后方军营,即使到了军营,也有军营中的军府府佐管理相应的籍册,真的战至家中无人的,军中很少会将这些人编入前锋营地。”
乌蒙山看着露出意外神色的军户们,心中也很难过,他在军府中任职十余载,也不知送走了多少鲜卑好汉。这些后来潜移默化改变的条例从未记入任何律例中,因为这是不利于缺员严重的那些年的决定,谁也不知道真的正儿八经的提出来,是不是以后都找不到可能“阴奉阳违”了。
他一直觉得朝中的大人物们一定是知道军府之间的这种“默契”的,但只是也选择了沉默。也许是他想象的太美好,不过只要有人沉默,就表示他们做的是对的。
“我们府兵之制,乃是延续祖宗之法而来,鲜卑惯例不可废,但法外还有人情,这种分配之法,自我们发现伤亡越来越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了。此外,诸如军中说媒牵婚、人丁充足时换防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只是因为这些违背了祖宗规矩,军府很少对外宣扬,而战场无眼,有时候即使妥善安排,也不见得人人都能生还……”
‘逃兵连坐之法是不可违抗的律法,军府是无法改变的。’
贺穆兰想道。
‘甚至乌蒙山军司今日所说的这些改变,也是没什么太大作用的干涉。因为真的战到前方无人,后面的军营也许原本安全,后来也要顶上。但只要留有一线希望,能多送回几户子弟,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他们至少已经看见了这个问题,在以自己的方法悄悄改变。’
乌蒙山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过去我们是众敌环视,周边都是比我们还要强大的国家。可我们征战几十年后,众军将士都是百战之身,诸国仗着地利任意欺凌我们,却不知秣马厉兵,而我们只要待战事一起,陛下一声令下,几十万控弦之士就能立刻作战,这些曾经坐拥天时地利的国家,终究还是一个一个倒在我鲜卑男儿的马下。”
他站起身,看了眼贺穆兰,继续说:
“如今大魏已经统一北方,再也无多少大仗可打。我们牺牲了两代、三代的男丁,但终究还是扫平了北方,给后人留下了喘息的时间。”
“也许我们看着过去,觉得十分残酷无情,可人在逆境,若不自强,后人更没有翻身的机会。我们的父亲死于战场、我们的儿子死于战场,可我们的孙子、重孙,现在却可以不必走我们走过的路了。”
“绝户之人虽有,但大部分人还是顽强的活下来了,并且变得更强。我不想说军府之制到底对不对,因为那是大人物们考虑的问题,但就我而言,能看着并州军府的军贴从半年一出,一年一出,一出数千份,到如今两年、三年都不用送一次,每次之数也不过几百而已,我的感激之情,已经满的连语言都无法形容了。”
“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人唾骂陛下冷酷无情,是只知道打仗的君王,认为军府强征壮丁是断子绝孙的恶毒之事,可我依然还是深深的敬服陛下,也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没有什么官职,是比军府之职做的更没有滋味的了。亲手拆散一户户完整的家庭,将作为别人家中支柱的男丁送入军中,这也是让人夜不能寐的战场。若是可以,我们比你们还希望……”
乌蒙山苦笑一声。
“大魏有不需要‘军府’的一天、有永远不需要用兵的一天、有不需要让女子替父从军的一天……”
“但在那之前,我们先得胜。只有最后打了胜仗之人,才有说‘我们以后要过上太平日子’的权利。”
***
乌蒙山会在此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是因为他已经到了快致仕的年纪了。
他以前并不是并州的军府军司,但他任职的那个军府,比这里的要更糟糕。那是一个经常受到北面和西边夹击的地方,军府里每日都忙乱不堪,有时候战死的人比征来的人多的多,军府里的文书每日写的手都要断掉,有的是请求各地军府支援人来,有的是往各府发军函,写着上一批战死者的名单。
