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对于拓跋晃的不认同和厌恶,是在得知他身份以后才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对他的看法无非也就是一个“乖巧又小心翼翼的聪明小孩”这样而已。
但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她对他的要求和标准就高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地步。
可以毫不谦虚的说,她拥有高于这个时代的开阔眼界,有学习过历史后对历朝历代各位英明君主的评价和定义,所以,她对于拓跋晃这种只知其“术”而不知道其“本”的储君非常失望。
用一个“英雄”的效忠来衬托自己作为主上的价值,这实在是荒诞不羁。
但当贺穆兰抛开这一切仔细思考,她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孩子那么的厌恶,其实大半的原因,还有源自自己内心的恐惧。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花木兰”的生活,那么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一切不变,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遇见一个相亲的渣男然后恶心半天,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太子”,却想只凭自己的想法,就要把她带到一种全然陌生的、毫无归属感的世界里去。
更何况,这位太子既没有高于她历史知识里那些伟大君主的特质,也没有什么让她觉得为之赞叹的美德。
可她却忘了,这样做是不公平的。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五胡乱华后十不存一、民族纷乱不休,内忧外患不断,还有佛道之争并行的混乱时代,作为一个鲜卑族的储君,这个孩子也许已经做到了他目前达到的最好标准。
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无论是王孙还是奴隶,都有着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已经是他们被弄成惊弓之鸟后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痛斥拓跋晃将别人视作工具随意利用,却忘了他才十五岁,他既没有接触过未来,也没有如后世那些君王般接受过儒家“民贵君轻”的教育,他甚至不是个汉人。
但他还有可以改变、可以被潜移默化的可能。
她为何要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般的标志来苛求这个眼界有限、只是顺应如今这个时代生产力水平发展的储君?
即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在没有登上皇位之前,也是不完美的。但这也并不能抹灭他们对自己那个时代的贡献。
储君以如何的方式获得权力往往身不由己,男人们追求权力是源自本性的趋势,但获得权力后要用它来做些什么,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正是因为想清了自己对于太子产生的不理解和厌恶,其实是源自于自己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担忧、以及一直伪装成“英雄”后假装的强硬,贺穆兰才会如此的对自己失望。
她要努力做一个配得上“花木兰”之名的人,却忘了花木兰强大的绝对不仅仅是人品和力量。
那是同时包含了男人的坚韧不屈和女人的理解包容的伟大魅力。
她可以不赞同太子的行事风格,却没有必要将他视为怪物一般的东西。
***
阿单卓明显的感觉花姨变了。如果说过去的她有一种隔离与世外的冷淡的话,那现在的她就明显变得要“鲜活”许多。
她会在下楼时认真去看那些围坐在一起说着琐碎事情的食客,也会突然主动问起他“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的问题。
他说不上来哪一种态度更好,但这样的花姨让他更加乐于亲近也更加乐于倾诉,而且由衷的感到欣喜。
痴染、若叶和爱染明显一夜没睡,但即使如此,再次见到他们时候,他们依然有一种让人意外的神采奕奕。
因为贺穆兰将痴染和若叶接回来的时候是夜晚,所以阿单卓和贺穆兰都没有很清楚的看清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到天明,三个僧人站在贺穆兰和阿单卓面前时,贺穆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痴染看起来像是无赖,若叶看起来像是三毛流浪记的三毛,爱染则像是跑错了画风的那种台湾苦情戏里的小可怜。
而这一大两小三个人穿着完全不合身的鲜卑衣着站在她的面前时,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们的身份一定有问题。
简直是惨不忍睹。
“两位施主……”痴染一脸坏笑的开了口。
贺穆兰没想到痴染是这个类型的“高僧”,心中直嘀咕。
等他开口后,贺穆兰才发现不是他一脸坏笑,而是他的嘴角有些歪,以至于一说话看起来就像是在坏笑。
痴染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在下……准备带爱染和若叶回云回白山上种地。这个世道如此不安稳,即使我们不想避世也不行了。”
“你们不准备还俗吗?”贺穆兰有些担忧地问他们。“即使藏身在山上也是不安全的,万一有樵夫发现呢?”
