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
「什么?」
褚一民无缘无故听到这么一句诗,不禁莫名其妙。此时在场的三个人都停了手,原本已经濒临绝境的颜政和十九看到罗中夏突然出现,又喜又惊。喜的是原来他竟没死;惊的是他孤身一人,虽然有青莲笔撑腰,也是断断顶不住这些家伙的围攻。
「草书天下称独步。」
罗中夏念出了第二句,声音逐渐昂扬,身体也开始发热,有青光团团聚于头顶。褚一民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两句诗,是〈草书歌行〉,是李白所写,诗中所咏的就是怀素本人。李白与怀素是故交,李白所化的青莲笔……
「糟糕!我竟忘了这点!」他一拍脑袋,跳开罗中夏三丈多远,右手一抹,李贺鬼笔面具立刻笼罩脸上,如临大敌。
可是已经晚了。
吟哦之声徐徐不断。
「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
罗中夏剑眉一立,作金刚之怒,两道目光如电似剑,似有无尽的杀意。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感觉有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势。成周、诸葛淳只觉得自己变成被猫盯住了的老鼠,两股战战却动弹不得;就连郑和都仿佛被这种气势震慑,屈着身体沉沉低吼;褚一民虽不明就里,但凭借直觉却感觉到马上要有大难临头,眼下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青莲笔以诗为武器,如果能及早截断吟诗,就还有胜机。
「一起上!」
褚一民计议已定,大声呼叫其他三人。其他三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迟疑,纷纷全力施为。一时间三笔一僮化作四道灵光,怒涛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向着罗中夏涌来。
眼见这股浪涛锋锐将及,罗中夏嘴角却浮起浅浅一笑。他身形丝毫未动,只见青光暴起,青莲灵笔冲顶而出,其势煌煌,巍巍然有恢弘之象。怒涛拍至,青莲花开,气象森严,怒涛攻势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一下子化为齑粉,涓滴不剩。
那四个人俱是一惊,这次合力的威力足以撼山动地,可他竟轻轻接了下去,心中震惶之情剧升。而诗句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罗中夏唇中流泻而出:
「八月九月天气凉,
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
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
每言一句,青莲笔的光芒就转盛一层,如同一张百石大弓,正逐渐蓄势振弦,一俟拉满,便有摧石断金的绝大威力。四个人均瞧出了这一点,可彼此对视一番,却谁都不敢向前,生怕此时贸然打断,那积蓄的力道全作用在自己身上。
褚一民身为核心,不能不身先士卒。他擦了擦冷汗,暗忖道:「这罗中夏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国学底子肯定有限,这诗的威力能发挥出来三成也就难得了,莫要被眼前的光景唬住。」他摸摸自己的面具,心想他青莲笔姓李,我鬼笔也姓李,怕什么,那家伙心智薄弱,只要我攫住他情绪,稍加控制,就一定能行。
于是他催动鬼笔,一面又开始做那怪异舞动,一面伸展能力去探触罗中夏的内心,只消有一丝瑕疵,就能被鬼笔的面具催化至不可收拾。
可他在探查罗中夏灵台之时,却感觉像是把手探入空山潭水中,只觉得澄澈见底,沉静非常,不见丝毫波动。鬼笔在灵台内转了数圈,竟毫无瑕疵可言。其心和洽安然,就如同……
「禅心?」
褚一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十分惊讶。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是罗中夏的内心,否则怎么可能突然就拥有了一颗全无破绽可言的禅心。他这一迟疑,罗中夏已经开始了真正的反击。
「飘风骤雨惊飒飒,
落花飞雪何茫茫。」
两句一出,如满弓松弦。
青莲灵笔骤然爆发,前面蓄积的巨大能量溃堤般蜂拥而来,平地涌起一阵风雷。只见笔灵凌空飞舞,神意洋洋,竟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在虚空之上大书特书,字迹如癫似狂,引得飘风骤雨,落花飞雪,无不具象。
