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戈莱纳的右手食指抵住卢修马库的咽喉,只消微微运力,即可戳穿毙命。饶是隐者武功惊人,一时也赶不及阻止。隐者皱眉道:“贤徒,你拿你自己的同伴来威胁我,岂不可笑?”赛戈莱纳道:“我与执事并非朋友,只是迫于奥斯曼的兵威,不得以联手罢了。如今大军已退,他对我可说是毫无价值,杀之如草芥一般;而对尊价,他的命怕是要更值钱些罢?”隐者道:“博格丹的下落,亚历山德鲁亦知。你杀了执事,我杀了你,然后自去问大公就是,又有何妨。”
赛戈莱纳大笑:“你若能从大公口中问出,早便问了,何苦多费手脚,漏夜来擒这执事?”隐者被说破了心事,沉默半晌,方徐徐说道:“你要怎样?”语调一改方才的和蔼,杀气涌现。赛戈莱纳情知这是己方这几人唯一的生还之道,不敢大意,目光一瞬也不离卢修马库,道:“你先把齐奥和奥古斯丁带过来。”
隐者听他口气十分不客气,怒道:“你这小子竟敢命令我?”赛戈莱纳道:“随你怎么想,总之快些。”手指又戳进咽喉几分。隐者冷哼一声,转身轻轻一纵跃上谷坡,一手提起一个,齐奥和奥古斯丁都有百四十余磅重,此时被人拎起却如拎野雉一般。他手臂一甩,这两个人平平飞到赛戈莱纳身后,扑通扑通两声落在地上。赛戈莱纳听到二人发出呻吟之声,没有性命之虞,这才勉强放下心来。刚才隐者想收服赛戈莱纳,是以未对他的两个同伴下重手,否则他们就是有九条命,也已死透了。赛戈莱纳从怀里掏出卑尔根慈济丸,把最后两粒扔给齐奥与奥古斯丁,然后对隐者喝道:“我方才是叫你带他们过来,你怎么象扔标枪一样丢过来了?太无礼了。”
隐者大怒,以他的身份,刚才的举动已经是纡贵降尊,赛戈莱纳却象是训斥小厮般对待,真是孰不可忍!赛戈莱纳有意乱他心神,又道:“你莫要靠过来,站开一些,一身尸臭味道好难闻。”隐者双目瞪视过来,仿佛要把他剜心剖腹。
齐奥与奥古斯丁服下卑尔根慈济丸,精神少复,只是咽喉依然如火灼一般,燥疼难忍。他们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里对隐者极为忌惮。赛戈莱纳知道瞒不过隐者耳力,索性也不压低声音,大声对他们说道:“我以执事性命相要挟,才让那厮投鼠忌器。而今之计,咱们三个只好拖着执事离开,谅他也不敢追。”
隐者在一旁冷冷道:“他身中我的黄道十二攻,一阵痛甚一阵,不出几个小时就会活活疼死,你们能走多远?”赛戈莱纳笑道:“你倒提醒我啦,快过来帮执事大人化掉体内的内劲。”隐者道:“我为何要这么做?”赛戈莱纳道:“你若解了十二攻,还有机会问到博格丹下落;若是不解,你就是把我们碎尸万段,也于事无补。”
隐者叹道:“好个巧舌如簧的小子!你的利嘴倒比武功更利害,如不能为我圣盟所用,早晚必成大害!”他已起了杀意,走上前两步。赛戈莱纳喝道:“你要作什么?”隐者道:“我不靠近,如何给他解攻?”赛戈莱纳道:“你不是会隔空弹气么?”隐者道:“隔空弹气只是一道直劲,怎能化解十二攻的千折百回。”赛戈莱纳“哦”了一声道:“原来你的功夫也不济事,只会直来直去的牛劲罢了。”隐者知道他成心吹毛求疵,也不理睬,暗暗在心里算着天时。
卢修马库突然从嘴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唔唔呻吟,双目陡然增大,全身剧震。赛戈莱纳几乎控不住老人,急忙让齐奥和奥古斯丁过来按住他手脚,自己一手仍抵住咽喉防止隐者突然发难,另外一只手探去他的膝盖小腿。这一探不要紧,探到一股强劲真气自双脚双鱼宫气势汹汹地冲入摩羯宫,横冲直撞,有如蛮牛闯入瓷器铺子,所到之处无不四液紊乱,血气凌乱。赛戈莱纳光凭贴在小腿上的肉掌,都能感觉到皮层之下跃跃跳动的真气,卢修马库本人的痛楚可想而知。
赛戈莱纳不知十二攻的流转之理,怕贸然注入箴言内力只会添乱,一时束手无策。这一通足足闹腾了六、七分钟方停,那股真气捣毁了摩羯宫,悠悠顺着血流加入体液循环,扬长而去。卢修马库直疼得双目充血,浑身一层湿湿的汗水,加上方才隐者又打裂了他的脊椎骨,可以说半条命已经去了。隐者并未趁机出手,见第二攻渐已平息,才平静道:“这还只是开始,待得一小时后升到水瓶宫,只怕这老头子已经抵受不住。”
赛戈莱纳无可奈何,把卢修马库扶坐起来背对隐者,面冲自己,隔在两人之间,依然用指顶住咽喉,对隐者道:“好罢,你过来帮他解攻,若我发现你有甚么花样,就立刻杀了他。”隐者嘲讽道:“从善如流,善莫大焉。”举步向前,用枯槁如柴的五指去抚卢修马库的脊背。指力一浸,卢修马库登时从口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似是如释重负。
隐者忽又变换了指法,闪电般啪啪啪连点了卢修马库背上三座十六处星命点,卢修马库身体不由朝前倒去。赛戈莱纳一指不敢离开咽喉,另外一手去捏他的手腕,感觉那道真气势头稍弱,心知隐者确实在解攻,少少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赛戈莱纳突感到卢修马库体内一阵气息涌动,初还以为是解攻奏效,但这气息很快汇聚成洪流,自咽喉与手腕两处磅礴涌出,生生震开了他的双手。他脑中闪过一念,心中大叫糟糕,卢修马库绝无这种修为,定是隐者运出高深手段,以内力隔山打牛,渡过老人身体来袭击自己。
念及于是,赛戈莱纳反应极快,立刻竖指去戳卢修马库咽喉。不料卢修马库金牛宫与双子宫内已经充盈了隐者的内力,皮层鼓荡,他这一指不及运劲,竟戳不下去。
这一霎时的失手,隐者已扳过卢修马库肩头,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骤闪,赛戈莱纳眼前一花,他们二人已站开十几步远,先机顿失。赛戈莱纳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隐者竟可以透体运气。此人奇招层出不穷,当真是高深莫测。