在军府里待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乌蒙山更能察觉到这几十年来的变化。军贴就像是一张张催命符,但催命符毕竟还是越来越少了。
这说明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周围列强如同一个个磨盘,将所有不够强悍的人都磨了一遍,留下来的强者养育出更强壮的子嗣,优胜劣汰之下,大魏得以在四国废墟之中兴起。
妇孺的苦难总会过去。大魏出了一个“花木兰”,但这位花木兰之后,除非再有什么灭国之危出现,否则是不会再有了。
死的人够多了。
所有人从军府里走出去的时候,都是一副心神剧震的样子。乌蒙山的话直白的很,即使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妇人都听得明白,但他们早就已经被这几十年来不停送来的军贴吓破了胆,以至于有人告诉他们——“以后没什么大仗打了,军中的人已经够了”,都没有几个人能相信,也产生不了什么真实感。
贺穆兰却想起了若干人对她说的,拓跋焘想要在刘宋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将它压制下去的事情。她不知道刘宋是不是也和当年强敌环饲的大魏一样,正在拼了命的发展和自强,但此时百姓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崩溃的边缘,至少在十年之内,都是不宜于用兵的。
她想把这一路的见闻说与那能够决定一切的人听,又害怕自己的决定会打破花木兰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最终,所有想法只化为一句叹息,贺穆兰搀扶起地上的王氏,说了句:“走,我先送你回乡。”
丘林豹突还留在军府里,他将被军府送到凉州的边关,王氏领了一千军粮袋的徭役,会有专门的辎重官将材料送去她家,让她制作,三个月后领回。
王氏的眼泪一直都没有怎么歇住,一想到儿子她就想哭,但她却没有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再发出什么诅咒。
可能这段日子经历的一切,让她也走出金丝笼,稍稍有些成长吧。
“我知道你一个人生活可能很辛苦。我在东平郡救了一个妇人,姓李,夫家姓张,也是孤苦无依,而且在本地很难生活。我会给那里的旧友送一封信,若是她愿意来这里和你一起生活,你们也可互相做个伴。她会织布,也会纺纱做衣,还有一个儿子,也是汉人,就是不知你……”
“花将军事事都为我们安排,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家宅子横竖大的很,只要她不嫌弃我家没有田地,愿意住多久都行。”王氏低下头,“只是我是一个无德之人……”
“丘林家的。”一个妇人已经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前面徘徊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那一千个军粮袋……”
她一咬牙:“我家女人多,回头帮你上一点。”
这妇人说完这话,似是自己都觉得别扭,当下脚一跺,跑了个没影。
王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弄的一怔。
“花将军,我是不是听错了,她刚才……”
“啊,你没听错。”贺穆兰微笑了起来。
她陪着丘林豹突跑了二十三家人,这妇人是其中一家人的媳妇,贺穆兰自是不会忘掉。
她还曾泼了丘林豹突一身水。
“这便是好的开始。丘林夫人,人需自尊自强,方可得到别人的尊重。这是第一个人,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还要等着抱孙子,先得保重自己才是啊……”
“是!”
王氏一边流泪一边欢笑。
“这么多年,我只有今天活的最像个人啊!”.