“施主不必担心。我们会身着普通人的衣衫,也会蓄起头发,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有人来抓我们。”痴染笑了起来,“即使不能穿着‘僧袍’行走,只要我们心中有佛,恪守戒律,我们就还是僧人。佛祖会看见我们的决心。”
爱染和若叶非常认同的点起了头。
“这样也不错。”贺穆兰点了点头。“不过你们准备怎么回云白山去?要不然,我去取一匹布……”
“不必了!”痴染伸出手摇了摇。“我们已经欠施主良多,结下的因缘这辈子都还不清。急人所难是您的恩德,但我们要因为您的恩德而将它当为理所当然,这就是我们厚脸皮了。”
“最苦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再难熬,也不会比关在浮屠里等死更可怕。我们想试着用自己的办法回去,这也是一种历练啊。”
贺穆兰看着痴染的“坏笑”,心里直打鼓。
什么办法?
他长得这么不良善,以往是怎么得到别人信任的?
“是的。我三师兄‘化缘’的本事可厉害的。我们一路化缘回去。”爱染满怀希望的看着痴染,“是吧?师兄?”
“啊……”痴染摸了摸下巴。“与其说是‘化缘’,不如说是乞讨?”
他笑了笑,“我在出家之前,就是个乞丐。虽然多年不做老本行,想来吃饭的本事应该还没丢。”
贺穆兰彻底无语。
他的意思是,他要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路讨饭讨回云白山?
“那就希望你们能安全回山吧。”贺穆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最后‘布施’你们一次。”
她微微一笑。
“我去给你们弄身合适的‘行头’来。”.
贺穆兰和阿单卓在平陆的集市上寻找着合适的成衣。不需要很好,甚至破烂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干净、足够合身就好。
他们既然要以乞丐流民的身份回山,那就不能穿他们的鲜卑族皮衣,否则会被当成偷盗的贼寇之流被怀疑。
阿单卓还是第一次见人专找破旧衣服买,跟在贺穆兰身后也是饶有兴趣。
“嗯,若叶虽然比爱染年纪还小些,不过骨架却比他大的多。不缺吃穿长大和缺衣少食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贺穆兰从地摊上起一件大婶拿出来换东西的旧衣服,这件衣服大小倒是合适,而且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已经全部褪色了。
“嗯,我就要这件了。有没有比它还小一号的?你说有些破?破了更好,那出来吧……”
“嗯,衣服搞定了,接下来是什么呢?”贺穆兰将几件衣服捆了起来,提在手上。“鞋子?别人穿过的鞋子是不是有点……”
贺穆兰开始低头自言自语一般说起什么,阿单卓听到她的话后脚步突然一顿,接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接续跟在后面继续前行。
“阿单卓,我们被人跟踪了。跟着我们的人个子矮小,很机灵,我几次都没看到他完整的身形。也许是陛下的白鹭,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你莫声张,但要保持警惕。剑放在手边。”
贺穆兰一边唠叨着鞋子是买新的好,还是旧的好,一边不动神色的开始嘱咐起阿单卓。
经历过白鹭们在市集的那一次,贺穆兰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会注意一□边的环境,看看会不会有类似白鹭官那样的人在。
白鹭官是分布于各郡的,在一些大的县城数量会多些,但这并不代表平陆这样的地方就没有。若是只是一个白鹭好奇而跟在她身后,她就没必要反应过度。
若是什么居心不良的探子之类,就凭他一人,也拿她和阿单卓没有什么办法。花木兰的武力值可是爆表的。
她和阿单卓状似无意的在集市里兜起了圈子,直到那个身影忍不住开始渐渐向他们靠近,贺穆兰给了阿单卓一个眼色,才在某个偏僻的巷道里堵住了这个探子。
阿单卓堵住他的退路,贺穆兰一把将他擒住,按在臂下怒喝道:“你是哪里派来的探子?是不是白鹭官?候曹令在何处?”