隐者搀住卢修马库,对赛戈莱纳笑道:“机关算尽太聪明,你如今还有甚么话说?”赛戈莱纳面如死灰,他计谋百出,却被对方以高明武功一一制住,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站起身来,对齐奥与奥古斯丁道:“我可挡住他一时半刻,你们两个速速赶回苏恰瓦城,教约瑟夫主教与大公早作防备。”齐奥怒道:“我斯文托维特派从不弃友逃生!”奥古斯丁口不能言,只能啊啊几声,比出不走的手势。赛戈莱纳心头一热,不由高声叫道:“也好!你我齐上,索性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那边隐者笑道:“到了如今,你们还心存侥幸?”说完目光一敛,凶相毕露,眼看就要立下杀手。卢修马库这时睁开眼睛,嗫嚅道:“隐者大君,你放他们回城罢,否则我不饶你。”隐者没想到他居然有此一说,刚欲吐言,却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原来卢修马库趁隐者一时不防,勉强支起右手中指,点在了他胸前的二宫回廊。这处系胸腔巨蟹宫与心脏狮子宫的交汇之所,各有一个星命点在此重合,是以称为“二宫回廊”,最是紧要,任凭你神功盖世,被点透了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隐者自然深知此节,却不以为然:“你能有多大指力?我稍振内力便可轻易迫开。蚍蜉撼树,可笑至极。”卢修马库道:“假若我用的是点金指呢?”隐者一楞,旋即道:“你这半残之躯,将死之人,如何使的出来?”卢修马库道:“本来是没有的,只是你方才透过我身去攻赛戈莱纳,也顺便灌输给了我些内力,足堪一用了。”隐者呵呵一笑道:“你这话只好去骗三岁的孩子。”卢修马库指上多加了一分力道:“那么大君不妨一试。”
隐者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你昨日已经用了一回点金指,今日再用,势必灯尽油枯。届时一身空乏,那十二攻的内劲没有制约,行走更疾,发作起来比平常疼上数倍。我固然一死,便也无人为你解攻了。”卢修马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放声笑道:“谁要你解!老夫这种境况,与其苟活,不如速死的好。好在外敌已退,我死亦可瞑目了。”言罢他冲赛戈莱纳与齐奥高叫道:“你们快快离开,把今夜之事告之大公,让他早作提防。我在这里制住,他是不敢追的。”隐者道:“一小时后,第三攻便会发作,你必有死。到时候我追将过去,他们能逃多远?”卢修马库振声道:“你们没听见他说么?还不快走!!”说罢喘息不已,已是虚弱至极。
赛戈莱纳眉头紧蹙,情知此非逞强之时,回头冲齐奥与奥古斯丁喝道:“走罢!”齐奥看了执事一眼,神情纠结复杂,扭头便走。隐者的声音在背后不急不徐地响起:“后会有期。”语意恶意满盈。
三人各展脚程,迅速离了丘陵,一路急急忙忙赶回废弃磨坊。到了磨坊,三人取了行李,跨上马匹,不敢少作停留,当即渡过溪水,专挑荒郊野路,奔衢道而去。一路马蹄阵阵,颠簸不断,三人弓腰踩蹬,臀不离鞍,不住鞭打坐骑,只求离隐者再远些,再远一些。
他们一路奔了许久,赛戈莱纳忽然勒住缰绳,坐骑嘶鸣一声,拨转回头。齐奥与奥古斯丁一惊,也随即勒住马匹,齐奥问道:“怎么?”赛戈莱纳遥望来时的方向,语气萧然:“一个小时已到,第三攻想必已经发作了。”齐奥沉默不语,他们皆知这意味如何。
齐奥抓住鞍鞯,身子前倾,忽然问道:“只是有一事我实在没想明白,执事既然扼住那隐者的要害,为何不当即杀了他,以绝后患?”他不直呼卢修马库之名,而以官职称之,实在已在心中对这老者再无敌意。赛戈莱纳黯然道:“执事受创钜深,哪里还有甚么力气用点金指。隐者借他的身体渡力攻我不假,只是以他残破身躯,内力只会如水流镜面,涓滴不余。执事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掩护我等逃离呐。那隐者虽有疑虑,终究是个惜命的人,不敢以身去试,还是着了执事大人的道儿。”齐奥骇然道:“那等到第三攻发作,岂不是立刻露馅?”赛戈莱纳道:“不错,如今我等也只好向上帝祈祷,愿执事灵魂早登天国。”
言罢他跳下马背,双膝跪倒,低低垂下头祷告。齐奥拔出锯齿剑来,遥指远方黑云阵阵,双目激动潮湿,大声道:“执事大人,我本是看不起你这软骨头的。万万没想到你铮铮铁骨,竟是这等好汉子。从此斯文托维特派敬你爱你,不容有丝毫亵渎。威夫塔朗·斯尔列科·齐奥在此立誓,代你守护摩尔多瓦,除死方休!”言罢用力把剑插在地上,跪下与赛戈莱纳一并祈祷。奥古斯丁在路边寻了些小石子搓碎成末,围着马匹洒了一圈,嘴里呜呜作响,双腿不时左右跃动,想来是津巴布韦祭奠勇者英灵的仪式。不觉间有夜风悄然吹起,将这些粉末送至半空,如雪卷霜飞,很快飘散于夜色之中。
祷告既毕,三人又上了马,疾驰而去。不知是马匹脚程迅捷,还是隐者已然放弃,他们连续跑了两日,身后再没了动静,一路顺风顺水,不一时便重返苏恰瓦城下。他们赶至城门之时,恰逢正午,两扇城门大开,商旅平民熙熙攘攘,进出如潮,煞是热闹。
守门的卫兵认得齐奥,他们虽见到他身旁的黑人心中起疑,却也不敢相栏,询问了几句便放三人过去。赛戈莱纳想到自己第一次进苏恰瓦城时,卢修马库陪在旁边恭敬备至的情景,不禁一阵唏嘘。三人进得城来,直奔圣西里尔大教堂而去。早有斯文托维特派的巡哨去报,约瑟夫大主教、尤利妮娅及斯文托维特派众人从教堂迎了出来,个个面露欣喜。这一趟出行,不知牵动多少人心。
尤利妮娅站在教堂前的兖石之上,翘首以望,她见到走在前头的齐奥安然无恙,喜得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前,唤着齐奥名字。齐奥不禁心花怒放,跳下马来,双手一把搂住她的细腰旋了几旋,闻得一阵兰麝香气,浑身轻飘飘如踩棉花。尤利妮娅先是惊慌了一下,红晕泛泛,随即任凭齐奥抱着,目光却盯着随后而至赛戈莱纳,双眸星闪,欲说还罢。赛戈莱纳笑了笑,还未说甚么,就被约瑟夫大主教当胸一记奥卡姆真理拳砸中,如雷的笑声隆隆传来:“哇哈哈哈,本座还以为你们这些小鬼死在荒野了呐!”斯文托维特派的其他人则围着奥古斯丁,盯着他皮肤啧啧称奇,奥古斯丁大概早惯了这种待遇,泰然自若,眼神一霎不离金发主人。
