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六卷·李白〈送程刘二侍郎兼独孤判官赴安西幕府〉
骆宾王在初唐四杰中排名最后,然而名望却最响。这名望并非因为他诗文精致,而是来自于他讨伐武则天的一篇檄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当年武氏篡唐,徐敬业起兵讨伐,骆宾王亲撰檄文。这篇檄文写得风云色变、气吞山河,海内为之震动不已。就连武则天本人读到其中「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两句时,都问左右这是谁写的。左右回答说是骆宾王,武则天感慨说:「这样的人才未能被朝廷所用,都是宰相的过失啊。」
〈讨武后檄〉字字锋利,句句阴损,揭皮刺骨,不留任何情面。千古檄文,公推是篇第一。即便是陈琳的〈讨曹檄文〉,从气势上也要弱上三分。
此时〈讨武后檄〉中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枚拳头大小的蒺藜,密密麻麻分布在整个腾王阁外,如同一群阴郁的黑色炸弹。檄文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个字都是挖空心思的诛心之作,务求将对手恶名扩至最大。所以无论多强横的人,被这许多诛心蒺藜贴近爆炸,也会被炸得体无完肤、精神崩溃。
颜政见罗中夏迟迟不出来,又看到这许多来历不明的蒺藜,大为担心:「这家伙不会有什么事吧?」
韦定国没有回答,彼得和尚望着战况,忽然开口道:「这四杰阵,其实有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颜政急忙问。
「这个就要靠罗小友自己去领悟了。倘若罗小友发现不了,也只能怪他自己才学未济,不能堪当重任,怪不得别人。」
「你……」
颜政悻悻地缩回头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彼得和尚对罗中夏称呼的变化。
韦然然扯了扯颜政的袖子,低声道:「颜大哥,我听到的旋律,很紧促,而且还在不断高亢。」
颜政问道:「这说明什么?」
韦然然道:「这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刻,马上就会见分晓了。」
「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啊。」颜政忧虑地想到,同时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秦宜,对方也是一脸焦虑与茫然。
诸葛夏这时开始飞快地在朗诵起〈讨武后檄〉,他每念出一个字,就有一枚蒺藜飞入腾王阁内,旋即发出一声爆鸣。檄文讲究的是行云流水,读之铿锵有力,行文越流畅,感染力便越大,随着他念诵的速度加快,有更多的蒺藜飞入,爆炸声几乎连绵不断。
笔若刀锋摧敌胆,文如蒺藜能刺人。
恐怕就算是朱熹和董仲舒再世,也会被这持续不断的诛心言论炸到精神崩溃吧。
历代文体之中,诗言志,词抒情,而攻击力最为强悍的,莫过于檄文。而〈讨武后檄〉又号称檄文第一,其杀伤力可想而知。
〈讨武后檄〉全文五百二十五字,就是五百二十五枚蒺藜炸弹。这些炸弹全都陆续落在腾王阁这弹丸之地,轰炸密度之大,恐怕比二战时期的德累斯顿、利物浦和东京还夸张。在这种持续轰炸之下,腾王阁内外一片烟腾火燎,摇摇欲坠。面对眼前一片檄文火海,旁观的颜政、秦宜、韦定国等人均是面如死灰。
诸葛夏在四兄弟里最为低调,可他的檄笔却是四笔之中最为强悍的一管,试问谁能够一口气接下五百多枚可以自由操控的炸弹?更何况,还有「天涯若比邻」的滕王阁封锁了全部的空间移动,想不死都难。
「二哥也真给面子,难得见他一口气把整篇檄文都念完。」
诸葛秋从虚空中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道,随即他的身躯和长枪从一道空间缝隙中慢慢钻出来。他刚才靠着诸葛春的能力躲藏在空间之中,伺机要给罗中夏致命一击。虽然边塞枪终究不敌青莲笔,但他成功把对手困在滕王阁内,也算是大功一件。
「青莲笔毕竟是管城七侯之一,对先贤我们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诸葛春说是那么说,可嘴角还是流露出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堂堂的青莲笔都被他们四兄弟联手灭掉,这可是多么值得夸耀的荣誉。他们四个人都是笔灵寄身,一直被家里那些神会的笔冢吏看不起,若不是费老一力维护,他们四个恐怕在家里就是二等公民。这一次,他倒想看看那些人还有什么话说。他们四个是第一批突入了藏笔洞的,是第一批干掉了青莲笔的,而且是第一批擒获了韦家族长的。
诸葛秋此时身体已经完全从空间缝隙中走了出来,只剩下半截长枪还留在里面。他轻松地一抖手腕,想要把笔灵带出来,却觉得手头一沉。诸葛秋不在意,只是往手腕加了些力道,可长枪却不动,仿佛另外一端被什么东西死死钩住一样。
「有古怪……」诸葛秋嘟囔道,却也没太放在心上。他运起全力,双手握住枪杆奋力往外一拽。这一次整杆长枪都被拽出裂隙了,可长枪的枪头上,还挂着一个古怪的钩子。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一个清秀的声音从缝隙里传了出来,那钩子听到这声音,把长枪勾得更加紧密。诸葛秋拽了几拽,竟再也拽不动了。
一只手扶住了空间缝隙的边缘,两条腿从容跨出,胜似闲庭信步,声音再度响起:「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最后那「钩连」二字,被咬得十分清晰。
罗中夏手里握着钩子的另外一端,从裂隙中悠然出现。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一番古怪的场景:诸葛秋拽着长枪,长枪钩住了钩子,钩子却被罗中夏握在手里。两个人、一把长枪和一柄铁钩连缀成了一个整体。
诸葛春瞳孔陡然缩小,他「天涯若比邻」的能力,是可以无视距离传送一个整体——即是说,所有与被传送者有物理接触的,都会被算作一个整体被传送出去。通过这种古怪的连接,罗中夏显然和诸葛秋也算成了一个整体,当他把诸葛秋拽出空间裂隙的时候,罗中夏亦随之而出。
「你,你怎么能逃脱!?」诸葛春骇然问道。他明明看到罗中夏被困在滕王阁内,什么时候又钩住诸葛秋了呢?