这攻势如同大江涌流,一泻千里,大开大阖,其势滔滔不绝,让观者神色震惶,充满了面对天地之能的无力感。罗中夏自得了青莲笔来,从未打得如此酣畅淋漓,抒尽意兴。四个人面对滔天巨浪,如一叶孤舟,只觉得四周无数飞镞嗖嗖划过,头晕目眩,无所适从。怀素虽有一颗禅心,却以癫狂著称,此时本性毕露,更见嚣张。
「起来向壁不停手,
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
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
状同楚汉相攻战。」
〈草书歌行〉一句紧接一句,一浪高过一浪。以往诗战,只能明其字,不能体其意,今天这一首却全无隔阂,至此青莲笔灵的攻势再无滞涩,一气呵成。诗意绵绵不绝,笔力肆意纵横,两下交融,把当日李太白一见怀素醉草字帖的酣畅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几似重现零陵相聚旧景。让人不禁怀疑,若非怀素再生,谁还能写得如此放荡不羁的豪快书草。
此时人、笔、诗三合一体,一枝太白青莲笔写尽了狂草神韵,万里长风,傲视众生,天地之间再无任何事物能擢其缨,阻其势。
「湖南七郡凡几家,
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
我师此义不师古。」
只可怜那四个人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全无还手之力,任凭被青莲笔的〈草书歌行〉牵引着上下颠沛,身体一点点被冲刷剥离,脑中充塞恐惧、绝望和惶恐,就连抬手呼救尚不能行,遑论叫出笔灵反击。
狂潮奔流,笔锋涛涛,层叠交替之间,狂草的韵律回旋流转,无始无终。整个高山寺内无处不响起铿锵响动,忽而自千仞之高峰飞坠而落,挟带着雷霆与风声,向着深不可测的山壑无限逼近,与谷底轰然撞击,迸发铿锵四溅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礼炮。紧接着巨大的势能使得响声倏然拔地反弹,再度高高抛起,划过一道金黄色的轨迹飞越已经变成天空中一个小黑点的山峰之颠。
四人只觉得骨酥筋软,感觉到自己被一点一点冲刷消融,最后被彻底融化在这韵律之中……
「古来万事贵天生,
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罗中夏缓声一字一字吐出最后两句,慢慢收了诗势。青莲笔写完这一篇诗,痛快无比,停在空中的身躯仍旧微微发颤,笔尾青莲容光焕发。远处山峰深谷仍旧有隆隆声传来,余音缭绕。
而在他的面前,风雨已住,已经没有人还能站在原地了。这〈草书歌行〉的强劲,实在是威力无俦。
四个人——包括郑和——全都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却已经在刚才的打击中被冲刷一空,现在的他们瞪着空洞的双眼,哪怕是挪动一节小拇指都难,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躯壳。
罗中夏站定在地,长收一口气,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夺目的光芒逐渐从背后收敛,像孔雀收起了自己的彩屏。他招了招手,让青莲笔回归灵台,然后转动头颅。
颜政和十九在一旁目瞪口呆,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罗中夏冲颜政和十九笑了笑,从那四个人身上踏过,径直来到他们身旁。他半蹲下去,伸出手,用低沉、充满愧疚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们,对不起。」
这七个字的意义,三个人都明白,也根本无须多说什么。
颜政也伸出手去,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我就说嘛,你有死里逃生的命格。」
十九还是默不作声,罗中夏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水。她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举动,想朝后躲闪,身子却无法移动,只好任由他去擦。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这个人的气质和之前的畏畏缩缩完全不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是房老师。一想到这里,十九苍白的脸孔泛起几丝温润血色,不再挣扎。
颜政尽管受了重伤,可还是拼了老命扭转脖子旁观,看他居然使出这种手段,不禁问道:「你刚才究竟去哪里了,是怀素的退笔冢,还是花花公子编辑部啊?」