寒暄一阵,约瑟夫大主教让他们进了教堂,吩咐司铎把门锁好,只叫了赛戈莱纳与齐奥去告解室。尤利妮娅死活要跟着,说自己是斯文托维特派的首席女弟子,有权旁听,大主教架不住她磨,只好应允。
四人在告解室里坐定,齐奥用摩尔多瓦语把这几日发生之事详细道来,不详之处则由赛戈莱纳用希腊语补完。这一讲就是半天,听罢了演说,大主教和尤利妮娅两人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连沏好的奶茶都忘了喝。凭空冒出来的强敌隐者固然可怕,卢修马库执事的大节之举却更令他们又惊又佩又是惭愧。约瑟夫大主教几次张口欲说,却不知如何措词,最后伸拳捶了一下木门,重重“咳”了一声,道:“这卢修……咳,这执事想不到却是一个硬项人,本座先前倒真错怪他了!”尤利妮娅急忙追问道:“卢修马库既然如此,那大师兄是否也有所苦衷?”她始终对马洛德背叛一事不能释怀,只盼着斯文托维特派澄清污点。齐奥面色一沉道:“马洛德也是背着执事为隐者卖命的,你怎么还叫他大师兄?!”尤利妮娅垂头默然不语,齐奥知道自己这小师妹最重门派清誉,心中有所不忍,柔声劝道:“马洛德为美色迷惑,又谋害尊师,已不再是我斯文托维特派的门人,师妹你也不必介怀,有主教爷爷和赛戈莱纳少侠在,早晚擒他。”尤利妮娅抬眼去看金发少年,四目交错,赛戈莱纳微微颌首致意,让她心中一阵鹿撞。
约瑟夫大主教摸摸自己光头,皱起眉头道:“听你们一说,这奥斯曼大军,竟是那个隐者大君引来苏恰瓦,企图迫出那个甚么博格丹的?”赛戈莱纳道:“正是,他派了莎乐华来作亚历山德鲁的姬妾,亦是为了套出博格丹的下落。”约瑟夫大主教犯难道:“博格丹这名字,虽不流俗,用的人也不少,就在这苏恰瓦城内,怕也有百余人之多,难不成一个一个抄检?”赛戈莱纳道:“我走之前,执事曾送出一封信去,内中有劝说早离之语,说不定就是写给博格丹的,不知主教可有线索了?”约瑟夫大主教猛拍一下头,连声道:“哎呀,我竟忘了这事!”从怀里就手取出那信来,道:“执事送信时说的那些话,本座仔细推敲过,只能听出是送至城西一处修道院内云云,至于交给谁,却实在无从知晓了。”赛戈莱纳欣然道:“那有甚么为难,既知是在修道院内,只消去查问一下不就知晓了么?”他见其他三人均面露苦笑,有些诧异。齐奥道:“少侠你有所不知,我摩尔多瓦之民多笃信上帝,城西修道院不知凡几,其中僧侣修士更是极多,这么漫无头绪地查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约瑟夫大主教拍手道:“看来要解开这事,一定得去找大公商议!先把马洛德与莎乐华这两个奸细擒下再说!”其余三人也连连称是。约瑟夫大主教霍然起身:“此事非本座出马不可。齐奥、赛戈莱纳,让尤利妮娅带你们两个且先休息一阵罢,这几日也够你们辛苦了。”赛戈莱纳与齐奥确实已是精疲力尽,更不推辞,起身便要告辞,约瑟夫大主教又道:“尤利妮娅你拿了我的手谕去找司阁与城防长官,教他们提高警惕,不要让可疑之人混进来。”尤利妮娅应承下来。
约瑟夫大主教换了冠服,沐了双手,踏上马车一路往大公城堡隆隆而去。尤利妮娅带了齐奥、赛戈莱纳和奥古斯丁离开圣西里尔教堂,去到城东斯文托维特派的驻地。这是一处大院,篱笆以实木削尖用火烤硬,并排而立,颇为坚实。前院是处训练场,方圆有一百余步宽阔,后面立有几处木屋,古朴简实,无甚装饰,院落四角还有嘹望塔。平日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就在这里练习技击,聚众议事。
此时已近傍晚,大半斯文托维特派弟子已经被派遣去巩固城防,是以院内颇为安静。齐奥轻车熟路,自去了他以往惯用的房间休息,奥古斯丁恪守奴仆之道,不肯进屋,只在校场僻静处席地而卧。尤利妮娅带着赛戈莱纳来到自己房间,这房间打扫得异常干净,只有一床一帐,均是素白颜色,床边斜插有一束淡黄雏菊,隐隐有股清香。
赛戈莱纳进屋以后,鼻子耸动一番,展颜笑道:“好香,好香。”尤利妮娅道:“我一向是不喜欢那些海外香料的,味道太浓。这花是我今天才摘的,只有新鲜野花的淡淡味道才好闻呢,象是风信子、矢车菊、金合欢、黄絮子什么的,都各有各的味道。雏菊有宁神的功效,等下你可以睡一个好觉。”她一口气报出一串花名,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赛戈莱纳凑近她脖颈嗅了嗅,抬头道:“你身上也有股香气,跟野花香倒有些不同。”尤利妮娅吓得旋身躲开,大窘道:“你,你作什么?干嘛突然凑这么近!”赛戈莱纳被少女长发扫到鼻头,丝丝痒痒,还带着几缕清香,颇为受用,他揉揉鼻子道:“那日莎乐华到我房间来,也是靠的这么近,香气浓烈,熏得我都要晕了。你身上的味道,可比她好闻多啦。”他是说者无心,尤利妮娅听了粉面涨红,窘极而怒:“你怎能拿我去比那个淫……那个坏女人!”扬手就要去打。
平日里师兄弟们都喜爱尤利妮娅,处处容让,偶尔挨她几下粉拳反觉享受。赛戈莱纳哪知这些,一见拳头挥来,五指猝翻,一把捏住她纤细手腕,手指触处顿觉一片柔滑细腻。尤利妮娅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大为起急,连声嗔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赛戈莱纳怔道:“明明是你要来打我,如何是我欺负你了?”尤利妮娅情急之下,一串摩尔多瓦语溜出嘴里,双手胡乱甩动,赛戈莱纳听不懂言语,想把她的手放开,可心中终究有些不舍。两人一推一拉之间,尤利妮娅脚下一歪,一声小小尖叫,竟顺势被赛戈莱纳抱了一个香玉满怀。
尤利妮娅登时不敢挣扎,全身僵在那里,任凭他双臂搂住。赛戈莱纳颇觉诧异,这几下擒拿并不难拆解,怎地她反而自投罗网?他心神荡漾,也不愿松开,慢慢发觉怀中娇躯变软,不似刚才般紧张。少女躺在他怀中,忽地幽幽一叹:“我原以为二师兄身故以后,再没人能这般对我。想不到你和他都是一样的坏。”赛戈莱纳奇道:“奥古斯丁的津巴布韦大擒拿手,正是这样的搂抱手法,莫非斯维奇德兄弟也会?”