罗中夏冷笑道:「多亏我运气好,平时读书读得不少,要不然几乎被你们给炸死了。」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连我都知道这典故,你们不会忘了吧?」
全场登时一片寂静。
当年「初唐四杰」这一说法刚刚提出来的时候,人多以「王杨卢骆」排座次。也是知名文人的张说与崔融曾经问杨炯对这个排名有什么意见。杨炯的回答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意即我很惭愧排名比卢照邻靠前,但是居然排在王勃之后,这让我很不爽。
这一段公案,费老自然熟谙于胸,并悄悄作了调整,让老二诸葛夏拿骆宾王的笔,让老三诸葛秋拿杨炯的笔,而让老四诸葛冬拿卢照邻的,以便最大程度消弭这一个无可避免的天然缺陷。可缺陷始终是缺陷,四兄弟可以变成铁板一块,而这四枝笔灵的裂隙,却是无可弥补。
按说这段故事很生僻,少有人知。偏偏罗中夏最喜欢八卦,在鞠式耕那里受特训的时候,他对品诗鉴词什么的一直兴趣缺缺,对这些文人之间的龃龉八卦却大有热情。刚才在滕王阁内,罗中夏看到杨炯的长枪,又想到王勃的滕王阁序,一下子联想起这个典故。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王勃与杨炯两管笔灵之间,因为这排名的历史问题,暴露出了一点点的不协调。纵然诸葛春和诸葛秋两人心意相通,边塞笔和滕王笔却未必如此默契。罗中夏抓住机会,趁着边塞笔欲撤、滕王阁未封的一瞬间空档,将青莲化出一条铁钩,钩着边塞笔钻入空间裂隙,只在腾王阁内留下数面盾牌迷惑诸葛春。
诸葛夏拼尽全力轰出去的蒺藜,炸的只是一栋空荡荡的腾王阁罢了。
韦家这边长出了一口气,诸葛四兄弟却都是脸色铁青。他们这一套战法演练已久,还从未出过纰漏,想不到今天却被人抓住了破绽。
罗中夏见他们四个的脸色僵硬,心头大爽,右手一指,快意道:「你们玩够了,那么该我了吧!」青莲笔势一振,祭出了攻击力最强的七律〈胡无人〉。
一时间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诸葛夏刚才已把诛心蒺藜释放一空,这时恢复已经来不及了。诸葛冬的五悲笔更是被这肃杀气氛搞得无计可施。诸葛秋气得火冒三丈,挺枪刺去,却不提防被云龙风虎卷起在半空,然后重重摔下地来。
诸葛春眼看自家兄弟抵挡不住,终于下了决心,大声呼喊道:「兄弟们,血锁重楼!」四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无奈。
彼得和尚闻言一愣:「他们居然这么拼命。」
四兄弟一起咬破舌尖,喷出四枝血箭,洒向半空。诸葛春强忍疼痛,驱使滕王笔跃至半空,化作一栋滕王阁。那四道血箭正好喷到阁楼四周,小楼毫光微现,嗡嗡作响,整栋建筑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即朝罗中夏头顶罩来。
罗中夏看到那小楼从天而降,不禁冷笑道:「黔驴技穷。」他双臂一顶,大喝道:「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整个人双足踏空,飞到半空,堪堪与小楼错开。
那楼却似有了灵性一般,阁楼一转,周身血雾缭绕,又朝着罗中夏罩了过去。罗中夏没想到这滕王阁看似笨重,却如此灵活,一下子又一次被罩进了楼里。
「糟糕!」
颜政跳起来大叫道,挽起袖子要去助阵,却被彼得和尚轻轻拦住:「你且莫惊。」颜政被他这么一说,定睛一看,却看到诸葛四兄弟没像上次一样对滕王阁狂轰滥炸,而是极力控制着笔灵,任凭舌尖鲜血潺潺流出,化成血雾围绕在腾王阁四周。四个人面色苍白,身躯都微微发颤,也被浸透在自己的血雾之中。
「这是什么?」颜政疑惑道。
彼得和尚道:「古人写文,有『呕心沥血』一说,言其耗费心力之巨。这四位正是用自己的精血,把初唐四杰的笔灵发挥到了极致。换言之,他们是用自己性命,重重封锁了腾王阁,让罗小友动弹不得。」
「那他在楼里,岂不危险?」
「不会,这四个人只是寄身,未臻化境。就算是牺牲这四条性命,也只能困住罗小友一时三刻而已。他虽失去自由,却无性命之虞。等到这四人血液耗尽,腾王阁便会自行崩溃。」彼得和尚说得十分笃定。颜政「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仿佛为了证明彼得和尚说的话,罗中夏的声音从腾王阁里传出来,自信十足:「颜政、彼得,你们不要担心。这里没啥古怪的。用不了一会儿,我自己就能破楼而出。」
众人还没接口,诸葛春忽然哈哈大笑道:「你当真以为,你们可以等到那时候?」他全身血量正在飞速下降,脸色也越加苍白,这笑声开头中气十足,笑到后来便上气不接下气了。诸葛家其他三个人仍是面不改色地喷吐着血液,滕王阁已经变成一座血楼。
一直没说话的韦定国皱起眉头,背着手问道:「你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周围吧!」诸葛春的声音已经低沉下去,他看起来虚弱不堪。
这时诸葛四兄弟和罗中夏刚才剧战掀起的烟尘已经平息。藏笔洞前的众人看到,在已变成一片瓦砾废墟的青箱巷口外,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陆陆续续从周边聚拢过来,衣着狼狈,没有一个人不带伤不挂彩的。可见在内庄这些人吃了不少苦头,连人数都大不如前。