但凡白鹭官都有令牌,是以贺穆兰才有这么一问。
“白鹭……候官……”那探子喃喃自语了两声,突然拼命的扭动了起来,嘴中说着极其生涩的鲜卑话:“大人,这位鲜卑大人,小人有冤!小人有冤啊!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这人惊天动地的这一嗓子,彻底让贺穆兰僵住。
喊冤?
大人?
他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
张斌自幼丧夫,由寡母养大,因在乡间妯娌亲戚不合,家中大屋又被堂亲强占,他娘便带他来了平陆,投奔家中的舅舅。只是舅舅不过也只是一个手艺人,即使他娘一直日夜织布,日子也只能说是糊口而已。
后来的事情正如贺穆兰所听说的那般,他的寡母供养慈苦大师,结果却被垂涎他母亲美色却强娶不成的无赖揭发出来,他娘和慈苦大师双手被关进了牢里。
他娘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折磨,进去三天后就说是自尽死了,可是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慈苦大师被关进去后毫无声息,也不是生还是死。
审案的江县令是七八年前“举孝廉”被推举到此地为官的,因催办赋税办的极好,一直被上峰看重,再加上他善于经营,无论是郡中还是地方都交游广阔,很快就混的风生水起,在此地一待就是七八年。
这年头,你想要升迁很困难,但只要考绩不要太差,在任上一直留任却是不难的。这么一位无恶不作的贪官在这平陆任官七载,那真是地也被刮掉了三层,雁过都要拔下毛来。
张斌为了去衙门要他母亲的尸体,什么法子都用遍了。无论是下跪磕头,还是击鼓鸣冤,县令衙门就是一概不理。又没过多久,衙门里又传出话来,说是慈苦大师和他娘都在狱中招认了,因两人有苟且之事,所以他娘才一直供养着慈苦大师。慈苦大师身为出家人却不洁身自好,又违抗君令按律当斩,他娘已经身死,所以祸不及家人。
可怜张斌才刚刚十四岁,突然之间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被坏了名声,母亲含冤死在狱中,连尸首都没有,慈苦大师死不瞑目,连报恩寺都被抄了个干净。
这孩子一时没了主张,舅舅家为了怕被连累也搬离了此地,他一个孩子,一咬牙变卖了家产,去隔壁郡治所在的范县告江县令草菅人命,又在狱中滥施酷刑。
他之前也打听过了,此地的鲜卑太守是一个性格刚正的好人,张斌原想着就算不能告倒这位江扒皮,至少他娘和慈苦大师的尸身也能要回来,若是能够收殓下葬,他死而无怨。
谁料他命运多舛,他千辛万苦避开江县令的眼线逃到范县,状子也递上去了,鲜卑太守也见了,依律三位太守都要升堂审理此事之事,陛下的“灭佛令”到了。
这一下子,江县令不但没有罪责,按照“包庇沙门者满门抄斩”的旨意,反倒是他成了罪人。
他也不知这鲜卑太守会不会秉公处理,还是会将他当做罪人也抓起来,便偷偷逃离了范县,又回到了平陆。
只是此刻他已经是走投无路,孑然一身,虽然有昔日的街坊庇护不至于露宿街头,可日子已经过的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从那时候起,我便怀揣利刃,日日在县衙附近徘徊,就等那狗官离开府衙,我与他同归于尽!”张斌抹满黑灰的脸上满是恨意,一双眼睛更是瞪得满是血丝,“我阿母和慈苦大师两条人命……不,平陆里那么多无辜枉死的苦人,都要他以命来偿!”