尤利妮娅面色一变,一下子甩开赛戈莱纳臂膀,匆匆撩了撩额前乱发,扭头走了房间。赛戈莱纳不明就里,也不追出去,自顾躺到床上。床铺想来是新晒的,有股太阳的松软香气,他头一沾枕,立刻呼呼睡着。外面尤利妮娅一直等他追来,及听到屋内鼾声,不由低声骂句“呆子”,这才悻悻离去,也说不出自己是盼他聪明些还是再呆一些。
赛戈莱纳自出城以后,风餐露宿,倒有大半时间在路上奔波,直到今日才有床可卧,这一觉睡的十分香甜,从傍晚足足睡到次日正午方起。他起床以后,揉揉惺忪睡眼,发现床边早摆了一盆燕麦粥和一块松仁糕点,那糕点形状颇怪,似是一个拙劣学徒捏成,里面果仁、甜露搁的却多,倒是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赛戈莱纳拿起糕点几下吃完,又一口气喝完燕麦粥,觉得体内四液平静,真气涌动,不由盘腿坐在床上调息了片刻,让真气流传十二星宫一周,感觉极之舒泰。
吃饱喝足,赛戈莱纳信步推门出去,看到奥古斯丁正站在外面。那黑人一见主人醒来,十分欢喜,走过去拜伏于地,双手奉上一套干净的粗布衣物。赛戈莱纳问这衣服哪里来的,奥古斯丁指指远处,以手作长发状。赛戈莱纳“哦”了一声,把衣服换好,这衬衫大小颇为合身,袖口还以红线绣着一个摩尔多瓦单词与一朵风铃花,看单词拼法发音颇似斯维奇德,或许正是他的旧物。
齐奥恰好从一旁走来,他胡子已剃得干净,见赛戈莱纳已经起身,便拉着他的手沉声道:“约瑟夫大主教已经到了,叫我们过去。”赛戈莱纳见他面色凝重,知道一定是有大事,也不多问,随着他而去。两人顺着走廊,一路来到斯文托维特派的议事堂内。这是整个院落内最大的屋子,堂正中摆着一矛一剑一盾,还有三束白色马鬃,正对大门的墙上系一幅细密画作,画的是战神斯文托维特力战风神斯特里博格的故事。
约瑟夫大主教已经在堂内等候多时,正在与尤利妮娅聊天,他见赛戈莱纳与齐奥进来,袍袖一甩,迎了上来。以约瑟夫一国牧首之尊,竟会静候赛戈莱纳起床,实在是对这少年格外青眼有加。尤利妮娅见赛戈莱纳进来,下巴一翘,把视线转到别处。
赛戈莱纳也不多作寒暄,直截了当问道:“您去见大公,结果如何?”约瑟夫大主教愤愤道:“大公真是老糊涂了。我当面揭破马洛德与莎乐华的底细,他竟说小莎应该不是那种人,其中必有误会,又问我马洛德是谁,他实在不记得了,真是气煞本座!大公年轻时何等精明,怎地如今变得这般昏聩!”齐奥叹道:“那个狐媚女人真是了得,把马洛德与亚历山德鲁都迷的神魂颠倒。”尤利妮娅冷哼了一声,又瞪了赛戈莱纳一眼。
约瑟夫大主教又道:“可笑大公还不自知,兀自叫着让卢修马库来与本座折辩。本座实在恼怒,便告诉他执事已死,把隐者之事约略一说,大公这才不作声,神态颇有些慌乱,嘴里念叨执事一死如之奈何之类。我又问他博格丹究竟是谁,大公更是眼神闪烁,几次避而不谈,被逼得急了,甚至唤来卫兵要赶本座出去。”赛戈莱纳道:“可见大公一定知道些甚么!”约瑟夫大主教得意道:“不错,本座发起怒来,管他甚么天主老子。那几个卫兵被本座这么一暴喝,唬得筋骨酥软,登时瘫在地上不敢动弹。本座对大公说,如今强敌瞬息可至,无论苏恰瓦、博格丹还是你亚历山德鲁俱身处不测,这般隐瞒,只有坐以待毙而已!大公见实在躲不过去,只好含含糊糊说出实话,那博格丹竟是他的儿子。”
在座的人听到都吓了一跳,齐奥讶道:“这怎可能。大公婚后一共生有三子,大儿子伊利耶长年驻守北部波兰边境,次子斯特凡是南边基利亚港的城主,三子彼得此时陪伴他母亲在雅西养病,俱不在苏恰瓦。”约瑟夫大主教斜眼看了看他,不屑道:“你这小子枉长了这么大,竟连人情世故也不懂,生娃娃这种事,与结婚有甚么相干?”齐奥闹了个大红脸,讪讪不敢答话。约瑟夫大主教又道:“本座初时听了,也是万分讶异,想不到他竟有了个私生子。大公却再也不肯说,这些事涉嫌宫闱,本座乃是方外之人,亦不好再行逼问。我又问他如今博格丹身在何处,大公说一向不曾见过,都是执事代为联络的。”尤利妮娅道:“无怪卢修马库在信中自称为‘仆’,看来那接信的人无疑便是博格丹,也是他的少主人。”约瑟夫大主教对她的敏锐颇为赞许,长叹一声道:“卢修马库身受隐者酷刑,仍不肯招供,执事对大公和这个私生子当真是忠心耿耿,宁可一死,也不让大公丑闻爆出。”赛戈莱纳疑道:“只怕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那个私生子曾教过卢修马库点金指,威力之强连隐者都忌惮几分,可见他武功极深,绝非一介贵族私生子这么简单。”齐奥在一旁道:“这事只有捉来马洛德与莎乐华,方才明白了。”
约瑟夫大主教恨恨拍着椅背道:“本座从大公房间出来,立刻派人去抓那一对奸夫淫妇,结果两人俱都不在屋里。本座唤了卫兵在城堡上上下下搜了一遍,也没他们踪影,想是早嗅出味道不对跑掉了。本座已经晓谕各处城防严加盘查,不教一个可疑之人离城。”齐奥愤愤道:“大公糊涂误事,真不知执事大人这几年是怎么侍候过来的!”他数天之前还骂卢修马库是土耳其狗,如今却言必称大人。
赛戈莱纳道:“那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约瑟夫大主教捋须道:“本座已有了计较。那信既是送去城西一处修道院,我便安排了几个暗哨隐在西门。一旦见到有城堡里有可疑之人出来,便蹑踪跟去。大公之言,未必属实,他被本座踢破了内幕以后,或许会急于与博格丹联络,届时咱们尾随其后,自然就能找到了。”其余三人拍手称善,都说这是好计策。约瑟夫大主教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这老亚历山得鲁,咱们为了他好,还得如此偷偷摸摸地办事,好生不痛快。”尤利妮娅劝解道:“主教爷爷一心为国,苏恰瓦城都是知道的。大公不明白,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怎会不明白主教爷爷的苦心呢。”
她这一席话说得约瑟夫大主教呵呵大笑,笑罢一拂大袖道:“得啦,你们接着歇息罢,有了消息本座自然会来通知你等。”转身大步离去。
约瑟夫大主教离开以后,尤利妮娅起身收拾碗盏,却被齐奥一把扯住道:“师妹,有几句话我要和你说。”尤利妮娅一楞,赛戈莱纳见状,立刻道:“你们自聊,我去找奥古斯丁耍耍拳去。”说完信步走出大堂。
奥古斯丁正在堂下等候,见主人来了,很是欢喜。赛戈莱纳道:“你那津巴布韦大擒拿手颇有些意思,只是过于自恃勇力,碰到练外家的尚还可一搏;若遇见内家高手,人家只要轻吐内劲,就能伤你肺腑。来,来,你我参详一下,我教你些运气的法门,你也教我些擒拿的手段。”
于是二人就在校场上拆起招来,动作极其缓慢,不求败敌,只求看清拳脚的来路去势。拆解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奥古斯丁已经大汗淋漓,赛戈莱纳却浑然不觉疲累。斯文托维特派的几个弟子瞧着有趣,也凑过来围观,初时只道这等慢速的拳法无非是戏耍,后来发现其中奥妙颇多,也纷纷学着他们的样子练习起来。赛戈莱纳不时出言指点,俨然一派老师的派头。
赛戈莱纳无意一瞥,忽然看到尤利妮娅从大堂走了出来。她白皙面上浮有一层困惑神色,步伐虽然稳健,却多了几分沉滞。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见到,纷纷停下手来冲她打招呼,尤利妮娅恍若未闻,径直走到赛戈莱纳面前。赛戈莱纳也停住拆解,叉腰问道:“你们谈完啦?”尤利妮娅“嗯”了一声。赛戈莱纳说了声“哦”。少女盯住他双眼,见他半天不言语,忍不住蹙眉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们说的是甚么吗?”赛戈莱纳道:“你们派内之事,我这外人哪好与闻听哩。”尤利妮娅身形一晃,热泪夺眶而出,跺脚大声道:“他让我嫁给你!”赛戈莱纳愕然道:“齐奥兄弟何出此言?”