「诸葛家的主攻军团?!」
韦定国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他感觉到嗓子里有甜甜的液体涌出嘴边。诸葛家主攻军团此时在这里出现,只说明一件事:
韦家的笔冢吏,已经全军覆没。整个韦庄内庄,再无半枝韦氏笔灵。
在历代战乱之时依然顽强存活下来的韦家,却在这太平盛世之时,遭受了灭族之痛。身为族长,韦定国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心如绞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彼得和尚,彼得和尚面色肃然,拍拍他的肩膀,轻轻叹道:「此非战之罪,你可不必如此自责。」闻听此言,韦定国一时不能自己,这头发斑白的老者竟哭出声来。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的?」颜政诧异地问道。藏笔洞地处隐密,诸葛四兄弟都是靠着二虎子引路,才能走过来。就算韦家笔冢吏全灭,诸葛家也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摸过来。
听到颜政的疑问,诸葛春惨惨一笑,转头看着秦宜,道:「你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你吗?小狐狸!」秦宜嘴角抽搐,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你自以为用名利为借口,诱使我等孤军深入,便可以各个击破。孰不知,我等四兄弟又怎会为这些虚妄浮名而耽误了费老的大事!我们出发之前,就早被费老暗中设置了笔灵印记,一举一动费老都看得清清楚楚。从我们踏入藏笔洞的那一刻起,所有韦庄内的笔冢吏,就都知道了藏笔洞的方位。」
秦宜花容色变,她本来想略施小计,却反被人将计就计。这对素来以谋略自豪的她,真是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刚才罗中夏的胜利,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他已经被诸葛四兄弟用生命封在了腾王阁内,剩下的人里,只有颜政和秦宜两枝笔灵勉堪一战,却与诸葛家的主力军团根本不成比例。
「你们从来就没占据过优势,呵呵!」诸葛春傲气十足地说道。
这时候,进入藏笔洞的诸葛家笔冢吏们沉默地朝着两边分开,费老缓缓走了过来,两条银白色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一个相斗了千年的家族被他亲手终结,可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胜利的喜悦。
「费老……」诸葛四兄弟同时低下了头,他们必须要控制血楼,动弹不得,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费老的尊敬。
「你们做得很好。」费老淡淡道。
「我们寄身的笔冢吏,并不比神会下等!」
诸葛春突然大声说道,他的面色已经苍白到不成样子,双眼先是坚定地直视着费老,然后移向了费老身后的主攻军团。队伍中的一些人朝他们看过来,眼神里是敬佩和惊讶,还有一些人把视线移开。
费老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我从来没觉得你们和别人不一样。你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没有回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说给诸葛四兄弟听的。
诸葛四兄弟感激地瞥了一眼费老,同时运劲。他们周围的血雾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血液被更快地抽走,把那一栋小楼彻底淹没在暗红色的雾气之中。滕王阁内的罗中夏忽然觉得周围压力陡增。原本他以为只要再过几分钟自己便可以脱身而出,现在看来又要多花些时间了。
「青莲笔已经被我们锁住了,请您尽快进入藏笔洞。胜利是我们诸葛家的!」诸葛春催促着费老,他们四兄弟已经失去了全身四分之一的血量,恐怕已经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了。
费老不再去注视诸葛四兄弟,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藏笔洞的洞口。此时韦定国、颜政、秦宜、韦然然和二虎子几个幸存者都站到了一起,挡在了洞口之前,紧紧盯着这个造成韦家灭族的凶手。
可出乎意料的是,费老根本没有理睬他们,他径直走到了彼得和尚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陆游大人,幸会。」