贺穆兰在小市乡待了不少时日,她把王氏安置好,又托了那个一直觉得她“玷污”他老妻的那个耿直老人为王氏买了两亩良田,将契约都立好。她觉得两亩就已经够了,这妇人根本种不了太多的田,即使加上养伤过来的张李氏,估计两亩也够她们嚼用了。
这里的民风淳朴又彪悍,妇人们会一边唾弃着王氏的没用,一边骂骂咧咧的把粗麻布成捆成捆的带回自己家去,翌日再送来缝好的麻袋,
那些粗布被军府的人堆在丘林家的院子里,那一堆堆粗布的数量足以让得了密集恐惧症的人疯掉。也许正是这种小山一样的高度,让村子里的女人们不安了起来,陆陆续续的上门来帮忙。
阿单卓和贺穆兰劈了很多柴,又去丘林莫震的坟上说了这一阵子的变化,到了善后之事做了不少,贺穆兰猛然发现村子里的桃花居然都已经开了一株的时候,她和阿单卓向王氏告辞,准备继续往北面去了。
她和阿单卓离开又哭的泪眼朦胧(天啊她为什么这么爱哭呢)的王氏,向着小市乡外去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问路的奇怪妇人。
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豹皮皮袄,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朝着小市乡的方向走来。
待看到路口出现的贺穆兰,这妇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在路边恭敬地行礼,向他们询问小市乡的方向。
“朝那个方向直走……”贺穆兰马鞭一指,又看了看她的衣衫和鞋子,微微蹙眉。“你是不是走了不少路?罢了,反正不远,我们带你一程。”
“咦?不不不不,我自己走便可……”那妇人看了看马上气度不凡的贺穆兰,连连摆手:“我是个妇道人家,不能和壮士一起骑马……”
壮士……
不能和壮士骑马……
贺穆兰泪流满面。
这人生啊,总是猝不及防的就张开大口咬你一口。
呜呜呜呜……
“我也是女人,只不过以男子打扮赶路罢了。”贺穆兰解释道。
“这……这不可能……”
那妇人露出荒诞的表情,谢过她的好意,扯着孩子就走。
“你还走的动,你那孩儿走的动吗?”阿单卓突然出了声。“我看他的脚都已经是在地上拖了……”
那妇人的脚步突然顿住,像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语,怎么也走不动了。
片刻后,她转过身来,施了一礼。
“……谢过几位恩情了。”
贺穆兰和阿单卓会帮她,自然不仅仅是因为这赶路的妇人和孩子看起来可怜。贺穆兰带着侧坐的妇人,阿单卓带着那小孩,两人三马,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这妇人准确的带到了丘林家门口不远之处,然后悄然离开。
那妇人还在感激贺穆兰两人的好心,而她身旁的儿子却似乎还在为骑过马而兴奋,不住的在嘴里小声呼喝着诸如“驾”或者“吁”之类的话。
‘真是个好人……’
妇人有些羞窘的牵起儿子的手。
‘虽然他说自己是个女人,可是……咳咳,哪有女人的……那么宽阔的……算了,就当他是好心吧。’
“走,狗宝儿,你等下一定要乖。”
那妇人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咬了咬牙,还是迈出了步子,向着前方而去:“这位大婶,请问此处有没有一户姓丘林的人家……”
***
“花姨,你也看出那女人穿着豹突的皮袄了?”阿单卓有些傻愣地问她,“她是那个河边的……”
“啊,大概是吧。”贺穆兰笑着答他。“穿着那件豹皮衣衫,是因为丘林豹突经常穿着这件衣衫到处跑,他阿母一定看见过。”
“咦?她不是和丘林豹突已经……”
难道不是郎有情妾无意吗?那丘林豹突怎么还眼红红的跑了?
“男女之情,我也不懂呢……”贺穆兰有些遗憾地叹道,“也许是她后悔了,想要回头也不一定?”
“可惜丘林豹突已经去凉州了,这……真可惜。”
阿单卓越想越惋惜,一抽马鞭,疾驰了起来。“花姨,又耽搁了一个时辰,我们还是快走吧,别错过了宿头!”
“嗯。”贺穆兰一夹马腹,不疾不徐地跑了起来。
“呃……花姨,我们下面要去哪儿?”
“去平城。”
“什么?那其他地方不去了吗?东西也不去送了吗?”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贺穆兰想起这段时日的经历,喟叹道:“放不下我的人,都已经去梁郡找过我了,比如你。而放的下的,我也应该松手了啊。”
“那好,我们去平城。驾!”
***
哭着送走了贺穆兰的王氏,坐在屋子里开始每日的日常——缝军粮袋,却突然听见了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
她这段日子已经被“傲娇”的同乡们敲门声弄习惯了,当时就欢欢喜喜地开了门,笑着说道:
“我说我自己去拿,不必你们送……咦?你是谁?”
一身风尘仆仆却难掩丽荣的妇人抓着身边小孩的手,有些忐忑地问道:“请问,这是丘林豹突的家吗?”
王氏看了看这个妇人,再看了看她身上的豹皮大袄,傻傻地点了点头。“我是他阿母,娘家姓王。”
那妇人见到了正主,当下一摸肚子。
“阿母,我肚子里有了豹突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
啪嗒。
王氏手中的麻袋掉落地上,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