罗中夏微微一笑,显得颇为从容稳重,他把十九脸上的泪水擦干,道:「今日之我,已非从前。」这话说得大有禅意,颜政和十九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心中居然都有了敬畏之感,仿佛这家伙是一代宗师一般。
罗中夏拍了拍十九的脸,然后站起身来。颜政问他去哪里,罗中夏回过头答道:「我去问他们一些问题。」
他踩着那一片瓦砾残叶,来到那四人横卧之处。郑和仰面朝天,肌肉已比刚才萎缩,稍微恢复了正常体形,两块胸肌上下微动,表明他尚有呼吸;诸葛淳栽进了一个铜制香炉,露出一个硕大的屁股在外面翘着;成周侧躺在他脚下,已然昏迷不醒;褚一民受伤最重,他的鬼笔面具四分五裂,整张脸就像是一张未完成的拼图。
罗中夏首先揪起了褚一民,扬手甩掉了他的面具。面具底下的褚一民瞪大了血红色的眼睛,嘴唇微微发颤——原来他相对其他人功力比较深,所以一直没失去神智。但现在他宁愿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
「你的主人,到底是谁?」罗中夏问,声音不急不躁,态度和蔼,却自有一番逼人的气势。
「我不能说。」褚一民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更加苍白,「我说了,就会死。」
「哦。」
褚一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拷打。
但出乎意料的是,什么都没发生。罗中夏松开了他,转向成周。他用青莲笔给成周输了些力气,于是成周很快也从昏迷中醒来。
「你的主人,是谁?」
「褚……褚大哥。」成周慌得说话开始结巴。
罗中夏笑了:「那么在他之上呢?」
成周赶紧摇摇头道:「不知道……」
罗中夏「嗯」了一声,把他放开。成周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料罗中夏忽然又回转过来,心中又是一紧。
「问个题外话,那天在医院里,你袭击了我、颜政和小榕,是谁主使的?」
「……呃……」成周不敢说,只是把目光投向那边的褚一民。
「我明白了,谢谢你。」罗中夏叹息了一声,一股怅然之情油然升起。原来自己毕竟冤枉了小榕,这种委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偿给她。
罗中夏站起身来,想朝诸葛淳走去。
突然,一阵阴冷的山风刮过,就连体内灵气充沛的他,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急忙回头,四周暮色沉沉,山林寂寂,没什么异常的情况。可凭借着青莲笔,罗中夏还是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恶寒。
突然,褚一民的身体暴起,整个人动了起来。罗中夏一惊,没想到在青莲笔和怀素的合力攻击之下,他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可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褚一民根本不是自己爬起来的,而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抓起来的,他保持着直立状态,脚底距离地面有十几厘米,四肢无力地晃来晃去,就像一只被人抓住的蚱蜢。
「喂!」罗中夏急忙过去抓住他的双腿,试图把他拽下来。谁知那股力量奇大,褚一民鲜血狂喷,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罗中夏急中生智,祭出青莲笔,具象化了一句「山海几千重」,这才凭着重力把褚一民拽了下来。
可他眼看就已经不行了,瞳孔开始涣散,四肢抽搐不断——和当日彼得和尚目击的杀死韦定邦的手法完全相同!
罗中夏一挥手,让青莲笔射出一圈青光笼罩四周,阻止那股力量继续侵袭。然后他按住褚一民双肩,给他贯注续命灵气。
可这股力量实在太过霸道,就算是来自青莲的力量也只能让褚一民略微恢复一下神智。他晃了晃头,嘴里满是鲜血,低声嗫嚅道。罗中夏急忙贴过耳朵去,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和一个模糊不堪的声音:
「……秋,秋……」
「什么?再说一遍!」
「……秋……秋风……」
褚一民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臂垂下,就此死去。一缕白烟从他身体里飘出来,哀鸣阵阵,围着他的尸体转了三圈,然后转向东南,飘然而去,逐渐化入松林。不一会儿,远处林间传来磷光点点,如灯夜巡——让人不禁想起笔主李贺那一句「鬼灯如漆点松花」。
人死灯灭,鬼笔缥缈。
罗中夏无可奈何,缓缓把他放下。他环顾四周,赫然发现眼前只留一片空地,无论是诸葛淳、成周还是郑和,都已经消失不见!