“你既然要报仇,应该去找那姓江的,又为何找上我来?”贺穆兰看不清张斌的脸面,只好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谁告诉你我是什么大人!”
“……大人在城中打听过报恩寺,又问过江县令的事情,平陆地方不大,有些消息传的也快。我虽被江县令迫害,却也有人和我通风报信,说是平陆似乎来了一个鲜卑大人,是要来搜集这江扒皮的罪证的。”
张斌抬起头。“我听别人说了以后,便猜测您打听报恩寺可能另有原因。果不其然,我那天藏在报恩寺外一棵大树之上,眼见您半夜进了报恩寺,又带了两位师父出来……”
“大人,您既然已经救了那两位师父,还请为了平陆的百姓,为了那么无辜枉死的僧人,还平陆一个公道!”
贺穆兰心中一惊,和阿单卓交换了个眼神。
她竟不知还有人看见了她那晚的举动,甚至知道她带了两个和尚出来!
她想了想,猜测那天指引她去报恩寺,又在路上各种倾诉江县令罪行的中年男人,怕就是庇护他的那“昔日街坊邻居”。
否则也不会那么凑巧,她只是打听了下报恩寺的事情,就有人那般热情的指引她去,还在路上说那么多不相干的东西。
怕是那中年男人就是个有心人,想帮帮这个孩子,给他探路来了。
这孩子也是聪明,从她打听的地点猜出她可能要去那里,竟在报恩寺外早早等着。现在还是正月的天气,夜晚的树上何其冷,他居然能一直呆在树上见她进寺,又等她出塔。若不是她带了两个和尚出来,大概他就要跑出来和她相见,当面向他喊冤了。
这孩子有勇有谋,心中又有恨,恨意驱使之下,会做出这样隐忍的事情确实是值得叹息。若是她真是什么“鲜卑大人”,此事她一定管了。可是她却没有这个本事,莫说县令,便是一个县丞、一个差吏,她也动不了别人半分。
“你起来罢。”贺穆兰叹了口气,想要搀起那地上跪着的少年。“我并不是什么鲜卑大人,去报恩寺也不是为了救人。”
“此事再让我想想,可有解决的办法……”
张斌听到贺穆兰这话,还以为是这位大人不肯管他的闲事。这么久以来,他已经被逼的自尊丧尽、家破人亡,胸中只剩一腔和那县官同归于尽的怒火。
此时连这最后的希望,一位看起来就有身份地位的“鲜卑大人”都不肯为百姓伸张正义,张斌心中那唯一的希望都已经渐渐破灭,他对这个不公的世道无声的控诉,像是一股重力般让他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只咬牙硬撑。
若是别人,遇见这么倔强的小子,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可是他面对的却不是一般人,而是力大无比的贺穆兰。
她只是手上微微用力,这个少年就被强“搀”了起来,再也跪不□子去。
站直了身子的张斌,却犹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你们这些大人,根本就不管百姓的死活!那江仇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平陆哪个不知!可就因为他上下打点的多,谁也不愿意让他离开那个位子!我娘……我娘到底有什么过错?她只不过是不忍心见有人在她面前饿死,每天送别人一碗饭吃而已,这难道是过错吗?”
张斌黑灰色的脸上因为泪痕而变得一条一条的,看起来十分骇人。
“慈苦大师教我们习文识字,收养孤儿,难道是什么过错吗?”
“我只想要回我母亲的尸体,让那个真正的罪人服罪,难道是什么过错吗?”
他咬着牙,用与其看起来是在仇视贺穆兰,不如说是在仇视这个世界的眼神瞪着前方,突然吼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世道!!!!!”
他就这么怒吼着满腔怒火,低着头向着墙上撞去!
贺穆兰伸手去抓,已经来不及了,阿单卓站的离墙近,连忙往前一挡!