原来适才赛戈莱纳离了大堂以后,齐奥便趁机向尤利妮娅剖白心迹。他说自己自入门之时起便心仪于她,恪于二师兄斯维奇德只得埋藏于心。自斯维奇德死后,他本以为有了机会,却半路里杀出一个赛戈莱纳。昨日他们二人在尤利妮娅屋里的举动,齐奥其实在一旁看得清楚,他自度无论武功、威望均不及赛戈莱纳,思忖再三,便劝尤利妮娅嫁给赛戈莱纳,招他入赘斯文托维特派,好让这一派发扬光大。
尤利妮娅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哪经历过这等事情,听了齐奥的一席话,心里彷徨无计,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出大堂,来找赛戈莱纳。没想到赛戈莱纳天资聪颖,这方面却全未开窍。她见他一脸无所谓,还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时间丧师之痛、失偶之哀、无情之怨、沮丧、懊恼、愤懑诸般情绪齐齐涌出来,索性扑到赛戈莱纳怀里大哭起来。
周围的斯文托维特派弟子见到小师妹这般情状,有懵懂的要上前安慰,却被聪明的拽住道:“这种事情,哪里容我们置喙!”纷纷找借口离开。赛戈莱纳没料到尤利妮娅会有此举动,楞在原地任凭她泪水打湿斯维奇德的衣襟。他忽见齐奥自大堂缓缓走出,表情失魂落魄,心中大为不忍,叫了声:“齐奥兄弟。”齐奥却忽然跪倒在地,强忍痛苦恳切道:“少侠,我师妹对你一片诚心,请你答允了她罢!”
尤利妮娅猛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冲齐奥大叫道:“我不要你求他!我不要求他!”扭头就跑,却被奥古斯丁拦在面前。尤利妮娅咬牙道:“滚开!”扬拳打去,奥古斯丁用出津巴布韦擒拿手周旋,既不让她离开,也伤她不着。尤利妮娅只觉眼前臂影重重,连续冲了数次均被挡回,她擦擦眼泪,扭头对赛戈莱纳恨恨道:“你想留我在这里,还是让我走?”
赛戈莱纳还未及回答,远处突然一名骑士冲入校场,马匹一直冲到众人跟前才收住脚。骑士对赛戈莱纳与齐奥大声道:“约瑟夫大主教传话,城西有了动静,叫你们尽快去西边城门集合!”赛戈莱纳与齐奥对视一眼,齐奥上前一步劝道:“师妹,先以国事为重。”尤利妮娅亦知道轻重缓急,她跺了跺脚,扭头飞奔回自己屋子。
赛戈莱纳心有歉疚,走过去拍了齐奥的肩膀道:“齐奥兄弟,有件事如今不好瞒着你。”齐奥怪他不接受尤利妮娅,沉声道:“什么?”赛戈莱纳扯开上衣,露出胸口、双肩上的三个斑点,连同额头一共四个,齐奥面露不解,赛戈莱纳道:“我其实是护廷十二使徒中马太福音在这一代的传人,这十字斑点就是凭证。”齐奥惊道:“那你不是……”赛戈莱纳道:“不错,护廷使徒也属修士,须专心侍奉上帝,是不能婚配的。”齐奥一听,也不知该为自己欣喜还是该为师妹难过,百感交集,竟说不出来话。赛戈莱纳重新把衣服扣好,笑道:“回头了结了此事,你与尤利妮娅说说罢。”
这时尤利妮娅收拾停当返回校场,她把长发束起,脸上泪痕洗净,仍是英姿飒爽的清丽模样,只是殊无表情。她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只望着齐奥道:“我们走吧。”齐奥与赛戈莱纳谁也不敢多言,三人各自上马,朝着城西飞奔而去。奥古斯丁拽着赛戈莱纳马尾,一路赤足跟跑。
到了苏恰瓦城西门,约瑟夫大主教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才到,大不耐烦:“你们来的好迟!人都快要跑光了!”赛戈莱纳纵马过去,问道:“大公有动静了?”约瑟夫大主教颇为自得道:“感谢上帝,本座亲自安排的暗哨,如何能错——只是没想到,大公没有派人,而是亲身前往。”
三人均是一楞,齐奥道:“大公他亲自出城了?莫非是看错了,他已数十年不曾离开苏恰瓦。”约瑟夫大主教道:“大公带了十几名亲兵,也不打旗号仪仗,穿着便服出了西门,只说是去狩猎。如今正朝着城西的达干山而去,已有我们的人在后面悄悄跟过去了。”尤利妮娅问道:“达干山中,有三间修道院,他会去哪一家呢?”约瑟夫大主教道:“跟上去便知!”他瞥了尤利西娅一眼,觉得她神情有些古怪,不过大事当前,不容他分神细想。
于是四人也不多带人手,只教奥古斯丁随行,拍马疾驰而去。苏恰瓦城西乃是一大片密林,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这里是苏恰瓦贵族游猎之地,寻常百姓俱不得入内,是以鸟鸣狐蹿、獾走枭飞,大是热闹。
只是这五人无心欣赏两侧美景,排成一列埋头赶路,他们循着跟踪者留下的印记走了半日有余,约瑟夫大主教忽然皱起眉头道:“这便怪了,达干山中三个修道院我都去过,都不曾要走这条偏僻小路的。”齐奥和尤利妮娅想了一回,也没甚么头绪,四人只好继续向前走去。林子愈加阴翳,两侧山势倾来,狭窄处甚至天空只留有一线之隙,全无人迹,惟有覆在路面的叶子上依稀可见马蹄散乱,可见是大公的马队踏过。
忽然路旁灌木丛被拨去两边,从中闪出一个人来。齐奥一惊,“唰”地抽出长剑,却被约瑟夫止住。这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脸膛黝黑,一双硕大的赤足满是泥土。他见了约瑟夫大主教,先行跪倒亲吻脚面,然后说道:“尊主,大公的队伍就在前面一处谷口停住了。”约瑟夫大主教道:“他们为何停住?”那汉子道:“小人看到大公只身朝谷内走去,那十几名亲兵却留在谷口看守,小的不好跟进。”约瑟夫大主教道:“你干的不错,快快从原路返回罢,免得到了夜里有狼豹出来伤人。”汉子又亲吻一遍脚背,向身后三人鞠躬致意,然后匆匆离开。