已经有了禅心的罗中夏处变不惊,立刻闭上眼睛,把点睛笔浮起。凭借着点睛笔的能力,他凝神听了一阵,突然眉毛一挑,口中叱道:「出来!」
点睛隐,青莲出,朝着某一处空间的方位刺了过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只听到扑哧一声,青莲笔竟在半空刺到了什么。一声恼怒的闷闷呻吟传来,几滴绿色的血液凭空滴下。随即郑和的身躯突然从半空中显现,划过一条抛物线落在地上,震起一阵烟尘。
那股力量又破风袭来,但这已经对罗中夏没什么威胁。他操纵青莲笔在前一横,轻轻挡住,把攻势化为烟云。
罗中夏还未来得及得意,心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
果然,等他收起青莲笔,再度用点睛感应的时候,方圆十几公里内已经再没了踪迹,已经失去了追踪的机会。
这个敌人看来原本是打算杀掉褚一民转移注意力,然后借机隐匿身形,把那三个人都搬走。却没想到被罗中夏识破了行踪,用青莲笔截了郑和下来。
这个隐藏的角色似乎颇为忌惮罗中夏,白白被青莲刺了一笔,居然没多逗留,一击即走。
罗中夏看了看被他救回来的郑和,心里想:「大概他是觉得,郑和这种笔灵僮没有心智,不会泄露什么秘密吧。」他转念一想:「也好,毕竟我把他截了回来,不致再被人当作工具使唤。」
他与郑和关系不算好,但毕竟是一个班级里的同学。当初郑和被秦宜炼笔的时候,他就差点见死不救,一直心存愧疚。今天这份惭愧,总算是部分消除了。郑和仍旧昏迷不醒,不过暂时看起来没有性命之虞。
罗中夏走回到颜政和十九身边,那两个人都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颜政搔了搔头,忍着伤痛问道:「刚才褚一民临死前说了什么?」
罗中夏皱眉道:「秋风……我只听到这两个字。」
十九拉住了罗中夏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秋风?难道是秋风笔?」
罗中夏道:「你听过?」
十九点点头:「每一个诸葛家的人,都知道这枝笔。这是韦家族长韦定邦的笔灵,杜甫秋风笔,当初曾经让我们吃亏不少。家里大人至今还念叨着呢,说韦家不被诸葛家压倒,全都是仰仗这枝秋风笔而已。」
她已然直起身来,可手还兀自抓着罗中夏不放。
罗中夏心下大亮,他本来就很聪明,自从继承了怀素的禅心之后,头脑更为清晰,终于可以把一些事情串起来了。
看来刚才杀褚一民的,与在韦庄杀害韦定邦的是同一个人——至少是同一伙人——他们杀死韦定邦后,却发现已经是笔去人空。于是这些人来到东山,目的就是为了硬闯绿天庵,寻访这枝失落的秋风笔。
罗中夏伸出右手,只觉得手掌热气腾腾,灵气翻滚,不禁微微一笑。这是怀素临行前托付与他的东西,那些人万万没想到秋风笔已经在自己的指间。只不过这秋风笔只是权寄此处,自己用不了,只有等有缘之人出现,再度给他就是。
这伙人既非诸葛家,也非韦家,却对笔冢了若指掌,实力和狠毒程度犹在两家之上。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何以如此在意这枝秋风笔呢?难道说秋风笔也是管城七侯之一?
究竟韦势然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一个谜团破开,却有更多疑问涌现。罗中夏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此时月朗星明,风清云淡,永州全城溶于夜帷之中,间或光亮闪过,静谧幽寂,恍若无人。罗中夏身在东山之巅,远处潇水涛声訇然,禅心澄澈,更能体会到一番味道。直到此时,他才真正领悟「青莲拥蜕秋蝉轻」所蕴涵的真实意味。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颜政问。
罗中夏扣着十九的手,从容答道:「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