只是那孩子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这猛一冲的力道如同锤击,张斌一下子撞到阿单卓的胸膛上,饶是阿单卓身体强壮,被这样撞了一下,也觉得胸口一闷,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而且他的下巴又被这样的冲力磕到了上面的牙齿,顿时咬到了舌头,舌头一破,鲜血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贺穆兰本就被这个孩子的刚烈吓了一大跳,再见阿单卓唇角流血,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心头一紧,三两步奔了过去。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鲁莽!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你便将我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说了这么多,就算我相信,也还要再查探一番。我说了我会想想办法,便不是敷衍,你此刻死了,除了让你的亲友惋惜,还有谁会在乎!”
贺穆兰对这孩子又气又恨又可怜,一把将他从阿单卓身上捞起来,将他的胳膊反背在背后按住,防止他再自残。
阿单卓被张斌那一撞弄的有些懵,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待贺穆兰问他情况如何,他擦掉了嘴角的鲜血,站起了身。
“花姨,我没事,只是咬破了舌头。”
贺穆兰长舒了一口气,见手中已经没有了挣扎,慢慢放开了张斌,只是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身上。
人一旦萌生了死意,那寻死的念头就会冲垮他所有的意志,不停的蚕食着他的信心。你上一刻还以为制止了他,下一刻他就可能又噗通一下子又撞了墙去。
贺穆兰在现代也不知道勘验过多少自杀的尸体,此时哪敢放松,虽担心阿单卓,也只能这么僵着。
“你现在住在哪儿?去你那细说。”贺穆兰低头问他。
张斌摇了摇头,就是不肯说明自己的住处。
‘大概是怕连累别人吧?’贺穆兰心想。“他怎么就不觉得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面前撞死,也是连累了别人呢?’
贺穆兰心情更坏了。
就算再理解,她还是不喜欢孩子这种生物啊。
“你不愿意说,那就去我那儿吧。”贺穆兰将张斌一把横抱起,又扭头和阿单卓吩咐道:
“将新买的旧衣服罩住他的头面,假装是个病人,我带他回客店。”
妈啊,不过开了两间房间,如今却要住上六个人吗?
那客店的老板,会不会赶他们出去啊!
***
事实证明,这间客店的老板和下人虽然不喜欢贺穆兰接二连三往里面带人的行为,但也不准备为她的这种行为做些什么。
一是贺穆兰和阿单卓一看就是鲜卑人,他是开店的,不愿意自找麻烦。二来,这贺穆兰带回来的人都是看起来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人,这客店的老板既然有这么好的声誉,让平陆当地的人热心的为贺穆兰推荐到这里来住,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坏心肠的人。
所以他即使觉得这两个鲜卑人有所不对,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贺穆兰带着那个被遮住头脸的“病人”上了二楼。
他甚至还让小二去给楼上送一盆热水。
对于这一点,贺穆兰心中也有些感动。她和爱染还在路途中时,就听他描述过他师父所说的平陆。在他师父的口中,这是个百姓十分良善热情,愿意帮助别人的富庶之地,如今虽然因为吏治不清的原因百姓不复往日的热情,但那种良善依然还在,只是已经变成了在需要的时候才显现出来。
贺穆兰抱着张斌一直进了爱染他们的屋子,这才让阿单卓关好门窗,守住门户,掀开了遮着他头脸的衣服。
“这是……”痴染在报恩寺住了那么多年,自然认得这个跟在慈苦大师身边一直学识字的孩子,当场就犹豫地开了口:
“张斌?”
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张斌早就穿了破旧的衣服,又用锅灰和尘土将自己的脸抹得只剩眼睛,若不是他又哭又被贺穆兰连抓带抱,怕是就算是痴染,也认不出他的样子来。
张斌骨碌一下下了地,见到痴染也是瞪大了眼睛。
“痴染大师!若叶小师父!你们竟都在这里!”