约瑟夫大主教笑道:“来罢!今日教你们这些小辈看看甚么叫单骑闯营。”一抖缰绳,双腿猛一夹马肚子,朝前面冲去。那守谷口的十几个亲兵见这里深入山坳,偏僻无人,本来漫不经心,忽然听到隆隆马蹄声响,见那赫赫有名的霹雳火大主教突然催马冲将过来,无不骇异。约瑟夫大主教冲到谷口,几乎踏倒几个马前的守卫,他也不下马,直接对那些亲兵喝问道:“大公是往里去了么?”其中一个亲兵上前拱手道:“正是,大公说他心绪不宁,要进谷静修祈祷,不可让闲人打扰。”约瑟夫怒道:“放你娘的屁!本座乃是摩尔多瓦的大主教,大公若要祈祷,怎少得了本座,快让开!”他这一吼如黄钟大吕,亲兵平日里对主教敬若天神,如今他作狮子怒吼,全都噤若寒蝉,哪个敢拦,纷纷放下武器,让开一条路来。
约瑟夫大主教大摇大摆闯进谷来,赛戈莱纳、奥古斯丁、齐奥与尤利妮娅尾随鱼贯而入。甫一进谷,便有一股古怪的药味传来,愈往深里走,味道愈加浓烈。尤利妮娅蹙着眉头,一手握缰,一手掩鼻,似是难以忍受。齐奥递了自己手帕过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大主教用力嗅了嗅,沉吟了片刻方道:“古怪,古怪,我只能嗅出曼德拉草与金链花的味道,其余闻不出来的药料不下十几味,难道这山谷里藏了一个药房不成?”赛戈莱纳只学得几味疗伤的野草,于医道一无所知,接不了话茬,只得埋头朝前走去,同时闭住一半气息,免得苦味入鼻。
这山谷入谷颇窄,碎石遍地,两边山岭郁壁对倾,怪石嶙峋,如两扇未曾合缝的顶盖,只余头顶一线天色。地面上锥石极多,如宗教审讯所里用钉板一般,个个耸尖立锋,状如恶魔指爪。马匹唯恐被扎了四蹄,一步一顿,前行极难。他们看到一匹枣红色骏马立在前头不动,一看鎏金辔头便知是大公的坐骑,只得也学大公放开马匹,改为步行,在这些凸起的尖锥之间七绕八绕。行出不到百步,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条锥谷的尽头竟是一片开阔的谷中盆地。约瑟夫大主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与赛戈莱纳悄无生息地贴了过去。奥古斯丁、齐奥与尤利妮娅功力不足,只能远远在后面跟着,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这片盆地中间塌陷,四外环山隆起,除去一个入口,并无别的出路,其余三面山壁皆平整如镜,全无攀爬借力的地方,俨然是一个牢笼模样。盆地正中架起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漆黑圆腹坩锅,锅边烙着一轮弯月,底下积薪熊熊,锅内熬着不知是甚么的黄绿液体,咕嘟咕嘟翻腾不已,原来那异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坩锅四周散乱搁着各色药材、矿石、铁锭铅块以及一些兽骨残渣。那三面平整山壁之上,不知被谁用炭柴写满了许多数字与图形,极为凌乱潦草,难以辨认。在盆地一角还有一铺稻草,其上条石作枕,枕旁堆放着数十本古旧厚实的书籍。对角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似是个坟墓模样,前面立有一块石碑,其上无字,只刻着一朵鸢尾花。
整个盆地俨如一个露天的小型修道院,至此众人方知信中“修道院”之意。
亚历山德鲁正站在坩锅之前,埚中鼎沸之声颇大,是以他根本没听到约瑟夫等人靠近的声音。这垂垂老者吃力地举起一把搅拌用的圆头木勺,敲了敲坩埚边缘,大声道:“我儿,出来见见你可怜的父亲罢。”坩埚沸腾依旧,不见有甚么响动。
约瑟夫大主教掰掰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低声怒道:“呸,原来竟是个下贱的炼金术士!”赛戈莱纳也曾听修士提及,炼金术士乃是欧罗巴的一个邪派,行事诡秘乖戾,擅于物质融汇、元素化合,毕生孜孜以求“点石成金”及“长生不老”。因为这个门派亵渎造物主,为历代教廷所不容,只是诸国国王明里反对,暗中却无不心往,是以多年以来势力不消反涨,已成了欧洲武林人人头疼的一个公害。
大公举棒又敲了三下,锅中沸腾噶然而止,一个嘶哑人声自锅中传来道:“父亲你不在苏恰瓦城安享天伦之乐,跑来我这陋居是何用意?”竟是用法语说的,赛戈莱纳听到精神一振。大公苦笑着亦用法语作答:“人说父子无世仇,何苦连一面都不得相见呢?”沉默片刻,只见水声相击,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唰”地从药液中跃出,平平落到大公跟前。这人长年泡在药液之中,头发、胡须、眉头已然掉尽,一张青森森的面孔满是褶皱病容,看上去竟比大公还老上几分。他身材极瘦,胸前肋骨条条可见,唯独小腹高高鼓起,望之极不协调。赛戈莱纳心想,这想来便是亚力山德鲁大公的私生子博格丹了。
博格丹眼皮一翻,也不理睬大公,径自走回到稻草床铺旁捡起一条破烂毛巾擦了擦身体,用一件黑丝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方转身道:“父亲,您可以说了。”大公觉得坩埚热力实在难耐,遂走开几步,擦擦额头汗水,才缓缓说道:“卢修马库他前日被人杀死了。”博格丹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淡淡道:“执事于我有恩,亦是我的好友,你不必开口相求,我自会为他报仇的。”大公忍不住问道:“倘若是我被人杀死,儿子你可会出手?”博格丹嘲讽道:“父亲您已有三子,又是一国之君,哪里轮到我这卑贱之人尽孝呢。”大公还欲分辨,博格丹截断他的话道:“父亲您万金之躯,区区一个执事之死,怎能劳动您亲自来找我,一定还有别的事罢?”
大公顾不得恼他讥讽,说道:“你可知是谁杀的卢修马库?”博格丹道:“执事行事一向实际,自然有那假仁假义的人恨他无德,仇家可是不少。”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尤利妮娅在旁边听到,心中俱是一惭。大公走到他身前,放下搅勺,长叹一声道:“是隐者,他回来了。”博格丹一听隐者之名,眼神一凛,不由得凶光毕露:“这老匹夫真是贼心不死!”大公将近期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只是细节上与实情稍有不同,在他口中变成是卢修马库带着随从前去奥斯曼军中,被隐者偷袭,最后力战而死,随从逃回苏恰瓦城报信云云。
博格丹一面听着,一面从一个口袋里拿出几粒不知甚么炼出来的澄黄药丸,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了,面上青色稍褪。大公见状,连忙关切道:“这么多年来,你的伤势恢复如何,如今战他可有胜算?”博格丹咧开嘴嘎嘎笑道,笑声如铜锉铁磨:“我蜗居此地已有十五年,父亲您一直到今日,才肯问候我的病情,实在是令我感动莫名。”大公大为尴尬,搓着手不知如何回应。博格丹又道:“亏得卢修马库每月按时送来柴薪药料,这十五年来我每日以药液洗髓,加上炼金术中的秘方,外伤已好了七成,只是……”他话未说完,突然一拍坩埚,埚体纹丝未动,锅中黄绿液体却骤然扬起,朝着赛戈莱纳他们潜伏的石锥泼来。
约瑟夫大主教大吃一惊,击锅振水他自信也能轻易作到,但这等驾驭锅中沸水如臂使指一般,却是极难。他见急机变,双臂一晃,把一面法袍挥起挡在五人面前,恰好被那药液泼了个正着。尤利妮娅和齐奥吓得不轻,这沸水倘若泼溅到脸上,轻则毁容,重则烫死,还不知那黄澄澄、绿油油的水液里到底藏着甚么毒物呢。
博格丹冷冷道:“偷听的都给我滚出来罢!”五人知道身形已露,便纷纷起身踏入盆地。大公见到约瑟夫大主教,先是一阵惊慌,随即怒道:“主教你竟偷偷跟踪我,太放肆了!”约瑟夫大主教把法袍抖了抖水,依然披在身上,以希腊语叱道:“大公你言谈举止不尽不实,还想瞒过本座么?本座也不是要与你作对,只是为苏恰瓦城上下着想,岂能因你的颟顸而坏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天主有德,老天有眼,你还不悟么?”这一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大公哑口无言,约瑟夫大主教又冲博格丹说道:“你便是大公的私生子?本座是摩尔多瓦大主教。”他知道此人是炼金术士,是以语气殊无好感。博格丹毫不理睬,把这四人来回端详了一遍,仍旧对大公用法语道:“这五人已经知道我的行藏,须得杀掉,父亲你看如何?”大公颇有些踌躇:“约瑟夫是本国大主教,那一男一女都是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都不可……”博格丹道:“如此,先杀掉那金发小子,以儆效尤罢!”
他本对着大公讲话,却猝然横里一指,点向赛戈莱纳。赛戈莱纳怎能想到这人性子如此乖戾,不问情由便要施下杀手,心中大是气恼,更不躲闪,也伸出一指迎冲而去。二指相抵,稍触即退,两人俱是一惊。赛戈莱纳惊的是此人招数高明至极,内力却十分古怪,刚才那一触他已感到博格丹的内劲浮虚,虽强横无匹,却是雄而不厚,倘若碰到相等的敌手以内力对冲,厚势便会崩溃;博格丹本以为这等黄头小童可一击杀之,却没料到对方内力极为充沛,正是自己最不愿对敌的那类对手,急忙一指错开,免得跟他比拼内力,腹部鼓起的肚子一阵颤巍巍。
博格丹面色煞青,问大公道:“摩尔多瓦几曾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大公哪里知道赛戈莱纳底细,嗫嚅难言,约瑟夫大主教划了一个十字,得意道:“他乃是教廷弟子,虽与我希腊正教门庭不合,侍奉天主之心却是一体的。”尤利妮娅不明所以,齐奥听了这话,却忽然想到赛戈莱纳的使徒身份,不免多看了自己小师妹一眼。博格丹换了摩尔多瓦语对主教道:“原来是教廷的人,你们是来审判炼金术士的么?”
约瑟夫大主教道:“若是平时,见了你这种邪徒,本座必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暂不与你计较。这位赛戈莱纳兄弟,乃是卢修马库临终托付之人,亦是从隐者手下逃生出来的。他的话,可比大公可信多了。”博格丹听到隐者的名字,不禁打量了一番赛戈莱纳,疑惑道:“你年纪轻轻,竟能从隐者手中逃生?莫不是在吹牛。”赛戈莱纳自出谷以来,终于有机会练习法文,便把隐者相貌、声音与作派略作描述,博格丹颌首道:“不错,果然就是他,这十五年来他竟没变过。他武功如今怎样?”赛戈莱纳又把隐者如何掳走卢修马库、自己如何追赶、隐者如何擒住众人、卢修马库如何牺牲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苦笑道:“莫说测他的武功深浅,我便是迫他用出双手都不能。若非有执事,只怕都要死在那里。”
博格丹似乎不愿与他用法文多讲,换回摩尔多瓦语淡淡道:“你这话倒也实在,你小子内力虽然古怪,还欠缺些磨砺,要跟他交手,还差了许多。执事有我教他的点金指,倒可以与之一搏。”尤利妮娅气不过插嘴道:“你刚才连赛戈莱纳一指都不敢接,还这么大话炎炎,好不羞臊!”博格丹指甲一弹,一缕绿液飞到尤利妮娅脖颈处,她本来细腻柔白的脖子登时变得乌青一片,奇痒无比,吓得尖叫起来。齐奥、赛戈莱纳与约瑟夫主教俱是大怒,以为他用了甚么奇毒,博格丹道:“小姑娘胡乱插嘴,该教训一下才是。”指甲又是一弹,这次却是一缕白液,仍旧溅在脖颈,痒痛稍减,只是乌青还在。博格丹道:“你们谁助她用内力活活双子宫的血脉,把渗入皮肤的药液行至肾脏天平宫化掉就是。这不过是我疗伤的药渣,没有毒性。”齐奥不敢多问,当下把尤利妮娅按坐在地上,盘腿用双手抵住她双手,运功逼液。约瑟夫大主教双拳一捏,瞪眼喝道:“你好大胆子,竟然爱本座面前用这种邪魔之法!”博格丹傲然道:“什么邪法,不过是物质相合的规律运用罢了。我炼金之妙,岂是你们这些俗人所能领会的。”