“叙旧等有空的时候再说。”
贺穆兰从阿单卓手上拿过在集市买的衣衫鞋履和布帽,将它们递给痴染。
“这是些冬衣,成衣难买,我们走遍集市,也只买了这么几件。好在这是冬天,一件衣服穿久点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无非就是难闻些。如今都扮演乞丐了,还怕什么气味难闻!
“多些施主。这样便已经是大好了!”痴染念了句佛号,毕恭毕敬的接过衣服,又递于身后的爱染。
“贺施主,不知张斌为何会跟你一起过来?慈苦大师可好?”
慈苦大师和痴染是同时藏起来的,只是他藏在了浮屠里,慈苦大师藏在了市井之中。虽然他不太清楚慈苦大师的近况,却知道张斌的母亲一直在偷偷供养慈苦大师,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慈苦大师的结局此地的百姓都知道,只是爱染和贺穆兰不知,已经藏起好多个月,最近才被阴差阳错封死在浮屠里的痴染师徒也是不知,如今一问,贺穆兰脸中出现了一抹悲悯之色,那张斌更是将牙齿咬的嘎嘎直响,恨声道:
“慈云大师……被江仇那狗官害死了!”
顿时间,三声佛号响起,若叶更是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痴染大师,这张斌确实是慈苦大师教导的孩子不假?”贺穆兰轻声问他。
“是。他跟随大师时间最长。许多孩子学写字无非是想转为需要识字的学徒,或是想要多个谋生的路子,只有他一直都跟着大师学习经文术数,不曾离开。是以我才这么熟悉他的样子。”
痴染心中也是悲凉,故人还在,师叔却已经圆寂,他虽逃出生天,也不由得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我明白了。”
贺穆兰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待她再回来之时,手中已经多了纸笔。这些原本放在她的包裹里,她刚才去一趟自己的房间,便是为了取这个。
“张斌,我却是不是什么鲜卑大人,这事我不是骗你。”贺穆兰见张斌一脸心灰意冷的样子,继续说道:“不过我曾经替大魏征战十二年,如今虽解甲归田,也还算有几分面子……”
张斌猛地一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痴染和若叶更是“啊”了出来,只有爱染似乎毫无所动,只是站在一旁闭目替未见面的师叔念诵着经文。
“此地县官若却有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处,朝廷一定不会轻饶。只是你如今一无人证物证,二也人微言轻,所以这案子,确实不太好办。再者你母亲与你供养慈苦大师,犯了陛下的禁令,这也是事实……”
贺穆兰见张斌面容从刚刚有了些神采又变回面如死灰,便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乱想什么呢。我没说丢开不管。”
“这么说吧,若你告他贪赃枉法,或者将你母亲和慈苦大师屈打成招致死,这案子几乎是不可能告的赢的。除非你收集足够的人证物证,但我见你此时的情况,怕是熬不到人证物证具齐,就要被那江县令发现踪迹而抓走了。所以……”
贺穆兰狡黠地笑了笑。
“我们不能告他这个。”
贺穆兰坐在案前,铺开纸,将墨盒里的墨微微兑上一点水,开始写起字来。
痴染、爱染等人都识字,见贺穆兰奋笔疾书,立刻围上前。
“陛下在正月下了灭佛令,是为了改变佛门容纳大量壮丁躲避徭役的行为。国家征战多年,男丁数量锐减,佛门却一直在收留各种年轻人,对于眼睁睁看着田地荒芜却无人可种的朝廷来说,灭佛便是最快的解决这种矛盾的办法。”
贺穆兰一边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手中笔杆不停。
痴染之前也曾听过这种言论,并觉得朝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误。但因为他自己恰恰就是要被强劝回去种田的“僧人”,所以心中即使有些认同,也还是认为这种残酷的法令并非仁君所为。
“既然陛下灭佛是为了稳定国家的局势、减少矛盾,那他就一定不希望有人借着他‘灭佛令’的幌子为自己敛财,甚至是败坏他的名声。这江仇动辄将人污做有‘收容沙门’嫌疑之人,名为‘搜查’,实为‘抄家’,迟早会激起民怨,引出大祸。”贺穆兰将笔在墨中蘸了蘸,继续写了下去。
“若不对这种行为进行严惩,待日后灭佛令下达到各州县,各州县的父母官纷纷借着这灭佛令效仿与他,那天下动乱也就离得不远了。”