约瑟夫大主教见尤利妮娅没甚么危险了,转向大公道:“大公你最好把这人的来历一五一十讲出来,否则等隐者杀来,后果堪忧。”亚历山德鲁面色骤变,逐渐背靠山壁,似乎极是痛苦。博格丹见状不禁仰天长笑道:“父亲呐父亲,想不到你薄情一世,到现在倒坚贞起来。”他把黑罩袍子裹紧,嘶哑着嗓子对众人道:“我这父亲一贯懦弱,也罢,便让我说与外人知道,这个素称‘好人’的大公曾作出过何等事情。”他改换了希腊语,好教在场之人都能听懂,大公听了他儿子言辞,索性闭上眼睛,如在刑架上静等屠戮。
博格丹又吞下一枚药丸,徐徐道:“我娘亲本名唤作凯瑟琳·德·瓦卢瓦,乃是法兰西瓦卢瓦皇室的旁裔普瓦图侯爵的女儿、疯子查理的表姐。耶历一千三百八十二年,铅锤党于巴黎作乱,宫廷倾轧,我外祖父为暴民所杀。娘亲连夜逃出巴黎,一路东奔,决意避祸东欧以了残生。三年之后,我娘亲终于到了摩尔多瓦,恰好碰到穆沙特家族的一个贵族青年亚历山得鲁,便是我父亲了。承蒙他多方照顾,我娘亲由是感激,遂以身相许。我父亲哄骗我娘亲,只说恪于身份,不便立刻明媒正娶,只消等些时日。一年之后,她诞下一子,便是我了。我父亲到了那时,仍然推搪……”
这时大公插嘴道:“非我不愿意娶凯瑟琳,实在是时势逼迫。”博格丹怒道:“闭嘴!不然我便毒哑了你。”大公只好仍旧缩在角落,博格丹又继续道:“这一推搪,便推了足足十四年光景。我那时年已及弱冠,尚且晓得我父亲只是空言哄骗,我娘亲犹不自省。到了耶历一千四百年,摩尔多瓦大公身死,我父亲兄弟五人争权不休,我娘亲为助我父亲登上王位,可谓是殚精竭虑,只盼他登基以后,我母子就有了倚靠。”
约瑟夫大主教道:“你母亲又有甚么能耐,可以左右摩尔多瓦政局?”博格丹冷笑道:“炼金术本来就流行于诸国宫廷,我娘亲天资聪颖,在法国时已学了一身奇术,如何不能?她先毒杀我父亲的两个兄弟,又前往邻国瓦拉几亚,甘心以身相诱,让那瓦拉几亚大公米恰尔出兵相助,攻灭了其余两个兄弟,终于助我父亲坐上了王位。她原以为从此可以与他相宿相栖,终老一生,想不到那薄幸忘恩之人竟嫌弃我娘亲身事二夫!可怜我娘亲一怒之下,还是不忍伤他性命,就离开苏恰瓦,携着我在附近一处修道院中隐居,平日里只一心教我些武功与炼金术,盼着哪一日父亲回心转意,我好有能力效忠于他。”
说到这里,博格丹长长叹息一声,那青森森的脸上也显出些许哀伤:“倘若如此终了一生,还则罢了。却不料我父亲又给她惹来一身滔天祸事,以至我有今日之境地。当年我娘亲离开法兰西之时,身上还带着一件至宝,乃是圣路易的王冠。这王冠与寻常的不同,乃是路易九世当年之用,路易九世是御封的圣人,他的王冠号称三圣,由耶路撒冷十字架残片、耶稣受难时所戴荆棘王冠的棘刺与黄金打造的金百合花拼成,无比珍贵。此事我父亲自然谙熟于心,其时奥斯曼土耳其有大军压境,他去找瓦拉几亚借兵,开口便允诺以圣路易王冠相酬。事后他来找我娘亲索要,我娘亲自然不肯给,此事不了了之。没想到这个消息却不胫而走,竟被一个魔头得知了。”赛戈莱纳动容道:“是隐者?”
博格丹道:“隐者只是他的名号,究竟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你们可听过塔罗血盟么?”众人都摇了摇头,约瑟夫大主教道:“塔罗牌我倒知道,似是魔女巫婆所施行的邪术道具,计有大阿尔克那二十二张,各有图案寓意,可是那个?”博格丹道:“不错。外人虽视炼金术士为一个门派,其实术士之间多各自为政,颇为松散。其中有二十二个出类拔萃的高手,深感孤军作战不若群策群力,遂歃血为盟,约以塔罗为号。塔罗血盟中人平日并不来往,每十五年一聚,倘有空缺,则另外推举一人递补,是以人数常常都有二十二人不变。那‘隐者’便是其中一名了;而我娘亲亦身在其中,号为‘月亮’。”说罢一指坩埚侧烙着的弯月标志,众人只道那无非是寻常装饰,原来还有这等寓意。
博格丹继续道:“隐者不知如何知道了我娘亲拥有圣路易王冠,起了觊觎之心,数次索要未果,怀恨在心。恰是十五年前,隐者会同几个甘与他同流合污的血盟成员,大举进犯。我与母亲拼死抵抗,仍旧是寡不敌众,母亲向我父亲求援。那无耻之徒竟说只消拿圣路易王冠来换,便发兵去救。只有卢修马库见我母子可怜,私自调动了斯文托维特派的一批门徒来援,可惜为时已晚。母亲空等援军不来,被隐者打至重伤,我亦中了隐者的典伊寒掌,一身功力尽废。我娘亲拼得一死,用血盟誓约逼迫隐者发下誓言,须等到十五年后新月继任,才可再回摩尔多瓦夺取王冠。隐者料我已成废人,不以为意,说日后自会来取,威胁说倘若我就此逃走,他便要屠尽苏恰瓦全城。母亲叮嘱我不可因私而害了一城性命,亦不可找我父亲报仇。于是这十五年来,我便在卢修马库的帮助下,在这达干山的隐谷之中伴着母亲遗骸慢慢疗伤,不问世事。而我那父亲,嘿嘿,却在苏恰瓦城里颐养天年,享尽清福,好不舒服。”
这一篇故事讲下来,博格丹以手按胸,忆起母亲音容笑貌,眼中竟隐有泪光。听众亦是嗟叹不已,始知为何博格丹跟他父亲只用法语交谈,实在是为了追忆亡母。再看那负心大公已经是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喘着阵阵粗气,仿佛那旧事压在胸口重逾千金,艰于呼吸。博格丹一指道:“父亲如今你瘫坐之地,恰好就是我娘亲凯瑟琳埋骨的所在”。大公听罢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坟包,骇得连忙挣扎着要起身避开,双腿却全不听使唤,只是连连蹬踹,样子极其狼狈。
赛戈莱纳道:“难怪隐者又是派人卧底,又是游说奥斯曼人来攻,全都是为了要挖出你的行迹,好取那圣路易王冠。”博格丹还没未答话,一个深沉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道:“贤徒你说的真是丝毫不错。”
众人大惊,纷纷回头,看到隐者与马洛德、莎乐华三人立在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