她沉下心来,将一路的见闻一一写入信里,前面佛寺的惨状只是一笔带过,着重写了平陆此地原本是如何安宁,却因为江仇拿了“灭佛令”借题发挥,四处抄家扰民,将此地弄的如何民不聊生。
陛下明明下令是“五十岁以下僧人还俗”,如今却是连五十岁的僧人都无法在寺中养老,因为寺里已经毫无恒产,钱粮也被搜刮了干净。
这么多无家可归、无衣无食,对朝廷这一举措产生了“怨愤”的百姓聚集在一起,若不能处置好江仇,这股子怨愤就要从江仇的身上而转到其他方向去。
贺穆兰只是不喜欢政治,却不是不懂政治。她深知在大魏百官皆贪的时候去告别人贪污受贿、或者搜刮家财,能够严惩的希望都很渺茫,因为每个官都有这个毛病,官官相护,就算是为了自保,也要从轻发落。
但“官逼民反”这顶大帽子就不一样了。贺穆兰所写的事情大半都是事实,尤其是借着“灭佛令”四处搜寻富户之家,趁机卡油的事情更是千真万确,连这客店清晨都有食客会小声谈论。
只要这封信送达天听,哪怕送不到陛下面前,只是给哪个白鹭官得了,也会当做了不得的大事来办。
平城下达的“灭佛令”还没有彻底发布下去,只是已经送达了离平城最近的诸州郡。可如今下达才不足月余,就有人这般行事,那一旦发布到大魏各个州郡,会因为这个接机打击报复仇敌、或者为自己敛财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也不知道拓跋焘如今已经暴烈到什么地步,连这么简单的恶果都没有人敢出言,竟任由“灭佛令”这么草率简单的颁布到民间。还是说最位高权重、又是陛下亲骨肉的太子殿下已经出了京,这京中竟是连出头鸟都找不到一只了?
贺穆兰摇了摇头,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在末尾端端正正的写下“花木兰敬上”几个字,又拿起另一张纸又依然再抄了一份,盖上她昔日的私印。这才把两封信放在案上,等它自己晾干。
等她写完抬起头,张斌已经跪倒在地,伏地不起,痴染和若叶更是神色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花木兰之名,越靠北越是响亮。当年花将军带着皇帝赏赐的十几车财帛回乡时,路过了不少州郡,无数人羡慕与她的好运,也为那些名将良臣亲自送花木兰回乡而传唱不已。
“您竟是那位花将军。难怪阿单大哥喊您花姨……”爱染恍然大悟的看着那封信的署名。“可笑我还以为您姓花名仪……”
“这些都是旧事了,现在我也只是一个白身,比你们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身家丰厚些罢了。”贺穆兰承认有一瞬间自己挺虚荣的,不过很快那份虚荣也就收了起来。
——这些并不是她的功劳。
贺穆兰扶起地上跪伏着的张斌,与他跪坐而视,正色说道:“我昔日有位同袍,如今正是平城候官曹的监察令。”
“难道是大名鼎鼎的‘白鹭官’之长?”痴染失声说道。
“他正是白鹭之首,负责纠察各地百官言行的监察令。我这位同袍叫做素和君,他那衙门在平城东城的内街上,你一问便知。你到了候官曹门口,不必说的太多,便说是梁郡的花木兰花将军给素和君大人送一封信的,应该就能见到他。”
贺穆兰回想了下,花木兰这几年好像一直都有给京中朋友们送信,把信送到素和君手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若你这封信实在送不进去。便拿另一封信,去找静轮天宫的寇谦之寇道长。他若拿到此信,也一定会面呈陛下。”贺穆兰完全不怀疑那道士会把这信给拓跋焘,他那种重“因果”的人,根本就不想给道门竖下那么大的敌人。
“这……这可能吗?道门给沙门求情……”痴染看着另外一封信,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沙门都能倒了,道门能延续几代?当今陛下是笃信道门,若是换个信了佛门的陛下呢?天天这样你灭我我灭你,这些宗派还要不要发展了?”贺穆兰把已经干了的信纸折好,递给张斌,又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
“我知道给你这个实在太扎眼,但是我也没法子,让你背着布帛上路更扎眼。等你找到可靠的朋友,就把这片金叶子剪成小块换成粮食,最好找一架马车或者骑驴之类的上路。”
“谢……”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骚乱。那些骚乱的声音,像是鞋子啪哒啪哒响亮地踏在地板的声音。贺穆兰奇怪地歪了歪头:
“那是什么声音?”
张斌脸色惊慌,好像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
“是,是江仇养着的那批皂吏……”
“那个住在这里的鲜卑人呢!叫他下来!”
吼叫声从楼下直直传了上来。
“这几位官爷,小店住着不少鲜卑人,请问你们问的是……”
“你这奸猾的家伙,平陆的鲜卑人数都数的过来,你店里能住着不少鲜卑人?就是那个四处打听报恩寺的鲜卑人,给官爷们下来!”一个高亢的声音不耐烦地叫出了声。“若不下来,官爷们就一间一间搜了!”
不好!
贺穆兰看了看面前三个还光着头的假“俗家人”,在看了看怕是一直在被江县令追捕的张斌,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指着那二楼面楼的窗户,对着他们说道:“你们先从那边窗户下去,这二楼不高,下面就是窄巷,最多腿脚麻上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事。我出去替你们拖延一二。”
“花将军,我们怎么能放您……”
“你既知道我是花将军,便该知道那江县令也不能拿我如何。”
贺穆兰露出一副傲然地表情,不屑地笑道:“就算他只凭着我打听报恩寺就要抓我,就靠下面那些蹩脚的皂吏,还不能拿我如何。”
贺穆兰站起身,拿起放在地上的“磐石”,一指那边窗户:“你们莫要啰嗦,先快点离开才是正经。”
痴染和爱染对视一眼,也不拖延,立刻站起身子就往那窗边奔去。
张斌对贺穆兰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将两份信珍而重之的放入怀里,也跟着去了窗边,抱着窗沿往下滑。
此时那店家已经挡不住这些皂吏,贺穆兰和阿单卓只听见楼下传来踩踏楼梯的声音,和那店家低三下四的讨饶声和劝解声。
贺穆兰听了心糟,将门一把推开,走到廊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群突然顿住了脚步、收了声的皂吏们。
若以一县的皂吏来说,这些人的衣甲也未免好的过分。便是陈郡那样富裕地方的郡兵,也不见得能配的了这样的白蜡枪,穿的了这样的皮甲。
更别说他们腰间还有一看就不是烂大街货色的那种武器了。
说是皂吏,不如说更像是袁家邬堡的那种私兵。
阿单卓见到这些人的打扮,用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剑。
贺穆兰扫了眼楼梯下那群皂吏,像是不经意地将磐石拄在了地上,身子微微前倾,对下面笑了一笑。
虽然状似无意,但花木兰的神力加上“磐石”的重量,依然震的整个二层的地板都晃了一晃。
然后那些皂吏面色惊慌的看着那把巨大的、带着剑鞘的剑居然没入了地板里,好似□□去的不是结实的木头,而是豆腐或者稀泥什么的东西。
“听说你们要找鲜卑人?”
贺穆兰看着那些皂吏吓尿了的表情,笑的更加“和蔼”了。
“是听说了我的名声,特地过来切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